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擊
戰火初平,硝煙未盡。
霍炎勒馬靜立在戰場中央,注視着身邊已經漸漸進入尾聲的戰鬥,臉上的表情冷峻依然。
看不出獲勝之後的喜悅與興奮,反而帶着幾分深思與凝重。
這時的衛昭卻還在戰鬥,隔着四下瀰漫的滾滾煙塵,霍炎仍能輕易地從亂軍之中辨認出那個修長的身影——身形瘦削得近乎單弱,然而卻是異常挺拔,無論是橫刀立馬的指揮戰陣還是一馬當先地率隊衝殺,都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冷靜與優雅。
那個縱橫馳騁的英挺身姿,只要看過一眼,便已經再也無法忽視。
儘管已經有所準備,但是當衛昭結束了戰鬥,策馬奔馳到霍炎面前,舉手揭開自己的鐵面時,那一瞬間,霍炎心裏竟陡然一震,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晶光錚亮的鐵面之下,是衛昭蒼白清雋的臉容,帶着一路奔波的風塵與難以遮掩的淡淡疲憊,透出幾分憔悴幾分倦怠。雙唇仍習慣地緊緊抿着,一縷汗濕的額發垂下來,柔順地貼服在臉頰邊,有細細的汗珠仍順着頂端滴滴滑落。
這副樣子幾乎可以說得上有點狼狽了,但是放在衛昭身上,卻絲毫不給人這樣的感覺。他的神情仍沉靜如水,望向霍炎的目光是一如往日的坦然與清朗,沒有半分驕傲之色。
沙場之上參見主帥本不必拘禮的,衛昭卻仍然翻身下馬,依足了規矩行禮拜見。
“偏將衛昭,參見大將軍。”
“唔。”霍炎揮揮手,示意衛昭起來說話,臉上雖沒有明顯的嘉許之色,但比起平日的冷肅神情,已經要算是溫和得多了。
但是一開出口來,卻令周圍的所有人都愕然失色。
“衛偏將,”霍炎緊緊凝視着衛昭,面無表情地淡淡開口,“你可知罪么?”
衛昭卻象是並不意外,只是安靜地微微低頭,“屬下知罪。”
“你不假離營,擅殺校尉,按軍律應當罰俸一年,降三級調用。這樣的處置,你可有什麼話說?”
衛昭仍然垂着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聽出語聲依然平靜如恆。“屬下有錯,任憑大將軍責罰處置。”
“好。”霍炎突然笑了笑,道,“你的過失我已處罰,但你的功勞卻還未獎賞。這一次你力抗敵軍,死守朔陽,為東齊保住了河西六郡。今日又及時趕到助攻,大大擾亂了魏軍的陣腳。此役獲勝,你的功勞當屬第一。按我朝軍法,輕罪准用功勞折抵,立大功者更可越級升遷。從今天起,你就是武衛右軍的統領了。”
聽到霍炎這一番話,衛昭也不禁意外地揚了揚眉,抬眼看了一眼霍炎,才躬身道,“謝大將軍。”
也不見有什麼特別的歡喜。
但其餘眾人的反應就不一樣了。
這一次霍炎的處置異常明快,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賞罰之間格外分明。軍中兵將在暗自凜然之餘,無不覺得心服口服,無形之中,士氣大振。
趁着全軍士氣高漲之際,霍炎突然神情一正,肅然道:
“武衛右軍統領衛昭聽令。”
“末將在。”
“你即刻率武衛右軍追擊逃走的魏軍主力,如果自覺兵力不足,可以不必正面開戰,但是務必要拖住對方,等候大隊趕到增援。如果被敵軍逃掉,唯你是問!”
聽到霍炎的命令,也聽出他斬釘截鐵般的口氣,衛昭心中一凜,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
這一戰齊軍雖然獲勝,但是魏軍的傷亡卻十分有限,大部分士兵只是逃散,兵力仍然得以保存。如果齊軍不及時追擊,給了對手喘息的餘地,魏軍便大有可能集結逃散各部,重整旗鼓之後,難保不會捲土重來。※※四月天轉裁收藏※※請支持四月天※※※
所以必須乘勝追擊,必須在逃走的魏軍大隊回過頭來收拾殘部之前,徹底摧毀對手反擊的力量。
而霍炎之所以會將自己擢升為武衛右軍統領,也正是因為,組成武衛右軍主力的鐵騎軍與飛弩隊,都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深入追敵畢竟是一件危險的任務,由經驗與威望都比較豐富的自己來率領隊伍,自然更有取勝的把握。
抬頭望一眼霍炎,他也正揚眉看着自己,眼中光芒閃亮,有明亮耀目的火花在跳躍。那其中,有馳騁沙場橫掃千軍的豪情,有乘勝追擊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慨,也隱約有着幾分對自己的期許與……信任?
如果說,衛昭還不能完全肯定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在對視的那一瞬間,他讀懂了霍炎——雖然,可能只是一部分。
“是!”
