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茱莉整理好廚房,取出外套,準備前往賓夕法尼亞州時,敲門聲響起。她把外套搭在手臂上,走過去開門,驚訝地看到塔德和可玲肩並肩地站在她家門口。“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你們倆站在一起了。”她愉快地說道。
“可玲告訴我你要前往賓州為班查克做某種類似親善大使的任務。你到底想幹什麼,茱莉?”他問道,越過她身邊走進屋裏。可玲滿臉愧色地跟隨在他身後。
茱莉瞥視手錶。“我只有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解釋,不過,我昨天晚上已經向可玲解釋過一切。”茱莉通常會憎恨他們干預她的人生,但是想到再過幾天就要跟他們永別時,她的憤慨立刻消失無蹤。“不過,我真的好愛看到你們倆又在一起,我希望你們可以找其他的事做,不要盯着我。”
“這都是我的錯。”可玲連忙說道。“我今天早上在鎮上碰到塔德,他向我問起你。你沒有告訴我你的行程是秘密……”
“這不是秘密。”
“那麼,請解釋你為什麼要走。”塔德堅持,他的臉龐因擔憂與沮喪而繃緊。
茱莉關上門,心不在焉地撥開前額髮絲,設法思考如何告訴他們。她要告訴他們足夠的真相,讓他們可以在日後回想並協助他們了解一切,甚至早日原諒她。“你們相信惡兆嗎?”可玲和塔德茫然地對看一眼。“你們相信一件事如果有不好的開端,就會有不好的結局嗎?”
“我相信。”可玲說道。
“我不相信,”塔德回答,茱莉懷疑他是想起他和可玲的婚姻,“即使有美好的開端,結局還是會一樣糟。”
“既然你們決定管我的閑事,”茱莉說道,“我認為我也有權利指出,如果你指的是你自己的婚姻,真正的問題其實在於它從來不曾結束。可玲知道,即使你拒絕面對,塔德。現在,我必須在一分鐘內回答你的問題:查克是由他的祖母撫養長大,他是在非常不愉快的情況下離開她,從那之後,他的人生就沒有順利過。現在他置身危險之中,而且孑然一身,但是他正展開一段嶄新的人生。我希望他能在那段嶄新的人生中獲得幸運和安寧,而且我有一種感覺.你可以稱它為迷信,但如果我能修復他在許久之前焚毀的溝通橋樑,他或許可以終於獲得安寧。”他們似乎想跟她爭辯,卻又找不到能夠說服她的話,在片刻的沉默后,茱莉走向門口。“記得這些,好不好?”她補充道,按捺住強烈的情感。“要獲得真正的幸福,必須知道你的家人都在祝福你……即使你做的並不是他們希望你做的事情。在你的親人憎恨你時,那幾乎就像是個可怕的詛咒。”
房門在她身後關上時,塔德憤怒地望向可玲。“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她的話相當合理與清楚。”可玲說道,但皺起眉頭,因為她在茱莉的聲音中聽到某中怪異的緊張。“我爸有一點迷信,我也是。不過,詛咒似乎有點太強烈了。”
“我指的不是這個。她為什麼說我們的婚姻沒有結束而且你知道?”
過去幾個星期中,可玲設法不斷出現在塔德面前,但仍小心翼翼地隱藏內心深處的情感,只嘗試克服他的敵意。她相信她必須慢慢來才能達到她的目標。現在,她望着她心愛的男人,終於了解她只是在害怕,害怕受傷,害怕失去所有的希望。她知道他經常和另一個女人見面,而且顯然只是和她維持假象的和平。他對她的感覺並未改變,她只是強迫他接受她的存在;而他用冰冷的禮貌掩飾他的鄙夷。
她害怕她的時間已經快用完了,害怕如果她不現在告訴他就會失去勇氣,害怕會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她是如此絕望與緊張。
“你是在思考你的答案,或是在研究我的鼻子?”他氣憤地問道。
可玲驚恐地感覺到她的膝蓋開始發抖,她的掌心開始冒汗,但她抬起視線迎接他冰冷的藍眸,勇敢地說道:“茱莉認為我們的婚姻沒有結束,是因為我仍然愛着你。”
“她從哪裏獲得這個瘋狂的念頭呢?”
