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湘青,湘青。”南星連喚了她兩聲,湘青依然如木雕石塑般毫無所覺。

他只好繞到她跟前蹲下身來再叫一聲,湘青才如大夢初醒般回過來。“病人都回去了。”

“都回去了,”他拉着湘青的一雙小手道:“你在想什麼?怎麼我走進來連叫你兩聲了,你都還好似沒有聽見?”

告訴他啊,心底有個聲音輕促道:跟他說那日蔚綠雖沒有真正說出口,但你已知道她心意的事。

湘青望着南星飽含關懷的眸子,想起那日的情景,當時她馬上面色一正道:“蔚綠,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知交,心中那句話就千萬不要出口。”

蔚綠看着她,眼中有羞慚與期盼,湘青則以湛然及堅拒回視之,最後蔚綠重重嘆了口氣,兩人什麼都沒有再說,而蔚綠也沒試穿嫁服,便逕自默默離去。

蔚綠是要她代嫁吧?她怎麼會起那麼荒謬的念頭?湘青希望這只是她自己一時的突發奇想,但真是如此嗎?當初進和親王府,她便覺得氣派懾人,要什麼樣的綉工找不到?何必千里迢迢的把她從杭州請過來?

陳福夫婦對她的禮遇,工作的輕鬆,行動的自由,酬金的豐厚,還有福晉每次見她時的殷殷垂詢、默默睇視,現在回想起來,件件都使她覺得不安、覺得恐懼,這件事會不會從頭到尾,便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

“南星,我……我突然好想回家,想離開北京城,你……你……。”“帶我走”三個字明明已到嘴邊,偏偏就是出不了口,兩人尚未正名,她一個女孩子家,如何做這樣的要求。

湘青的模樣令他擔心,但目前因拳匪猖獗,各國又蠢蠢欲動的關係,情勢不穩,世局動蕩,與其跟他上路,還不如留在王府比較安全,更何況他此行是要到各國所謂的“救援部隊”都已進駐的天津去,說什麼也不能帶着湘青。

“湘青,我外公病重,大哥因有要事纏身,無法前往天津探視,他老人家一生只得我母親一女,也就是說除了大哥之外,我便是他唯一的孫兒了,所以我非趕過去一趟不可。”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心裏亂糟糟的,南星,答應我你一定會儘快回來,回來找我,回來帶我離開王府。”她一臉的驚惶,六月上旬的北京已進人夏季,但湘青的一雙小手卻冰冷得嚇人。

南星連忙起身坐到椅榻上,再把她整個人抱進自己懷中安撫道:“我保證自己一定會儘快回來,不只回來找你,還要回來娶你,把你牢牢留在身邊。”

湘青聞言鼻頭一酸,立刻環緊他的頸項,主動獻上紅唇,彷彿要把所有的熱情,都借這一吻傾盡似的,南星也是滿心的不舍,於是輾轉於唇舌後,猶自如雨點般依依吻遍她的面頰,最後才停在她耳下頸間,氣喘咻咻的說:“早知道連‘小別勝新婚’之前的滋味都這麼美好,我就該多出幾趟遠門才是。”

湘青知道他是想讓氣氛輕鬆一些,才故意這麼說的,真是的,他既要掛記着外公的病,又要履天津險地,心理負擔已經夠重的了,自己怎麼還能夠挑在這個時候增添他的煩憂?

對,愛一個人,首要之務,就是別讓自己成為他的負擔,要讓他放心,這樣才能稱得上體貼,況且南星說他很快就會回來,自己又有福伯他們一家予以依靠,就算蔚綠真有央她代嫁的荒謬念頭好了,自己也大可以回絕;她有手有腳有技能,身邊又存了一筆錢,大不了離開王府就是,何必倉皇失措,反倒讓南星放心不下?

