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我們小城郊外有一條特別清亮的河水,人稱“長溝”。那是從南山琉鐵礦方向流過來的,據說水裏含有琉、硒等微量礦物質,乾淨得清澈透亮。

過了一天,我騎着自行車,帶着玉茭來游泳了。

出了城,來到一個叫馮橋的地方,從公路橋頭折九十度,沿“長溝”護堤向緊深處走,越走越僻靜,慢慢就看不見一個人影了。堤岸上高大的皂莢樹把陰影投進河裏,知了躲在樹蔭里一個勁地叫,太陽在田野里燃燒。

堤壩下有一座紅磚裸露的水泵房,前方不遠又有一座橋,卻是石板橋,架得高高的,只能人畜經過,不能承重過汽車的。我在橋旁捏住車閘,雙腳支地,對坐在書包架上的玉茭說:

“到了,就在這裏吧。”

玉茭爬上橋頭,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是大江大河過來的人,眼前這個小case,就不值一看了。我又急着下水,就脫了衣服,一個猛子順着河水扎出老遠,在遠處露出腦袋,笑着對橋上喊:

“下來呀,下來呀。可痛快了。”

玉茭其實是偵查一下情況,她大概覺得這裏很安全,就在橋上慢慢地脫衣服。她的泳衣是事先穿好的,脫掉外衣,身材的線條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泳衣是天藍色的,和藍天的背景溶為一色。因為貼身,彷彿不存在,眼中所見是大片裸露的**。因為年輕,她的身體柔光熠熠,嶄新得如同一部剛剛走下流水線的迷你賽車。

我鳧在橋下水?,驚訝地打量這一個美的存在,心裏湧起不勝愛憐的情感。她從橋上一步步走下來,來到河邊,先從草地上撈起一個充足氣的橡皮車胎,朝我砸過來,喊:

“看什麼看,接住。”

我頭一低,讓游泳圈落到了身後,張開手臂邀請她:

“下來,到這裏來。”

她在傾斜的河岸上放棄了平衡控制,歪歪扭扭紮下來,“撲嗵”一聲落進水裏,落到我的臂彎里來了。

我們在水裏恣意地纏絞在一起,像兩條水蛇分不清誰是誰的肢體。不一會兒,玉茭嗆了一口水,誇張地咳嗽,撩一下耷拉到眼皮上的濕,捶了我一拳,說:

“不玩了,不玩了。唉,該死的。”

我把橡皮圈套在玉茭的腋下,推着它到了河心。這樣靜靜地在河水裏漂着,讓玉茭心生歡喜。我護着那黑色的車胎,下巴枕着橡皮圈的外沿,兩條腿不住的往上漂,就勢箍在了玉茭的腰上。

我們在水裏嬉戲了很久,直到身心都涼爽透了,才爬上岸來。換衣服成了一道難題。如果就這麼連着濕漉漉的泳衣套上外面的衣服,那就太委屈玉茭啦。

我走到那個紅磚裸露的水泵房前,看看可有什麼法子可想。鐵皮門上一角被扳彎了,好像曾被什麼人撬過,門鼻子上掛着一把“鐵將軍”牌大鎖,鎖很舊,卻有拳頭那麼大。我見無隙可乘,憤憤地抓起大鎖在鐵門上砸了一下,就在回手一帶的時候,我現鎖扣竟然開了。這是一把無須鑰匙的假鎖。

玉茭從橋頂上拿了衣服已經下來。她欣喜地看着我打開了水泵房的鐵門。泵房裏除了一些巨大的閥門和管道,什麼也沒有。玉茭一步跳進來,高興地直蹦腳。忽然,我大喝一聲:

“別動!”