“從我這裏,”可玲顫聲說道,“是我告訴她的。”
塔德緊緊皺起眉頭,用鄙夷的視線掃視她。“你告訴她,你仍然愛着我?”
“對。我告訴她一切,包括我曾是多麼不稱職的妻子,以及——以及我如何失去我們的孩子。”
即使在現在,在多年之後,在提起她故意摧毀那個孩子時,塔德仍然如此憤怒,甚至必須竭盡全力抗拒掌摑她的衝動。“永遠不要再對我或其他的任何人提起那個孩子,否則,我——”
“你會怎麼樣?”可玲哽咽地叫道。“你會恨我嗎?你不可能比我更恨我自己。你會跟我離婚嗎?你已經那麼做了。你會拒絕相信那是一個意外嗎?”她歇斯底里地說道。“那真的是意外!我從來沒有想過——”
“你該死,閉嘴!”塔德說道,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準備推開她並離開。
但是可玲漠視他帶來的痛楚,用身體擋住房門。“我不能!”她叫道。“我必須讓你了解。我花費三年的時間嘗試遺忘我對我們做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來尋求某個贖罪的方式。”
“我不要再聽下去!”他嘗試拉開她,但是她緊緊壓住房門,忽視他殘暴的手指。
“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他問道,無法用更粗暴的方式對待她。
“我要你相信我那是一個意外。”她哭着說道。
塔德設法漠視她珠淚縱橫的美麗臉龐,以及她的話所帶來的衝擊。但是,他從未見過她流淚。她確實被寵壞了,驕傲任性,但是她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即使如此,他或許仍然有能力抗拒她,只要她不曾在此刻抬起那對淚眼望着他。“過去這些年來,我們倆的內心都在哭泣,至少擁着我讓我哭個夠吧。”
他的雙手違反他的意願,放開她的手臂,她把臉偎在他的胸膛上,突然之間,他的手臂環住她,把她擁向他。她的身體壓擠他的,帶來甜蜜的疼痛,幾乎完全瓦解他的武裝。他掙扎地保持無情的聲音警告她。“已經結束了,可玲,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那麼就讓我說完我回來凱頓鎮要告訴你的事,讓我們可以像朋友般結束它,不要像敵人那樣。”他的手停在她的背上,可玲屏住呼吸,幾乎期盼他會一口拒絕。但在他保持沉默時,她抬起視線迎接他的凝視。“你能相信我不是有意失去我們的寶寶嗎?”在他還來不及拒絕之前,她痛苦而坦白地說道:“如果你回想過去,就會了解我永遠不會有勇氣拿我自己的生命去冒任何危險。我是道道地地的膽小鬼,我怕血、蜘蛛、蛇——”
塔德現在也比較成熟和理智,並突然了解她話中的真相,更在她的眼中看到真相。積壓多年的憤怒與仇恨開始融化,令他感覺無法置信的輕鬆。“你甚至怕飛蛾。”
可玲點點頭,注視憎恨的神情首次從他的臉龐上消失。“我很抱歉因為我的魯莽、自私和愚蠢而導致我們失去我們的孩子,我也抱歉曾經把我們的婚姻搞得一團糟,抱歉在我們結婚後讓你的生活彷彿是一場噩夢——”
“沒有那麼糟,”他勉強地說道,“至少還有一些美好的時光。”
“不必為了我而假裝。我現在已經完全長大了,也已經學會面對事實。我曾經是一個最不稱職的妻子,不但驕縱任性、無理取鬧,而且毫無用處。我不煮飯、不洗衣服;在你不肯照我的話做時,我甚至不肯陪你睡覺。這些後來,我一定需要向你承認並告訴你事實——你沒有失敗,失敗的人是我。”
令她驚訝的是,他搖搖頭並嘆口氣。“你一向如此嚴厲地要求你自己,一點都沒有改變。”