“人家都快擔心死了,”她心情一松,淚珠兒反而奪眶而出,加上唇邊的笑意,好比在細雨中微顫的花兒,把南星都快給看痴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你又冤枉我了,”南星摩挲着她的秀髮道:“天知道我有多捨不得離開你,但現今的局面,對我來說既是危機,也是轉機。在與你終生廝守之前,有些事情,我確有必要親自走一趟,才能全部處理妥當。”

伏在他胸前的湘青有些微的不解道:“南星,你有什麼事情需要妥當處理?”

南星捧起她的臉來說:“別瞎疑心,只是一些瑣事而已,我知道聽起來似乎有點諱莫如深,但那只是因我不想要在事情尚未告一段落之前,徒惹你胡思亂想,所以寧可事後再全部跟你說個明白的關係,總之等我回來之後,保證你我之間,將不會再有任何的隔膜,連一絲疑雲也不會有,相信我,好嗎?”

自己又何嘗有做到事事對他坦白,至少她因曾以為載皓就是關浩,所以直到今日,對他仍客客氣氣一事,便從來不曾對南星提起,更逞論“關浩”其人所牽連的一段過去了。

“在想什麼?”載皓俯視着她問:“我最怕你這樣陷入沉思,什麼也不說,因為你不把話說出來,就會在心裏打轉鑽牛角尖,鑽得越深啊,我就越操心。”

“操什麼心?擔心我真揪出你瞞我的事來?”

“錯了,”他俯視心中愛極的她道:“是怕你自苦,我自己吃多少苦都無所謂,但你卻不能,即使是只有一點點,我也會捨不得。”

“南星,”看着他,她突然矛盾至極,既安心,又擔心,為他對自己濃厚的愛意而安心,唯其如此,便愈發為他此行的安危而擔起心來。“南星,你答應一回來就來找我,到時我也有些話要告訴你。”

“瞧你臉色這麼凝重,什麼樣的事啊?”

“有關我過去的事。”

南星佯裝震驚的樣子。“你過去的事?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在家鄉早有心繫之人吧?”

“關浩”兩字摹然躍人腦中,讓她不禁有些不自在,連忙甩甩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淺綠色的市面上,綉着一株栩栩如生的青翠小草,以及一顆閃爍明亮的銀星,銀星的光芒牽挂着小草,小草柔軟的葉片也伸向銀星,繾綣的情意,躍然於織綉上,也撞擊着他的心。

“真美,”南星接過來細細端詳、摩挲。“裏頭還有東西?是什麼?”說完就想拉開荷包口看個究竟。

“現在別看,”湘青握住他的手,把荷包拿過來,再輕悄的塞進他懷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萍水相逢的人送我的東西,我從小到大,都未曾讓它稍離,直把它當做護身符看待,現在轉送給你,是要它像守護我多年一樣的守護你,讓你儘快平安的回到我身邊來。”

南星心中大震,捧起她的臉龐,牢牢的望入她那雙水靈靈眸子的深處,有許多的話在他心中翻扭着,偏偏還不到能宣之於口的時刻,於是在掙扎良久以後,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猛然擁住她,緊到湘青快要喘不過氣來,緊到令她有點莫名的驚惶與慌張,剛剛想問,南星卻已俯在她耳邊,顫抖的嗓音彷彿來自靈魂深處。

“我愛你,湘青,或許我不常說這句話,但你卻是我這一生所最最深愛的人,不論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忘了我,忘了我現在所說的話,我愛你,湘青,我愛你,生生世世,永志不渝。”

湘青微微仰起頭來,正想要問他為何會突然口出此言時,雙唇已被他幾近燙熱的唇片吻住,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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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我有好消息和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吧,這陣子人心惶惶,哪裏還會有什麼好消息可聽,你別哄我了。”

蔚綠的眼眸露出這陣子少見的光彩說:“那些洋鬼子已攻下天津。”

湘青彈跳起來,面色灰敗如土,雙眼充滿驚駭的捉住蔚綠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洋兵已攻下大津,是二哥剛才跟額娘說時,被我聽見的。”

