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巴爾斯莊園的主人似乎忘記前一晚的事,整個早上都沒有傳喚安妮到他跟前。事實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下令不許任何人去煩擾他。

安妮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往常一樣的工作。或許是因為主人回來的緣故,整個莊園的氣氛變得和往常不同。僕人們變得忙碌起來,打掃得更勤快了,廚房的工作也加重,但奈德太太依然指揮若定,彷彿上緊發條的時鐘般的活躍。

根據奈德太太的說法,或許是厭倦了都市裏的交際酬酢,主人打算長期在鄉下隱居。他交遊廣闊,除了同階層的達官貴族外,也結交不少新興的中產階級朋友。他似乎遊歷過許多地方,長期過着漂泊的生活。在倫敦有不少投資和產業,另外還有不少紡織工廠分佈在德貝、伯明翰等地,並與一些朋友合夥在美國與南非殖民地經營礦業,也是“東印度公司”的大股東之一,分佈於世界各地的代理人按時寫信向他報告營虧。他對待花錢僱用的人採取恩威並施的態度,忠誠必有報償,背叛必定嚴懲。

這一切描述,安妮只是靜靜地聽着,奈德太太並不是十分敏銳的人,她只是以一般人的眼光去評估她的主人,對她而言,主人是一個慷慨大方的紳士,那就足夠了。

到了午茶時間,奈德太太走進廚房,找到正在和廚子準備茶點的安妮。

“安妮,老爺吩咐你馬上到起居室。”

“好的,我立刻就去。”

安妮急急忙忙把手洗凈,脫下圍裙,來到起居室。這個召喚代表他記起應該施予她的懲罰了嗎?

她在門口猶豫了許久,才輕叩着門上的拱環,緩緩推開大門。

這個房間佈置得相當精雅,窗前的帷幔都被放了下來,裏面的爐火熊熊燃燒着,布克羅契爵士偃卧在一張躺椅中,腳擱在枕墊上,手上拿着一本書在閱讀。

相較於昨夜微弱的月色,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形象鮮明得讓安妮相信,只要任何人見過他一面,必對那張臉孔永生難忘。

他的確和畫中人有着一模一樣的五官,只是似乎年長了十歲。他的膚色接近象牙白,閃着相似的光澤;光滑飽滿的前額凸顯了他的智力。他的眼睛既深黑又明亮,即使是最偉大的畫師,也不能描繪得恰到好處。事實上,他的相貌比畫裏的祖先要有威嚴得多。

安妮看得呆住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麼做是極度無禮的舉動。

他似乎沉浸在閱讀的樂趣當中,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直到一旁的大鐘響了三聲,他才抬起頭來,恰巧對上她的視線。

安妮從出神的凝視當中驚醒過來,連忙垂下了頭,“老爺,請問有什麼吩咐?”

他把書本放在胸前,指了指身旁的一張椅子,“請坐,特納小姐。”

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稱呼她的語調不太像是對一個下人,而是以一種對待朋友的客氣。

“我的名字叫安妮,老爺。”她謙恭有禮地說。

他沒有改變姿勢,顯然這樣很舒適。“我知道,我從奈德太太那裏聽說了你的事,你父親在班斯克村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倘若他現在還在世,你必定不會在巴爾斯莊園屈就這樣卑微的職務。”

安妮沒想到會聽到這番話,吃驚地瞪大眼睛,“我不認為這是卑微的職務,我很高興在此工作。”

“既然你很高興聽我的命令,那麼就坐下吧!我不喜歡這樣跟別人談話,老是要抬頭,脖子很酸的。”他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看樣子,主人擁有喜怒無常而且多變的個性。安妮暗忖。

安妮遵照他的吩咐,拉過那張椅子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

“關於昨晚的事,我想我該給你一個小小的懲罰。”

布克羅契爵士的語氣有些粗暴,“所以從現在起,你多了一項工作。”

“老爺儘管吩咐。”

不過他並沒有立刻對這一點加以說明。“你應該聽說過,我買下這棟大宅,是為了隱居。”

“是的。”

“我厭倦了城市裏的生活,正確的說法是,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尋歡作樂上頭。”布克羅契爵士的聲音有些嚴厲。“所以,我打算自我放逐一陣子。”

安妮睜大了眼睛,不解的地問:“老爺,在城市裏不能深居簡出嗎?”