“嚴厲地要求我自己?”可玲失聲笑道。“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否則就是你娶過兩個孩子的新娘!你應該記得,我曾經差一點就毒死你,在我們婚後的第一個星期里,我熨壞你三件襯衫。”
“你沒有差點毒死我。”
“塔德,不必哄我!在我們結婚之後,你的同事都在嘲笑你。我聽到過他們的嘲笑。”
“該死,我感覺難過只是因為我無法使我的妻子快樂。”
可玲等待這麼久來承認她的失敗並請求他的原諒,當然不能允許塔德再有任何錯誤的觀念。“你明知道這不是事實!老天爺,你母親甚至教我做你最愛吃的一道菜,而你連吃都不敢吃!不要否認,”她激動地說道,注意到他準備搖頭否認,“我在離開廚房時看見你倒掉那盤東西。你一定也倒掉其他一切我煮的食物,而我不能怪你。”
“該死,我吃下你為我煮的每一樣東西,”他憤怒地堅持,“只有那次例外。我很遺憾你看見我倒掉它,但我實在吞不下去。”
“塔德,你媽特別告訴我那是你最愛的一道菜。”
“那是卡爾最愛的,她老是搞混。”
這個結果真的很荒謬,可玲忍不住笑起來。“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根本不會相信我。”塔德說道,沉重地嘆口氣,再次嘗試向她解釋她二十歲時根本無法理解的事情。“你一向美麗又聰明,而且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認為你必須按照書本上的指示做每一件事情,而且必須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當你無法達到你的目標時,你就會變得如此憤怒和羞慚,而且開始無理取鬧。對你而言,一切必須中規中矩,否則就一無是處。”他心不在焉地撥開她肩上的髮絲。“你
在我們婚後想回學校念書,並不是因為膚淺或驕縱,而是因為受不了秩序的錯亂,你原本一直認定必須念完書後再結婚。在你要那棟該死的大房子時,也不是因為你要超越鎮上的每一個人,而是因為你真的相信我們在那裏會幸福快樂,因為那才合乎席可玲的自然秩序。”
可玲閉上眼睛,把頭往後靠向大門,沮喪地嘆口氣。“在我們離婚之後,我返回學校,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做心理治療,想了解我為什麼會搞得一團糟。”
“你得到了什麼結論呢?”
“比你剛才在兩分鐘內告訴我的還要少。然後,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他搖搖頭,一抹微笑扯動他的嘴角。“我無法想像。你做了什麼?”
“我到巴黎去學烹飪。”
“結果如何?”
“不好,”她苦笑地告訴他,“我生平學過的課程中,只有這門無法傲視同儕。”
“你有沒有通過測驗?”
“牛肉那關過了,”她揶揄道,他的笑聲令她的心情歡暢,“但是小牛肉那關沒有過。”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含笑望着對方。“你願意親我嗎?”可玲柔聲問道。
他突然站直身軀。“不可能。”
“你害怕嗎?”
“閉嘴,該死!你這一招已經不管用了。我年輕時確實深受你的吸引,但是現在我已經有免疫力了。”
“真的嗎?”可玲離開門邊,伸手拿起她丟在椅上的外套。
“當然是真的。現在,如果你要某種忠告,我會勸你跑回達拉斯去找那個思本,讓他用五十克拉的鑽石項鏈安撫你受傷的自尊。”
可玲沒有像以前那樣吵鬧,反而傲慢地看他一眼。“我不再需要你的忠告。你或許會感到驚訝,但是,現在許多人都來徵求我的意見,包括思本在內。”
“哪一方面的意見呢?”他鄙夷地問道。“在社交版發表有關時尚的聲明嗎?”
