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遲兒第一次在齊昊堯的別墅過夜,早晨的太陽射入屋內,她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裹着被子坐起。
出乎她意外的,他竟然還在床的另一側,抱着小枕頭,如嬰孩般滿足的熟睡着。
望着他的睡容,黑遲兒突然有一絲絲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這是第一次,纏綿過後他沒有離她而去。
有些傻氣,但黑遲兒卻僅為了這麼一點點小事而感動了。
雖然她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為他昨天喝了酒,才會在結合后抱着她,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堆誰也聽不懂的話,然後兩人一起入睡,但至少他改變了,不再是完事後就著上衣物,像是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樣的離去。
黑遲兒在齊昊堯的額頭輕吻了下,起身着衣,到樓下替他做了份營養豐富的早餐后,才打電話叫出租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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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遲兒才剛離開不久,齊昊堯便醒了。
他向來是不喝酒的,除了偶爾累壞時會喝一小杯啤酒,待微醺再睡。然而,前一晚愛新覺羅?敘鷹滴酒未沾,客人的敬酒全落在他身上,雖零零碎碎,卻也喝了不少。
宿醉讓齊昊堯頭疼欲裂,他吞了兩顆止痛葯,還是沒有效果。
沖了個冷水澡,他著上浴袍,邊揉着太陽穴邊懶洋洋下樓,拾起塞在門縫底下的報紙,坐到餐桌前,見桌上有着他慣用的早餐,他根本沒去想從何而來,便順手的叉了培根進嘴裹咀嚼,再喝口保溫杯中仍微燙的黑咖啡,翻開報紙,將長腿跨在另一張椅上,優閑地開始了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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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內收拾了幾樣乾糧及干凈衣物,黑蓮兒懷著必死的決心,走至黑房門外求見妹妹一面。
「好哥哥,你就讓我去看看菊兒吧!你也知道菊兒幾天沒吃過東西了,讓我去勸勸她,要真有個什麼差池,這罪誰擔得起?」
輪班的看守聽了黑蓮兒一番話也覺合情理,心想若黑菊兒真在他看管的時間內出了什麼差錯,族裏的人豈會輕饒他?
「別在裏頭待太久,給長老們見著了可不得了。」
黑蓮兒忙不迭的道謝,持着燭台快步走進黑房,燭光搖曳,映出角落裏黑菊兒狼狽的身影。
被關進黑房已有七日了,不見天日的地窖中只有巡邏者手中才點着火把,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黑菊兒顯得更加憔悴不堪。
這七日,她朦朦朧朧地聽見不知有多少族人到黑房外咒罵她,責怪她想讓前人九十七個烈女白白犧牲,怨憤她險些害族人除罪籍無望……
黑蓮兒摟抱着妹妹,不禁失聲喊著,「菊兒,姐姐來了!」
「姐……他來了嗎?」黑菊兒乾渴的喉嚨努力的發出聲音,問着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黑蓮兒臉上掃過一絲陰霾,細聲道:「你快把衣服脫下。」
燭火一閃,黑菊兒須臾間心裏燈火通明,明白長老們已作出決定,姐姐是來救她的。
「我不脫。」她不要姐姐代她受苦,她不要!