布克羅契爵士聞言怔了怔,隨即大笑起來。

“問得好,特納小姐。”他坐起身來,動作十分迅捷。“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無法勝過環境。但是我選擇遠離它,這算是好的開始吧。”

安妮有些不能理解主人為何要對初識不久的下人提到這種事情。

“然而這不代表我喜歡平淡乏味的生活,我需要生活上的調劑。我打算做一點研究,追溯我的家族歷史。”說著,他把書本放在——旁,“我希望能有一名助手,幫助我完成這個工作。”

安妮發現,主人的身軀比尋常人要高大許多,他的神情嚴肅冷厲,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是脾性溫和的人。

“老爺的意思是……”安妮明白了他的話,顯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認為你很適合,特納小姐。”布克羅契爵土盯視着她的臉,“你必須負責整理資料以及謄寫等雜事,不過這些都是你額外的工作,你必須在晚上來完成它。”

“是的,老爺。”

“有一些資料並沒有放在這裏,你去找奈德太太,她會帶你去倉庫,告訴你東西放在哪裏。”

“是的。”

“我需要勤快敏捷,認真服從的助手。”他的聲調不帶一絲溫情,“你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嗎?”

安妮立刻挺直背脊,她知道這種“懲罰”,對於她在智識方面的長進,毋寧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沒有問題,老爺。”

“很好,那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安妮聞言,吃了一驚,“今天晚上?”

“既然遲早都要進行,早一步開始便可以早一步結束。”

“是。”

“好,現在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爺。”說完,安妮站起身朝他行了一個禮,轉身朝門口走去。

突然,他再次出聲喚住她,“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記住。”

安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你知道我的全名嗎?羅蘭德。歐佩斯克利。布克羅契。”他盯着她的眼睛,語聲清晰地說:“請你牢牢記住。”

安妮對於這個古怪的命令覺得有點困惑,不過她還是溫婉地回道:“是的,老爺。”

等到她退出房間,緊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幸虧主人沒有為難她,她暫時可以放心了。

只不過不知為何,主人的形象,總與夢中的那個人層層交疊,讓她心悸。

就這樣,安妮在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就必須到藏書室向主人報到。

她在奈德太太的協助下,找到了許多古文件和書信,以及私人日記。這些東西的年代多半是在十七世紀中葉,是有關於第一代布克羅契公爵的重要史料。

工作閑暇時,她還必須費心去研讀這些資料。儘管她的負擔一下子增加許多,她卻毫無怨言。

羅蘭德的作息和一般人完全顛倒,他早上總是關在房裏休息,到了晚上精神卻特別好,這也許是倫敦豪華奢靡的夜生活所養成的習慣。

另外一點,就是他的食量真是不可思議,他幾乎只碰液體——大量的上等美酒,以及巧克力、鮮果汁等,不過要是奈德太太做了她拿手的野味膀,他可能會加以考慮。

羅蘭德並不是一名好脾氣的主人,當他僱用的屬下犯了過失,他一定會給予懲罰。就像上個星期,由他所投資,位在曼徹斯特紡織廠的廠長,因為私下將原料偷賣到黑市,所以在成品上偷工減料,被告發之後,羅蘭德不但立刻解僱他,並且告上法庭,要那人負擔商譽損失一萬英鎊,結果那個可憐的傢伙因為付不出而被送進牢裏。