“夠了!”可玲的脾氣爆發了,她把外套丟回椅上。“在我罪有應得時,我可以允許你傷害我。可是,如果我允許你用攻擊我來掩飾你焦躁的性慾,那我就該下地獄了。”
“我的什麼?”他也爆發了。
“在我請你吻我之前,你一直非常好、非常自在,然後,你突然展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人身攻擊。現在,你可以道歉,或者吻我,或者承認你害怕。”
“我道歉。”他大聲說道。可玲開始大笑。
“謝謝你,”她甜蜜地說道,伸手去取她的外套,“我接受你的道歉。”
在過去,這種爭執會引發不可收拾的結果,塔德終於了解她真的改變了。“可玲,我很抱歉攻擊你。我是真心誠意的對不起。”
她點點頭,但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他的視線,以免她的雙眸泄漏她的情感。“我知道。你或許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在要求你吻我時,只是想用這種方式表明我們談和的誠意。”
她抬起視線,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解與幽默。但令她震驚的是,他竟然答應了。他托起她的下巴,喃喃說道:“好吧,吻我,但是動作要快。”可玲開始笑,他也綻開笑容。他們的唇在三年之後首次接觸。
“不要笑。”他警告。
“你也不要笑。”她反駁,但是他們的呼吸混合在一起,立刻點燃他們在多年前共享的激情。塔德的手滑向她的腰部,把她拉得更近,然後突然緊緊抱住她。
從里基蒙的小機場,茱莉順利地開着租來的車子找到查克童年的家。她爬上小丘時,回憶着查克告訴她,他那天離開這個地方的情景。“我在那一刻被永遠逐出家門,交出我的車鑰匙,徒步走下小丘抵達高速公路。”他徒步很長的一段路,她哀傷地想着,環顧四周,設法想像他那天的感受。
在抵達丘頂時,她停下車子,感覺一股奇異的不安。她沒有事先打電話,因為她不要在電話中解釋她此行的目的,也不要讓查克的祖母輕易地拒絕與她見面。茱莉拿起皮包和手套,走下車子,環顧那棟都鐸式的大宅和周遭的環境。查克在這裏長大,這個地方曾經是他的一部分,並造就他部分的人格。
她爬上階梯,走向寬敞的拱門。一個年邁的男人過來為她開門。
“我叫莫茱莉,”她告訴他,“如果石夫人在家,我希望跟她見個面。”
那個男人在聽到她的名字時驚訝得睜大眼睛,但隨即恢復鎮定。“我去看看石夫人是否願意見你,你或許可以在那裏等候。”他指着門廳盡頭的一張直背椅。茱莉坐下,把皮包放在膝上,瞪着掛在對面牆上的那幅風景畫。
“夫人願意騰出五分鐘時間給你。”那個老人回來宣佈,茱莉緊張地轉回頭。
她站起身子,跟隨他穿過寬敞的走廊,他打開一扇門,做個手勢請她進去,巨大的石砌壁爐中燃燒着溫暖的火餡。她沒有看到任何人,便假設這裏只有她一個人,並開始審視掛在左邊牆上的那些大型肖像畫。“你已經浪費掉五分鐘裏的第一分鐘,莫小姐。”一個嚴厲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茱莉驚訝地轉過身子,望向聲音的來源,走向面對着壁爐的那兩張椅子。
那個拄着拐杖站起身子的女人帶來第二個震撼,她不但比茱莉高出好幾公分,而且表情非常嚴峻:“莫小姐,”那個老婦人厲聲說道,“你可以坐下,或者繼續站着。但是,開始道明來意吧。你為什麼前來這裏?”
“我非常抱歉。”茱莉匆匆說道,很快走向查克祖母對面的那張直背椅子,以免那個老婦人感覺她有義務繼續站着。“石夫人,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我在電視上見過你。”老婦人冰冷地打斷她的話並坐下。“他綁架你為人質,然後把你轉變為他的發言人。”
“不完全是這樣。”茱莉說道,注意到那個老婦人甚至拒絕提起查克的名字。
“我詢問你為什麼前來這裏!”
茱莉決定不讓老婦人威脅她,並綻開平靜的笑容。“我來這裏,石夫人,是因為我和你的孫子在科羅拉多時——”“我只有一個孫子,”老婦人厲聲說道,“而且他就住在里基蒙這裏。”
“石夫人,”茱莉平靜地說道,“你只願意給我五分鐘,請不要害我平白浪費掉,以免我在還沒有解釋為什麼來這裏之前就必須離開——我相信你很想知道我為什麼前來。”老婦人的白眉毛緊緊地皺起,她的唇也抿緊,朱莉命令自己勇敢地說下去。“我注意到你並不承認查克是你的孫子,也注意到你有另一個慘死的孫子。因為查克的固執,你們之間的鴻溝在歷經這麼多年之後依舊存在。”
她的臉孔扭曲。“他這樣告訴你嗎?”
