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回到船上,我又回到那種以文學為伴的生活之中。古人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不知杜康為何物,只能以文學來消解我的苦悶與寂寞。

我像所有胸懷大志的前輩作家那樣對事業非常投入。沉湎於文學,甚至感覺到其中的樂趣。但是,文學所能給我的並不是生活全部。好比一件華麗的綵衣,拿它來做點綴,錦上添花是好的;指望它禦寒,指望它雪中送炭就免談。又好比糖食點心,雖然美味,卻不是賴以維繫生命的糧食。

文學讓我高興只是偶爾的事,船上的生活總而言之是單調寂寞。水手們就像灘涂上的蘆葦永遠在風中吟唱着單一的和聲,飽受着地老天荒、無邊無際的空虛。這是一種空虛卻不輕鬆,粗糙更兼狂躁的生活。

我怎麼能視而不見這樣一種生活呢?

我和曹志高上船頭一天在交通艇上認識的小鬍子船員,姓毛,叫毛紅光。起先他給我們的印象是洒脫中帶着傲慢,好像牛逼得很。在一起呆長了,便現他其實很頹唐,放浪形骸,甚至在浴室里大呼小叫,跟人比賽yj的長短大小。不久我們又現,他有一隻“三洋”牌錄放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些鄧麗君歌曲磁帶。這使我們對他的態度一波三折,由敬畏到鄙視再到巴結。

鄧麗君是我們那一代音樂燒友心中的偶像。雖然那時我們頭腦中還殘餘着“靡靡之音”這樣的意識形態上的觀念,但是鄧麗君的歌聲無法抗拒的俘虜了我們。我只要一聽見毛紅光在播放鄧麗君歌曲,就忍不住往他住的三樓上跑。從三樓的方形舷窗看進去,只見毛紅光雙手交叉枕在腦後,仰卧在雙層鋪位的下鋪上,滿臉的頹唐與享受,一副渾不吝的樣子。那隻高貴的手提式錄放機正傳出美崙美奐無與倫比的曼妙之音。

有一天,我正在船頭聽着音樂看風景,曹志高來了,喊我打球。船上沒有什麼體育活動可以開展,打乒乓球是唯一的樂子。我們來到二樓中部餐廳,將兩張綠色餐桌合併成一張乒乓球枱,練習打球。

鄧竹友也加入進來,他動作笨拙,直胳膊硬腿,打球的姿勢很難看。打了一會兒,毛紅光從三樓上下來了,他也想揮幾拍子,無奈鄧竹友不肯讓他。毛紅光粗魯地嘲笑鄧竹友,說他球的樣子整個一傻x!

曹志高趁機提出讓毛紅光把錄音機拿到餐廳里來,邊打球邊聽歌。毛紅光同意了,他把錄音機拎下來,放在並列的**像和華主席像下方的米柜上,讓鄧麗君的歌聲陪伴我們的乒乓球友誼賽。

毛紅光打球的同時,不忘了說笑話:“哎,我給你們說一個最短的黃段子。”

曹志高立馬錶示歡迎。鄧竹友呲出雷公嘴的板牙來笑。我有所期待地等着好戲登場。

毛紅光取消了球架勢,站直了身體,用球拍點着我們說:“聽好了。有一次,鄧麗君開演唱會,邀請觀眾與他聯唱,沒想到請上來的是一個農夫。農夫見到鄧麗君,崇拜的不得了。就對她說:‘麗君小姐,我是種田的,捏鋤頭把子的,你是唱歌的,名氣如日中天。我們倆聯唱,各取一個藝名。好啵?’

“鄧麗君不知是計,問道:‘取什麼藝名呢?’

“農夫說:‘我就叫鋤禾,你就叫當午,好嗎?’”

毛紅光說到這裏,自己忍不住先笑起來。

鄧竹友不理解地問:“這有什麼好笑的呢?”

曹志高在重點字上加重語氣說道:“鋤禾日當午呀!”

鄧竹友突然生氣起來,惱火地對毛紅光罵道:“**!你就牛x吧!”

毛紅光覺得老鄧的火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反擊道:“你知道什麼叫牛x?我看你今天是小母牛劈叉,牛x增大了!”

我和曹志高禁不住哈哈大笑。毛紅光繼續揮說:“不服氣是吧?有本事你就小母牛騎摩托,牛x哄哄!再不然,小母牛翻跟頭,一個牛x接一個牛x!”

我覺得這些話其實正好可以做為毛紅光今天表現的註腳。他一連說了這麼多的牛x,是把那個音節當成一種快感放在嘴裏咀嚼呢。

這種無聊中尋找刺激的辦法可鄙可憐!

