第三章
昨天真像是做了一場夢。
吸了口煙，黎應淡的視線有些飄遠，他甚至覺得或許這場夢還在延續着，而自己，始終沒有從夢中清醒過來。
前一天晚上看到的，也許是個預兆也說不定。
閃熠才會有昨天那場‘夢’。
打從一見到那個學校邀請來的“教授”起，黎應淡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前一晚在電視熒幕中見到的那個與洛無覺很相似的人——就是離開了十年的洛無覺本人！
雖然那雙眸子與自己熟悉的阿覺是那麼不同，冰冷，沉默，深邃神秘，甚至帶着一種莫明的殘忍，但是黎應淡敢肯定，他的的確確就是離開了十年的洛無覺。
“弗瑞克博士，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代課老師何岳晴，而這位則是二年A班的班導師黎應淡老師，黎老師、何老師，你們自我介紹一番吧？”一旁的教務主任先是眉開眼笑的對着身旁的弗瑞克博士說，隨後轉過身，面對辦公室唯二的
兩個老師——黎應淡和何岳晴。
“弗瑞克博士，其他老師現在都有課，先讓黎老師帶你參觀一下校園吧。黎老師，就麻煩你了。”瞪了一眼還出在驚愕狀態的黎應淡，教務主任離開了教師辦公室，而何岳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跟着一起離開了。
所以最後辦公室裏面只剩下兩個人——黎應淡以及弗瑞克博士……哦，不，是成為弗瑞克博士的洛無覺。
沉默又有點難堪的氣氛在他們兩人的周圍蔓延開。然而，這種沉默沒能堅持多久。
當洛無覺邁出腳步的那一刻，黎應淡已經先他一步的擋在了門前，順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同時另一隻手緊握住洛無覺的手腕，語氣有點失控。
“阿覺，我——”
心頭縱有千言萬語，現在卻也化成了一種難以表述的心情，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抱緊他，將這十年來的思念和後悔全部傳達給他，告訴他，自己其實是——
然而，在黎應淡的雙臂擁住那頎長的身軀之前，洛無覺竟退後了一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光芒，雙唇更是吐出諷刺的言語：“沒想到東方人都有這種癖好，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還是同性，都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友好的嗎？”
“阿覺，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黎應淡整個呆住了，如果不是眼前的這張俊美容顏的確是記憶中那個“洛無覺”，他一定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夢？正因為是做夢，所以夢中的阿覺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說出這樣的話……
“恕我提醒你，黎老師，我並不是你口中所說的阿覺，我也不認識你，另外，我更沒有興趣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如果你再這樣的話，我並不介意自己一個人參觀學校。或者，隨便哪個老師，都可以帶我參觀。”
言下之意，你想當這“導遊”的話，就不要再糾纏不休。
黎應淡畢竟不是十年前那個毛躁小夥子，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洛無覺會這樣待他，甚至說不認識自己，但是他有預感，這一切都只是個開始。
十年之後的新開始——無論對他還是對洛無覺。
接下來便是很簡單的“導遊”工作。
當完成這一項工作時，學校也放學了，隨着湧出的學生們，黎應淡在夕陽下看着一輛豪華的轎車接走了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身影，他就那樣坐在辦公室里，望着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一直到太陽下山才被教務主任趕回家。
接着，便是第二天。
“唉……”重重嘆了口氣，手指間的香煙不知在什麼時候只剩下最後的三分之一，其他的部分都燃盡，成了煙灰。
“怎麼，還在想呢？”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何岳晴就像鬼魂般出現了，這次的他，臉上依然帶着遊戲人間的笑容，忽然從黎應淡的
手中奪做那僅剩的煙頭，沒用多少力就把它解決在煙灰缸里。
“吸煙對身體不好哦，你不想年紀輕輕就得肺病吧？”
“……你最近越來越雞婆了，是不是老公不在，無聊得沒時做所以來找碴？”面無表情地橫了何岳晴一眼，黎應淡準備從香煙盒內抽出第二根。
卻在瞬間被何岳晴奪走了整個盒子。譏諷的言語在耳邊響起，“是是，我雞婆，我無聊，我來找茬好了吧？不過黎大豬頭，你也夠——豬頭的！人家是借酒澆愁，怎麼你就偏偏喜歡‘借煙消愁’啊？”
“意思是讓我喝個醉生夢死？”想也不可能，喝酒一向是黎應淡最不屑的解愁方法，況且他一喝就醉，所以對他來說，什麼都能澆愁、消愁，惟獨酒，他絕對不碰。