“那你為何一點都不緊張?”湘青繫念南星安危,一顆心惶惶發急,真不知該怎麼擺放才是,到這時她已顧不得蔚綠格格的身分,更逞論注意聲調口氣了。

但蔚綠顯然另有“喜事”,竟絲毫不以為忤,更無暇留心到湘青超乎常情的慌亂。

“他們又不一定會打進北京來,我有什麼好緊張的?”蔚綠不解的問。

湘青聞言倒退兩步,跌坐到椅上,這就是一般王公貴族的心態嗎?現在她才深刻的明了到何謂“不知民間疾苦”。從年初至今,先有拳匪後有洋兵,百姓不知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而情勢非但沒有好轉的跡象,甚至還有繼續惡化下去的趨勢,屆時生靈塗炭,最苦的,不仍然是無辜的老百姓嗎?

可是在蔚綠口中,天津被外人攻佔,卻好像還比不上上回有人不小心壓壞她一株牡丹來得更加嚴重,湘青看着她,思緒突然飄出去老遠老遠。如果一個王府格格都如此無知幼稚了,那整日鎖在皇城內的一批皇族王公,乃至慈禧皇太后,對時勢又怎會有任何的認知?也難怪南星會對朝廷絕望,對皇上斷念,改效孫文的革命陣營,南星——

“湘青,你怎麼啦?這消息真有這麼壞嗎?那我趕快告訴你好消息吧。”

湘青苦笑道:“此時此刻,還會有什麼好消息呢?”

“怎麼不會有?”蔚綠掩不住一臉的興奮說:“就因為這一場仗啊,我的婚事得以暫告中斷,湘青,你說這是不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只要戰事一日不停,我就可多拖得一日,不必結這門討厭恐怖的婚事了。”

這就是蔚綠所謂的好消息?湘青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沒什麼不對,所謂切身之痛,就是說要“切身”,才會痛,這婚事近幾個月來,一直是蔚綠心頭的一件大事,如今得以暫緩,也難怪她會馬上鬆了口大氣,畢竟比起尚未逼近的各國聯軍軍隊,婚事暫延對她而言,重要太多了。

這麼一想,湘青的情緒便不再像方才那樣的激動,甚至能跟蔚綠說一聲:“那恭喜你了,至少最近你可以不再為此事傷神。”

蔚綠露出由衷的笑容說謝謝,卻又立刻鎖起眉頭道,“就不知道這場仗能打多久,可別三兩天就結束,讓我空歡喜一場。”

湘青知道在這件事上,她們的觀點有如南轅北轍,怎麼兜也兜不攏,索性閉嘴不語,在心頭一遍又一遍的為南星祈求菩薩的庇佑,但願他人已離開天津,但願他外公病情已經好轉,但願他一切平安。

老天,他非平安無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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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突然傳來重重的敲門聲,醒過來的湘青遂趕緊披上外衣,衝到前廳來。

“誰?”

“湘青,是我,你快開門。”

“貝勒爺!這麼晚了,你過來找我做什麼?有什麼事,不能待明天再說嗎?”

“不!”載皓的口氣出現難得的緊張與強硬道:“別說是明早了,一刻都不能耽擱,你快開門。”

湘青無奈,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開門,恐怕他就要破門而入了,只好拉開門閂子,把門打開。

門外的載皓雖滿面于思,眼含紅絲,一臉疲憊,卻仍掩不住他的英氣逼人,他望着身着白衣的湘青,滿心憐惜。

“小蘭說你不肯走,為什麼?”