茱莉點點頭。“他在科羅拉多告訴我許多事情,石夫人,都是他以前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事情。”她等待着,希望對方會顯示出一點好奇,但是在石夫人繼續嚴厲地瞪着她時,茱莉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繼續說道:“除了剛才那些之外,他也告訴我如果他的人生能夠重新來過,他一定會在許久之前化解和你之間的心結。他非常欽佩你,而且愛你——”
“滾出去!”
茱莉反射性地站起身子,但她的憤怒也立刻燃起,她必須用盡所有的力量才能壓住它。“查克承認你和他非常相像,我看得出,你顯然和他一樣固執。我正在嘗試告訴你,你的孫子後悔造成你們之間的鴻溝,而且他真的愛你。”
“我說滾出去!你根本不應該來這裏!”
“你顯然說得對。”茱莉嘲諷地同意,伸手拿起放在椅旁的皮包。“我不知道一個即將面對人生終點站的成年婦人,竟然還能如此荒謬地憎恨她的親生骨肉,而且只因為他年少時做過的某件錯事。你為什麼不能原諒他呢?”
石夫人的笑聲苦澀。“你是個可憐的傻瓜。他也騙倒你了,對不對?”
“你是什麼意思?”
“他真的要求你來這裏嗎?”她問道。“他沒有,對不對?他永遠不會有這個膽子!”
“他沒有要求我來這裏告訴你他對你的感覺,石夫人。”茱莉說道,決心抓住最後一個機會。“他用另一個方式表達出他仍然對你懷有的尊敬和愛。”茱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漠視那個老婦人冰冷的神情。“我一直沒有他的任何音訊,但是一個半星期之前他終於捎來一封信,因為他擔心我可能懷孕了。在他的信中,他請求我不要去墮胎,並要求我把他的孩子帶來給你撫養,因為他說你這一生中從來不曾逃避任何責任。他說他會先寫信給你向你解釋——”
“如果你懷了他的孩子,一定必須去墜胎!”他的祖母憤怒地打斷她的話。“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的後代進入我的房子。”
茱莉驚駭地後退一步。“你到底是哪一種怪物啊!”
“他才是怪物,莫小姐,而且你完全受騙了,兩個愛他的人已經先後死於他的手中,你沒有成為第三個,是你的運氣好!”
“他沒有殺死他的妻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為什麼說有兩個——”
“我指的是他的哥哥!就像該隱殺死亞伯,那個受詛咒的惡魔確實殺死傑亭。他在一場爭執之後射穿他的腦袋!”
在面對這種惡毒的謊言下,茱莉失去控制,憤怒與震驚撼動她。“你在說謊!我很清楚傑亭為什麼而死!如果你說謊是因為你想擺脫照顧查克孩子的責任,那麼你只是在白費心機!我沒有懷孕,即使我有,我也不會把我的孩子交給你,讓他獨自跟你住在同一棟房子裏。難怪你的丈夫無法繼續愛你,必須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噢,不錯,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衝口說道。“查克曾經告訴我一切。他告訴我他的祖父說你是他生平唯一愛過的女人,即使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娶你是為了你的錢。你的丈夫告訴查克他就是無法達到你的超高標準,所以在你們婚後不久他終於放棄嘗試。我無法了解的是,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愛你,或者查克為什麼要欽佩你!”茱莉鄙夷地說道。“你根本沒有標準——你沒有良心,只有一片冰冷,難怪可憐的傑亭無法告訴你他是同性戀者!查克不是怪物,你才是!”
“而你是怪物爪牙。”石夫人反駁道,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無比。“坐下,莫小姐!”