“啐啐！你除了那種頹廢的方法就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真是忒廢的一個男人！怎麼會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死黨？
“那要我怎麼辦？”最終還是不悅地皺起了眉頭，黎應淡往後一靠，整個人成拱橋形地靠在椅子上，眼中看到的事物全都是相反的存在。
“怎麼辦？”聽聽，這是人話嗎？豬頭！“涼拌！”
“……”
“反正你說來說去就是在苦惱公主為什麼不理你，不是嗎？”看到他整個人渾身一震，何岳晴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
“喂，你不要這樣頹廢好不好，明天是光明的，相信自己總是沒錯的。”
何岳晴的唇邊勾起一抹笑容，她知道，這十年，黎應淡過得也不好。
“相信我，公主對你還是有感覺的。”呵呵，她的眼睛可不會看錯，當洛無覺從門外進來的那一瞬間，驚訝的不僅僅是黎應淡，隱藏在那雙美眸背後的，是如彈指般迅速消失的詫異目光，所謂“旁觀者清”並不是沒有道理的胡說。
“真的？”黎應淡眨動了下眼睛。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一定要公主像十年前那樣追逐你的身影，難道你就不能追逐他的身影嗎？”
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在黎應淡的心中掀起了千層波浪。
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黎應淡的臉上稍稍恢復了點光彩。
的確，就像倒過來看事物一樣，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可以倒一下吧？
現在輪到他來追阿覺了，不管會花多少時間，多少年，遇到多少艱難、阻礙，他都不會放棄的！因為他要告訴阿覺——
告訴他一句遲了整整十年的話。
我愛你。
如果這真是一場夢，那他也要把它變成美夢，絕對！
***
昨天那場相逢，對黎應淡而言，是場夢，對洛無覺來說，何嘗不是呢？
明知道只要踏上這塊土地，走進“明清”，一定會見到他——這十年來，自己對他的一舉一動，完全放在心上，他做了些什麼，和哪些人交往過，自己都了如指掌。
就算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心底一萬次的告誡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再為他動心、動情了！
但是……在跨入門扉的那一刻，在見到黎應淡的那一刻，先前那些準備、那些告誡，那些堅持，都在瞬間化為了烏有，化為了——一種複雜的感情。
那是一種名為思念的感情。
原本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對黎應淡的思念和感情會越來越淡，甚至會遺忘掉那份曾經讓他刻骨銘心的感情，結果，還是淪陷了。
那張臉，那張俊挺非凡的臉孔，即使過了十年還是沒什麼改變；如果說真有什麼改變的話，或許只有那份原本單純的氣質吧，十年後的黎應淡，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男人，甚至一個眼神都能讓自己心慌不已的男人！
在那隻大手抓住自己手腕的一瞬間，心跳幾乎要停止了，為了不讓自己失去控制，只能強忍住愈來愈快的心跳，握緊拳頭，腦海中不停閃現的是“甩開他”這個念頭，但是身體卻恰恰相反，只覺得一陣灼熱由手腕處延伸到了內心深處……
正當那洶湧的感情不停湧起時，黎應淡動了動嘴唇，半天只說了“阿覺”兩個字，卻立刻阻止了洛無覺心中那份澎湃的感情。
就在黎應淡的雙臂準備擁住洛無覺的那一瞬間，他逃開了。
是的，他逃開了。
就像十年前，黎應淡逃避自己的感情一樣，就像十年前，他逃離了這個寂寞的城市一樣，昨天的他還是逃開了。
因為他已經不是“洛無覺”，不是那個深愛黎應淡的十七歲少年，而是一個只要是“那個人”下達的命令，就算是嬰兒也不能手軟的工具，他只是為了母親的遺願而活，為此，他失去了很多，也丟棄了對黎應淡的感情。
但是，真的這麼容易就能丟棄嗎？
“還想着那個黎應淡嗎？”神不知鬼不覺，宇瑞樹出現在洛無覺的身後，手中端着兩杯酒，其中一杯，他放在洛無覺的面前。
“……”
“雖然你一直否認那個黎應淡在你心裏的位置，但是你問問自己，這十年來，你真的忘了他嗎？你真的忘得了他嗎？“
“……我說過，我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洛無覺，站在這裏的我，只不過是組織的傀儡。”
“就算是傀儡也是有感情的。”不再多說，宇瑞樹知道什麼是適可而止，他只是在提醒洛無覺，擺在面前的幸福，不要輕易放棄了。
“……”沉默不語，這是洛無覺的選擇。
起碼，目前他選擇了逃避。
又是漫長的一天。
洛無覺低頭看着學生們的資料，黎應淡則為他倒了一杯茶。
“阿……呃，博士，天氣有點乾燥，喝杯茶吧。”真是的，要是這副窩囊的模樣被親戚們看到了，下次家庭聚會的時候，不知道會笑成什麼樣子呢！
“我不渴。”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洛無覺繼續着自己的事情。
