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七八六年六月教堂的鐘聲成為引路者,讓死者的靈魂在天使的引導下順利抵達天堂。
“主啊!我們將喬治。特納的靈魂交予你的手中,希望他能在你的眷顧下得到永恆的平安與安息,阿門。”
在教堂墓園的——角,一名神父對着一個新墓穴喃喃誦經祝禱。幾乎全村的人都到齊了。
安妮一身黑衣,捧着——束白色鮮花,面無表情地站在父親的墳前,對周遭的一切聲響充耳不聞。
喬治是因心臟病突發而死,死在書房,他最心愛的書堆當中。
倘若她早一點發覺父親的健康狀況,那一天晚上她能夠在就寢前多巡—一次房,也許如今父親就不會躺在冰冷的地下了。
但現在想這些都沒有用了,她在世上已經是無依無靠。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在場的班斯克村民莫不敬悼這一位故去的良師益友,然而有一件更教他們由衷難過的事,就是他們心裏都十分明白特納家的孤女,將會面臨到怎樣的命運。
西里爾自從跛了以後,脾氣變得異常暴躁,而他對安妮的企圖心也越來越強烈,莫頓村長也認為兒子應該要早日娶妻生子,所以安妮的命運岌岌可危。
安妮不是不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必須早日找到一個工作,好能夠獨立自主。
神父舉行完儀式,安妮把手中的花束放在棺木上,看着它一寸寸被工人鏟起的泥土所掩埋。
葬禮結束后,村民們體諒安妮,並沒有跟她致唁,只是簡短地問候一兩句就慢慢散去,最後只有霍布斯醫生留下,他是一個慈祥和藹的長者,與喬治是多年的至友,待她如親生女兒。
“安妮,節哀順變。”他摟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我知道,醫生。謝謝你的安慰。”
兩個人並肩走出墓園,腳步放得很慢。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在設法找工作。”安妮機械式地應答。“原本史瓦利先生與葛拉翰先生都答應我到他們的農場工作,但後來他們又表示無法多雇——個人手,我又是女孩子,同樣的薪水,對他們來說不合算。”
霍布斯醫生明白,這又是莫頓家的影響力。
“那你來我的診所幫忙,你也可以住到我家裏,這樣晚上你就不會落單了。”
安妮搖搖頭,她清楚霍布斯醫生的家境,他家中有五個孩子,食指浩繁,加上老大離家上大學,肩上的擔子很重,不可能多負擔一個人的生活。
“醫生,別擔心,我會想到辦法的。”
“不管到什麼地步,絕對不可以答應那個惡棍的要脅。”霍布斯醫生語氣憤重地告誡,“冠上莫頓的姓只會更生不如死,他們全是冷血的惡魔,他們家族居然沒有一個人到場參加你父親的葬禮。”
“我知道,醫生,我會記得你的忠告。”
霍布斯醫生想不出其他的話好安慰她,只能輕嘆口氣,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後轉身默默地離去,留下安妮一個人站在墓園門口,獨自哀傷。
就在這個時候,達達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安妮認得這個聲音。
只有西里爾。莫頓才會在這裏縱馬狂奔。這是他腿跛了以後,新染上的嗜好。
果不其然,一匹高大的紅馬隨即出現在小路的盡頭,朝教堂的方向疾奔而來,揚起一片黃塵。
然後在她的面前煞住馬,風沙跑進她的眼睛與喉嚨,使她嗆咳了兩下。
“看樣子我沒趕上喪禮。”西里爾勒住韁繩,他的穿着很隨便,根本不像是來參加葬禮。
“已經結束了。”雖然很疲憊,安妮還是全神戒備,不敢稍有鬆懈。
“是呀,我的寶貝。”西里爾並沒有下馬,他喜歡坐在馬背上,因為這樣看人,使他自覺高人一等,可以睥睨一切。
“不過還是很感激你趕來。”
“別這麼說,甜心,你不該對你的情人這麼生疏。”他的態度盛氣凌人,“我想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好好討論一下我們的婚事。”
“我現在沒有心情想到這些事情,可不可以等一陣子再說?”安妮委婉地要求。
“我已經等得夠久了,我的寶貝。”說著,西里爾獰笑一聲,“你該知道,你遲早都是莫頓家的人,早些把事情解決不好嗎?”