“不,我要走了。”
“如果你現在走,就表示你害怕真相。”她挑戰地說道。“我答應見你是因為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為他求情,我要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我曾經認為你必然是某個投機份子,來這裏是因為你想攫取某種可能的好處。現在,我看得出你顯然是個相當勇敢的年輕女人,而且受到強烈的誤導,相信你必須來這裏伸張正義。我尊敬勇敢的人,莫小姐.尤其是對和我相同性別的人。我對你的尊敬足夠到願意和你討論這件仍然令我痛徹心扉的往事。為了你自己好,我建議你聽我把話說完。”
突如其來的轉變震撼了茱莉,她站在椅子旁猶豫着,但繼續頑固地站着。
“我從你的表情判斷,你已經決定不相信我的任何話,”石夫人望着她說道,“非常好。如果我和你受到同樣的蠱惑,我也不會想聽。”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鈴,搖晃一下,片刻之後,那個老僕出現在門口。“進來這裏,沙爾。”她命令。在他服從時,她轉向茱莉並說道:“你認為傑亭是如何去世的?”
“我知道他如何去世。”茱莉激烈地說道。
“你認為你知道什麼?”石太太揚起眉毛問道。
茱莉張開嘴準備告訴她,然後猶豫一下,為時已晚地記起對方是個老婦人,她真的沒有權利摧毀她對傑亭的回憶。但是,她必須化解她對查克的仇恨,何況傑亭已經死了,查克卻還活着。“聽我說,石太太,我不要帶給你更多的傷害。但是,真相一定會傷害你。”
“真相不可能傷害我。”她沉下臉說道。
她嘲諷的證據摧毀茱莉的控制。“傑亭是自殺的,”她平靜地說道,“他開槍打穿他自己的腦袋,因為他是同性戀,而且無法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在自殺之前一個小時向查克承認。”
老婦人冰冷的灰眸從未有絲毫的畏縮,她只是憐憫而鄙夷地瞪着茱莉,然後她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張照片。“看看這個,”她說道,茱莉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望向那個含笑的金髮年輕人,“這是傑亭,”石夫人用毫無情感的聲音說道,“你覺得他看起來像是個同性戀者嗎?”
“這是一個荒謬的問題,男人的長相根本無法顯示他的性慾傾向——”
茱莉突然住口,因為石夫人已經轉身走向另一端的一座古董櫥櫃。她用一手拄着拐杖,彎腰打開櫥櫃,顯現出一座隱藏式的保險箱。茱莉不安地注視老婦人打開那座保險柜並取出一大疊檔案。石夫人毫無表情地走回來,把那疊檔案丟在茱莉面前的沙發上。“既然你不願意相信我的話,這裏是警方的偵訊記錄和當時報紙上的報導。”
茱莉心不甘情不願地望向那堆文件,她的視線落在一份報紙的頭版新聞上,那裏有一張查克十八歲時的照片,還有傑亭的照片,標題寫着:
石查克承認射殺哥哥傑亭
她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發抖,茱莉拿起那份報紙,根據上面的報導,查克當時在傑亭的房裏和他的哥哥聊天並檢查一把傑亭收藏的手槍。查克以為槍里沒有子彈,但是在聊天時,那把槍意外走火,擊中傑亭的頭,傑亭當場死亡。茱莉看着那篇報導,但是她的心拒絕相信。她強迫自己轉開視線,怒視着石夫人。“我不相信這些!報紙上經常刊登謊言!”
石夫人瞪着她,伸手抽出一份資料把它塞向茱莉。“那就看看他自己口中的真相吧。”
茱莉的視線離開老婦人毫無表情的臉孔,轉向那份資料,但沒有碰觸它。“這是什麼?”她感覺害怕。
“是警方的偵訊報告。”茱莉勉強地伸出手接下並打開。裏面是查克的證言,和報紙上所言一模一樣。茱莉的膝蓋開始發軟,她必須跌坐在沙發上,才能繼續閱讀。她看完那份報告,然後又看報紙,尋找出任何合理的解釋,因為查克告訴她的真相顯然和他告訴其他人的完全不同。
在她終於望向石夫人的臉孔時,她了解到查克不是曾經向她說謊……就是曾經向其他的每一個人撒謊。即使如此,她仍然掙扎着,設法避免評斷他有罪。“我不知道查克為什麼告訴我傑亭是自殺,但是不論如何,這都不能怪查克。根據這份檔案,那只是一樁意外。意外!他是這麼說——”
“那不是意外!”石夫人咬牙切齒地說道,她的手抓緊拐杖,指關節都泛白了。“你不能漠視擺在你眼前的事實:他曾經對你說謊,或者在偵訊時欺騙了每一個人!”
