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

到了正式薪的日子,我的工資表上寫着38元5角。還了預借的16元,實際領到22元5角。加上還結餘七八元錢,我的兜里總共有三十來元。

這在我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尤其是第一次揣着這麼多錢,就彷彿打了一夏天赤腳的泥腿子,忽然穿上了布鞋襪,那種感覺讓人回味雋永。

拿到錢的當天,我乘交通艇上岸,到郵局去給家裏匯了2o元。我想像干裝卸工的母親收到這筆錢時的欣慰表情,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和感動。

母親是下大力的,她乾的活連一般男人都覺得吃力。她所在的單位叫裝卸營,是一個街道辦的集體企業,卻偏偏按部隊的建制,營下設連、排。從連排長到普通群眾,全是清一色婦女。她們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用肩膀扛起了一個鋼鐵公司的礦石裝卸車作業。

當父親因工傷撒手塵寰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小弟上小學。大姐大哥剛從農村抽調回城,二哥還在北大荒的林場裏,我們姐弟五人就像一串大大小小的倭瓜綴在母親堅韌而苦難的藤條上。

小時候,我曾看見過母親幹活的模樣。一群婦女們個個頭戴風帽,圍着墊肩,裹着一條斗篷一樣的披巾布;裝了礦石的小筐高高地越過頭頂,她們一手攀住小筐的邊緣,一手拽住小筐底下的一條皮尾巴,一步一個腳窩,爬上高高的礦石堆。倒下礦石,拽起小筐底下那條皮尾巴,再走回到鐵路上的礦車旁。這一條人流有二、三十位吧?她們一連七、八個小時就這麼來來回回,直到卸完一個車。

那種印象是灰暗而沉鬱的,沒有在我的情感中埋下陰影,完全得益於母親的樂觀態度。母親曾帶着喜悅的表情和我們說到她的勞動。說起大雪紛飛之夜在鐵道線上扛籮筐的感受:既遭罪又豪邁,有一點點傷感,又有一點點詩意。

她給我們帶回來黃燦燦香噴噴的鍋巴,那是勞作之餘,一群婦女圍坐在工地上的窩棚里,把飯盒放在烤火爐子上,用有意留出的剩飯炕的。鍋巴炕得黃焦焦的,又脆又香,那是我們兒時非常喜歡的點心。

稍大一點我讀高爾基的自傳體小說,裏面描寫主人公彼施柯夫在一個暴風雨之夜,為挽救沉船和大家一起扛了一夜麻袋,清晨到來,由衷地感到一陣勞動的喜悅。這時我就想起母親,想起母親走上礦石堆的樣子,我感到母親是偉大的,勞動是偉大的。

失去父親的家庭倒了擎天大樹,母親一手拉扯我們姐弟五個,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事隔多年之後,母親說,她記得總是在下班的路上買那些“倒包的”豆芽瓣子,回家摻上自家腌制的雪裏蕻鹹菜,炒成一盆,作為一家數口唯一的菜肴。母親說豆芽瓣子雖然便宜,卻比豆芽莖營養更好。

我初中畢業,以4門功課312分的成績名列全班第一。許多成績好的同學升入了高中,不上高中也選擇中專,我卻選擇了一所中等技工學校。因為技工學校不僅免收學費,每月還有16元5角生活津貼。除了包伙用去15元,另外下來1元5角供零花。這對我有着極大的誘惑。當然,我也可以選擇師範,師範也有津貼。可是我對教師生涯心存敬畏。我更喜歡流動的生活,喜歡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在我報名的學校里除了南京河運學校,記得好像還有一個蘇州鐵路司機學校的。

我的班主任老師想法顯然不一樣。她是個膚色鮮艷的大連女子,穿着時髦,被同學們取了外號叫做“三包一尖”。人雖洋派,還有點嬌驕二氣,心腸卻是熱火的。她放下尊貴的架子來到我家,勸說母親讓我上高中,因為“楊光考大學肯定沒問題。”

母親非常彷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卻是鐵了心,要儘早飛出家門,獨自走上謀生之路。就這樣,我十六歲離開家鄉,二年後完成河校學習,正式加入水手生涯。