乒乓球比賽實行淘汰制,誰贏球誰稱皇,輸了下台。下一個輪上的要“考球”。考取了,才取得打一局的資格。毛紅光手腳靈活,他一加入進來,就霸佔了皇位。鄧竹友笨手笨腳,打球姿勢醜陋,輪到他考球,毛紅光一拍子就把他打死了。鄧竹友要求“挑高鼻子”,意思是放他一馬。毛紅光嘴上答應,球一過網,又是一個大力抽殺,殺得老鄧呆若木雞,完全失去反應。如是再三,老鄧玩不上,也就失去了興趣。可是心裏卻積攢了一口忿氣。

傍晚時分,我和曹志高不知說什麼來着,為一個字的音起了爭執:言簡意賅的“賅(gaI)”,他非要讀作“核”不可。我們這廂正辯論的不亦樂乎,樓下那廂忽然生了劇烈的打鬧,一隻熱水瓶砸碎在什麼地方,出“砰”的巨響和唏里嘩啦的聲音。我和曹志高趕忙跑下樓梯,現毛紅光和鄧竹友已經扭打成一團。

邢大副和船上其他夥計都下來了。眾人經過一番努力,把兩個鬥雞眼一般眼圈烏青的漢子拆開來。我拉着鄧竹友,曹志高勸着毛紅光,邢大副身高馬大地站在兩人中間,木塔一般,不讓他們再次挨近。兩人氣咻咻的叫罵不停,活像兩隻情的野種馬。邢大副喝斥了一番,口氣很嚴厲,卻仍然掩不住敦厚的樣子。他讓他們說說看為什麼打架?

要說清楚打架的原因,還要回到鄧竹友在交通艇上展示過的那頂小紅帽以及他那些令人驚訝莫名的癖好上。

上船不久,我就現鄧竹友有二大奇怪的癖好。第一,他每天晚上洗完腳后要往腳上灑花露水。濃郁的花露水味在低矮的8平米不到的艙室里散着刺鼻的芳香。他費力地搬着腳指頭,呶着雷公嘴,瞪着青白鼓凸的眼珠子,把每一個腳丫子都灑到,那副笨拙而又專註的神情好像漫畫裏的人物一樣。我不只一次的想問他,為什麼要這麼灑呀?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因為讓人費解的事情還不只這一樁。他的第二個癖好是搜集童帽。我們在交通艇上已經見識過他玩小紅帽的情景。我曾想當然的以為,鄧竹友是個做了父親的人,冒昧的問了一句,才知道想當然害死人。鄧竹友年滿三十,還是光棍一條。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他經常購買一些風格別緻的小帽子。有一回他趁着酒興,對我打開了他的“百寶箱”,展現在我眼前的景象太神奇了!那一幕令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嘆為觀止。櫥櫃裏滿滿一整格,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童帽,許多是重合疊套着的,揭開來不止三、五十隻之多,也許有七、八十吧?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些寶貝,帶着與他的形象絕不相配的濃情蜜意,一一向我展示,就好像它們是他的一群兒女似的。我看見那些小帽子五顏六色,各種樣式都有。除了那隻我們見過的剛買來的小紅帽,還有帶海軍飄帶的白色童帽;戲台上地主家的狗崽子戴的瓜皮小帽;各種軟帽、硬帽,單帽、棉帽,皮帽……。無論有多少種,大小是一定的,都是七八歲以下孩子的童帽。這麼多童帽精彩紛呈,絕不重樣,若不是有心搜求,日積月累,是很難形成如此洋洋大觀的。

鄧竹友只讓我看過這麼一次,就再也不肯亮寶了。而且展覽的時候只許看,不許摸,如果我想拿一頂他的小帽子在手裏玩玩,那是不允許的,就連撫摸一下,好像也不可以。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獨自欣賞。有時我從外面進來,看見他站在櫥櫃前一副白日夢的表情,從姿態上可以判斷,他正打算把一些小帽子拿出來細細玩賞,見有人進來,就取消了他的保留節目。他把櫥櫃的門慢慢合上,臉上帶着訕訕的笑容,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人拿個正着似的。他囁嚅地說:

“我,我喜歡……”

我心裏滾過一陣酸楚的東西,意識到一個人儘管可以相貌醜陋,語言粗鄙,看上去既沒有思想,又沒有文化,宛如木偶泥塑一般。可是他也有美的追求,他也有溫柔浪漫的一面,他也是爹媽賦與的血肉之軀啊。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其實並不比一個螞蚱與另一個螞蚱之間的區別更大。這種現讓我震驚不已。而此前,我對鄧竹友的理解僅僅是停留在表面上的。

有一次我與鄧竹友一道上岸,回來時漏乘了下午4點半鐘的那班交通艇,再下一班要等到晚上十點。正不知如何打時間,鄧竹友忽然扭捏起來,他似乎想要一個人單獨行動,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或謊言甩開我。最終,他打定主意對我說:

“楊,楊光,我領你去看一個人……”

他把我帶到南京港客運站四號碼頭前那片熙熙攘攘的地方。桔黃的大燈下,有無數上船下船的旅客,還有一些賣瓜棗的小販,人們行色匆匆,誰也顧不得別人。鄧竹友領着我踅進一條巷子,來到一個丁字路口,路燈下有一方鋪着塑料桌布的茶水攤,守攤子的是一個臉龐大而扁的女人。鄧竹友叫她:

“史姑娘!”