“住口!”茱莉跳起身子,把那份檔案丟在沙發上。“一定有合理的解釋,我知道一定有。查克在科羅拉多時沒有欺騙我,如果他說謊,我一定會知道!”她急切地尋找着,並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傑亭是自殺。”她顫聲說道。“他是同性戀,他——他在自殺之前向查克承認,然後查克——查克為了某個理由承擔起一切——或許是為了阻止某個人開始尋找傑亭自殺的動機——”
“你是個白痴I”石夫人說道,但是她的聲音里充滿憐憫。“在那把槍走火之前,傑亭、查克曾經發生口角。他們的弟弟亞力聽到了,沙爾也聽到了。”她轉向那個老僕人,簡短地命令:“告訴這個可憐的女孩,他們當時為什麼而爭吵。”
“他們為一個女孩而爭吵,莫小姐!”沙爾毫不猶豫地說道。“傑亭已經邀請賴葉蜜小姐在聖誕舞會時前往鄉村俱樂部,而查克也要帶她前往。為了查克的緣故,傑亭要取消邀請,但是查克不領情,他非常氣憤。”
噁心的感覺升起,茱莉伸手去取她的皮包,但仍然嘗試為查克辯護。“我不相信你們兩人的話。”
“你寧可相信一個顯然說過謊的男人,對不對?”
“對!”茱莉大聲說道,急切地想離開這裏。“再見,石太太。”她的腳步如此快速,沙爾必須用小跑步才能趕在她之前打開大門。
茱莉即將抵達大門口時,石夫人的聲音傳來,叫喚着她的名字。茱莉倏地停住腳步,轉身面對查克的祖母,設法讓臉上變得毫無表情。那個跟隨她走進門廊的老婦人似乎在瞬間蒼老了二十歲。
“如果你知道查克在哪裏,”石夫人說道,“如果你還有任何良知,就應該立刻通知警方。不論你的想法是什麼,我確實曾經忠於查克並隱瞞他和傑亭發生口角的事實,即使我明白應該告訴警方一切。”
茱莉昂起下巴,但是她的聲音顫抖。“你為什麼應該那麼做呢?”
“因為如果我那麼做了,他們就會逮捕他,並讓他接受心理治療!查克殺死他的親哥哥,也殺死他的妻子。如果他曾經接受治療,范蕊琪或許就不會躺在墳墓里。罪惡感壓着我的雙肩,我無法向你形容那是多麼沉重的一個包袱。如果他們不是從一開始就相信查克有罪,我或許會不惜揭發傑亭慘死的真相來嘗試說服他們。”她停下來,她的臉孔扭曲。“為了你自己好,把他交給警方吧。否則某天還會有另一個受害者,然後你就會在你的餘生扛着一個和我同樣沉重的罪惡包袱。”
“他不是兇手!”茱莉叫道。
“他不是嗎?”
“不是!”
“但是,你不能否認他曾說過謊。”石夫人說道。“關於傑亭的死亡,他不是向你說謊,就是向警方說謊,對不對?”
茱莉拒絕回答,因為她無法忍受承認這個事實。
“他是個騙子,”石夫人強調道,“他的騙術如此高明,所以為他自己找到一份最完美的事業——演戲。”她開始轉身離開,然後她停下腳步,轉回頭注視茱莉。“或許,”她疲憊而挫敗地補充道,“查克真的相信他自己的謊言,所以他如此充滿說服力。或許他相信他就是他在電影裏扮演的那些男人,這就是他的演技如此精湛的原因。在他的電影裏,他扮演那些能夠逃過懲罰的殺人兇手,或許他認為他也能在現實生活中殺死他的妻子而逃過法律的制裁。或許,他再也無法分辨現實與想像了。”她作出最後的結論。
茱莉抗拒腦中昏亂的意識,緊緊抓住她的皮包。“你是在暗示他發瘋了嗎?”