“噢……那我先放在一邊？”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碰釘子了，黎應淡只能暗自嘆口氣，將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阿覺只對自己一個人冷淡，很少跟自己講話，很少看自己，就連不小心視線相遇的時候，他也很快且平靜地轉過身去，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難道是自己的努力還不夠？或者阿覺對自己已經死心，完全沒感情了？
不，不可能！
立刻否定這種念頭，黎應淡不禁憶起前機天，他從教師回來，想推開門卻從門縫中看到洛無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半身躺在桌子上，眼睛緊閉着，似乎在聹聽什麼。
當場看得他……有股衝動想衝進去緊緊抱住他，但是黎應淡也知道，如果那麼做一定會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遙遠，洛無覺一定會躲自己躲得更明顯。
所以他當時只是刻意的敲敲門，還故意發出聲音，告訴他自己回來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聽到敲門聲，洛無覺立刻站起身來，迅速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不過僅僅是這一點，卻黎應淡更加確信了。
阿覺還是在乎自己的，雖然他對自己這樣冷漠，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一定還有那份感情存在。
這不是自大，而是一種自信。
就像過了十年，自己對他的感情越來越深一樣，現在冷漠的洛無覺只是帶着他慣有的面具而已。
回到自己的座位，黎應淡悄悄地翻開日記本，就那樣當著洛無覺的面，開始寫下今天的日記。
但是一下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麼好，之前幾天，應該說是從洛無覺出現在自己跟前的那天起，日記就沒怎麼好好寫過，每天零零散散寫了一堆，但都是些廢話。
只有一點，只有他對洛無覺的感情，從頭至尾都是跟認真的寫過。
“哎……”不知道是第幾次嘆氣了，黎應淡知道今天又寫不出什麼了，索性合上筆記本。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這個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洛無覺的側臉。
所以他決定好好看看久違不見的阿覺。
恩……十年果然還是會變的，十七歲的阿覺就像是空谷幽蘭，讓人覺得只能遠觀而無法靠近，二十七歲的阿覺卻像是嬌艷盛開的百合，不過是朵生長在冰谷的冰百合，想要摘到手，那是十分不易的。
看呆了自然不會發現其他的情況了，黎應淡真是如此。
因為看得太投入，所以他幾乎整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洛無覺的側面上，完全沒注意的此刻的洛無覺正朝自己緩緩的走來。
直到走到面前。
“阿覺……呃……阿覺！？”放大聲音叫了出來，黎應淡差點整個人跌下來。
他是什麼時候走到自己面前的啊？為什麼自己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像是讀到黎應淡眼中的疑惑一般，洛無覺撇撇嘴，“看得那麼入神，你當然沒有察覺到了，如果不是上午做過來嚇醒你，你是不是準備一直看下去？黎老師？”
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激動，洛無覺試圖調整呼吸來調整心情。
都是黎應淡害的！原來以為自己之前已經拒絕他了，沒想到他反而越來越……可惡，竟然看着自己的側面發獃？害他臉紅了一陣，心跳也不規則起來……
不是已經決定忘了他嗎？忘了那份感情，忘了過去所有的一切！
忽然，一個聲音在洛無覺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是他心底的另一個自己，是那個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傀儡。
放棄他，你已經配不上他了，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的今天也是這樣。今天的你，更骯髒！你不希望他被你玷污吧？不希望把他也拖進黑暗的世界吧？那就放棄他，放棄這段沒結果的感情。
“阿覺？”察覺到洛無覺的神情在瞬間變得怪異，黎應淡擔心地站了起來，用手掌貼上他的額頭——這是他們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那僅限於過去。
當那溫暖的感覺觸上自己額頭的一瞬間，洛無覺渾身一震，有一種全身的骯髒都被洗凈的感覺，他告訴自己不能貪戀這種感覺，應該拒絕，一定要拒絕！
可是身體卻像是違抗了他的意志一般，竟站立在那邊，動也不動，任由黎應淡的的手在額頭撫了又撫，觸了又觸。微妙的氣氛在他們之間蔓延着。
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