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避禍於西安,雖不致受聯軍鐵蹄蹂躪,但湘青仍心如黃連,身陷煎熬,恨不得能早日回北京城去。
除了強烈思念南星之外,蔚綠的轉變,也是她的另一樁心事。以前即使為婚事所苦時,蔚綠仍不掩其天真爛漫的個性,但自西遷到西安的別館后,她便如過了十五的月兒,一日日黯淡、消瘦下去,除了湘青,甚少與人攀談,過着類似自我封閉的生活。
是因為懸念趙統領嗎?湘青從載皓那裏得知,在公使團開出的站死名單中,有設立虎神營的載瀾,但皇太后並不肯把那些人一概處死,最後載瀾可能只是會被發往新疆禁錮。
但主子的命運都尚且如此了,更何況是只在虎神營中做一個小小統領的趙鎮永?
不過最令湘青掛心的,還不是趙鎮永的命運,而是蔚綠那屢屢望住自己看的古怪眼神,她在動什麼念頭呢?這場荒謬且悲慘的戰事已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看朝廷又要無辜的老百姓付出多龐大的代價而已,換句話說,耽擱蔚綠婚事的主要障礙已去,終究難逃婚配命運的蔚綠,是否仍存有昔日那瘋狂的念頭?
而南星不在身旁,叫她應找誰傾訴?該與誰商量,又能投奔到哪裏去?
就在她越來越寢食難安的一個夜裏,小三子幫她送來了一個黑色的包袱。
“這是……?”湘青知道小三子跟着載皓,近日常在北京與西安之間奔波,慶親王奕共匡極為倚重載皓,在隨同李鴻章與外人議和的時侯,特要載皓當貼身護衛,為此在皇親萃臣之中,和親王府的聲位顯又尊貴了許多。
“是墨薰莊裏的一個夥計要我代轉給你的,說這是你在聯軍進犯北京城前所選購的筆墨硯盒,他們雖已結束營業,但顧客的貨品卻不能拖欠。”
結束營業?換句話說,革命黨在京城內的聯絡站又將轉換地點,為什麼?自到西安后,環境閉塞,人人深居簡出,除了王爺或載皓他們所帶回來的消息外,對於近幾個月來,外界到底出了什麼事,湘青根本無從得知。
“小三子,這些日子以來,你跟着二貝勒東奔西跑的,一定增廣了不少見聞吧?”
“那倒是,但大部分都是壞消息,聽多了,連飯都會咽不下口。”原來長得壯健的小三子,最近方臉上果然也多添了幾許風霜。
“我想情勢應該會慢慢轉好了吧?”湘青試探着問:“戰事已停,朝廷不是正忙着與各國談議和的條件嗎?”
“湘青,人強我弱,你說這個‘和’字會好議嗎?更何況還有鄭士良等狂徒奉孫文之命,在惠州造反,企圖推翻朝——”
湘青聽的大驚失色,正想進一步問個仔細時,小蘭卻已飛奔過來說福晉要找小三子過去垂詢二貝勒近況,所有的疑問便只得全部咽回肚裏。
原來革命黨並沒有放過這次朝廷動亂的時機,那麼南星——!
她悚然一驚,瞥向懷中的包袱,突然起了不祥的預感,會嗎?不會吧,南星是到天津去探視病重的外公,不可能會和遠在惠州的起義有所關聯。
不會嗎?南星看似溫文儒雅,實則熱情澎湃,愛鄉愛國,況且兩人分別已久,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他想做什麼會不夠從容呢?