安妮隱忍着心裏的怒氣,“莫頓先生,我還處於服喪期,請你看在我死去的父親份上,等過些日子再談好嗎?”
西里爾咧着嘴,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匹殘忍兇猛的野狼,盯着前無去路、驚惶得全身發顫的小白兔。眼看獵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不妨多享受一下追逐的樂趣。
這樣玩弄獵物,將之逼到懸崖前,親眼看到獵物怕死求饒,感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主宰,才夠刺激。
“好吧!那麼過幾天我們再討論這件事情。你需要我載你回家嗎?”
安妮搖搖頭,心裏暫時放下一顆大石頭。“不用,謝謝。我還要去拜訪史密斯太太。”
“那就再會了,寶貝。”西里爾揮動手裏的長鞭,狠狠地一抽,紅馬痛得人立起來,發瘋似地向前衝去。
目送那個惡棍揚長而去,直到消失不見蹤影,安妮的身子一癱,跌坐在地上。
她當然明白,躲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她必須在這段緩刑期間想到辦法自立,否則只有坐以待斃。
書香@書香書香@書香書香@書香“安妮,這些馬鈴薯跟雞蛋我就放在這裏了。”史瓦利從馬車上面搬下籃子,放在特納家門口。
“謝謝你,史瓦利先生。”安妮站在家門前,勉強打起精神,對他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史瓦利摘下帽子,雙手絞扭着,表情很不安的開口道:“安妮,我很抱歉。我沒有遵守信用,這是因為……”
“沒關係的,史瓦利先生,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忙,我衷心感激。”安妮明白這個老實人想說什麼。“我是女孩子,又沒做過農場的粗活,只怕也幫不上什麼忙,你應該僱用男孩子當長工才對。”
聞言,史瓦利的內疚更深了。“安妮,我想……我想其他地方一定有更合適的工作。我昨天聽說距離村子大約三哩的南邊,那座荒廢很久的巴爾斯莊園,已經被—位來自倫敦的貴族買下,正在大力整修。我猜等新主人住進去之後,一定需要人手,你可以留意那裏的工作機會。”
這個消息對安妮來說,不啻是在長久的昏暗絕望當中,出現了一道曙光。
“謝謝你,史瓦利先生。”安妮蒼白無血色的小臉上,露出了自父親去世后第一次真正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
“我會留心那邊的消息。”
史瓦利覺得自己的良心稍稍好過些了。“我很高興能幫上一點忙。我還要繼續送貨到市場去,再見了。”
他朝她鞠了一躬,把帽子戴回頭上,準備坐上馬車。
“再見,史瓦利先生。”
安妮一直對着馬車揮手,直到馬車消失於視線之外。
史瓦利帶來的消息,讓安妮的心情從絕望的深淵再次振作起來,無論如何她都要把握這次機會,她決定要親自跑一趟巴爾斯莊園,試試運氣。
但願上帝並沒有遺棄她。
第二天一早,安妮依舊——身黑色喪服,徒步前往巴爾斯莊園。
巴爾斯莊園位在班斯克村南郊,建於十八世紀初期,主屋是一棟標準的意大利帕拉迪歐式的圓形別墅。
整棟屋子都是用白色磚瓦砌成,正門柱廊的形式像是古代科林斯式的神殿,房屋的牆壁很平坦,沒有曲狀或者渦形花飾,屋頂也沒有冠上雕像或者怪異的飾物,是一棟樸實無華,但氣勢非凡的宅邸。
這一座白色大宅,坐落在——個如詩如畫的花園裏,屋子前是—座透明如鏡的美麗湖泊,湖泊上有一座羅馬式的石造拱橋。整體景觀都充分反應自然之美,令人想。起十六世紀風景畫家羅倫筆下優美的湖光山色。
這一棟大宅已經被廢棄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整修得煥然一新,庭園再次萬紫千紅,造訪它的人都會以為自己來到了童話中的仙境。
安妮站在莊園的大門口,猶豫了好半天,最後她命令自己想起西里爾的威脅,這使她積聚不少勇氣,強迫自己不再畏怯,舉手輕叩門房的窗子。
“請問找哪一位?”守門人探出頭來,他的樣子頗為兇悍。
她鼓足勇氣,怯生生地開口說:“請問這裏缺不缺人手?我想找工作。”
“去找管家奈德太太,她負責這件事。”
“謝謝你,先生。”
守門人立即開門讓她進入莊園,並指點她往主屋的後門而去。
安妮謝過他后,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前走,根本沒有心情欣賞四周的美景。
一個女僕開了門,領着安妮穿過廚房,來到後面一棟小屋。這裏收拾得非常整潔,一張高背扶手椅上端坐着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她頭戴寡婦帽,身穿黑綢衣服,膝上放着一個針線籃,她正忙着編織。
女僕鞠躬告退之後,老婦人瞥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十分仁慈。
“你有什麼事嗎?”