終於,我拿到了自己掙來的第一筆錢,這是一個心靈上的盛大節日。我給母親寄錢的時候,感覺無比快樂。如果說“有一種幸福叫做奉獻”是一句大話,那麼大話並不一定意味着是假話。一般來說,人們無法從奉獻中感覺到幸福,說這話的更多是矯情和作態。假如,一個人真的從奉獻中體會到了幸福的話,那是一種最純粹、最高級的幸福。與它相比,其它世俗享樂構成的幸福,就好像從喜馬拉雅雪峰向下俯視,再青蔥別緻的山峰美景也是“一覽眾山小”了。

曹志高拿到錢的第一個月給自己做了一套藏青色的學生裝。

八十年代初,文革中盛行的草綠色軍裝已經過氣了。草綠色顯得村氣,不再是時髦的顏色。在青年中一度流行起來的是學生裝。學生裝左胸一個敞口的兜,下面兩個帶蓋的兜,衣領做成下垂的葉尖形,好像兩隻耷拉下來的狗耳朵。最要緊的是它的顏色是比較高貴的藏青,顯得沉着和莊重,又透着一點兒俏皮和變化。

馬軍在河校上學時就有這麼一套。他的家境比較富裕,團長轉業的老子捨得在他身上下本錢。馬軍個子高,雖然長的算不上多麼帥,但是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人靠衣裝,馬靠鞍裝嘛!馬軍穿一套新潮的學生裝,在學校里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不僅我們這些男生羨慕,更引得全校僅有的船電班八名女生經常向他飛媚眼。

曹志高的老家是皖南山區一個小鎮,父親在酒廠負責清理酒糟。如果不是自己掙錢了,他是趕不起這個時髦的。但是,他已經覬覦這套服裝很久了,還在薪的日子到來之前,曹志高與我一道上岸時就研究過布料和價格,甚至找好了裁縫店。

裁縫店在寶善街上,與電影院相鄰,是一個街道辦的集體小廠。說是廠,其實只有一間臨街的鋪面。我和曹志高在窗外流連觀望了好一陣子。從寬闊的玻璃窗看進去,只見一個巨大的台案前,站着一個喉節和鼻尖一樣瘦削的老師傅,戴一副快要掉下來的眼鏡,脖子上掛着量衣軟尺;在他的身後有七八台縫紉機和七八位忙活的女工;房間裏到處是堆積得亂糟糟的布料和做了一半的衣褲,像被剁成幾塊的人的肢體似的。忽然,那位老師傅從鏡框上邊射出探究的目光,像現獵物的老貓那樣朝窗外翕動着鼻孔。我們被注意了。曹志高朝我一偏腦袋,索性推開掛了棉簾的木門,彷彿闖入龍潭虎**一般,我們走進了裁縫店。

曹志高向老師傅詢問做一套學生服要幾尺布?多少工錢?算一算,連布料帶手工約需五十多元,差不多是我們將會拿到手的月工資的一點五倍!不過,既然我們已經開始掙錢,總有一天可以攢足這些錢的。我們許諾買了布再來,然後在一群不相信我們真的有誠意做衣服的目光中大模大樣地退出來。那種不信任的目光與其說令我們惱火,不如說令我們驕傲。因為我們那樣年輕,只有十八歲,在那群年紀從三、四十歲到四、五十歲不等的七八個女工眼裏,大概覺得這兩個操外地口音的聲稱要做衣服的男人還是兩個孩子吧?但是我們實實在在於經濟上已經取得了獨立地位。這種感覺真***好!雖然那群女工們不知說了什麼,在我們身後弄出一陣放浪的謔笑,讓我們有點兒底氣不足。

曹志高的本事比我大,他剛拿了38元5角就做成了5o多元的服裝,雖然為此連我也借給他5元錢。他很快就以一種嶄新的面貌示人,顯得非常精神。我在半年後終於也做了一套這樣的服裝,但那時已經是夏天,穿不到,就是穿上也沒有人注意了。

記得跟曹志高一道去取成衣的時候,曹志高說了一句讓我記憶深刻的話:“嘿,馬軍不知怎麼樣了!”