湘青顫抖的手終於伸向那黑色包袱上的結,解開攤平,發現裏頭真的只是蔑管筆,一方硯盒和兩塊墨后,心情不禁一松,但——,不對,那筆和硯盒都透露着一絲奇怪的氣息,在三管筆中,有一管似乎特別粗大,而硯盒……,則又似乎嫌輕了些。
湘青的心跳再也止不住的加速起來,她找來一柄小刀,試着撬切筆頭,想不到真被她給撬開來,急急忙忙轉過來一倒,一封卷得極為細長的信柬便掉了出來。
湘青撿起來,飛快的拉開一看,那熟悉的豪邁筆跡,差點就將她的淚水給催逼下來。
小舊兒吾愛如唔:
夜來輾轉,因思你至深而能眠,雖近日即將與佳人一晤,再轉赴天津,然恕慕之苦,無法稍減,索性披衣坐起,修書抒懷。
你是我的鐘情至愛,青翠之姿,早已成為南星生命的源頭,過去我放蕩不羈,恣意任性,膽大妄為,仗的是父母已逝,毋需為任何人珍重此身,即使事出萬一,亦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傷慟。
然自遇你之後,南星終於首度嘗到恐懼的滋味,懼怕令你傷心、令你失望;懼怕令你落淚、令你黯然,尤其懼怕自己福薄,終究無能與你廝守一生。
因覺而苦,偏又甘之如始,這滋味我總算是嘗到了,每與你相聚我都嫌時間太短,恨不能與你時時相守,永不分離。
然革命近有大事,南星忝為興中會一員,不能不趕赴盛會,略盡綿薄之力,但南星絕對會謹守對你許下的承諾,不冒任何不必要之險,不做任何會令你憂心之事。
我輩皆知此舉重在喚起人心,恐尚未能撼動全局,朝廷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此南星絕不致做無謂的犧牲,革命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我還要與孫文及全體同志並肩走下去。
當然,也因為有你,有了你,我一定會更加的珍惜自己。
事了之後,南星還要返家一趟,料理幾許瑣事,再趕回你的身旁。
小草兒,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當中,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人生是如此的美好,不論世局有多混札,人間有幾多滄桑,此生有你,南星於之足矣。
然若我不幸在起義中殉難,我的小草兒,則你千萬要勇改的活下去,帶着我的愛,賜予我重生,唯有你活得美好,活得快樂,南星才能雖死猶生,伴隨着你。
以下是一片空白。他沒有把信寫完,是因為覺得這樣的信太不祥吧?而終究沒有把信交給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呢?湘青心中此刻充滿着種種疑惑。
硯盒!心已亂成一團的湘青,因雙手既冰且顫,差點就打不開那石蓋,等到一打開來,目睹裏頭之物時,那方薄薄的硯盒便自她手中脫落,摔在地上,碎裂成兩半。
沾血的荷包,這是……?湘青全身簌簌發抖,不敢撿起荷包細看,只得本能的拿起一併藏在硯盒內的那方紙片,迅速翻打開來。
南星殞落,此荷包據聞為他從少年起便帶在身邊之物,殉難時仍緊捏不放,隨同寄託於此的薄信,一併交付與兄,望能輾轉送至信中所提之‘佳人’手中,以慰南方之星。
信中所提之兄,便是小三子說的那位夥計吧,然而這些都已不再重要。湘青撿起那個血跡斑斑的荷包,原以為是臨行前自己送給他的那一個,但信中不是說此荷包乃為他從“少年”起便帶在身邊之物嗎?
她想起來了,湘青不知道在這個時候,為什麼自己還會想起那件事,但她現在的的確確想起以往每次跟南星提起,說要送他一個荷包之時,他總會笑稱自己已有最鍾愛的一個。
“是個小女孩送給我的,我捨不得換。”
原以為那是他捨不得她為他費神刺繡縫製的借口,想不到確有其事,他真有一個珍愛多年的荷包,湘青面色灰敗,以那種嚇人的木然平靜攤平荷包,細細端詳。
霎時她瞪大眼睛,全身如風中落葉般劇顫,扯緊那荷包,恍惚見了鬼似的微張着嘴,偏偏喉頭哽咽,所有的尖叫聲都充塞在心中,一句也喊不出來,這太殘忍、太殘忍了。
在淺藍色荷包上,稚純的手綉出圓圓的雪人,還有深深淺淺的雪花。
“大哥哥,您喜歡我繡的這個雪人嗎?”
“喜歡,你繡的很好。”
“那就送給您好了,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南星殞落。
湘青跪倒在地,把以七歲那年送出去的綉帕做成的荷包緊貼在胸口,終於心神俱裂的痛哭起來,那淚水彷彿永遠也流不盡似的,南星,南星,原來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那個“恩人”,是救了外婆一命的“小兄弟”,為什麼老天偏要到這時才讓我知道?
在恩已難償,情已斷逝的現在?
