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赫辛有記憶以來，過得最悶的一個休假。
因為艾薇向他表明，既然是她的假期，那她就是“自由”的，沒必要緊隨在他身側，做個老闆休假、秘書上班的“被迫”工作狂。
於是，她拋家棄子……呃，不是，她丟下他一個人，跟着那個讓他沒有絲毫好感的律師柯博文，一起遊山玩水去了。
好！真是好極了！這小妮子在跟他挑釁呢！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能被她比下去！
於是，他把握時間充分的享受自由，一個人去衝浪、一個人去騎水上摩托車、一個人去玩拖曳傘、一個人去浮潛……
就在他覺得，他一個人也能玩得很開心的時候，“小艾，你看那條魚……”話出了口，他就愣住了。
他一直以為他玩得很開心、很愉快，卻在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里，發現自己的心裏，一直牽挂着另一個人。
他當下就沒了興緻，浮出水面，脫去潛水服，打算找個地方休息時，看到不遠處，艾薇正跟那個男人站在海邊聊天。
“講講講，真有那麼多話可以講？講了兩天還在講！”赫辛心裏頗不是滋味。
他試着想轉開身，他試着想邁開步伐，但是他的雙眼卻像是被定住一樣，直盯着艾薇帶着微笑的側臉。
其實她，真的很漂亮。
發亮的眼，帶笑的唇，還有那充滿自信的態度，也難怪那個男人一見到艾薇，就像餓鬼一樣纏了上去。
只是，在他的印象里，艾薇不曾給過任何男人機會，除了他自己。
所以，他忘了，忘了艾薇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忘了她周邊也有太多垂涎她的男人，正在等着她回眸一笑。
對於艾薇，他有某種自信，也自認與她有着很好的默契，所以，他放心的在愛情里來去，認為她始終都會留在原地。
然而，她現在是什麼意思？
她說不要他，又說要嫁給別人，現在索性跟那個男人朝夕相依？！
該死的！胸口那翻湧的感覺是什麼，陌生得教他無法辨認，卻真切得教他無法忽視。
他一定只是寂寞，一定只是這樣。
不曾感受過被忽略的感覺，所以才會一下子無法調適，他想，只要找個女人來陪他，這種情形一定就能獲得改善。
就這麼決定，他只要打個電話找女人來陪他，一定就能改善這種狀況！
赫辛用儘力氣邁開大步，往沙灘處走去，拿起電話，一一查看着電話通訊錄里的芳名錄。
“佳儀，不行，她跟小艾處得不好。”他否決了第一個人選。
“莉雯，也不行，她上個禮拜才以老闆娘的身分，跟小艾鬧得不愉快。”第二個人選再退位。
“惠珠，她更不行。”赫辛又找出她不能出現的理由。
十分鐘后，他走回了民宿，卻仍舊無法在將近二、三十個人選里，找出一個能陪他度過假期的女人。
總歸一句，就是因為這些女人都覬覦着「赫家女主人”的位子，所以只要一成行，就會造成無法善後的麻煩。
反正，他就是不肯承認，此刻的他，除了艾薇，再也不想與其他的女人相處。
這幾年的生活里，第一次沒有了艾薇，他覺得很怪，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當他無意間轉頭時，訝異且驚喜的發現，艾薇回來了，而且是……一個人。
他倚在門邊，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等着她慢慢走近。
他不是來求和，更不是來示好，他只是，剛好遇見她而已。
這輩子他沒做過以上這些事，當然，以後也不會，對象，也不可能是艾薇。
而她顯得心不在焉，一雙眼睛直盯着地上，無意識的經過他身邊，往民宿里走去。
不滿再次被忽略，赫辛沒好氣的開口。
“那個變形金剛咧？”赫辛很沒風度的給了柯博文一個綽號，誰教他的名字，跟某部電影裏的機械人名字一模一樣。
艾薇的腳步停下，緩緩的轉過頭，看到赫辛雙手正插在牛仔褲口袋裏，身子半倚着牆，隨性的站姿，雖一點也不貴氣，卻顯得很瀟洒。
這男人，真的是好看得過分！
“他是我學長耶，幹嘛叫他變形金剛啊？”艾薇沒好氣地回道。
“哼！”赫辛回應得簡潔有力，從鼻孔噴出一氣。
“他人呢？”纏了她兩天，終於肯放她出來透透氣了？
“回台北了，他明天要上班。”艾薇不像他那麼龜毛且愛計較，爽快的給了答案。
赫辛心情先是大喜，那隻討厭的機械人，終於願意把他的小艾還給他了。
不過，接着竄入腦海中的想法，卻教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
“那個機械人住台北？”這真不是個好消息，甚至算得上是壞消息。
“對。”艾薇已經懶得糾正他稱呼學長的名詞了。
“他對你有意思？”赫辛問話問得直接。
艾薇沒有馬上回答，目光直直望進赫辛那雙看起來特別漆黑的眸子裏，心跳開始變得紊亂。
這……是一種在乎嗎？
“別想太多，我只是好奇罷了。”赫辛心虛的打斷她的沉思，再次成功的把她的心情打入谷底。
艾薇撇撇嘴，笑得無奈，想不到她竟還會對他懷有一絲希望的感覺。