“我並不算是王府中的人,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

“負擔?多帶你一個人有什麼負擔?你知不知各國聯軍已佔通州,朝廷新委幫辦直隸軍務的李秉衡,在退守通州后已經自殺殉國,看他們就要攻進北京城來了,你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湘青堅決的說。

“湘青!”載皓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除了幾名男丁外,家中一干人等,已在夜幕落下之時,便悄悄離開王府,打算往西避難了。

據他的推測,此次聯軍來勢洶洶,北京淪陷已是無可避免的事,到時不但京幾之地勢必混亂,恐怕遠如東三省都難逃一向虎視眈眈的聯軍毒手,所幸他們在太原、西安都有行府,宅第雖不大,但值此非常時期,棲身一段日子卻絕無問題。所以他在稟明父親,分析情勢利弊之後,便下今全府收拾簡單行李,貴重物品均搬入密室收藏,隨身珍玩細軟則力求輕便,全速往西進。

未料臨出門清點人數時,卻獨獨不見湘青,找小蘭過來詢問,方知她堅辭同行,仍留在綉樓內。

“湘青,聯軍所到之處。奸淫擄掠,無所不為,你留在北京,無異於自取滅亡,為什麼?”

“貝勒爺——”。

“夠了!”載皓一口打斷她的話頭說:“早跟你說過在兩人獨處時不必喊我貝勒爺。”

“那你要我叫你什麼?”

“你與蔚綠不是一向以名字互稱嗎?”

“那是格格溫馴良善,不惜纖尊降貴,湘青不忍拂其好意,才勉為其難,大膽造次。”

“如果你覺得直接喊我名字,會令你不自在的話,那不妨就跟着蔚綠一起稱我‘二哥’。”載皓的眼光是複雜的,好像恨不得能立刻將湘青納入自己的翼下保護似的。

“貝勒——,”湘青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堅持,這下倒不知該怎麼叫才是,“小蘭說此次因茲事體大,王爺特要你一路送家人西進,為什麼你人還在這裏?”

“因為你,”載皓索性拉住了她的手說:“沒有時間再蘑菇拖延了,湘青,我給你三刻鐘的時間,快馬加鞭,一定還能追上額娘他們。”

“你……竟為我一人留下?”湘青大為震撼,不能說是不感動的。

“我早說過,我會一直守護在你身旁,等到達比較安全的地方后,我還得趕回來為朝廷效力。”

“你是說你還想與聯軍對抗?”

載皓的臉上掠過一陣傷感,蒙上一片凄楚。“很傻,是不是?明知朝廷顢預,皇太后愚昧,一意縱容拳匪,才會導致今日的結果,然載皓身為大清子民,又是武衛中軍一員,即使毫無得勝希望,也得盡明知不可而為之之責。”

“載皓!”這是湘青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或許看法不同,理想不一,但此刻載皓的神情,卻與南星論革命時一樣動人,讓湘青為之心折不已。

“所以湘青,”他趁此懇求道,“你就不要再讓我多添一份心事了,我載皓這一生,從來還沒有向一個女人低聲下氣過,可是今天我卻願意求你,求你趕快跟我走。”

自與南星一別,便杳無音訊,教她如何能夠離開京城?她相信南星,相信他隨時都會回來,而萬一他正好在她離開時來呢?兩人不是又得陰錯陽差的飽受別離之苦?

“你對我好,我不是不知道,但湘青實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你就不要再為難我了,快走吧。”

“不,”載皓俯視着她,眼神不移不動的說:“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何苦?”這份深情,她是償還不起,回應不起的啊,難道載皓不知?

“為所愛的人付出,是最甜蜜的事,何來之苦?”載皓的表情自然誠摯到極點。

“不,”湘青抽回手來,難以承受般的頻頻後退。“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你的好意,湘青永遠都不會忘記,但我心已有所……”不想繼續傷他的心,湘青便咽下了本欲坦白的情事,轉過身去說:“載皓,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跟你走的。”她一語雙關,別有所指的說。

站在她身後的載皓面色一整,眼光隨即轉為冷凝,在說了一句“那隻好請你原諒載皓了。”后,湘青便覺腦後一記刺痛,跟前昏黑,立時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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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件黑色大斗篷裹住湘青修長瘦削的身軀,載皓馬不停蹄的往前奔,希望能趕在天亮之前,追上先行出發的車隊人馬。