湘青恨不得自己也能在此刻便隨殞落的南星萎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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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後,湘青仍然活着,或者應該說,她的人仍生存在這世上。
因為南星在留給她的信中,要求她要勇敢的活下去,唯有如此,他的愛才能繼續延續,但……,湘青閉上因夜夜難以成眠以至酸澀的眼眸,在心底叫道:南星,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為什麼你不來帶我一起去呢?沒有了你,我已生無可戀。
她行屍走肉般的來到蔚綠的房前,剛剛福嬸跟她說格格婚事近來已再重議,最好找個時間再讓格格試試嫁衣,湘青知道沒人敢提早告知蔚綠此事,便決定擔起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叩了兩次門,都沒人應聲,湘青不禁覺得奇怪,就算蔚綠已經上床安歇,侍女也不該如此毫無警覺才是啊,更何況才剛剛掌燈,蔚綠不至於這麼早就休息才是。
湘青自南星過世之後,對世俗種種及行事舉止,都有了不同於以往的看法與做法,滿心俱是傷痛的她,除哀悼南星之外,其他的事,似乎都依直覺本能去做。
於是她想也沒想,在叩了第三次的門,仍聽不到回應之後,便推開門,一邊輕喚着蔚綠,一邊往裏頭走。
“格格?蔚綠?”
她直闖進蔚綠的閨房,發現室內一個奴婢侍女也無,實在是太反常了,這——
“蔚綠!”湘青直奔床前,掀起紗簾,大受震驚。“蔚綠!”
床邊掉落一柄顯然十分鋒利,猶自發出青光的薄刀,自蔚綠左腕流出的血已染紅了一方薄絲被,而她人也早就陷入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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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青速報福晉,陳福再火速找來大夫,全力施救下,蔚綠終於撿回了一條性命,而知道她輕生的少數幾人:福晉、陳福夫婦與湘青,也終於曉得了她為何會走上絕路的原因。
卧榻上蔚綠慘白着一張臉,左腕上的繃帶猶自怵目驚心的浮現一層淡淡的血痕,陳福夫婦默默無語,福晉既震怒又痛惜,而最鎮靜的人,恐怕仍屬從頭到尾,一直留心不被其他人看見、聽見,並且記得煎藥來的湘青吧。
“糊塗!”福晉驀地打破沉默說:“有孕在先,割腕在後,做的全都是胡塗事,你以為自己這麼一死,就可以解決掉所有的問題嗎?”
“與其讓人發現蔚綠有孕,羞辱阿瑪與額娘,還不如自我了斷,圖個乾淨。”
“你還敢頂嘴,都怪我平時寵壞了你,才會讓你做出這喪盡顏面,不顧羞恥的事來,想一死了之也輪不到你動手,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道理你懂不懂?”
“不,”蔚綠猛然抬起頭來,倔強的說:“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我不能嫁給所愛的人,不懂自己為何得成為阿瑪與人結盟的工具,更不懂我為什麼連結不自己生命的權利都沒有!”
福晉突然搶前一步,意欲揮掌。“你這個不孝的孩子,你若一死,十天之後,誰上花轎?在西安成婚,是皇太后親頒的懿旨,希望我們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的喜氣,能夠散散大伙兒心中的陰霾,如今你搞出這等事來,不是存心要惹惱皇太后,為你阿瑪召來家破人亡之禍嗎?”
湘青急忙跪下舉高了手捫住福晉懇求道;“福晉息怒,格格也是心煩意亂,才會出此下策,眼前大家應該好好商議對策,您一味指責她,甚至打死她,也無濟於事啊。”
終於察覺事態嚴重的蔚綠也掩面痛哭起來,她啜泣着說:“女兒……女兒就是知道有孕之事,如果傳揚出去,可能導致什麼後果,才會……動自盡的念頭,”她放下雙手,望向福晉說:“額娘,女兒在遺書中已寫的很清楚,唯有我死,才能求得與女兒容貌相似的湘青代嫁,除此之外,已別無其他挽救我和親王府之法。”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福晉已先喝斥道:“你胡說些什麼?湘青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骨肉,豈能代你受過?教我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綉兒?”
