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又回到船上,回到那種灰暗、抑鬱的生活之中。

夜晚,龐大的船隊上水經過我家鄉的江畔小城。可惜它無法停下來,讓我回到心愛的玉茭身旁。我站在天蓬下的甲板上,扶着船舷欄杆,默默地遙望江岸。

貓子山像一匹大貓蹲伏在黑黢黢的江邊,彷彿要攫取江上的行船似的。這座以象形得名的山,是東晉時代昭明太子讀書的地方。17oo年前那個主持編篡了《昭明文選》的太子蕭衍就生活在貓子山下。

繼續上行,就看見了馬鞍山。馬鞍山形似一隻巨大的馬鞍,傳說那是西楚霸王項羽兵敗垓下,不肯渡江的烏椎馬,留下馬鞍化成的。馬鞍山下,就是我的家鄉小城。

我願意每回經過這裏,都能夠近距離的觀賞家鄉的堤岸。可惜因為航道原因,船從貓子山起,開始偏向北岸,一溜歪斜,離着南岸的馬鞍山縱向距離越來越近,橫向距離越來越遠。船隊遠遠地躲開了家鄉的風景,我只能站在船上,遙望南岸電廠的煙囪和馬鞍形的山體輪廓,想像我心愛的姑娘,此時此刻在那片心神嚮往的土地上做些什麼。

不知什麼時候下雨了,瀟瀟雨水打濕了我顴骨崢嶸、兩頰凹陷的臉。我並不退縮進天篷深處,尋找遮蔽,而是任憑斜風細雨浸潤我瘦削的身軀。打在臉上的雨水冰涼地流下來,流成了水道子,宛如眼裏淌下來的淚一般。那是一種凄清的感受。

夜色如晦。

身後的舷窗里傳出叮叮咚咚的結他聲,彈琴的是船上的廚師劉兆魚。從舷窗看進去:黃色的燈光下,一個漢子留着光葫蘆頭,剛剛長出半分來長的青頭茬子,抱着一把結他輕輕地彈拔。

廚師劉兆魚綽號“和尚”,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年紀,個矮,黑皮,臉上有些來歷不明的疙瘩,張開嘴就露出兩隻虎牙。記得剛見面時,他曾留有一頭長,不久剃成了光頭。知道底細的水手議論說,劉兆魚的對象又吹了。在他徹底離開長江2o57號之前,我見過他不只一次剃光頭。如果頭長起來,不再剃去,夥計們就說:這表明和尚又鬧戀愛了。這幾年,劉兆魚總鬧着戀愛故事。每次失戀他都要把頭剃的精光,以示憤慨。姑娘們全然不聽劉兆魚在歌中所唱:

“雖然我是個窮光蛋,

人也長的不怎麼樣,

可是你要想一想,

看看自己的長相。”

姑娘們不管自己長相如何,有何缺點,總是嫌他身材矮小,麵皮寒磣;或是嫌他做餐務員,乾的是女人活。夥計們善意的嘲笑劉兆魚:

“失戀都有點像女人習慣性流產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見他和一個姑娘在江堤上散步。江堤上臨江的坡面用大片石砌成,白天的餘熱從石縫裏慢慢地蒸出來,好像大地呼出的氣息。水邊上有一些青黑的蘆葦隨着水波蕩漾,晚霞已經泛出青色的暮氣了。

劉兆魚和那個姑娘沿着坡面往上走,那樣子很有一些浪漫,好像愛情電影中拍攝的鏡頭。我坐在堤頂上齊腰高的築牆上看落日,劉兆魚跟着那個姑娘朝我走來,好像特意讓我看個清楚似的。

走在前面的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委婉含蓄,直直地沖我而來。我看出她的眼睛一隻大、一隻小,要不就是受過外傷,有個吊疤。除了這個毛病,五官中其他部分尚可,白是最大特色。

走近了,劉兆魚朝我露出虎牙笑了一笑,好像為自己的幸福對別人說:“抱歉,哥們。”他沒有真的跟我說話,好像一說話會驚跑了他的愛情似的。

那姑娘頭側着,眼風瞟着我。她穿一件當時剛剛流行的布拉吉;塑料底的高跟涼鞋敲得地面咔咔響。她用眼角的餘光斜睨了我一眼,好像是說:這個傻瓜,坐在這兒望什麼呆,不如追我才好!

我不敢承接她驕傲的好意,也不敢跟劉兆魚打招呼表明我們認識。我假裝被風迷了眼,把手舉到臉上煞有介事地揉眼皮。通過另一隻眼睛我看見劉兆魚亦步亦趨地跟在女人身後,像個跟班似的,隨着她走遠了。

其時劉兆魚剛剛剃過光頭不久,頭茬子還沒有長起來,青青的頭皮在落日的餘輝中泛着惱人的紅光。

回來我向曹志高等人宣佈說:和尚又戀愛了!