夜風呼呼,四周寂寂,昏迷過去的湘青溫馴的依在他的懷裏,自見到她后,便曾多次期盼能像今晚這樣,擁她在懷,甚至一親芳澤,奈何造化弄人,額娘的一席話,既給了他滿懷的震撼,也粉碎了他先前所有的幻想。

那是在他從湘青手中接過她為他所縫製的斗篷和錢包后,小三子突然代傳陳福的口訊,說額娘要他過去陪她用晚膳。

額娘知他事忙,除了每天早上的問安之外,其他時候除非他主動過去,否則額娘很少召他到香晉齋去。這一晚卻鄭重其事的要他過去用晚膳,可見一定有重要的話要跟自己說,載皓不敢耽擱,馬上就趕了過去。

結果,席間額娘卻只是閑話家常,垂詢他的生活起居,關切他的日子狀況,什麼特別的話都沒提,直到正餐撤走,兩人來到她的偏廳,遣走所有的婢僕之後,額娘的表情才從慈藹一轉為沉重。

“府新來了一位刺繡的姑娘,你應該知道吧?”

載皓啜了口茶道:“額娘指的是湘青?我當然知道,秀外慧中,是難得一見的佳人。”

福晉緊盯住這自己鍾愛的獨生子說:“你果然對她有極佳的印象。”

載皓倒也沒有否認,立刻大方的說:“坦白說,額娘,這位叫湘青的姑娘委實令孩兒動心,說來,這還是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哩。”他與母親向來無話不談,這事他覺得也無必要例外。

本以為福晉聽到這個消息會十分開心,畢竟他遲遲不肯談論親事,一直換來他人“眼高於頂”的批評,也成為王爺、福晉最牽挂的心事之一,想不到她卻眉頭深鎖,臉色泛白道:“你們……你們並沒有……?”

“額娘想到哪裏去了?”載皓訝異於母親的過慮與慌張。“我豈是那種意亂情迷之徒?發乎情,止乎禮的道理我不但明白,而且也一直謹守在心,不曾或忘。”

福晉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更何況,”載皓自嘲的說:“流水有情,落花卻無意,額娘,這回我算是吃到苦頭了。”

“你是說……她看不上你?”

“怎麼?額娘不信?”

“豈止不信,這根本就是不可思議嘛。”

載皓哈哈大笑道:“額娘真是標準的‘母不嫌子丑’啊,而且還前後矛盾。”

“我前後矛盾?”福晉一愣道。

“是啊,方才額娘聽我對湘青有意,你似不表贊成,現在我說湘青對我不假以辭色,額娘卻又立刻為我打抱不平起來,這不是前後矛盾,是什麼?”

福晉想想也是,不禁搖頭苦笑,又重重嘆了口氣。“告訴額娘,為什麼一向眼光甚高的你,會獨獨對湘青這丫頭青睞有加?”

載皓沉思了半晌,似乎也想趁此理出頭緒來,然後才簡而言之道:“因為她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象我自孩提時候就認識她了,那模糊的身影一直留在我心中,直到見着湘青,兩相疊映,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遲遲不肯遷就,為的就是在等待她的出現。”

“遷就?以前過來明說暗喻的,全是名門貴媛,何時要你遷就了?如果你喜歡上湘青的事傳出去,大家才會說你在遷就呢,更遑論你阿瑪會有何反應了。”

“額娘嫌棄湘青?”載皓一臉詫異,自小到大,母親便是在他所見過的王族貴婦中,最沒有架子、最親切的一位啊。

“不,”福晉立刻一口否認。“如果我嫌棄她,又怎麼會苦苦尋她這幾年,並派陳福到杭州去暗中關照她,再巧立名目,把她接到府里來?”

“額娘!”載皓頓覺內情不單純,猛然起身。“湘青果然不只是您為準備蔚綠嫁禮,特意聘進府內的綉女而已。”

福晉仰視這位一直給予她矯傲,帶給她安慰的兒子,坦然問道:“你早就發現不對了?”