每天晚上八點的鐘響時,安妮就準時前往藏書室。

通常這個時候,藏書室里已經預備好點心和飲料,壁爐的火燒得正旺,而羅蘭德則坐在位於爐火旁邊,他慣常使用的躺椅里,等候她的到來。

在他的躺椅前方,有專為她預備的寫字枱和椅子,羅蘭德喜歡毫不費力,抬頭一眼就能看到她。

安妮總是不忘規矩,雖然沒有人為她通報,她依然輕叩門環,才推門而入。

“老爺。”

羅蘭德一如往常,舒適地躺在他的專屬椅子上,手上捧着一本書。

“特納小姐,今天郵差又送來一疊信,你必須先幫我處理。”說著,他伸手指了一下寫字枱,“這些幾乎都是社交請柬,不是很重要,我也懶得細看,乾脆你幫我寫回函處理掉。”

“是的,主人。”

安妮在寫字枱前坐下,遵照他的吩咐開始拆閱信件。這些信件厚厚一疊,是從世界各地飄洋過海來的。

其中一大半的信件,在封口處有着各種美麗的紋章圖案,一看便知是出自古老有名望的家族,這種信函的內容多半是各式各樣的聚會請柬。

自從主人回來之後,各式信件數量大增,但他不喜歡親自回覆,乾脆就把這個差事丟給她處理,她現在已以為常。

不過,這些信件當中,也有一些字跡娟秀的信函,顯然是出自女性之手。

到了這個時候,她總是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開口請示他一聲。

“老爺,這是從法國巴黎寄來的信,署名伊斯蘭,你要親自過目嗎?”

“伊斯蘭?巴黎?噢,那是瑪歌寄來的。”羅蘭德坐起來,注視着她,似笑非笑地問:“你不懂法文嗎?”

“老爺,我的法文造詣不高。不過,即使我的法文很流利,我想這一封信還是應該由你親自拆閱。”

羅蘭德笑了起來,“你憑什麼斷定?”

安妮把那封信平放在手掌上,掂了掂重量,又放在鼻子前面聞了一下。“從重量判斷,這封信的內容一定很長,而且信上有很強烈的梔子花香味。假如只是寫信人慣常使用的香水味道沾染上信紙,氣味不會這麼濃,我想對方一定又在信紙上多灑了幾滴吧。”

羅蘭德嘴角勾起嘲諷的笑容,“女人只會玩無聊的把戲,拿來給我。”

安妮依言把信遞給他,豈料他並沒有動手拆開,而是隨手扔進身旁的壁爐中,那封信頓時在熊熊火光里變得蜷曲焦黑,最後化為灰燼。

她大吃一驚,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

“老爺,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跟她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說著,羅蘭德露出極為不耐煩的神情,“伊斯蘭是一名舞女,我們同居過一段時日,但那又如何?”

安妮震驚於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只是丟掉——雙舊靴那般不在意。

“老爺,當初你會選擇她,應該是對她懷有一份熱愛吧?”

“沒錯,而且她也常常對我做熱情的告白。我讓她住在一棟別墅里,供給她僕人、馬車、珠寶、華服等,還有可觀的零用錢。”他舉手撩起垂落在額前的幾絡短髮,譏誚道:“可惜後來我發現她的熱情太過廉價,因為她揮霍我的金錢,卻背着我和其他男人偷情。我不能容忍這樣被人愚弄,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她甩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要再找一個情婦並不難,我在倫敦的時候,同時在三個女人的香閨輪流夜宿。“

安妮不敢置信,獃獃地坐着。

羅蘭德站了起來,走到壁爐前面,背靠在大理石平台上,伸展他的身軀,以一種高傲自信的姿態面對她。

“你好像對我的行為完全不能苟同。”他側着頭,態度從容不迫地說,“你的表情告訴我這一點。”

安妮鼓起勇氣,怯怯地開口詢問:“老爺,我不能理解,你要求你的情婦對你忠實,你卻這樣一個換過一個,甚至還同時擁有好幾個情婦,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她的話逗得他不住地發笑,“小朋友,倘若我是讓人包養,當然也會忠於我的主人,這可以算是一種職業道德哩!有誰希望自己的錢被情婦浪費在其他的小白臉身上?”