牆角里出現了一條水蛇。水蛇並不可怕,但是讓它咬一口也划不來。我舉起一塊半截紅磚,照準它的腦袋狠狠砸去,一下子就砸了個紅白見喜。玉茭嚇得捂着胸口,小心兒撲騰撲騰亂跳。我拾起一截樹棍,挑着那條死蛇,猛使勁扔到堤外邊大田裏去了。我沒有扔進河裏,下回我們還要來游泳呢,免得玉茭見了噁心。

玉茭站在水缸粗的管道旁,膠袋裡的衣服放在閥門頂上。我站在門邊,回頭對玉茭說:

“快換吧,我在門外等你。”

我正要出去把門帶上。玉茭說:“別走。我一個人怕。”

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需要面對一個少女的**,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正當我的害羞從震驚中蘇醒,一點點地爬出來的時候,玉茭已經開始脫泳衣了。她似乎並不介意我的在場,一點兒也沒有感到難為情。

泳衣像昆蟲的皮一樣從肩上滑了下來,露出了圓而飽滿的**,在滑過腰部的時候,並沒有絲毫的猶豫,一下子就褪到了腳踝。彎腰時那個又白又大的**撅起來,令我想到“盆骨寬大的女人好生養”這句俗話。她蹺起一隻腳把濕泳衣從腳底下拽掉,有點站不穩,另一隻手搖了搖,一下子就搭在了我的肩上。於是,她的青春**在我眼前一覽無餘。除了腳下一雙塑料涼鞋,她的身上再沒有絲毫多餘的東西。我看見她的皮膚好像月光下的牛奶表面,有一層凝脂欲結未結的樣子。雙腿之間有可愛的陰影,一小叢**像灶膛里的火從灶口竄出來,在臍下開放出黑色花蕊。

當她穿好衣服,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溜了一圈,促狹地朝我眨了眨眼,說:

“你也趕快換吧。你都看了我了,還等什麼呀?”

我很瘦,因而顯得下體不合比例的粗壯,好像我特別流氓似的。

我說:“你背過身去。”她吃吃地笑,嘴裏埋怨着:“這不公平嘛。”還是聽話地原地轉了18o度。當我抖抖索索地褪下泳褲,她忽然回頭瞥了一眼,趕緊扭回頭去,肩頭聳起,勾着脖子,雙手捂在臉上咕咕地笑。

我一剎那就換上了干褲頭,扳過她的肩來,追問: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

她撩開我的手,仍然笑不住地說:

“喲,比那條蛇更嚇人。”

我說:“下回跟你算賬!”

哎,美味的蛋糕應該與米飯插花着慢慢吃嘛!怎麼能寫完一場約會再接着一場約會呢?我到此才相信塗老軌那“十全十美”的一夜並非無稽之談。水手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澇就澇得要死,旱就旱的要命哦。

圖書館門前那個十字路口正衝著的公園,我們原來嫌裏面幽深黑暗,怕進去不好,只在外面的環湖小徑逡巡,現在再沒有嫌暗的感覺了。晚上,我們手攙手,走了進去。

這座公園形似一個巨大的卵巢。進門后一段長路,左右都是水,一邊是白亮闊大的湖面,一邊是鋪滿荷葉的藕塘,經過這一段瓶頸,後面驟然闊大起來,道路向兩邊分叉包抄,迎面是黑黢黢的山毛櫸樹林,有一些鋪了鵝卵石的小徑穿插隱沒在林子深密處。

縱穿過林子,又看見那片白亮闊大的湖水了,它繞到了公園的後面,使公園成為一個伸進湖中的半島。臨水建有一片水榭長亭,好似迴廊,又好似蘇州園林的格局。我們在一個橢圓形漏窗下找了個長條石凳坐下。前面是伸進水面的石台,後面是漏窗,可以看見黑糊糊頂着天的林梢。

我把後腦勺枕在玉茭的大腿上,舒舒服服地躺着,玉茭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我的鬢,嘴裏問道:

“你的生日是幾號?”

“七號。”

“幾月?”

“十二月。”

“嘻嘻,有趣。”

“怎麼啦?”

“我也是七號。”

“你不會說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吧?”我翻身爬起來。

“誰跟你同啦?”玉茭一副不屑的樣子。“我比你大整整三個月。”

“這有什麼趣?”我聽說她比我大,口氣有些不滿。

“謝宛兒也是七號,又整整比你小三個月。”玉茭為了證明她的“有趣”不是空**來風,進一步指出。這一回說得有些不大情願。

“哦,是這樣啊。”我恍然覺得有點兒神秘。

短暫的沉默。這對玉茭是不公正的。怎麼能因為謝宛兒,在我跟玉茭之間生出沉默來呢?好在只是一瞬間,玉茭馬上想出話題來,把氣氛又挑活了:

“哎,你要叫我姐姐呢!”

