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九章

火車跟着火紅的朝陽跑。窗外的鄉野景物變幻着。一個低矮的小丘,坡頂上長着青青的疏落有致的小松林,太陽從它們的背後穿透過來,紅光中那些黑色的小松樹娉娉婷婷,美麗極了。我真想永久地凝望着這個景象,可是火車奔馳,帶着太陽,卻把那片小松林留在了後邊……

回家的一天終於來了,我的心鼓盪如一隻小鳥。

我想念玉茭,回憶她的笑靨,她的容顏。雖然我努力地想她,潛意識卻還停留在鉛灰色的過去里,船上的滋味像一股淡淡的煙嵐籠罩着我,揮之不去。稍不留神,腦子裏跳出來的還是前不久見到馬軍的情景。

湖南臨湘油港碼頭是一塊非常荒涼的地方,從碼頭到最近的一個小鎮要走很遠的路。我們的船隊從趙莊溝出經過九天的航程抵達這裏,船員們上了岸卻無處可去,只好在鄉原上像孤魂野鬼似的轉游一氣。看一會兒那排輸油管線,一會兒呆,不知道它們把船上卸下來的原油送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在那條土路上我竟意外地遇到了馬軍。他的駁船隨另外一支船隊先期抵達臨湘,正在碼頭上卸油。看他的樣子大概是到鎮上玩耍去了,剛剛回來。

馬軍見到我也非常激動,他一拳砸在我的肩上,差點把我捶了個跟頭:“哎呀,老弟,你還活着!”

“我呸,哪能隨隨便便死了呢。”我笑罵道。

他拉扯着我跟他一道回碼頭去,舉起另一隻手裏拎着的鹵牛肉,花生米,興奮地嚷嚷道:“回去喝酒,回去喝酒。”

回到碼頭上,我先回長江2o57號叫了曹志高,三個人一起來到馬軍的駁船。在駁船艉樓的起居艙里,我們痛痛快快地像真正的水手漢子那樣喝起酒來。

曹志高禮貌地讓了讓馬軍的“師傅”,一個四十來歲鬍子拉茬的老水手,那人用一種生份的眼光打量我們,木訥地說:“同學么,我摻糊幹什麼。”然後退回自己的卧艙去了。

馬軍冷冷地盯了一眼跟他朝夕相處的夥伴背影,恨恨地對我們說:“別理他。”

駁船上水手攏共就這麼兩個人,整天整天大眼瞪小眼,瞪得像烏眼雞一般,關係一般都不大好。我和曹志高熟悉這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沒有像樣的酒杯,我們用碗,用茶杯,用早晨漱口的白瓷缸子,喝高度白酒。這要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上酒場子。過去所謂喝酒只是舔一舔,象徵性的。像今天這樣真正地喝酒我還從來沒有過。

三個人其實都還不怎麼會喝酒,不一會兒,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馬軍告訴我們,他在駁船上寂寞得要死,他跟“那條老狗”鬧彆扭,已經好幾天都不說話了。曹志高說起塗老軌給他穿小鞋的氣人情景,不過沒再提起他往汽水瓶里摻顏料的故事。我想起自己在船上受到的欺侮,咬緊牙關不肯說出一個字,眼睛裏卻像深井一樣有水洇出來。

“我真是有點受不了了。”馬軍說。

“挺住,哥們,挺住。”曹志高說。

“你父親不是說要把你調回家去嗎?”我問。

“是啊,我現在就指望這個了。”說到調動,馬軍的神情多雲轉晴,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臉燒得像個茄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調動回家的事情已經辦到調檔函的程度了。“這個階段最關鍵,千萬不能出什麼岔子!所以,你們不要對別人講。”馬軍囑咐我和曹志高。

“你放心。”曹志高在馬軍的肩膀上摟了一下。“什麼叫哥們。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哪會瞎講。”

我當然不會壞他的事,但我不屑於表達。

馬軍又說,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兩個月,頂多二、三個月,他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回家了。

回家,這個詞勾動我心腸中柔軟的粘膜,令我的腹腔里涌過一股熱浪,好像連心臟也牽扯得挪動了一下。回家,是多麼好的一樁事情啊!也許是遊子們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吧?