深深吸了口氣,衛昭用同樣肅然的表情與語氣,接下了這個並不輕鬆的任務。
在衛昭率領武衛右軍的六千鐵騎離開之後,霍炎並沒有命令全軍立即出擊。
集合。整隊。卸甲休息。清點人數。醫治傷兵。
甚至還很好整以暇地讓伙頭軍馬上趕工,在遍地狼籍的戰場上開出了一頓早飯。
雖然只是簡單的乾糧、肉脯和菜湯,但已經足可以填飽士兵們的碌碌飢腸,令他們恢復了部分體力。
這樣的休整花去了整整兩個時辰,等到霍炎下令全軍整裝待發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而拾兒、林冀等幾個跟衛昭最久的嫡系將領,更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差一點就要抓着霍炎催他趕快下令追擊了。
其實霍炎不是不知道軍情緊急,時間多拖過一分一刻,敵軍就會又逃遠一分。但是他更知道,士兵們經過一夜的苦戰,此時早已疲累不堪,如果不做休息就馬上行軍,就算能夠追上敵人,只怕也沒有力氣打仗。
與其如此,還不如相信衛昭能率領着行動如風的鐵騎軍有效地阻擊並拖住敵人,即使無法完全阻擋住敵軍的前進,至少也可以延緩他們逃離的速度,等待大部隊休整過後趕上來。
這樣做自然要冒風險,但是霍炎有信心——這些天來,衛昭的表現已經足以令霍炎刮目相看。這個看上去清秀而文弱,象書生多過象武將的青年男子,卻有着令霍炎也不得不暗自驚嘆的謀略、膽識與意志。他相信,就算別人沒有辦法拖住魏軍,但衛昭,卻是一定能做得到的。
衛昭啊衛昭……但願你不要讓我失望……
一想到這次追擊的成敗極有可能會決定最終的勝局,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滅敵良機,霍炎只覺得豪氣頓生,象是有一團火,從心底一直燒了上來。
正因為如此,當霍炎剛剛率領大軍離開青崖關,還沒有走出多遠,就看到奉命追擊的衛昭居然帶着武衛右軍掉頭回來,而且明顯是無功而返時,他的怒火才會變得越發的無可遏制。
“衛統領,”霍炎冷冷打量衛昭,以及他身後看上去與出發前並無二致,沒有經歷過任何戰鬥的隊伍,強自壓抑着心中的火氣,“怎麼回來了?莫非……你已經把追擊的目標全部殲滅了?”
“大將軍。”衛昭顯然已感受到霍炎的怒意,卻看不出有什麼惶恐的表情,臉上反而流露出一絲焦急,“請停止追擊,儘快回師青崖關!”
“理由?”
“我在追擊中發現敵軍形跡有異,不象大敗后的全面潰逃,倒象是有意引我們追擊,極可能是故意設下的陷阱!”
“是么?”霍炎牽動唇角,笑了一笑,眼中的光芒卻越發冰冷,“願聞其詳。”
“出發之後,我命副統領方靖率領隊伍,自已帶了一小隊偵騎趕到前面觀察敵情,發現魏軍在逃離戰場一段距離后,隊伍漸漸集結起來。逃跑的隊形散而不亂,喧而不躁,雖然故意做出驚惶沮喪的樣子,卻沒有一人離隊私逃,一路上遺落許多衣甲財物,丟掉的兵器卻大多是損壞的。由此可見,魏軍不象是真的潰逃,更象是故意詐敗引我軍出關追擊,一面在前方設伏等追兵上勾,另一面……如果今日的一切確屬預謀,那麼,在戰場上四散逃走的那一半魏軍,便極有可能在不遠處重新集結,準備趁我方大軍盡出,防衛空虛之際,突然偷襲青崖關!”
“……就是這些?”沉默了一個短暫的時間后,霍炎皺眉發問。
“是。”
“魏軍會偷襲青崖關,除了推測以外,你還有什麼更有力的證據?”
“……沒有。”衛昭也稍稍沉默了片刻,但是臉色依然鎮定,“可是以我對魏軍的了解,他們本不該這麼容易就兵敗如山倒,而以高湛治軍之嚴,士兵更不會一遭敗績便四散潰逃的。”
“你了解的人是高湛,不是趙績。”霍炎斜睨衛昭一眼,冷冰冰的語氣中帶着三分質疑,又有三分不耐,“高湛治軍嚴整,謀略過人,對北疆形勢又了如指掌,設下這樣的陷阱倒有可能。但趙績統兵作戰一向不以謀略見長,更何況接掌帥位時間不久,部勒屬下、指揮作戰更遠未達到如臂使指、收發由心的境界。在這種情況下,他敢冒這麼大的風險詐敗誘敵么?就不怕一個控制失當,假敗被我們變成真敗?”
“……”衛昭抿了抿唇,目光環掃周圍諸將,發現他們聽了霍炎的一番話,臉上都有贊同之色。即便是衛昭自己,也不能不承認霍炎的推斷大有道理。戰場上風雲瞬息變幻,就算再高明的戰術,在不同的人手裏使出來,結果卻未必會是一樣的,只是……
“如果……高湛根本就沒有離開呢?”會不會,這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個騙局?
聽到衛昭大膽的猜測,一想到那個可怕的後果,周圍的人不由得都立時變了臉色。
只有霍炎仍保持着鎮定,不動聲色地微微眯眼,目光刀鋒般掃過四周,凍結了人群中輕微的騷動,最後停留在衛昭臉上。
衛昭毫不退縮地對上霍炎的目光:“請大將軍立刻回師青崖關。”
霍炎緊緊繃著面孔:“若最終證實你猜測有誤,這貽誤戰機的責任,你擔當得起么?”
衛昭平靜一笑:“任憑軍法處置。”
……
霍炎沉默,一言不發地緊盯着衛昭,象是要透過衛昭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裏。
過了良久,才冷冷丟下兩個字:“回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