“我叫安妮。特納,是班斯克村的居民。”安妮見她態度和藹,便壯起膽子的說:“現在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想找一份工作。請問這裏能夠收留我嗎?我什麼工作都能做的。”
老婦人聞言,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臉上堆起了笑容,顯然對她的印象良好。
“我們的確是很缺人手。我是這裏的管家奈德太太,我必須要對新人做一番考察。”她對安妮微笑的說。
“是的。”
“你會刺繡縫紉嗎?”
“會的。”
“看你的氣質,你似乎受過良好的教育,你會寫字管帳嗎?”
“我去世的父親是哈瑟利小學的校長,我懂得一點法文,一點德文,普通的算術還可以。”
“好極了,我正需要一個助手。我的視力越來越退化,看帳本上那些小字益覺吃力。你被錄用了。”
安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是的,你明天就能來上工嗎?我們會幫你準備好住處。”
“當然可以。可是……我能不能有—個請求?”她遲疑地問。
“什麼要求?”
“我有一隻狗,想帶它一起來可以嗎?它很乖,絕對不會惹麻煩的。”安妮懇求道。
奈德太太猶豫了半晌,終於點頭,“也好,若它能勝任看門狗職責的話,它是不會受到虧待的。”
“謝謝你,奈德太太。”安妮喜出望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為了怕受到阻撓,安妮沒有告訴任何人,僅收拾了一些細軟,便悄悄搬進巴爾斯莊園。
她雖然也是下人,不過她等於是副管家的身份,幫助奈德太太掌理莊園的收支情形。
奈德太太相當親切仁慈,親自帶她巡視整棟屋子,好熟悉環境。
安妮最喜歡的地方是藏書室與過廳。藏書室約有兩層樓高,顧名思義,裏面擺滿了烏木做成的書架與一排排的圖書,藏書之豐,是她父親那間小書房的好幾百倍。她驚喜的發現,裏面有不少書是稀有的珍本,可以確定這裏的藏書是經過好幾代的時間所累聚而成的。
更讓她意外的是幾乎每本書都有人讀過,而且扉頁上的空白處都寫滿批註,諷刺與批判意味濃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而且字跡瀟洒剛勁,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另外,過廳也讓她驚訝不已。這裏除了天花板上美麗的裝飾畫,厚重的紫色綢幔,閃閃發亮的波西米亞玻璃做成的櫥櫃裝飾品,以及黃銅製的華麗吊燈外,還有許多價值連城的美術品,牆上也有許多精美的表框畫。
最顯眼的一幅畫是——名年輕男子的肖像。初來乍見,安妮被這一幅畫像吸引住,視線久久無法離開。
畫的色調有些晦暗,但很顯然是出自名家的手筆。畫裏的主角是一個年約二十齣頭的貴族青年,他的相貌俊秀迷人,身穿最上等質料的黑絲絨外袍,翻出珍珠灰色的蕾絲立領。他的五官像是經由希臘第一流工匠的巧手精雕細琢出來的,黑髮自然垂肩,漆黑的眼瞳深沉得像是無底深淵,將注視他的人一起捲入周遭幽暗陰森的氛圍之中。
畫師不僅將高級衣飾的質地光澤表現得無懈可擊,還成功地捕捉住這位青年難以捉摸的氣質——一位尊貴無比、擁有權勢,具有高度文化水準的上流人物,這一點不需要任何象徵權威的冠冕或飾物來提升畫中人與生俱來的尊貴。
這一幅肖像畫充分地將貴族人士的高尚優雅與出身名門的悠然自在的氣質具體化,成為足以名垂青史的不朽巨作。
安妮忍不住在心底讚歎這一幅傑作,儘管整幅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哀愁氣氛里。
她低頭審視畫上的簽名與日期——羅蘭德。歐佩斯克利。布克羅契公爵,一六三四。范戴克。