如果這時候不是離我預計回家的日期僅僅只剩下幾天,我想也許我會崩潰的。僅僅是因為想到這個航次終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才使我的淚水沒有淌下來。

工休假,這塊全年52天的精美蛋糕喲,我要小口地享用你一下。雖然我沒有調動工作的企圖和打算,但我也要回家了。

回到家鄉小城。一下火車,就彷彿聞到一種特彆氣味,那是與生俱來的由生理記憶的氣味,讓我知道這裏是家鄉。這種生理記憶包括家鄉在這個季節這種溫度所對應的空氣濕度;空氣里所含各種微量元素包括有害氣體混合而成的滋味。這種生理記憶包括睡夢中遙遠的夜空一聲若隱若現的火車汽笛的回聲;桂花樹在月光下搖落細米般的花粒和那濃郁的香氣。這種生理記憶是嗅覺、聽覺乃至觸覺的。視覺最靠不住!隨着小城改造,視覺可能出現很大變化,但是其它的感覺卻變化不大。變化不大的還有回家的路徑,如果連路徑也徹底改變了,那麼就有可能找不到家了。

家在記憶中是一張黃的舊照片。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門前有建築工地廢棄的竹笆子紮起的破籬笆,風雨歲月駁蝕了顏色,已經變為枯槁。籬笆下種了幾顆絲瓜,粗莖老藤曲曲折折爬上院子頂上的鐵絲網,人手形的葉子被陽光照得青黃,但遠不如紛繁的絲瓜花黃得鮮艷。院子一角有一株無花果樹,旁逸斜出的枝杈鑽出籬笆,長得繁茂茁壯,它的闊大的葉子染出一片墨青。一間低矮的磚棚蹲在這破籬笆的院內,使本來不大的院子顯得愈狹小窄巴。那是父親在世時,因為家裏住房實在太小,搭起來貯存一些用不上又丟不下的雜什物件的。院子裏正對着大門,原來還有一株高大的楊樹,父親去世那年,楊樹也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把它挖走的時候,現樹根積了一大潭水。

家對我來說,先聯想到的還是母親。

我清楚地記得,當母親知道了我和玉茭的關係以後,親昵地說過一句話:“毛伢子家家,還談戀愛。多點點大嗨!”

她說這話時,脫下滿是塵埃的工作服,既有解脫勞動之後的放鬆,也有眼看兒女長大**的喜悅。這句話字面意思是一種責備,語氣卻是一種鼓勵。我明白母親的心情。父親去世后,母親獨自拉扯我們姐弟五人,承擔了很大的經濟和心理的壓力。我記得她時常念叨一句口頭禪:“咱家這麼窮,你們兄弟這麼多,將來哪個姑娘肯來嫁呢?怕有小子要打光棍呢。”

我與玉茭的戀情,母親看在眼裏,流露出的態度是慈愛大於關切。她大概以為我們是小孩子家鬧着玩的,對這層關係未必抱以期望。她抖落一天的勞累,說出對我的戀愛的評價,讓我在感到不服氣的同時,更多感受到的是她無比溫暖的母愛與慈祥。

到家后,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去找玉茭。休假的事,雖然已經在信中通知了她,但是具體哪一天回來是不確定的。

怎麼通知玉茭我回來了呢?

她家是不能去的。我們戀愛還瞞着她的父母,如果讓她家人知道了,對她管嚴了,就不容易出來跟我約會了。假裝到廢品收購站去賣廢品是個好辦法,家裏總能找出一些廢書廢紙什麼的,到哪裏一賣,豈不是一箭雙鵰?可是,等我拎着一小卷舊書報,滿頭大汗地鑽進收購站,在昏暗的倉房裏把眼睛看花了,也沒有看見玉茭。不巧得很,玉茭今天大概休班吧?

怎麼辦呢?無可奈何我又想到了謝宛兒。

我騎着自行車來到謝宛兒教書的學校。正巧趕上放學,謝宛兒走在一群小學生中間,像一隻大白鵝領着一群毛絨絨的小鴨子。我剎住車閘,一腳點地,站在路口等她經過。

謝宛兒老遠就看見了我,揚起一隻手來,說:

“楊光,你在等我嗎?”