我把頭搖得像拔郎鼓。玉茭揪住了我的兩隻耳朵,嬌嗔道:

“叫!”

“玉茭。”

“不對,叫姐――”

“嘻嘻。”我咯支玉茭的腋下,趁她護癢,把耳朵從她的控制下擺脫了出來。

玉茭又撲到我身上,牢牢地箍住我,牙齒幾乎咬着我的耳朵,小聲說:

“叫姐。不叫不行。”

我趁機把手鑽進了她的襯衫底下,一下子就來到前沿陣地,爬上了乳罩這座小山,感覺佔領的不徹底,又試圖從乳罩的下邊緣,從鐵絲網下爬過去。

她及時地指導我:“扣子。在後邊。”

我包抄到敵陣背後,那裏有一粒紐扣早已經綳得快要掉了。我粗手粗腳的不知道怎麼一碰,它就像個被摸哨的哨兵一下子暴掉了。那一雙我曾見過的肥白**無遮無攔地被我握在手心,我不知道該擁有哪一隻,一隻手在兩座山頭來回換防。

她也打了我一個漂亮的反擊。

此時,我的小司令早已經驕傲挺拔得如同一面風中的戰旗。她毫不客氣地抄了我的老巢,擒賊先擒王,一下子捉住了氣昂昂的小司令。

她的手又小又軟,要綁威武不屈的小司令好像繩子不夠長。好在她並不想為難小司令,一點兒也沒有讓它就範的意思,相反對它曲意逢迎,款待有加。被俘的小司令受到優待,一點兒沒有服軟,反倒長了脾氣,更加挺拔高大起來,漲紅了頭臉,欲與天公試比高了。

她的手不能令小司令屈服,又去勸那兩個副官。副官是兩個滑蛋,不像小司令那樣,逮住就逮住,堂堂正正,活個棍氣。副官從東躲到西,從西躲到東,在她的手邊繞來繞去,不肯被她捉牢。她有點着惱,一手掐着兩個副官,把它們往中間輕輕一擠。

我“噢”地一聲叫了出來。其實沒那麼痛,帶點兒誇張了。玉茭識破了我的表演,咯咯地笑起來。

我的手當然不甘心老是呆在山上。我把主攻部隊撤下來,讓它執行圍而不打的駐防任務,又換了一支生力軍,實施下海攻擊。

這回沒有潛伏的特務給我布指導性意見了。相反,對手的防線固若金湯。連擒獲小司令的隊伍都撤回去加強防務了。

可是,我並沒有知難而退。而是以鐵的意志造成對手精神上的繳械。我的圍而不打的手牢牢控制了局面,起了更大的作用。有後方的支持,前方部隊終於挑開了那道封鎖線。

正當我準備長驅直入,直搗龍庭之時,玉茭忽然呻吟了一聲,我立即停止進攻,查看戰況。如果形勢不妙,隨時準備撤退。

玉茭的眼睛裏噙着一滴晶亮的東西,卻不是失敗者的哀戚,而是勝利者的喜悅。她喃喃地說出的話語,是那種主動犧牲自己,以保護戰友的英雄最後的要求:

“你到底叫不叫我?”

我心一軟,投降了:“叫,我叫。”

她嬌蠻地對我耳語:“叫姐――”

我輕輕叫了一聲:“姐――”

擒住探海龍兵的英雄悄悄地撤卡了。那支愣頭愣腦的隊伍一下子就滑下了深溝。那裏早已是一片水鄉澤國,那束燎出灶膛口的黑色火焰變成了沼澤地里的菜。

事後回想,這一幕可能是我和玉茭兩情相悅的最高峰。

當時如果條件許可,我提出任何要求,玉茭可能都會答應我。但是那地方顯然不適合走得更遠了。隨時會有人來。而過了這一村,我努力再找尋這一店卻不奏效。玉茭大概意識到這樣很危險,下次約會不等這種情境出現,就巧妙地化解了。而努力的機會並不多,因為不久休假就要到期了。