福晉在盛怒之中未及打住,因而說溜了嘴的話,蔚綠與湘青齊齊不解,反倒是一旁的陳福勸道:“福晉,我看當前確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陳福?”福晉瞪大了眼睛道。
“福晉,”芳兒也來助陣說:“格格嫁與不嫁,如今已不再是她一人的事,關大人既已稟明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主婚,便成為朝廷大事,為此次保駕有功的軍機大臣和議和辛勞的王爺辦理幼弟與女兒的婚事,除了是有心撫恤大臣之外,也算是庚子午未唯一能令她開心一下的機會,如今眼看着格格是不能嫁的了,若找不到替代的新娘,無法如期舉行婚禮的話,恐怕我們王府……”
“是啊,”陳福又接下去說:“福晉,欺君之罪,是要砍頭的啊!”
“這……”福晉瞥向湘青,一見她那酷似綉兒的眉目,不待她將滿心的抗拒宣之於口,自己已率先道:“不,我不能害了湘青,不能迫她代蔚綠嫁給關浩。”
這次換湘青搶在大家之前出聲問道:“福晉,您剛才說格格要嫁的人是誰?”
“湘青,你——”
“福晉,請您快告訴我,格格未來的夫婿是何姓名?”湘青一臉焦灼的問道。
“姓關名浩,是軍機大臣關湛的幼弟。”
“他……是滿人?”
“不,是漢人,原來還是南方人,以前關老爺子在世時,曾任兩江總督,甚受當地百姓愛戴,死後也特地葬在杭州,聽說在關湛入軍機后,返鄉掃墓祭祖的工作,便都讓關浩去做。”
“福晉怎麼扯到這等小事來了?”芳兒提點主子說。
福晉遂不禁苦笑道:“沒什麼,只是我突然想到自十多年前,王爺與關老爺子訂下這門親事起,我們就沒見過這個關浩;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在六年前的清明射柳大會上,人人都想見識一下箭術一樣高明的關浩和載皓比試,看看到底誰會奪魁,結果那關浩卻跑回杭州去,反倒和載皓雙雙奪得南北兩地的射柳魁首。”
是了,是那個曾在暗夜中陡然改變了自己命運的關浩,湘青的表情落回平靜,默默的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福晉,”她的臉色雖然蒼白,但聲音卻十分清晰堅定,“求你成全格格與趙統領,我願意代她嫁進關家。”
此言一出。室內霎時靜成一片,半天之後,福晉才顫抖着問:“孩子,你剛剛說什麼?”
“我願意代替格格,嫁與關浩為妻。”
陳福夫婦表情怔忡,顯然還反應不過來,無法相信在剎那間,事情竟會起這麼大的變化,蔚綠則感動得淚流滿面,只不過福晉仍力持鎮靜的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肯這樣犧牲自己?”她舉起手,做一個要湘青暫慢開口的動作。“別跟我說是因為關浩財大勢大,我相信綉兒的女兒,絕不會看上那些外在的條件。”
湘青在心底回答道:因為自南星死後,我早已雖生猶死,萬念俱灰;但她當然不會這麼說,甚至不願說出當年與關浩曾在青樓短暫一會的事,並非顧及自己的閨譽,而是因為不想讓福晉對關浩留下一個玩世不恭的印象。
“剛剛福晉兩度提到湘青先母的名字,又說我是您找了十多年的骨肉,回想與福伯結識后的種種,湘青再笨,應該也猜得到自己和福晉必有所牽連,不管這牽連是好是壞,反正湘青孤苦伶仃慣了,未來際遇無論如何,總也壞不過從前吧?這一年多來,福晉給了湘青前所未有的好日子,”至少讓她因而結識了南星,此生應已無憾,若仍硬要說有憾嘛,只能說她未能如蔚綠那般留下心愛之人的孩子,也因為這一點,她更想幫助蔚綠與趙鎮永結為連理。“如今王府有難,湘青願意效勞,只是不知道,”她首度遲疑的說:“湘青這平凡之身,能否撐得起格格的貴氣風範。”
福晉搖頭嘆息,雙眼含淚,輕輕拉過她的手來說:“你何需假冒,何需代撐,你自已就是格格啊。”
“額娘!”蔚綠驚詫的低呼。
“福晉!”湘青也滿腹的不解。
唯有陳福夫婦瞭然在心,默默無語。
“你不但是格格,而且還是和親王府內的大格格,”福晉一臉不忍與慈愛的說:“孩子,你是王爺與綉兒所生的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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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消息?”呂文良倒了杯熱茶給他后便急急問道。
南星搖了搖頭,手握杯子,雖滿面于思,雙唇乾裂,卻不急着喝水,三魂七魄,好像全不在原位似的。
“南星,你確定和親王府內,真有一名叫湘青的綉女在?”