「你連姐姐的話都不聽了?!」黑蓮兒沉着臉。
「就這麼一次,我不聽。」
黑蓮兒氣急,一巴掌摑上黑菊兒消瘦的臉頰,「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聽我的話,你有沒有把我當姐姐?」
「不管他來不來,這是我犯的錯,我一個人擔。」
「你乖乖聽我的話,把衣服脫下跟我換,若四爺趕來了必當救我,若四爺沒來……你就帶著娃兒到別鎮去,永遠別回高家堰。」
「姐!你怎麼能要我這麼做呢?」黑菊兒心一揪,淚如雨下。
黑蓮兒嘆口氣,苦笑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們黑族女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儘管湊滿百名烈女,哪怕是上頭旨下得慢,只要一日還未脫籍,我們都得繼續順著長老的意思嫁給快都躺進棺材的病號,然後全族一起祈求那久病的傢伙快快仙逝,族內又可以多了一個烈女。」就像那天她聽到族長與領事們所說的話,她也逃不過當烈女的命運,甚至是那些堂姐妹們,也都逃不過。
黑菊兒從未想到那一層,此刻聽了,卻不禁震懾住。姐姐沒有說錯,只是她以前根本沒想過。
「既然早晚都得當烈女,時間快慢又有何差別。」黑蓮兒握著妹妹發冷的手,「你不一樣,就算不顧自己,你也得顧著肚裏的娃兒啊!咱們姐妹倆同出個娘胎,族裏沒幾個人能分辨的,你穿上我的衣服離開這裏先到隔壁鎮去,若四爺趕來救了我,我就帶四爺去找你;若四爺沒來,你就隱姓埋名說是丈夫在前些日子被洪水沖走了,自個兒生下娃兒,用心扶養他長大,別讓娃兒背着罪籍。」
黑菊兒聽得兩眼發直,「不!我不能!」
黑蓮兒臉一拉,「我用姐姐的身分命令你照着做!」
黑菊兒看了看姐姐,再低頭撫撫肚子,她猶豫了。
見妹妹動搖了,黑蓮兒再加把勁勸說:「你信不信四爺會來?」
「他一定會來的!」黑菊兒撫著胤禎臨行前給她的信物,始終堅定地相信他會回來、會遵守諾言,帶著十六人大轎迎娶她。
「那麼四爺定會保我無事。」
黑菊兒思慮了會見,艱澀地說:「好,我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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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家,黑遲兒整個人放鬆下來才突然覺得累了,全身因前一夜太激烈的情愛而酸痛不已。
卸了殘存的妝,泡了個澡,直到全身皮膚都皺了,水也冷了,她才起身擦乾水漬,換上寬鬆的家居服,晃到樓下沖杯熱牛奶,曲膝坐在沙發上,愜意的看着許多年沒看過的連續劇。
「小遲,你吃飯沒?」黑聖鯨也因前一晚高興過度而喝了不少酒,現在才剛起床,還打着呵欠。
「爸,你酒醒了沒?」黑遲兒漾著微笑,「要不要煮醒酒茶給你?」
黑聖鯨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好啊!」
黑遲兒沒有奚落難得酩酊大醉的父親,輕巧地躍過椅背,迅速鑽進廚房,煮起醒酒茶,並為父親做了份早餐。
門鈴聲響起,黑遲兒剛想去開門,無所事事的父親已先出聲,像是怕有人跟他搶似的,「我開、我開。」
黑遲兒笑着父親的可愛,順手從冰箱裏拿出中午要煮的魚肉擱在水槽退冰,再自腳跟旁捧起一顆大白菜,又翻出柜子裏的膨皮,準備做父親最愛的白菜鹵。
「小遲,有人找你。」黑聖鯨拉着破嗓子喊道。
誰?誰會來找她?
黑遲兒滿心疑問的探出頭,看清了來人,不禁愣了愣,「學長……你怎麼來了?」
「對不起,我昨天實驗太忙走不開,沒能來參加小晚的婚禮。」石棠棣滿臉的歉意。
「沒關係。」黑遲兒扯著嘴角。若不是他來了,她幾乎忘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小遲,真的很對不起……」石棠棣滿口抱歉。
黑遲兒的笑容有點僵硬,「真的沒關係,小晚知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對了,這是給小晚的賀禮,麻煩你幫我轉送給她。」石棠棣掏出口袋中已包裝好的金手鏈與紅包。
「嗯。」黑遲兒接過,發現沒有口袋收,就這麼捧在手上。
「小遲在煮飯了,你就留在這兒吃吧!」黑聖鯨出聲了,第一次看到有異性上門找大女兒,笑咪咪得合不攏嘴。
「爸!」黑遲兒懊惱的喚著。
「呃……」石棠棣看看黑聖鯨的熱忱,再看看黑遲兒的不願意,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留下來。
「小遲,人家難得來一趟,你就露一手給他嘗嘗吧!」黑聖鯨兀自開心的幻想着把大女兒也風光嫁出去的盛況。