“載皓願聞其詳。”

福晉與兒子四目交投,眼神複雜繁瑣,好似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而起,從何道來的樣子。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想退縮回去了,但熟知母親個性的載皓卻搶過一步來握住她雪白豐腴的雙手,幾近乞求的說:“我猜得到額娘不欲我進一步接近湘青,卻絕不是因為嫌棄她的關係,相反的,我還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您十分喜歡湘青,唯其如此,更無瞞載皓真正緣由的道理。”

福晉被他說得色一凜,終於點頭道:“好,我跟你說,你先坐下來。”

載皓緩緩落坐,又等了好一會兒,福晉才娓娓道來。“其實你會對湘青產生似曾相識之感,也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的身形眉眼,是你在五歲之前所最熟悉的,換句話說,你孩提時候,朝夕相處,日夜相親的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載皓聽得滿頭霧水,他在幼時就見過現在的湘青了?怎麼可能?

“在你的記憶中,可還留存有一個名叫‘綉兒’的侍女的身影?她和芳兒都是當年隨我嫁進王府來的貼身丫頭,綉兒不負其名,善於刺繡,芳兒則特別善於種花蒔草,進府後沒多久,芳兒便與我同樣陪嫁而來的總管陳福成親,而綉兒則一直留在我的身旁,說她一輩子都不要嫁,要伺候我到老。”

善於刺紉?載皓的心中開始浮起一些模糊的影像。

“綉兒自十四歲起就跟在我的身旁,雖名為主僕,實則情同姊妹。在我連續小產數次后,終於生下你那年,她還不到二十歲,卻自願代體弱的我,負起照顧你的責任。所以,在你五歲之前的生命里,除了她是姑娘之身,無奶可喂你之外,綉兒真可謂比我這個額娘更像你的母親,就算是在乳娘喂你的時間裏,她也都牢牢的守在一旁,半為我這差點被奪走正室之位的主子看緊孩子,半則為她的確愛你、疼你。”

是的,經母親的提醒,腦中彷彿真浮上了一個身影,一個清脆的嗓音,不斷輕輕喚着:載皓、載皓、小皓皓,你要快快長大,為小姐招來更多、更多的弟弟、妹妹……

福晉盯住一臉凝注神色的兒子說:“你有點印象了?想起來了?”

載皓輕搖着頭說:“很模糊,只有如霧般的身影,似風般的聲音,很像……很像……”他因想到了什麼,而不敢置信的打住。

“對我忠心耿耿,對你疼愛寵溺的綉兒,在你即將五歲的一個夜裏突然失蹤不見,她沒有帶走一分錢,沒有帶走半件衣裳,甚至連綉針綵線都沒動,就像股輕煙般突然不見了,你日夜哭着、吵着要找她,幾達半年之久,我也到處尋她,可是不論我怎麼找,就是無法發現她的行蹤。”

載皓知道故事一定還沒有完結,便以眼神催促着母親,希望她趕快再往下說。

“一直到七年後的初春,我才接到來自綉兒的一封信,在那封血淚斑斑的信中她說……,”福晉的雙眸蒙上一層淚霧道:“說她貧病交加,已瀕臨死亡,能夠與我共做一場主僕,今生算是值得安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稚齡的女兒,本來她是不欲揭穿這個秘密的,但因她去信江南已久,卻還不見老母小弟的回應,深怕一旦死後,幼女將無所依,因此才打破沉默,懇求我在她死後,把她的女兒接回府中,托請芳兒扶養。”說到這裏,福晉已流了一臉的淚。

“我看額娘重提往事,太過悲慟,還是改日再——”

“不,載皓,你讓我說,”福晉拭凈淚水,連做好幾個深呼吸,再接下去說:“可恨造化弄人,那信是綉兒於隆冬時便託人送來的,但當時我正攜蔚綠南下避寒,等我隔年春天看到信,循地址找去時,那房東說綉兒早已香消殞,幼女也被她的母親帶走了。”

“那額娘沒有繼續找嗎?照說綉兒既是您的貼身侍女,那家鄉八成也在同一處,早在她失蹤之時,您就可以循這線索找人啊?”