“連你也懷疑她是我編造出來的人物?”南星倒不是生氣,只是無奈的反問。
文良搔搔頭皮,有點尷尬的說:“不是啦,我沒那個意思,只是……”
“不怪你,”他終於喝了一口水道:“坦白說,這些天來,連我有時也難免懷疑她是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人物,是我過去做的一場大夢中的伴侶,或是只存在於我理想中的一個影像,老天!”他捧着頭,如受傷的野獸般低鳴:“文良,我是不是快瘋了。”
“不,南星,絕對不是,”文良着急不已的說:“對了,你們上回分別的時候,她不是綉了個荷包給你嗎?如果世上沒有這個人,那哪來你手中的荷包?”
“對,荷包,”南星從懷中拿出那個荷包來,緊緊握住道:“多虧還有這個荷包在,否則我真的會瘋掉,但文良,為什麼和親王府里的人,都說他們府中,根本沒有這個人呢?”
“會不會他們西逃至西安時,沒有將她一起帶過來?”。
“不會的,湘青曾經跟我說福晉非常疼愛她,陳福一家大小,簡直就把她當自家人看待,連載皓也對她憐惜有加。”
“載皓?奕匡身邊那條看門狗?”文良譏刺道。
“是他,”南星摸摸左脅說:“這一箭,就是他賞的。”
“總有一天,我非殺盡清廷那些狗官不可!”文良忿忿不平的說,“這回惠州起義,若不是日本政府內閣更換,原期起事後相助者不響應,導致聚眾萬人亦不得不解散,局面絕非只是如此而已。”
“急什麼?革命本就是以心以血灌溉的事業,朝廷越是腐敗,則我輩越是有機可乘,這次不成,還有下次,下次不成,有再下一次,眾志成城,我就不相信沒有成功的一天。”
“好氣魄!”文良笑着道:“這才是我所認識的南星。”
南星一怔赧然道:“讓你見笑了。”
“什麼話,人家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倒覺得能放能收,有血有肉,有情有義者,方是真英雄,就像你一樣。”
“我?”南星自嘲道:“我差太多了,不曾衝鋒陷陣,那沾得上‘英雄’兩字?”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照你說,咱們革命陣營中的大英雄、大家長是誰?”
“自然是孫文。”
“那不就得了。”文良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他一人的思想言論,抵得過成千上萬位衝鋒陷陣的同志,你高明的醫術亦然啊,這次若沒有你及時的救治,和充足的針藥用品,我們還不知要多犧性幾位同志。”
“謝謝你,文良。”南星由衷的說。
“謝什麼,”文良揮揮手道:“大家有志一同,何需多言,這近半年來,也夠你累的了,從天津趕赴惠州,廢寢忘食的為同志們出錢出力,最後累倒了自己,還大病一場,如果不是這樣耽擱了時間,說不定今日你就不會找不到那位湘青姑娘了。”文良從他手中拿過來那個荷包,細細端詳:“真是好綉工,比畫的還活。”他摸摸裏頭有物,不禁咦了一聲問道:“這是什麼?她縫在布里的東西?”
南星首度露出笑容,自荷包中掏出一方翡翠來說:“這叫玉連環,是我娘留給我的,你對着光瞧瞧,中間這塊橢圓形的,如何?”
文良看了之後,不禁訝異道:“是星星的圖案,這麼說……”’
“對了,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不過這塊玉我本在十五歲那年就給了人。”
文良聽出興趣來的說:“給了什麼人?”
“一個和外婆流落北京街頭的小女孩,她則回送給我一方綉有雪人的淺藍色帕巾,後來我請家中的嬤嬤把那方帕巾製成一個荷包,一戴便是——”
“我知道那荷包,”文良笑道:“記不記得我們六年前在航向日本的船上認識時,我就曾笑過你,說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用個像孩子綉出來的荷包,原來那還真是個孩子繡的。”
“我一直沒再與那對祖孫見面,因為在幫過她們后的隔日,我就離開北京,到天津外公家去了,直到那孩子又綉了個新荷包,連同玉連環送給我后,我才知道她是誰。”
文良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說:“你是說……?”南星點了點頭,他不禁叫道:“天啊,竟有這麼巧的事,那她知不知道你就是當年送她玉連環的人?”