「伯父,小遲,我先走了。」石棠棣自動打了退堂鼓,不想讓她為難。
「學長!」黑遲兒急急叫着。
「嗯?」
「你不嫌棄的話,就在這裏吃午飯吧!」黑遲兒揚起無可奈何的笑。
但是石棠棣卻沒看出她復雜的心情,反而興奮得笑咧了嘴,一張老實的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喜色。
黑遲兒看他因這麼點小事而喜出望外,心中忍不住為他揪了下。如果他知道她又和齊昊堯……他還笑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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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石棠棣,黑聖鯨接到電話說有新出土的文物,便火速地換了衣服,興緻勃勃地沖了出去。
黑遲兒換上了洋裝,坐車到齊昊堯別墅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了幾樣新鮮的菜,準備做頓豐盛的晚餐。
想着齊昊堯大快朵頤的滿足模樣,黑遲兒滿心喜悅的為他洗手做羹湯,簡單易見的菜色經過她的巧手,變成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大餐,當然,還有她的愛心在其中。
將最後一道熬了幾個小時的熱湯酸菜鴨端上桌,黑遲兒將碗筷擺好,調整著餐桌上擺設,而後滿意的點點頭。
縮坐至沙發上,她邊看着電視,邊等齊昊堯回家。
黑遲兒輕輕笑着,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妻子在等著丈夫回家吃晚飯,她心裏不禁漾著甜得可以溢出蜜的快樂。
齊昊堯的小妻子……呵……
才聽見門外有鑰匙的聲音,她淡雅的臉上霎時佈滿了幸福的笑靨,三步並成兩步地衝過去開了門。
門一開,她臉上的笑容凍結成冰,一顆心翻滾得讓她很是難受。
「小遲?」齊昊堯也愣了下,隨即回復正常,看不到他有心情起伏,更看不出他的想法。
「吃飯了嗎?」黑遲兒斂起了笑意,沉靜的問。
齊昊堯沒回答,反而替她們介紹,「黑遲兒。闕依人。」
與闕依人一同視察過新屋裝潢的進度后,言談之中,齊昊堯才發現她與他對住家的審美觀幾乎相同,便邀了她到他最喜愛的別墅參觀。
然而,黑遲兒的神色全看進闕依人的明眸,毋需解釋,聰明的她立刻知道了黑遲兒與齊昊堯的關係。
「不好意思,打擾了。」闕依人漾起個笑容。
黑遲兒張了嘴又閉上,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種身分跟她說話,只得問,「吃過飯了嗎?」
不需要齊昊堯的介紹,黑遲兒也知道闕依人這號人物,知名影星、美的代言人,以及他的新任女友。
她竟會傻得去相信他變了!
天啊!她還要傻多少回才能聰明一點?
在他面前,她什麼也不是啊!
齊昊堯卻彷彿不懂黑遲兒的心痛,逕自說:「依人,你不是想看我的書房嗎?」
黑遲兒聞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脫下圍裙,抓起皮包,有些慌亂的說:「我先走了。」
齊昊堯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卻也沒有留她,「路上小心點。」
黑遲兒眼眶湧出了氤氳水氣,她沒回頭,怕被他們看見她的狼狽,頓了下,趿著鞋就衝出了別墅。
闕依人微皺著眉,「你不去跟她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麼?」
「她在哭,你知道嗎?」闕依人抿著美麗的紅唇。
「哭?!為什麼哭?」齊昊堯仍舊不懂。
「她受傷了。」
「呃?」齊昊堯蹙起濃眉,「沒看到她流血呀!」
闕依人搖搖頭,沒再多說什麼。這種事情,也得當事人領悟才有用呀!
「不是要參觀房子嗎?」她問道。
「先看書房吧!這間書房的隔局我是採用……」
一提及工作,齊昊堯的精神又來了,頃刻間便將黑遲兒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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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初夏的悶熱之中,黑遲兒卻覺得越來越冷,打從心底的寒意凍得她直打哆嗦。
她還以為他不一樣了;她還以為他發現她的情了;她還以為……
那全都只是她的以為呀!全都是她編織來騙自己的謊言!