是啊,分到駁船上的馬軍不知道過得好不好?聽說駁船被甩在錨地,常常一連個把星期無人問津,像個荒島一樣,在那上面還不把人憋瘋了。

曹志高想的顯然跟我不一樣,他說:“馬軍那套學生裝被香煙燙了個洞,面料一定是化纖的。”

上岸採購玩耍的好時光是非常愜意的。

我記得走出下關熱河路郵局,往左一拐,就是工人文化宮。文化宮有一個劇場,還有一個圖書館。圖書館迎門一道屏風,屏風後面是閱覽室,我在這裏消磨掉許多等待交通艇的閑暇時光。因為上岸辦完要辦的事後,下一班交通艇總不是那麼湊巧,需要計算好從熱河路走到江邊河校碼頭的時間,然後在閱覽室邊看書邊等。看起書來,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去趕下一班交通艇的時刻。

除了閱覽室,還有一個讓人逗留的好地方,也是我愛去的場所。那是從郵局出來往右手拐彎,沿着熱河路走出2oo米,就有一個新華書店。書店的門臉很小,四壁圖書,中間有一個一張床大小的長方形展台,呈梯田狀鋪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刊。空間雖然局促,卻是琳琅滿目,文革后漸漸繁榮起來的出版業通過這一方小小天地透露出春的消息。常常令我流連忘返。

下關這地方真是個人文薈萃之地。

我從魯迅著作中了解到,他青年時代到南京路礦學堂念書,地點就在下關。我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找到路礦學堂的具體位置。從文章透露出來的信息看,路礦學堂應該離清涼山不遠。不知道為什麼,我判斷應該在四平路兩側。有一次我沿着四平路信馬由韁地憑感覺找過去,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陡然現一處遺址,就是魯迅當年上學的地方。那一下午,雖然徒勞無功的什麼也沒有找到,但是我試着體會魯迅眼中南京下關的面貌,寓目所見一磚一瓦都有了別一種意味。這種經驗讓我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好的令人懷念的陽光溫暖的午後。記得那時有一種彷彿被催眠的感覺,好像走在夢裏一樣。

我讀三十年代左翼作家柔石的小說,其中描寫主人公初來南京,從中山碼頭上岸後走在街道上的感覺。那主人公說的其實就是作者,於是我沿着他在小說中所經過的路線,身臨其境地想像柔石走過惠民橋時的所見所聞,有一種走進文學歷史畫廊的幻覺。

文字的魔力在於穿過歲月的煙塵,讓黃的往事再次煥青青的詩意。貧乏的現實生活因為有了文字,在文學觀照下生出別樣的意趣。我從自己的經驗中,體會到讀書可以極大地豐富一個人的靈魂。

這一天,在前面說過的那個門臉不大的新華書店裏,我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有着五萬多個詞條的《現代漢語詞典》。這是一本磚頭般厚重的硬殼書,封面是草黃色的,書價是五元四角。我把它裝進肩上挎的黃書包里,沉甸甸的,感覺着它的非凡份量,我就像收穫的農夫一樣,心裏底氣十足。

我的十八歲的大腦宛如一塊海綿,對新知識有着強烈的渴求。這本詞典造成我在精神上的亢奮,其情形大概就像一個癮君子嗜毒那樣吧。

在回船的交通艇上,我站在船艙之外,手扶欄杆,讓獵獵江風吹拂着黑色的頭,感覺澎湃的思緒宛如飄揚躥動的黑色火苗。風吹得臉皮緊,目光銳利。好男兒當自強!雖然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可是我對自己的經濟獨立很滿意。用手摁着那本厚重的大書,心裏湧起一股自豪的情感:這是用我自己掙的錢買來的。我已經上船工作啦!我已經長成大人啦!

交通艇沿着梅子洲裸露着黃褐色泥土的岸線向前開進,洲上乾枯的蘆葦叢中抽出青青的新芽。溫暖的土地的氣息迎着我們飄過來。在渾黃的江水盡頭,隱約地浮現出我們封航錨泊的船隊,像一片遙遠而神秘的鋼鐵島嶼。在它的旁邊有一隻兩頭尖尖的漁舟,像一枚棗核想要刺破一個巫婆的鐵灰色世界。洲上的蘆葦叢里,金野鴨不知藏身何處,此時飛起來一隻白色的水鳥,看不清是鸛是鶴,它的清亮的叫聲打破了時空的寂靜,好像一位綵排的名角演員面對空無一人的劇場大聲宣佈什麼。

我的年輕的心,因為想像而激動得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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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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