南星搖頭說:“我想她並不曉得。”二
文良覺得趣致至極,忍不住出主意道:“那你下回跟她見面,不妨把那舊荷包送給她,我相信她一定也會大吃一驚。”
“那荷包不見了。”
“不見了?怎麼會?”
“除了醫藥急救箱及塞在我懷裏的這個新荷包之外,我其他的行李都沒隨身攜帶,好像托在王彥新那裏,如今他人都不知藏匿在哪裏,叫我從何找起?”說到這裏,南星的雙眸霎時又黯淡下來。“何況不論是在北京或西安這裏,我都遍尋不着湘青,就算舊荷包仍在,又有什麼用?”
“北京那兒大都是一些留守的人,能知道什麼?你不也說過去一些同時認識你們倆的人,現在統統不見蹤影嗎?我看還是再走一趟奕楨西安這裏的別館,比較有希望。”
“他們門禁森嚴,正在為那個叫蔚綠的格格籌備婚禮,我根本找不到想找的人,而且……,”南星撫着臉,閉上眼睛,疲憊不堪的嘟噥了句文良所聽不懂的話。“西安這地方,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啊。”
湘青;焦灼的心受盡煎熬,南星深深嘆了口氣暗叫道:我的小草兒,你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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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請進。”湘青諳聲悄悄的對着風塵僕僕趕回來的載皓說。
載皓望着她房內的各色嫁禮,雖大至珠簾綉模,小至香粉絲帕,無一不全,但他仍惦着問道:“還缺什麼嗎?我立刻叫他們給你辦去。”
湘青深吸一口氣,輕輕的說:“不,什麼都不缺,你忘了,這本是為蔚綠準備的嫁禮,怎麼會有缺呢?”
“湘青……。”載皓欲言又止的。
“二哥,”她想了一下,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從沒有想過有日會進王府里來,更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的出乎人意料之外,世事多變,湘青至今才算嘗盡箇中滋味;”她又低頭沉吟了半刻,才望向載皓道:“你是除了福晉、福伯、福嬸之外,早先知道內情的人之一?”
“對,就在額娘發現我對你憐愛有加的時候,”載皓說:“我早就覺得那感覺透着一股奇妙,好似並不完全的兒女情長,原來是那相同的一半血緣,在主宰着我的心;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湘青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遂搖搖頭道:“平凡人家有平凡人家的樂趣,我覺得當初娘並沒有做錯決定。”
載皓與她同時陷入了沉默,浮現在兩人心頭的,是福晉曾分別拿給他們看的那封信中的一段。
“……自入府之後,綉兒便為王爺英姿傾倒,於是暗自立下心愿,要一生一世守候着福晉,疼愛着二貝勒,唯有如此,方能與王爺同處一屋檐,共飲一方井。
然王爺風流成性,連立兩位側福晉,不但傷了福晉的心,也讓綉兒鬱郁黯然,唯有將滿腔熱愛全轉移到二貝勒身上,更盼能為福晉分憂解勞,驅散幾許落寞冷清。
一夜王爺微醺夜歸,直閃綉兒斗室,坦言留心綉兒已久,綉兒驚喜交加,雖覺有愧於福晉,但可憐芳心,終不敵王爺的豪邁霸氣,與其燕好;然好夢由來最易醒,事後王爺坦言我雖能令他喜悅,但身分懸殊,我絕不可存任何“奢想”,就算因而埋下“孽種”,也絕不能留,住在府內後院的唐嬤嬤,已替好幾位婢女清除過身子。
綉兒一乍疾心得此漠視並無妨,但月余之後發現有孕在身時,綉兒卻絕無狠心捨棄胎兒之理。如呆留在府中,除了會惹得王爺嫌惡之外,勢必又會害得福晉心碎,思前想後,想要二全,乃至讓嬰兒順利產下四全,唯有離開王府一途,此乃綉兒多年前不告而別的主因。
綉兒一身罪孽,然稚女無辜,福晉仁厚,當不吝予幼女一處棲身之所,綉兒的監終之請,只乞福晉千萬別讓王爺得悉此事,小女娃顧,就讓她永遠只走平凡百姓,顧家之女……”
“湘青,阿瑪他想——。”
“不了,”湘青攔住載皓,不讓他再往下說:“既是代蔚綠出閣,何需相認正名?只要我們彼此心知,這些外在虛名,都不是最要緊的,爹的心意,我明白就是。”。
“湘青,你的善良體貼,溫柔婉約,全是遺傳自綉姨吧。”載皓在得悉湘青為自己的異母之妹后,便已對綉兒改了稱呼。
“唯一能為福晉、二哥及蔚綠做的,也只有這一項了,相信娘在天之靈,也一定不會反對我的決定。”
“湘青,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你這株小草,終生只望天邊孤星,為什麼現在卻肯……?”