這麼說來,這一幅畫的歷史距離現在已經超過一百五十年。
范戴克是英王查理一世的宮廷畫師,他的肖像畫在貴族名流之間素享盛名,安妮曾在一本書上看過有關他的記載。由於范戴克接了太多訂單,所以他往往只繪顧客的頭部,身體的其他部分便由他的助手照着穿上顧客服飾的假人來完成。
不過,眼前這幅肖像畫顯然是出自同一名畫師之手。
看來這位布克羅契公爵,想必一定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政治權貴。
“他是我們老爺的祖先。”奈德太太解說道:“這一個家族相當古老,可以追溯到蘭卡斯特王朝的亨利五世時代。不過他們在一六五九年發動結束共和黨執政,迎接查理二世登基。旋即被重用,成為朝中最有權勢的一員。這一個家族出過很多傑出的將領、上議院議長、兩任首相,以及一位皇后。我們主人布克羅契爵士是這個家族目前僅存的嫡系後裔,繼承了封號。但是他不喜歡住在嘈雜的倫敦,所以在這裏置產,希望能在鄉間過平靜的生活。”
安妮望着那幅肖像,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主屋所有的房間她幾乎都看過了,唯獨二樓西翼尾端,最大的一間卧室卻是房門深鎖,她有些不解地問奈德太太。
“這裏是老爺的卧室,他不許任何人擅自進去打擾”
“那打掃該怎麼辦?”安妮提出疑問。
“老爺吩咐過他的房間不必打掃,我們只好從命。”奈德太太聳聳肩道。她認為這是貴族紳士的怪僻,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安妮點點頭,“好,我記住了。”
“好極了。”奈德太太露出滿意的微笑,“今天到這兒為止,該去吩咐他們開飯了。老爺不一定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希望他到這裏,隨時都有熱騰騰的食物可以享用。”
安妮佩服奈德太太的細心周到,決心要好好向她學習。
安妮很快就適應了巴爾斯莊園的生活。
她心思敏捷,工作勤奮,學習能力很強,待人又謙恭有禮,很快就贏得大部分人的友誼。她的愛犬克利斯在庄園裏也成了大家的開心果,過着悠閑自在的生活。
唯獨莊園的新主人始終沒有露面,安妮的心中充滿期待,因為她受到那一幅畫像的影響,着實好奇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安妮的工作量雖然不少,可是她安排時間得當,因此有閑暇時間維持她的閱讀習慣。她向奈德太太徵得允許,多打一把藏書室的鑰匙,方便她借閱裏面的藏書。
她就像一條快樂貪心的白鯨,優遊徜徉於浩瀚的知識之海,晚上經常手不釋卷直到曙光乍現。
有一天晚上,她閱讀完阿普留斯的《變形記》——這本自古羅馬帝國時期留傳下來的古典著作——的上集,覺得意猶未盡,迫切地想繼續看下去,不禁懊惱沒把下集一併帶回房間。
她穿着睡衣起身,隨意披上一件外衣,穿上拖鞋,擎起燭台,準備偷偷溜到藏書室把下集拿出來。
睡在床邊的克利斯被女主人的動作驚醒,立刻站了起來。
安妮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它噤聲。“克利斯,我要去藏書室,你不用跟來喔!乖乖睡覺。”
她輕輕帶上門,把克利斯留在房裏。
安妮躡手躡腳地從側門進入過廳,悄悄走上橡木階梯,小心翼翼避免發出任何聲響,以免吵醒大家。
不知是怎麼回事,安妮隱約覺得一雙眼睛藏匿在暗處,視線如影隨形的緊盯在她身上。
安妮把燭台舉高,不時回頭查看,有些不安地打量着身後,但除了廊上的肖像畫,高懸着的古銅燈,以及放下來的帷幔外,什麼也沒瞧見。
她太敏感了。安妮心想着,或評是因為深夜到藏書室,是一件不太合儀的行為,才讓她變得神經兮兮的吧。