“但這依然是不道德的事。”凡是對於自己在良心上不能認同的行為,安妮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固執。“況且這對那些女人來說,是很殘忍無情的。”

“你的同情心太過於泛濫,那些女人靠着臉孔和身體維生,是出自她們自己的選擇。”他冷冷一笑,“而那些女人的聰明通常只要足夠取悅男人即可,要是連這樣低微的要求都辦不到,她們根本沒有本錢做這—行。”

“老爺,問題不在於她們,而是老爺本身的想法。你真的認為過這樣子的生活,一點都沒有錯嗎?”安妮的小臉非常嚴肅。

羅蘭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可是笑聲很冷冽。

“這是一種充滿感官刺激,富有魔力的享樂生活,並非人人都過得起。所以那些無法享受的人,便編織一些道德教條當藉口,直斥這種生活為墮落、敗俗,並且將這些教條灌輸給無知的大眾,告誡他們不該被引誘,否則會下地獄。這是用來掩飾嫉妒心理的一種手段。”

安妮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憤世嫉俗。

“老爺,現在你不是離開這樣的生活了嗎?”她輕聲地提醒。“假如真的是那麼美好的歡樂,老爺為什麼要買下巴爾斯莊園隱居起來?可見這種輕浮的生活是無意義的,不是嗎?”

羅蘭德聞言—怔,他的眼神忽然變得犀利起來,緊緊鎖住她的視線。

“你無知得像一張白紙。你以為你可以看穿人心嗎?”他粗暴地斥責着,“再熱愛金錢的守財奴,也不能一年到頭工作無休。我說我厭倦了,但不代表我認定那樣的行為是不檢的。”

看來主人開始動氣了,安妮心想自己不能再惹惱他。

“是的,老爺。”她垂下頭低聲的說。

羅蘭德似乎看出她的顧慮,臉色和緩下來。“不必擔心,我會因為一個下人說實話而發怒,但我不會因此開除她。”

“或許我真的沒見過世面,所以才會這麼說。請願諒我的無禮。”安妮依然不敢抬起頭。

“這一點的確是事實。”羅蘭德輕笑一聲,“我不會怪你,這是可以彌補的,只不過需要時間。而我,剛好就是時間太多了吧!”

他的眉宇之間忽然浮起一種憂鬱,一雙黑眸也陰暗了起來。

主人的心情真是陰晴不定。安妮有些不知所措。

“老爺,沒有人會覺得金錢太多的,但在我看來,時間比金錢更珍貴,當然更不可能嫌太多的。”她用一種輕快活潑的聲調,想轉移他的情緒。“我想做的事情很多,常常嫌時間不夠用呢!”

羅蘭德重新坐回躺椅,黑眸凝視她的小臉。“你都想做些什麼事情?”

“我的願望有些不切實際。”安妮有些靦腆地回答。

“沒關係,可以說來聽聽。”

她放下了筆,雙手放在裙摺中,羞澀地開口,“我曾經想過要自食其力,存一筆錢,然後出發環遊世界,一一去拜訪倫敦、巴黎、雅典、羅馬、君士坦丁堡等大城市。”

她的聲音又輕又細,好像蜻蜓掠過平靜的湖面,點出一道道的水痕。

“我好希望能夠漫步在西班牙格拉那達,阿罕布拉宮的中庭,觀賞牆壁與天花板上繁複奇異的鏤花裝飾;我也想造訪梵諦岡的西斯汀圓頂教堂,欣賞包提柴利、格蘭達佑的壁畫,瞻仰米開朗基羅架在高窗之間的穹窿里,預告救世主降臨的諸位先知巨像。接下來再到佛羅倫斯一游,傾聽雙腳踩在古老的石板街道上所發出的清冷迴音,用手去觸摸那些粗糙斑駁的磚牆,細數上面的歲月痕迹。我想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而不是抱着從書本的白紙黑字當中得來的印象。”