我看見那女人?我的眼神帶着一股邪念。她的臉好像睡醒來沒有洗過那麼埋汰。我很不喜歡這個場面。然而,鄧竹友已經在茶桌旁坐下,喝起一碗茶,叫我也喝一碗。我站着,心裏覺得那茶也是不幹凈的。礙於老鄧的面子,我端起碗來,乘他們說話沒留神,悄悄地把茶水潑在電線杆子上。鄧竹友跟那個表情和身份都有點曖昧的女人聊起來沒完,我看出那女人對老鄧並不十分友好,有點看不起他的意思。而鄧竹友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一味地上趕着討好她。那種樣子讓我看不下去。我說:“老鄧,我去熱河路工人文化宮。不陪你了,十點鐘在河校碼頭見,別再遲到了。”說完留下老鄧,一個人走了。

走到巷口拐彎處,我扭頭瞥了一眼,看見老鄧正跟那個史姑娘動手動腳的,被史姑娘一巴掌打落了魔爪,暗夜中傳來一聲嬌嗔的喝罵:“死相樣子!”鄧竹友並不惱,痴痴地笑。我猜他們接下來該有好事情做了。

鄧竹友跟毛紅光打架,為的是毛紅光譏笑那個史姑娘臉盤子像個爛柿餅,懷疑她是個“雞”。老鄧信誓旦旦地洗刷她的清白:

“人家是真正的姑娘,真正的。我見過她的元紅的。”

毛紅光躥掇道:“嘿,說說看,說說看。那是怎麼回事。”

鄧竹友抓了抓腦袋瓜子,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身體白花花的,像豆腐腦兒一樣,一碰就碰破了。破了就淌血了。”

毛紅光說:“那不是元紅,是月經吧?”

鄧竹友罵道:“去你媽的!你曉得個**。”

毛紅光意猶未盡,繼續調侃道:“你拿什麼碰人家的呀?是不是燒火棍?”

鄧竹友罵道:“你才夾個燒火棍呢!”

毛紅光嘎嘎地笑,又問:“你們既然連哪事都做了,那她為什麼不嫁給你呀?”

這個問題把鄧竹友問住了。是呀?她為什麼不肯嫁給他呢?毛紅光看見鄧竹友動腦筋時一副傻瓜相,笑得更加意味深長。他順手拿了一頂鄧竹友沒有來得及收起來的郵遞員小帽子,把它扣到自己頭上。宣佈道:“我叫鄧竹友!”

鄧竹友急忙來搶,張牙舞爪的,沒有搶到帽子倒把毛紅光的臉抓傷了。

“什麼鳥玩藝,值這麼拚命!臉上都給你摳出血道子……”毛紅光護着臉說。

鄧竹友把他的寶貝搶回來:“小帽子,你不能動!”

毛紅光的倔勁上來了,說:“老子偏要動。”說著,一把奪過那頂綠帽子拋向垃圾桶。

這一下,就像捅了馬蜂窩,老鄧一下子光火了。他拔出箍在牆上的熱水瓶朝毛紅光砸去。若不是毛紅光躲得快,這一瓶開水可夠毛紅光瞧的了!

“這婊子養的!這婊子養的!”毛紅光痛揍了鄧竹友,自己反倒很受傷的樣子。他大聲訴說原委,氣得呼呼直喘。

鄧竹友一副有話說不出的表情,他覺得憋屈,唇吻亂抖,鼻翼一扇一扇的。

“為什麼呢?不為個什麼嘛!”邢大副總結道,“算了,算了。誰也不許再鬧了。”

毛紅光在邢大副的命令下上樓去了,人們慢慢散開。我看見鄧竹友捂住眼睛,癱坐在床腳下,嗚咽地哭泣起來。

我鬱悶地坐在船尾的系纜樁上,聽着江水流過船舷的細微的聲音。鄧竹友這個人在我心裏就像一團迷,他讓我看到了人的多樣性和複雜性,但我卻不能很好的解開這個迷,對他的行為做出明確的詮釋。

什麼是生活本質?那種雞毛蒜皮的快樂,無恥無聊的笑話,賣大碗茶的姑娘,毛紅光和鄧竹友打架……。難道這些東西就是構成我們生活的本質?不!我相信它們僅僅是一種表象。在表象之下,還有一些美好的東西。

但是,美好的東西往往是脆弱的,害羞的,弱不禁風的;遠不如醜陋的東西更強大,更氣勢,更肆無忌憚。美好與醜陋不能交手,一交手美好就敗了。比如鄧竹友收藏那些小帽子,我相信其中包涵美好動人的情愫,這種情愫在現實中遇到譏諷,很輕易就轉化**們的笑料。還有鄧麗君的歌聲,那樣美妙的感動也經不起一個猥褻笑話糟蹋。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我所經歷的生活美在哪兒呢?我要從生活的底蘊中汲取的到底是什麼呢?

江水在黑夜的船舷邊急地流走了。船上的燈火照亮的一小塊地方可以看見水流的波紋,可是更加廣大的江面完全沉浸在不可見的黑暗之中,成為無法言喻的過去。

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渴望得到拯救那樣,渴望擺脫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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