她不禁問著不知問過自己多少回的問題--她是他的誰?
在他心中,她這五年來究竟算是他的什麼?
她是傻瓜和獃子,五年來不求回報的愛着他,他不但沒有響應,甚至連她的心意都不懂,還只當她是朋友--可以上床的好朋友。
天!她究竟在做什麼啊?
不想回家,黑遲兒找了間咖啡廳,不知不覺點了齊昊堯愛吃的栗子蛋糕,待侍者送上,她震撼地瞪着精緻的蛋糕,卻恨起了自己。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啊!
他沒有說過一句喜歡她,沒有講過一句想她,沒有撥過任何一通電話給她,沒有要她做任何事,沒有叫她去他家,沒有到家裏找過她……就連她之前因大火而受傷,他也沒送束慰問的花或水果來!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暗地裏愛着他、想着他、撥電話給他,自願幫他煮飯、整理家務,還自動到他家中等着他寵幸……
他沒有來招惹她,打從一開始,就是她為了那份報告而死纏着他,從來就不是他先要她啊!
真是太可笑了!錯不在他,全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了別人啊!
她真是個大白痴!
「哈……大白痴……」黑遲兒突然大笑着。
他只是個正常的男人,當有個不醜的女人自動黏上去,很少人會推諉拒絕,不是嗎?
「哈……哈哈哈……」黑遲兒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淚水,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滾落下。
是她自己笨,他從沒說過她是他的誰,她卻當自己是他的情人,善盡一切情人的責任,除了沒有頭銜名分,她所有能做的全都做了。
太傻了……是她太傻了啊……
「哈……傻瓜……」黑遲兒再也笑不出來,伏趴在桌面,無視於眾人的目光,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她已經騙不了自己,他不是害羞說不出愛,不是將情意藏在心中,不是欣賞她的不爭風吃醋……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她終於明白了一直不肯承認的真相,然而這卻是那樣的傷人。
他沒有騙過她,真的沒有,這五年來唯一的騙子是她自己,唯一的受害者也是她自己。
不!她不要再這樣欺騙自己了!從明天起,她不要再為他做任何事,她要為自己活,為自己找一條生路,為自己計晝將來……
傻了五年,夠了!
就這樣吧!讓他自由的遨遊花叢間,而她,不再是任他嬉戲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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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悔帶著僅變賣得到的碎銀兩買了輛驢車,帶著簡單的行囊和弓箭,心情既緊張又喜悅,尚未到亥時,他人便到了高家堰與鄰村的交界處。
蓮兒就要跟他遠走他鄉、結髮為夫妻了呵!
遠遠地,齊悔看見了他熟悉的衣衫,心中一陣歡樂,笑逐顏開的朝着那小小的人影揮舞着手。
蓮兒來了!她平安的前來了!
但隨著人影越來越近,他心覺不對勁,微蹙眉。那不像蓮兒!
齊悔拋下驢車奔上前去,看清了來者,雖有着同樣的面容,可他輕易地分辨出,她不是黑蓮兒。
「蓮兒呢?」齊悔抓着與黑蓮兒面貌幾乎相同的人質問道。
看着眼前粗獷健壯的男人,黑菊兒的心漏跳一拍,頃刻間猜出了他的身分,但還是問,「你是?」
「蓮兒呢?她在哪?」齊悔急躁地問。
黑菊兒退了幾步,淚水如雨般落下。
她懂了,她什麼都弄懂了。
天啊!姐姐竟然……為什麼?為什麼?
「蓮兒呢?」齊悔心底隱隱約約有了答案,但他不相信。
黑菊兒一張臉慘白,「姐姐沒來。」
「不!」齊悔痛不欲生的吼叫着。
黑菊兒面有愧色,艱難的說:「姐替我被關在黑房裏。」
齊悔狠狠地摑了菊兒一個耳光,「你知不知道今夜族裏要處你火刑?!你竟然貪生怕死,讓蓮兒替你?!」
黑菊兒震了震,然後失聲的大哭,「姐……你怎麼可以……」
齊悔鐵青著臉,丟下黑菊兒,朝黑族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