她述說著心裏的願望,雙眸閃着快樂的光芒,整個人陶醉在自己所編織的夢想里,表情充滿——種溫和的激動。這使得她看起來比平日更添一份嫵媚的青春之美。

羅蘭德盯視那張容光煥發的小臉,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五官輪廓顯得更加立體,一雙黑眸越顯深幽。

安妮忽然驚覺自己說得太多,雙頰立刻染成兩片玫瑰色。

“對不起,老爺。我想我應該繼續工作了。”

“不必在意。”羅蘭德叫了起來,聲調竟是異樣的熱切。“我喜歡聽你說這些,請繼續說下去。”

“可是……”

“其實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我都曾經遊歷過。”

安妮睜大眼睛,充滿驚詫與欣羨之情。“真的?”

“沒錯,我幾乎漫遊過整個世界。阿罕布拉宮的‘蔓藤花紋綴飾’,我曾經親手觸摸過,那真是令人難忘的經驗。那種精巧圖案與豐富色彩的構思,應該歸功於回教的創教人穆罕默德,他讓藝術家的心靈脫離真實世界的事物,而導向線條與色彩的夢幻世界。”

羅蘭德以手支額,靠在椅背上,閉目搜尋過往的記憶。

“至於那個教皇的小禮拜堂,那真是驚人!米開朗基羅的確是曠世天才,細節處處理得毫無失誤,以及填滿整個空間的壯麗畫面,種種一切,都讓世人對天才的能力有了全新的概念。而他所創造出的人物,體態一個比一個優美、鮮活,從來沒有一位藝術家如此簡潔有力表現出造物的奧秘與雄偉,真是卓絕的奇迹!”

安妮放鬆自己,讓想像力飛馳,完全沉浸在他所描繪的景象里。

其實像這樣的晚間工作,對安妮來說,的確是開拓視野的好機會,因為她的主人似乎很喜歡跟她談論外界的事物。他的談吐顯示自身擁有的閱歷,毫無疑問是相當豐富、新奇而有趣。

他的記憶必定是浩瀚如汪洋大海般,那會是一個多麼炫目燦爛的世界?安妮心想,不由得心生羨慕之情。

像安妮這樣涉世未深的純潔女孩,很容易就被羅蘭德口才流利的敘述所打動,心生嚮往,陷入深深着迷之中。

只是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一種莫名的危機里。

布克羅契公爵的私人日記與書信,數量超乎尋常的多,安妮必須犧牲寶貴的睡眠時間鑽研這些歷史文件。

安妮從這些文件里發現,這位權傾一時的朝臣,是當時權貴中的異數,經常冒死勸誡國王要聽從人民心聲。只可惜昏庸的查理一世並沒有採納忠言,才會因為不負責任喪失國土,最後被國會逮捕下令處死。

布克羅契公爵從此過着長達十幾年的流亡生涯,為了王權復辟而多方奔走,及時阻止圓顱黨黨魁克倫威爾被擁戴為王。

在這段流亡期間,他留下了許多文采斐然的手稿,任何人讀了他的文字,都會被其中所流露憂國憂民的高貴情操感動不已。

這位貴族並非不懂生活樂趣的老古板,他喜好狩獵,是當時全國最高明的騎士與射手。若非他擁有這一方面的才能,沒有其他人比他更能勝任國王的獵伴,以他勸誡國王的言行,或許早就被下令逮捕入獄。

他是一名聰明的享樂主義者,鑒賞美女與駕馭她們的能力,和他的騎術同樣知名。這些文件當中就有不少纏綿悱惻的情書,寄信人都是出身顯赫的名媛貴婦。

安妮不禁掩卷嘆息,沒有比政治更黑暗與詭譎多變的環境,這麼一個才華洋溢的風流人物,親身參與了宮廷鬥爭、國會政變、王室復興等改寫歷史的重大事件,他短短几年間經歷過的驚濤駭浪,遠非善良淳樸、與世無爭的班斯克村民所能想像的。

這時,一名女僕沒有敲門,慌慌張張推開門跑進她的房間,語聲急促地說:“安妮,有一個騎着紅馬的男人,在大門外指明要找你。他看起來有些醉意,而且大聲咆哮,好可怕!”