湘青雙眼蒙上一層淚霧道:“因為孤星已殞。”
載皓大吃一驚。“即使如此,你亦毋需自暴自棄,你才二十三歲;未來的人生仍長,只要你一句話,載皓便是拚得官位不保,也要為兩個妹妹去掉這婚約的枷鎖。”
“萬萬不可,二哥,明日即是婚禮大典,難道你忍心讓王府三千餘人同承悔婚的苦果?難道你忍心逼蔚綠再走絕路?讓她與趙鎮永生生分離?還是你看不到這十日來,一干人等為泯滅綉女湘青曾經存在的痕迹,做了多少努力?”湘青拉住載皓的臂膀說:“星辰殞落之後,小草本已無存活之意,如今能為王府略盡棉薄之力,何嘗不是賜給湘青一個責任,讓我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湘青,”載皓扣住她的肩膀,說不盡的憐惜,道不完的難捨。“那關浩雖據聞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學有專精,但行蹤飄忽不定,我們從未曾見過他,根本不清楚他的為人個性,如今要這樣就把你交託出去,載皓實在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
湘青仰望着她這位平日剽悍,眼前敦厚的兄長,心底頓生孺慕之情,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她最感欣慰的,便是忽然間多了許多位真心關愛她的親人,雖然一顆心早已隨南星而去,但至少在這世上,她仍有幾位親人,她並不孤單。
尤其是這位熾烈如陽的兄長,從最初對她的驚艷到後來的疼愛,讓她最為感動,也因此,她打算跟他吐露一件從未曾向人提過的事,好安他的心。
“二哥,你還記得今年初元宵夜那一晚,本來我對你毫不假以顏色,後來卻因聽你提及‘荷花’,而態度變?”
“記得,當時我還想:原來這女子對自己的綉作那麼鍾愛,我才提起自己是因為看到小三子錢袋上的荷花繡得栩栩如生,令我愛不釋手,才詢問出自誰之手,小蘭不好意思再說是自己繡的而道出你來,你的態度立刻就變了。若知道誇你的綉工,比誇你的人更有用,我早就那麼做了。”
湘青露出最近難得一見的笑容說:“其實你是表錯情,而我則是會錯了意。”
“怎麼說?”載皓愕然。
“福晉說有關她找我的過程,以及得到的消息,你全都知道?”載皓點頭之後,湘青便再說:“那我猜,你一定曉得我曾進青樓三日。”
“湘青!”載皓顯然不欲她重提傷心往事。
“你果然知道,可是你不知道我在裏頭名叫雨荷吧?而在那三日中,我總共才接過一位客人,一位在不曾點燈,一片漆黑的暗夜中,與我暢談,聽我傾訴的客人。除了家世不凡,自北京城南下,剛奪得射柳大會魁首,箭術高超之外,我對他可謂一無所知,後來我答應福伯北上京城,也是想看看能不能順便打聽到他,只是我一來人生地不熟,起先不敢亂問,後來又遇到南……,”她搖搖頭,慌忙打住。“後來的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夜過後,他便留下三百兩銀子,為我贖回自由之身,而在我尚不明白他有為我贖身之意,依他所囑去廚房幫他整治幾味小菜前,卻僅來得及詢問他的名字。等我回到房間時,他早已經沓無蹤影。”
載皓凝視着她,雙眸中的神色由迷惑、複雜、詫異到瞭然。“你曾揣想過我是否為他?”
湘青頷首。“因為乍聽之下,你低沉沙啞的聲音,頗像當夜的他,六年了,我終於等到了報恩的機會。”
載皓雖瞭然在心,卻仍想從她口中得到證實。“六年前為你贖身之人,便是你明日要嫁的……。”
“關浩。”湘青平靜而堅定的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