這次戀愛的意義僅限於讓我們看見和尚留着小分頭的樣子,因為理了小分頭不到一個星期,和尚又恢復了光頭,青青的頭皮憤怒得像電燈泡一樣亮。

在此之前,那個女的又到船上來過。這一回不知怎麼搞的,兩個人鬧崩了。快開船的時候,那個女的扭着**仰着臉,甩搭着一隻坤包,頭也不回地跨上碼頭棧橋,走了。

船艙里扔下劉兆魚,還有一串從安慶買來準備賄賂該女的毛刀魚。

眼看那個女的走上高高的防波堤。這時,船已拉過啟航汽笛,我們站在船舷靠碼頭一側,準備解纜繩。忽然,劉兆魚像了瘋似的從船艙里躥出來,手裏拎着那串毛刀魚,高喊着姑娘的名字,像一支離弦之箭,飛出船外,直奔岸上追去。

急得池船長在駕駛台上用高音喇叭喊:

“劉兆魚,你回來。劉兆魚,你回來。”

為此足足延遲了一刻鐘開船。劉兆魚在碼頭上跟那女人拉扯半天,堅持要將毛刀魚送給女人。女人堅持不要,以示決絕。我們眼看着那女人驕傲得像個公主,揚着下巴走了。劉兆魚垂頭喪氣地回到船上,手裏還拎着那串可憐巴巴的噘着嘴的魚。

池船長在喇叭里罵:

“龜兒子!窮,也要有點志氣嘛。”

劉兆魚臉色鐵青,一言不地鑽進船艙里去了。

劉兆魚雖然長得寒磣,一手結他卻彈得非常出色。在這寂靜荒涼的江上之夜,除了輪機頻率單調的嗡鳴,就是凄風苦雨的嗚咽,劉兆魚的結他聲給這陰暗的世界帶來一抹暖色。伴着結他聲,劉兆魚亮開沙啞的嗓門兒唱了起來:

多幸福,

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像烈火

燃燒了我的心。

啊,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這秘密

藏在心底。

站在劉兆魚的舷窗外,面對黑暗杳渺的江天,我恍惚看見了玉茭的面影,像一個精靈在雨夜裏飛舞。

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掛在臉上竟然是熱的。我伸手抹了一把臉,這才意識到豆大的淚珠滾出了眼眶。

每個航次回到基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沒有玉茭的來信。信是船員的命。我時常有一種幻覺,好像有人偷了我的信。玉茭的來信頻次稍稍出常規,我就疑神疑鬼。

她的信寫得簡單,我一一保留到如今。我的信寫得精緻,豐富,有些――不好意思,說句大話――簡直就是藝術品,卻不知是否還存在於這世上。也許,早就淹滅散失了吧。還有印象的是,我曾在信中給她講船上的笑話――

長江2o88號和長江2o77號,按船員的習慣是讀作“兩洞捌捌”和“兩洞拐拐”的。兩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熱鬧了。通過甚高頻無線電話,2o77輪船員喊:“兩洞捌捌,兩洞捌捌,我是兩洞拐拐,我們左舷會船。”2o88輪船員回答:“爸爸聽到,爸爸聽到,右舷會船。乖乖聽話,乖乖聽話。”

下一封信講――

我們船上的廚師劉兆魚向女友求愛,想送她一束花,就問:“親愛的,你喜歡什麼花呀?”女友回答:“我喜歡兩種花。有錢花,隨便花。”劉兆魚說:“唔,你挺美的。”女友問:“我哪兒美?”劉兆魚說:“想得美!”

還有一封信說――

親愛的,今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因為你在我腦海里跑了一整天了。如果你嫁給我,我會使你成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為什麼不是第一呢?因為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雋永優美的笑話,令人口角流香。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杜撰,有的是我摘編的。我們通過書信傳達着彼此的思念。書信讓我暫時沉浸在美好的暇想里,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沉重、陰暗和醜陋。

船上作息時間與6地上不同。在船上,每個班作業四小時。分別從o點到4點;4點到8點;8點到12點;周而復始。

船上開飯時間也比6地上早。一般來說,早餐總是稀飯饅頭,廚師燒好,什麼時候吃隨便;上午1o點半廚師搖鈴鐺開午飯;下午4點半廚師搖鈴鐺開晚飯。

從吃晚飯到睡覺,間隔時間比前兩頓飯時間都長。可是習慣之後,並不感覺睡前飢餓。當我讀到釋迦牟尼佛有“過午不食”的戒律時,曾經幽默地想,也許這就是“水和尚”的生活規矩吧!