騎着紅馬的男人,那一定是西里爾!這會為莊園和老爺帶來麻煩,事情棘手了。

安妮匆匆忙忙放下工作奔出去,穿過大廳卻差點撞上一堵牆。

“你要去哪裏?”羅蘭德扶住她肩膀,及時挽救她差一點跌倒的身子。

“老爺,對不起,我……我有一個朋友,他在外面等我。”安妮囁嚅道。

羅蘭德的黑眸,一反平日的深沉,銳利如鷹。

“朋友?”他冷冷一笑,“我都聽說了,他在門外大肆咆哮,口出穢言,好幾次試圖闖進來,連守門人都幾乎擋不住,你會有這樣的朋友?”

“西里爾是村長的兒子,他的本性其實不壞,是一場意外造成的。”安妮心虛得不敢抬頭,“老爺,我會去跟他說,我很抱歉為這裏帶來麻煩,我保證我會解決這件事。”

“你保證不了任何事情。”說著,羅蘭德放開她,轉頭吩咐一旁的下人:“去請特納小姐的‘朋友’進來,讓他在起居室等候。”

“是的,老爺。”僕人恭敬地領命離去。

“跟我來吧。我想好好認識一下你的‘朋友’。”說完,他轉身往起居室的方向走去。

安妮沒有選擇,只得跟上他的腳步。

過了一會兒,西里爾就被帶進來了。

他果然喝得醉醺醺,而且在他被帶進起居室的一路上,眾人不斷聽到他放聲謾罵詛咒,全都是比陰溝里的地鼠還要污穢骯髒的言詞,就連具有一流管家素養的奈德太太也聞之色變。

不等領路的僕人通報,西里爾逕自推開房門,大聲喊道:“安妮那個賤女人在哪裏?”

他渾身散發著污濁惡臭的酒氣,一下子就瀰漫了整個房間。

羅蘭德不動聲色,冷眼注視面前的不速之客。

安妮坐在他左手邊的讀書椅上,擔心老爺會因為被冒犯而大怒,臉上失去全部的血色,害怕得全身發抖。

假如西里爾觸怒了老爺,那她勢必要離開這裏。就算她會因此面臨煉獄之火的煎熬,也不能再替老爺增添麻煩。

西里爾粗魯地甩上門,一雙佈滿血絲的醉眼瞥見安妮的身影,立刻不由分說的沖了過去。“你好大的膽子!”

安妮來不及驚叫,驀地竄出一道勁風,西里爾的身體陡然朝反方向飛了出去,撞到牆角,額頭上立刻挂彩。

羅蘭德擋在安妮身前,臉色陰沉,爐火雖然燒得很旺,整個房間裏的氣壓卻驟然降低,寒氣逼人。

他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快得讓人看不清他是怎麼辦到的。

“莫頓先生,歡迎來到巴爾斯莊園,我是這裏的主人布克羅契爵士。”羅蘭德緩緩地開口,氣勢懾人。“這裏是我的家,請告知尊駕來意,倘若你任意動粗,依照大英帝國的律法,在自己家裏持劍殺死強盜可以算是自衛,不會獲罪。”