一想到分別,我就痛苦的連連唉聲嘆氣。

我的雄性荷爾蒙像一座水庫越漲越高,我的好日子卻像浪子兜里的金幣越來越少。到底,只剩下了最後一塊。

回船前一夜的約會,那是一杯摻了毒汁的美酒。不管我們是否情願,我――和玉茭,必須把它飲下。

我們像初次相會那樣沿着公園門外的那條環湖小徑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它的尾巴梢。小徑在尾巴梢上分了叉,一條向右拐出去,通向大路,一條向左拐,通向一座斷橋。

斷橋連接的是一個湖中島。因為年久失修,橋面的木板全部朽爛了。只留下兩根黢黑的檁梁擔在水泥橋墩上。檁梁有十幾米長,衰朽得如同八十歲的老漢,有些部位更像老漢豁了的牙口,隨時有折斷的危險。不過,膽子大的人還可以從檁樑上通過,所以說,斷橋又沒有完全斷掉。

我和玉茭想到對面那無人問津的荒島上去。因為心裏痛,不願到好去處,專揀鬼不生蛋的地方留連。如果是白天,我踩着檁梁,連跑帶跳就能跨過去,但是黑夜,又帶着玉茭,我們要通過那兩條檁梁就比較難。

我和玉茭面對面,各自踩着一根檁梁,把手臂伸給對方,相互攙扶着,作橫向移動。十幾米,並不需要移太多的步,我們竟磨蹭了好幾分鐘。與其說是謹慎和膽怯,毋寧說是一種潛意識支配下的相互折磨。

荒島上生長着雜亂無章的灌木,若有若無的小路快要被荒草淹沒了。我們不敢向荒島中間走,只沿着湖岸尋路。為了防蛇,我走在前面,用一根樹枝不停地扑打路邊的草叢。另一隻手反伸向背後,像一隻火車掛鈎,掛着玉茭的小手。

有幾株高大的喬木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特別令人驚心。它們灑下淡淡的月影,似有似無。喬木並不擔心自己有沒有留下影子,好像它對自己的威嚴很有自信的樣子。藍幽幽的湖水反射着月亮的光輝,那可一點兒也不含糊。

我們在湖岸邊一處柔軟的草地坐下來。身處喬木高大的陰影之下,面對湖水。玉茭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喬木,對我說:

“它們站在那兒,好像一些大人似的。”

我聽出玉茭語調中的惶恐,把她攬在懷裏。為了消解沉悶,我給她講一個故事――

“講一個契訶夫的故事:《老人與馬》。一個拉雪撬的老人在大雪天裏等客人。他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客人,想跟客人拉拉話兒,可是,客人不要聽。他等啊等啊,想等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大雪把他的馬兒,還有他自己身上都下白了。他跟馬兒說起話來。你知道他想說什麼嗎?”

玉茭問:“什麼呢?”

我忽然想起這個故事的真正題目,摸了摸後腦勺說:“嗨,我講錯了。題目不叫老人與馬,叫――苦惱。”

玉茭看着我笑了起來,苦惱人的笑。

玉茭說:“別苦惱了。我給你唱支歌吧。”

“好啊,好啊。”我高興起來。

玉茭從我的懷裏掙出來。坐直了身體,清了清嗓門。忽然頭一歪,問:“你想聽什麼歌?”

我笑話道:“你還沒想好啊?”

玉茭的眼眸子在睛眶里冉冉動,說:“也不是沒想好。”

我說:“哪就唱啊。”

玉茭忽然把我攬過去,像我剛才攬着她一樣。她說:

“那我給你唱《歸心似箭》中的主題曲。我唱了啊――”

“唱吧。”我說。我們倆一道看過這部反映抗戰的影片,劇中由斯琴高娃扮演的女主角深情演唱的歌曲,此時從玉茭的嘴裏飛出來――

雁南飛,雁南飛,

雁叫聲聲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來歸,

已盼春來歸。

玉茭的歌聲在藍幽幽的湖面上輕輕地,輕輕地蕩漾開去。我的心隨着那歌聲飛到了天外。當唱到“不等今日去,已盼春來歸”時,我忽然明白了玉茭為什麼欲唱不唱,她怕這表白真情的歌聲給我帶來傷痛啊。想到這裏,我感到一陣痛徹心腑、揪肝摘膽般的難過。那種難過越了心理的忍受極限,完全是一種生理上的。

已盼春來歸,已盼春來歸。這哪裏是歌詞,分明就是玉茭的深情呼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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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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