藏書室的門很重,安妮—一手拿着燭台,吃力地推開門。
偌大的房間一片漆黑,寂靜得令人害怕。她手上的燭火要與這個地方的陰暗相比,顯得非常微不足道,而且這裏的窗子似乎沒有關好,隱隱有道冷風在室內流動,火光搖曳不定。
藏書室的書是先歸類后,再按照作者名字來排列。阿普留斯的《變形記》是放在東牆書架的最上層,她必須舉着燭台,爬上書梯去找它的下集。這是一個艱困的工作,她的另一隻手必須扶着書架,讓活動書梯移動到目標附近。
她急切地找尋那一本書,“阿普留斯……A……找到了。啊!”
就在她欣喜地抽出那本下集之際,一道忽然流竄進來的夜風,冷不防把她手上的燭火吹熄,周遭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安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登時重心不穩,從書梯最高處跌了下來。
她驚叫一聲,預期自己的身體會遭受到地板無情的撞擊而頭破血流,她閉上了眼睛,準備承受即將到來的劇痛。
結果,她並沒有碰到冰冷的地板,而是身體懸空。
她緊閉着眼睛,本能地抱住那個接住她的物體,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個男人。
她尚未從驚嚇中恢復過來,頭頂上卻響起,—聲輕笑。
這個聲音好熟悉!
“你……你是誰?”安妮顫抖着聲音,氣息不穩地問。
男人沒有回答,也沒有放下她的意思,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
剛才,她下意識地雙手環上他的頸子,上半身緊緊貼住這個男人的胸膛,尋求保護和安全。
但是這一副軀體,卻透着說不出的怪異。
這個男人的肩膀很寬,胸肌堅如鐵石,抱着她的兩隻胳膊給她同樣結實強壯的感受,不可撼動,彷彿可以輕易制伏一頭衝出獸欄的蠻牛。
然而,她卻感覺不到這個男人的呼吸,甚至是他的體溫,他就像大理石—樣堅硬而冰冷。
“你是……”恐懼滲人了她的血液,巴爾斯庄園裏並沒有這一號人物,莫非他是竊賊?
“應該由我來審問你,小姐。”男人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為什麼在三更半夜,單獨一個人闖進我的藏書室?”
安妮霎時恍惚起來,他的音調好似那個埋藏在她的記憶深處,神秘的夢境中所聽到的低語。儘管已經有些模糊,午夜夢回時,她依然為之戰慄不已。
不過,這個聲音是堅決嚴厲的,非常具有威儀,與那個充滿輕憐溫存的語氣完全迥異。
“你……你的藏書室?”安妮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裏是巴爾斯莊園,你究竟是誰?”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放下來,雙腳穩穩的站在地上;他的動作乾淨俐落。
“勇氣可嘉的小姐,假如我是你懷疑的那種人,你早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他很明顯地嘲弄她的問題。“剛才我已經泄漏我的身份,我說這裏是‘我的’藏書室,你半夜闖進‘我的’房間,究竟是何居心?”
這裏是他的,難道說……
“難道你是……布克羅契爵士?”說完,安妮急忙掩住了口,儘管是在黑暗中,她依然瞪大了眼睛,徒勞地想看清男人的臉。
“你總算證明了你沒被嚇暈。”
安妮雖然感到害怕,可是她的神智尚稱清醒。
“你怎麼能夠證明你是這裏的主人?”基於職責,她必須問個清楚。
“管家奈德太太應該有告訴過你,過廳的那一幅肖像跟現任的布克羅契爵士長得十分相似,你若是拿燭火來照我不就可以知道了?”