“你以為我沒有那麼做嗎?”福晉的雙眸望向遠方,彷彿思緒也飄回記憶深處一樣。“綉兒失蹤的一個月後,我就差陳福刻意跑一趟了,這才知綉兒的母親在兒子娶妻后,便隨兒媳搬離舊居,數度遷移,地址唯有綉兒知道,我們根本找不到她的母親;而綉兒顯然也沒有把她不在我身旁的事說給家人聽,不然顧老太太驚憂之餘,是一定會回外公家詢問的。”

“之後額娘並沒有放棄,仍繼續打聽綉兒母親及女兒的下落?”

“對,或許我這二十多年來的努力,也終於打動老天爺的心了,人世間事往往如此,強求半天,不一定會有結果,但偶然的因緣巧合,卻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線索。兩年多前芳兒一位親戚到京城來找她,那五歲小兒系在腰間的香包,竟和二十多年前,綉兒在端節綉給芳兒孩子的一模一樣。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芳兒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從未放棄尋找綉兒骨肉的希望,大不了,也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想不到原本不抱太大期望的我們,這次竟然真的找到了。”

“額娘從未見過綉兒的女兒,如何肯定這次找到的人,就是正好的?”

“別忘了綉兒、芳兒和陳福都是我身邊的人,陳福一見那位酷似綉兒的女孩,便知道這回終於找到了。但我們同時也知道了好幾件事,包括她和外婆一直相依為命,過着並不算富裕的生活,為了讓外孫女不必面對他人質疑的眼光,顧老太太甚至不惜搬到完全陌生的杭州從頭來過。她的苦心,外孫女顯然全部明白,不然她也不會為病重而亡的外婆,賣身青樓了。”

“青樓?”載皓當然已猜到綉兒的女兒是誰,不禁霍然起身。

“那是她十七歲那年的事,所幸三天之後,即有人出高價為她贖身,但奇怪的是,那替她贖身的人卻不曾再去找她,而她也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個中緣由。”

“當日的老鴇呢?既然人是向她贖的,她總會略知一二吧?”

福晉見兒子問得如此仔細,知道那全是因為他的確喜歡湘青的關係,不禁有些傷感,也深感慶幸,為他的必然失落傷感,也慶幸自己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

“那間青樓因狎客為裏頭的姑娘爭風吃醋的關係,早在陳福到的兩年多前,就被人一把火燒光,死傷人數不少,老鴇與姑娘們也四散如風,不知所在了。”福晉停頓了一下,才輕聲問道:“載皓,你會看不起綉兒的女兒嗎?”

載皓迎上母親探索的眼光說:“額娘這樣問,豈不是太小看孩兒的氣度了?”

福晉至此才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會,現在你明白為何面對湘青,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了吧?”

“因為湘青正是綉兒的女兒,”載皓驀然眯細眼睛,輕聲問道:“但額娘,您今天找我來的重點,卻還未提及。”

福晉表情一怔,緩緩起身說;“我早該知道我有一個絕頂聰明的兒子。”

“湘青酷似綉兒並不稀奇,因為她們是母女.但她又為什麼會貌似蔚綠呢?這問題的答案,一定也可以同時解開當年綉兒突然失蹤的謎團。”

“載皓……”

“南星……”

在他懷中的湘青突然蠕動了一下,嘴裏也不曉得嘟噥了一聲什麼,是人名嗎?由於正好和回憶中母親叫他的聲音重疊,載皓因而沒聽出端倪來。

他只是把湘青摟得更緊,為她拉好斗篷,並在洌洌的風聲中,重複那日回應額娘,也答允自己的誓言。

“湘青,我會愛護你、疼借你、照顧你,一生一世,永遠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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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求魂夢與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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