她總是一再的高估自己，這真是個讓人難堪的行為。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喜歡。
還好，柯博文願意收留她的難堪與無地自容。
“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赫辛又追問了一次。
正常來說，他對她的愛慕者不該有興趣，但這問題卻突然變得很重要，因為他想要知道正確答案。
“我想是的。”艾薇垂下了眼眸，看着這兩天一直被柯博文握在掌中的小手。
她有點不明白，柯博文也有一雙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時候，能給她很多的溫暖，但那溫暖僅只暖了手心，卻暖不了她的心。
赫辛偉岸的身子，在聽到這個答案時微微一僵。
他不該對這個答案有太多的訝異，但聽到時，卻還是無法不去在意。
“看樣子，你們相處得很愉快，他不會就是你口中所說的好男人吧？”赫辛努力講得雲淡風輕，但濃眉卻不自覺的鎖緊。
艾薇沒有回答，像是正在審慎思考着答案。
赫辛雖然壓下性子沒有追問，但不諱言，他正在等她說出否定的答案。
但是，她並沒有如他所願。
“他的確是個好男人。”艾薇仔細思考過後，認真的點點頭。
他事業穩定，待她溫柔，最重要的是，他願意提供一個可以讓她停泊的港口，而這遮風避雨的港口卻是赫辛無法承諾她的一切。
可是，當她的目光仍舊盯着自己的手時，她無法明白，一雙無法溫暖內心的大掌，真的能給自己幸福嗎？
她回眸，盯着赫辛插在口袋裏的手，她好想試試，那種溫暖是不是她的錯覺，其實他也沒有那種可以溫暖她心的能力！
唉，她這個笨腦袋又在胡思亂想了！
他的手，不在她的“勢力範圍”之內，她要敬而遠之才行。
“我要進去了。”艾薇無法控制腦中總是壓抑不下的想法，命令雙腳離開這個地方，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就算他是個好男人，你還是喜歡我的。”
在她邁開腳步的同時，赫辛又開了口。
她停下了腳步，想開口駁斥他的自信，卻啞口無言。
若有人能等閑看待感情來去，那表示這個人，一定沒有真正投入那份感情，而她，顯然投入得過深、迷戀得太深。
對於她的感情，赫辛太精明，所以總是矇騙不了他；而她太誠實，總是無法欺騙自己。
其實她，的確還是深深喜歡着他。
“那又如何？”艾薇回過頭，挑釁的迎向他自信的眼。
是她眼花了嗎？為何她會覺得他一向自信滿滿的臉上，似乎揉進了些惶惑、揉進了些不確定？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留在我的身邊。”赫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種建議。
但是，他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像是這個建議只是為了她好，沒有半點自私的成分。
赫辛一直不知道，對於感情，他總是不誠實。
“留在你的身邊？”艾薇無法置信的重複他口中說出的話。
這個男人，竟然要她留在他身邊？
艾薇的心驀地揪緊，什麼話也講不出來。
都已經受過那麼多打擊了，她卻仍震驚的發現，即使她現在說得出話，肯定也不是跟拒絕有關的辭彙。
她果真中愛情的毒，太深太深……
“是啊，你覺得怎麼樣？”從來沒想過，他會對一個女人提出這樣的邀約。
只是，問題出了口，他卻也沒有半點後悔。
“我不喜歡你不在身邊的感覺。”對於這一點，他倒是誠實以對。
他想，他只是不希望這個假期太無聊，他只是希望她多陪他一下，就算只是這段期間也好。
艾薇讀出他眼裏未說出口的意思，心再次狠狠的被揪痛着。
“你真是個可惡的傢伙。”艾薇嘆了口氣。
赫辛沒有開口替自己辯駁，只是等着她的答案。
相視許久，艾薇甩了甩頭，不願讓大腦有機會繼續胡思亂想。
“我想，你應該開始學着習慣。”艾薇蹦出一句話。
“習慣什麼？”他心一緊，有點擔心的問道。
“習慣我的不存在。”她緩緩的說出口，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或許，她真的該離開了，索性連工作都不要了。
他呢？他會放她離開嗎？
她沒有太多思索的機會，一雙手臂倏地朝她進攻，下一秒，她纖細的嬌軀被卷進他寬大的懷抱里。
艾薇嘆了一口氣，竟無力推開這誘人的暖爐，由着他的身軀讓自己溫暖起來，一路暖到心口，暖到有點發燙。
她好喜歡他的擁抱，這教她該怎麼辦才好？
這痛苦的折磨，什麼時候才會畫下旬點？
“其實你我都知道，我該學着接受學長的。”艾薇的語氣顯得有氣無力。
“不，我不知道。”赫辛很快的否認，他極度用力的將她擁在懷裏，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里。
被包覆在他的懷裏，她竟還想着另一個男人，真是不可原諒。
“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明明比你還適合我。”平心而論，她實在該學着對自己好一點。