剛才那一撞,西里爾的酒意總算去掉大半,清醒得足以思考自身處於何種形勢。

眼前這個自稱是主人的傢伙,身材異常高大,他的眼光筆直射過來,面容深沉難測。

一陣寒意爬上西里爾的背脊,令他從骨子裏冷了起來。

本能在警告他,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難惹,而且是像鬼魅一般的人物。

剛才西里爾只覺得一陣力道強勁的風席捲而來,完全看不見對方的身形,人就躺在地上了。這個傢伙寂然不動時,沉靜而強大的氣勢籠罩了整個房間,彷彿用整座山將他壓在底下,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而那兩道森冷至極的目光,讓他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西里爾勉強咽下恐懼,他明白,魯莽行事為他自己帶來極為可怕的麻煩。

“我來找我的未婚妻,安妮,特納。”西里爾爬起來,動作顯得有些遲緩。“安妮,你竟然棄我不顧,你何必放着好日子不過,跑來這裏當下人呢?趕快跟我回家,我的寶貝。”

他想繞過羅蘭德抓住她,但立刻被彈回去。

“你的未婚妻?”羅蘭德冷笑一聲,轉過身來,“安妮,這傢伙說的話是真的嗎?”

安妮站了起來,雖然害怕,然而她依然堅決地搖頭,“不,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聽到她否認,西里爾的怒氣又發作,順手拿起一旁的花瓶朝她扔過去,但沒丟准,花瓶砸到對面牆壁,登時碎成一地。

“你這婊子!你竟敢這樣對我!”他像一頭髮狂的瘋牛,向她疾奔而來。

不過他還沒碰到她的衣袖,羅蘭德便迅速擋在她身前,把手一揮,西里爾再度像個布娃娃一樣,毫無抵抗能力地向後撞到牆壁,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這一摔可是跌得結結實實,西里爾只覺得全身骨頭都像被拆散了似的疼痛。

“你憑什麼干涉我的家務事?”西里爾痛得爬不起身,只有朝天揮舞着拳頭。“我要帶走我的女人有什麼不對?我可以告你強擄人妻!”

羅蘭德冷哼一聲,“我也可以告你,剛才你砸碎的那隻花瓶,價值七千英鎊!”

雖然西里爾聽到這個價錢時,吞了口口水,依然大聲咆哮道:“那又怎樣?”

“我警告你,以後別再上門找麻煩。”羅蘭德神情嚴峻,目露精光直瞪着他,“否則就算你是她的丈夫,我也會讓她變成寡婦,你最好牢牢記住!”

西里爾從他的眼神里明白,他是說得出做得到。

羅蘭德不再理會他,逕自走到壁爐前拉鈴,召喚下人,立刻就有兩名僕人敲門進來聽候吩咐。

“把這個酒鬼拖出去,用繩子捆住他的手腳,綁在馬背上送他出大門。以後這傢伙若是敢再來騷擾,我准許你們用槍對付。”

“是,老爺!”

僕人遵照指示將西里爾拖了出去,西里爾因為傷重無法反抗,但他還是吐出一堆下流粗鄙的髒話。

等到那刺耳的噪音逐漸消失,安妮不安地絞扭着雙手,低着頭說:“對不起,老爺,我……”

羅蘭德背對着她,沉穩地說:“這不是你的錯,你無須道歉。”

聽他這麼說,安妮心裏更加愧疚。

“可是,都是因為我才惹來這一場風波,為此還讓老爺損失這麼貴重的花瓶,我……”

“倘若損失一隻花瓶,可以挽救一名少女免於陷入火坑,這一筆交易是合算的。”他語氣淡漠地回答,“別感激我,我不過是遵照羅馬舊教條,做—件好事來贖清過去所有的大小罪過罷了。去找人來收拾一下碎片,暫且別丟,以防他再度上門滋事,可以留做證據。我回房間去了。”說完,他頭也不回的朝門口走去,逕自離開起居室。

一陣暖流從安妮心底緩緩升起,盤旋、慢慢擴散至全身,將她緊緊圍繞在其中。

老爺雖然表面冷酷,其實他擁有仁慈寬厚的心。安妮不禁覺得,自己的確是受到上天眷顧的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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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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