安妮這下子嚇得更加厲害,他若真是莊園的主人,她這種大膽無禮的舉動只會惹火他,要是被開除,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對……對不起,老爺,我只是……只是想拿一本書回房間裏看。我……”她牙齒開始打顫。
“白天來就不行嗎?這個理由不夠充足。”
“因為……因為上集太好看了,我……我被故事情節吸引,急着想看下去,所以……所以……”她結結巴巴為自己辯解。
“即使如此,你也不該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到主屋這兒來,現在你先回房間去,明天早上我再決定如何懲罰你。”
安妮無法違拗這個命令,雖然她尚未瞧見他的相貌,但光憑他的氣勢,以及剛才觸摸到的衣料質感,她幾乎相信他的確就是莊園的主人。
“是的,老爺。”她低聲回答。
不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要怎麼走出這個房間呢?
忽然,她的手被抓住,接着一本書被塞到她手中。
“我帶你出去,這裏我比你熟悉多了。”
雖然聲調毫無溫情,然而安妮依舊十分感激。
她被一隻厚實的手掌握住,然後跟着他往前走,令她有些驚訝的是,那隻握住她的大手出奇的冰冷。。時間的腳步忽然放慢了,安妮莫名其妙感到臉在燒燙,只能跟隨着他的牽引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終於摸索到大門,男子轉動門把帶她走出藏書室。
安妮藉着透過柱廊窗檯微弱的月光,終於看見這名男子的真面目。
“我的天啊!”她下意識地大聲驚叫,他活脫脫像是過廳那一幅肖像的臉孔從畫裏跳出來似的。
那名男子看穿她的心思,“現在你對我的身份應該沒有任何疑問了吧?”
“太像了!太像了!”她已經吃驚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
她的驚呼聲由於沒有阻隔,顯得特別響亮,也驚動了下人,過沒多久,原本空蕩寂靜的屋子登時人聲鼎沸,許多男女僕人拿着燭台來到主屋,屋內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當然,他們在見到那一名男子時,驚異之情溢於言表。
“老爺,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奈德太太即使在匆忙之中,也是穿戴整齊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的驚訝只維持了一會兒,隨即露出慣有的鎮靜沉穩。“怎麼不寫信通知一聲?我好派約翰駕車去接您哪!”
“我原本住在威廉斯爵士家,他用馬車送我回來。因為我無法確定抵達的時間,所以不想驚動你們。”
奈德太太隨即把眼光轉向一旁的安妮,看到她穿着睡衣又赤着腳,不解地皺起眉。
“安妮,你怎麼會一個人三更半夜出現在主屋裏?”
她要在主人面前好好教訓不守規矩的下人,免得讓主人以為她怠忽職守。
安妮囁嚅了半天,想不出好藉口解釋自己的行為。
“事實上她是聽到聲響,發現一名陌生人闖進莊園,以為我是竊賊,所以才起身查看的。”他立刻出聲解釋。
沒想到,老爺竟然替她出言掩飾她的不當行為。安妮忍不住仰頭看向身邊的他,明眸里寫滿感激,不過他卻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奈德太太聞言,嚴厲的表情頓時放鬆了,“原來如此,安妮,你跟其他的人回房去吧。柏西,去點起起居室的壁爐。老爺需要來點食物補充體力嗎?我叫廚子給您拿一些酒來祛寒……”她有條不紊地指揮着。
安妮拿起那本肇禍的書,向一名女僕借了燭火,悄俏地隨着其他沒被分配到工作的僕人回到自己的房間。
克利斯守在門口,當它看見女主人安然返回時,高興地吠叫兩聲,安妮急忙示意它噤聲。
“克利斯,你知道嗎?老爺今天回來了。”她邊說邊搔搔它的頭,“看樣子,老爺是一名喜歡做出其不意的事,但心地不壞的好主人。這幾天你可要乖乖的喔!”
克利斯舔了舔她的手,表示順從。
安妮心想,希望他明天不會記起她的無禮,不然她跟克利斯可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