石夫人的肩膀垮下。“是的,莫小姐,我就是在暗示這點,查克已經發瘋了。”
茱莉不知道那個老婦人是否還在門廊里徘徊,因為她已經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迅速地走近她的車。她必須儘快離開這座邪惡的房子,阻止它把懷疑的種子植入她的心中。她直接駛向機場,並搭乘第一班飛機離開里基蒙市。
茱莉把車停在她家門口時,已經是午夜了。離開查克的祖母之後的七個小時中,她的內心一直在激戰,抗拒着縈迴不去的懷疑與困惑。現在,她回到家裏,也贏得這場戰役,感覺好過了許多。她打開大門,捻亮客廳的燈,望着那個愉快而舒適的房間,忍不住氣憤自己竟然允許那些瘋狂而荒謬的念頭進入她的腦海。
她憎惡地搖搖頭,走進卧室,坐在床上,取出查克的信,重複讀着每一個美麗而充滿愛意的字,並因曾經懷疑他而感覺羞愧無比。她放下那封信,感覺必須洗去這趟旅程所留下的任何痕迹,她脫下衣服走進浴室。
走出浴室后,她吹乾頭髮,一面想着查克的祖母和那個老僕人沙爾,他們為什麼如此仇視查克呢?茱莉拔下吹風機的插頭,綁緊浴袍的帶子,走進客廳,打開電視,希望收看到最新的新聞。
不過,她終究不能否認查克曾經說謊的事實,並再次思索着這個無解的迷。
她環顧這個十分乾淨的房間,過去五天來,她只要一有時間就忙着清理,不打算在消失后留下任何可供警方和記者尋覓的蛛絲馬跡。她回想着查克的笑容和言語,了解她需要把全神貫注在他們共處的回憶中,因為它們是真實的,他也是真實的,而且正在墨西哥等候她。
茱莉在那一刻決定,查克曾經對其他的每一個人說謊,但不曾欺騙她。他不可能欺騙她,她知道他不會。等他們在墨西哥會合之後,她會請他解釋為什麼要對其他人說謊。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則有關中國大陸的特別報導。茱莉決定寫信給她的家人,並等候夜間新聞以確定沒有任何與查克有關的新聞。他曾經關照她在一個星期內完成所有事情,準備在第八天離開,如今已經過五天了。
她站起身子,走進卧室取出寫了一部分的信,然後回到客廳里坐在搖椅上,打開旁邊的立燈,開始寫出她的心聲。
在快寫完時,她猛地抬起頭,因為電視中正傳來這樣的新聞插播:
現在向您插播有關班查克案件的最新發展。根據加州橘郡的警方所言,這個被判刑四十五年殺妻兇手已經在洛杉磯出現,並被以前的舊識看到。這個目擊者宣稱那個男人就是班查克無誤,警方也立刻展開搜尋工作,並發現有多人接獲電話威脅,班查克在電話中指責對方明知他妻子被殺的真相併威脅要殺死他們。橘郡警方正在設法保護這些人,因為班查克是一個持有武器的危險人物。
茱莉倏地跳起身子瞪着電視,手中的筆和信都掉落在地板上。她設法控制自己,並撿起筆和信。這是一個騙局,她告訴自己。一定是某個瘋子偽裝查克,想嚇人並製造新聞。
絕對是空穴來風,她決定關掉電視,走回卧室上床。
但是,在她終於睡着時,她的夢中卻擠滿沒有臉孔的人,他們躲在陰影中,大聲警告並吶喊着威脅。
太陽升起時,她終於掙脫那場噩夢。茱莉害怕再次閉上眼睛,連忙下床,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她一口喝下那杯橘子汁,用雙手撐住流理台。“噢,查克,”她低語,“你在幹什麼呢?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每一個人都在說謊。求求你……不要讓他們這樣折磨我。”
她決定前往教堂,然後在學校里度過一天,設法趕一些報告,也預防查克聽到在洛杉磯發生的事情並想打電話向她解釋。他不能打電話到家裏,他會試着打到學校。他當然可以了解她一定會在那裏等候他的電話,即使是星期天。畢竟,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