“他哪裏適合了？”赫辛的口氣有些吃味。“他比我溫柔？還是哪裏比我好？說出個理……”
“他能給我一個家。”艾薇心平氣和的說出口，她等着看他訝異、啞口無言的反應。
但是，她沒料到的是，赫辛卻說了一句她做夢也沒想過的話。
“如果你要，我也可以給你。”憤怒在他的胸口、眼底，熾烈的燃燒着。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說那個變形金剛的好話，說他不如那個機械人，一字一句都讓他埋藏在心中的嫉妒發酵，教他口不擇言。
他的那句話入了耳，艾薇使力推開他，用一種無法置信的表情瞪着他。
如果你要？他當他在施捨嗎？
對於愛情、對於未來，他的態度永遠都這麼隨便嗎？
家，是一個多麼神聖的字彙。
但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變得如此低賤，像是隨手就能給予，也能隨性收回一樣的字眼。
“不用麻煩了，我不需要你給我。”艾薇冷冷的開口，語調客氣且有禮。
這男人永遠能傷她於無形，且一刀比一刀還要致命。
看着她的表情，赫辛不自覺緊握成拳，失去她的懷抱，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與憤怒。
不！其實他不是那個意思！
雖然開口的一剎那是賭氣，但他確實覺得那是個好主意，如果艾薇肯留在他的身邊，那他不會小氣得連個家都不給。
但是，他覺得他的語氣是不是出了問題，因為艾薇看起來好生氣。
“小艾，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是認真的。”赫辛首次在女人面前低頭，開了他的先例。
因為這個女人是艾薇，所以他認錯了，就只是因為口誤。
或許，他對艾薇的在乎，比他所願意承認的，還要來得多一些、深一些。
“哪一句？”艾薇的心不再忐忑，只是不停的往下墜入深淵。
他的道歉來得不算慢，卻無法停止她的心痛。
雖然不想承認，但艾薇知道其實自己心裏很難受。
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她就和那些妄想坐上“赫家女主人”位置的女人一樣。
如果她要，他就給。這樣的他，還真是大方哪！
至少，他還沒答應過誰，卻應允了她。
如果她夠聰明，她應該要馬上露出笑臉，撲進他的懷裏，抓住這稍縱即逝的好機會，享受無限美好的下半生。
但很可惜的，對於這方面，她從來就不聰明，要不然，她就不會戀上赫辛這個人，而不是愛上他身後的財富。
看她持續保持沉默，赫辛吊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晃蕩着，第一次覺得志忑。
“我們可以擁有一個家。”赫辛再次重申，催促着她的首肯。
這是他當下想出能“三”全其美的方法，能應付長輩的不滿，還能推掉女人們的算計，又能留下一個工作能力超強的秘書。
艾薇凝視着他，一顆心蕩呀盪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在他的身邊這麼久了，她怎麼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呢！
她知道他很喜歡她，比起其他女人，他或許喜歡自己比那些女人擁有多一些的獨立，多一點的聰明，甚至是多一些的自主，但那不夠，真的不夠。
她能做到這些獨立自主，只是因為她還愛着自己，試圖要保護她自己。
但如果某一天，她不再是那種人，而是一個好愛、好愛他的女人，那情形又會是怎樣呢？
“可不可以有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也好，不要因為比較而選擇我，而是純粹的只是因為我？”突生的一股委屈，讓她聲音帶着些許哽咽。
他選擇她的原因，永遠是因為她比別的女人安分，比別的女人不奢求，甚至是比其他的女人能幹。
但，那又怎樣？
如果哪一天，出現另一個能做的比自己還多的人時，她是不是也會被剔除？
太多的假設，答案都指向肯定，艾薇無法忽視這些。
赫辛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臉，無法回答她的問話，他不明白，為何艾薇總是能一眼就看出他內心的獨白。
只是，她對他來說，真的只是那麼微不足道的角色嗎？
他很清楚答案不是這樣的，但是，他又沒辦法說出個所以然來。
他的為難，艾薇全看在眼裏，她突然好想嘆息。
離開了這樣的一個男人，她應該會想念他一輩子。
或許分開的日子，真的快到了。
與他有關的事物，永遠複雜到難以捉摸，並夾雜着太多的不確定感。
但是，離開就簡單多了。離開，只是執行上有困難，但並不複雜。
所以，她決定執行了！
那個他所謂的“家”，是個牢籠，她沒有勇氣踏進去。
漠視他誘人到不行的提議，艾薇只是雲淡風輕的回了一句。
“對不起，我做不到。”
當她說出這話的同時，也代表着，離開他的時候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