船員們吃過晚飯,往往是一天最逍遙的時光。

西邊的太陽還半高地懸在天上,染得一江濁水紅旺旺的。夏天的微風從江面上徐徐掃過,雄渾的大江亘古如新,默默流淌。大江永遠是那個樣子,令人想到時間並沒有流逝,流逝的是江上的人物,我們的青春。

廚師劉兆魚坐在背蔭面的水手艙外,將一隻腳架在船舷的欄杆上,懷抱結他,用一種憂鬱而又纏綿的調子,唱出一種令人傷心的甜蜜憂愁:

時光一去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是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開了花蕾,

你也已經添了新歲。

你要是變心時光難倒回,

我只有在夢中相依偎。

劉兆魚的結他彈唱常常令喧鬧的水手們安靜下來。我和曹志高尤其聽得如醉如痴。我們常常陪伴在劉兆魚身旁,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他能教我們一手。可是,劉兆魚並不肯教。

曹志高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劉兆魚不肯教,他對結他的熱情也就淡了。我卻夢想有一天,能彈得一手像劉兆魚一樣好的結他,回到家鄉,當著玉茭的面,彈一曲《雁南飛》。

為此,我拿出大半個月工資,在南京買了一把28元的紅棉牌結他,打算進一步結交劉兆魚,請他教教我。可就在這時,一場鬧劇把“和尚”劉兆魚從我的生活里摘除了出去。

那是船到南京的一個午後,長江2o57號在一號碼頭靠泊。船員們有家的回家,沒家的逛街,船上只留下值班的幾名船員。

這時,從河岸灘涂上那片柳樹林子裏走上船來三個女子。她們約莫二十齣頭的年紀,打扮得花枝招展,娉娉婷婷,通過七歪八扭的浮橋,登上我們這條彷彿睡夢中一座空城的船舶。

值班水手看見了,問:幹嘛的?她們嘻嘻哈哈說:上船來洗澡。其中一個還自稱是“劉哥”――劉兆魚的親戚。

“劉哥”劉兆魚當然出面接待了她們。他親自守着三樓的洗澡間,防止水手們冒失闖入,以便讓這間男人的澡堂供女人們臨時享用。

女人們把衣物留在劉兆魚的船艙里,穿着貼身的內衣一個個穿過走廊,魚貫進入洗澡間。她們可真能洗呀,彷彿永遠也洗不完似的。洗完了,也不走,在水手艙里東溜西串,一邊梳那滴水的頭,一邊咯咯笑着說話。

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籠罩了船舶。我以為她們早走了,忘記了她們的存在。忽然間,看見她們不知從哪個水手艙里鑽出來,妖妖調調,才離開我們的船。

如此這般洗澡,已經不是第一回了。這一次,女人們離開之後,劉兆魚突然驚叫了起來,聲音尖銳刺耳:

“我的錢,我的二百塊錢哪兒去啦?!”

劉兆魚斷定,是洗澡的女子把錢偷走了。他幾乎毫不猶豫報了警。結果呢?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公安根據劉兆魚的舉報審訊了三名女子。審訊結果表明:三名女子中至少一人是借洗澡之名,上船來操皮肉生意的暗娼。她確實偷了劉兆魚2oo塊錢。可是偷錢是有理由的:

“和尚日了人家,卻討價還價,殺價太狠了!”

暗娼當然受到應有的處罰。可是,“和尚”這個舉報太可笑了,他甚至連帶別人驚恐不安。好在除了偷錢的女子,另外兩名女子牙關咬得緊。許是還沒來得及下水,許是下了水待遇良好,總之這事止於劉兆魚一身,沒有牽扯到更多的人。

這事一時間傳為笑談。但是對於劉兆魚來說,就不是笑談了。當時對**的處罰是:勞動教養!

劉兆魚被逮走了。

逮他的時候,我剛從新街口買了那把“紅棉”牌結他回來,興頭頭地扛在肩上,像扛一把重機槍那樣。到了碼頭堤壩前,現道路旁停了一輛警車。正疑惑間,只見劉兆魚臉色沮喪地從堤壩的閘口裏走出來,雙手被銬在身前,身後跟着兩名公安。

劉兆魚看見我,本能的停下腳步,流露出不舍之意。公安推搡他上車,動作有點大。剎時間,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和尚”那黑不溜秋的刀條臉上滾落下來。

劉兆魚走了,我的唯一可能拜師的學習成了泡影。雖然我練習結他非常刻苦,還買了書,在結他的六根琴弦上幾乎磨破了手指,然而因為沒有老師,學不得法,一切努力終歸徒勞。我分別會彈一些單調的旋律,或者簡單的貝司,一直沒有學會在優美的旋律中雜糅着好聽的和聲那種彈法。它在我的腦海中像一個追逐不上的女人,夢裏看得依稀真切,卻無法在現實中把她攬在手上。

劉兆魚之後,新來的廚師對我很不好,兇巴巴的。讓我更加想念那個矮個子黑皮,會彈結他的“和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誰不曾青春流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誰不曾青春流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