我尷尬得很,要傳的話咔在嗓子裏說不出來。好在我給玉茭買的蝴蝶卡就裝在襯衫口袋裏,這時候拿出來,說:

“是啊,我專程來謝謝你。”

謝宛兒接過蝴蝶卡,興奮得臉上放光。說:

“你有這意思就行了。還買什麼東西。”

“一點小意思,小意思。”我連聲說。

“你要給我寫信也可以,別忘了加上‘親啟’兩個字,要不然你的悄悄話就讓玉茭看了去啦。”謝宛兒微笑地跟我打趣。

我的臉燒得通紅,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寫給玉茭的信全都是寄到謝宛兒的學校,由謝宛兒轉交。這個辦法是玉茭想出來的。用不着玉茭特別解釋,我很容易理解信既不能寄到她家,也不能寄到廢品收購站。中國家長拆看兒女的信似乎不存在什麼道德上的障礙。收購站里沒有文化的中年婦女們不會拆信,但是一雙雙都是好奇的包打聽眼睛,她們一定會想盡辦法知道信是誰寄來的?那會讓玉茭非常難為情。謝宛兒身為教師,就完全不同了。經常收到一些信件是恰如其分的事,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她跟玉茭又要好,幾乎天天見面。玉茭把我寫的第一封情書給她看了,請她代為傳信,她一口就答應下來了。

當謝宛兒問:“楊光,你在等我嗎?”,我陡然意識到收信這件有面子的事卻沒有裡子。謝宛兒收到我給玉茭的信,心裏會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

“你幾時回來的?”謝宛兒對我臉紅頗感興趣,目光一刻不曾離開。

“唔,”我想到來找謝宛兒的目的,支支唔唔地說:“剛到。還沒見到玉茭呢。”

“她不在廢品收購站嗎?”謝宛兒見我搖頭,又自言自語道:“哦,這兩天她大姨媽來了,一定在家休息。喂,要我跟她說你回來了嗎?”

我的臉上頓時晴朗起來,連聲說:“謝謝,謝謝。”

謝宛兒心細,又問:“你想跟她在哪兒見面?”

我說:“你就說我在家等她。”

玉茭家不能去,我的家對玉茭卻是敞開的。謝宛兒一定中午就去見了玉茭。玉茭下午就來了。

兄弟們和姐姐都不在家。母親上夜班,白天在家,但並不妨礙我們。我把我們兄弟住的房門虛掩着,留一條縫,一來讓母親放心,二來也是尊重的意思。

玉茭在床沿上挨着我坐下,靠着我,我抱住她的肩,她把頭抵在我的頸窩裏,好像要嗅一嗅我的氣味。心裏有萬語千言,一時間找不到一個頭緒,竟然變成無話可說。她慢慢地出溜下去,身體弓成一團,偎在我的懷裏,雙手圍着我的腰,像一匹脊背拱起的小獸。當我輕輕地撫着她的背,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害冷一樣,雖然這是盛夏的七月。

“想過我嗎?”我問。

語言的河流好像開了閘,頓時傾瀉而出。她仰起臉來,問:“那天你走的時候,死哪去了?害得我好找。”

我還不知道她曾去碼頭送過我。她在信里從沒提起這事,是為了當面跟我清算吧?我說:“你說什麼啊?我一點兒不明白。”

於是,她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在她的敘述中,我彷彿看見一隻遺失了主人的小狗,焦渴期待的目光在排隊上船的人們臉上不停地掃來掃去。當她說到沒送成我,在回家的公交車上落淚的事,我的鼻子酸得厲害。

“哎,吃話梅,吃蜜餞。”我把從南京買來的各色果脯攤在床前的小圓桌上。

玉茭說:“咦,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我在她的鼻子上颳了一下,說:“當然。”

玉茭在果脯里挑挑揀揀,說:“這種謝宛兒最愛吃了。”

我說:“你不用挑,走的時候全帶走。我家又沒人吃這個。”

玉茭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說:“我還給你買了一個蝴蝶卡,可是要讓謝宛兒給你傳話,就送給她了。”

玉茭說:“送就送吧,反正我的好東西她看上了,想拿就拿的。”

我說:“她幫我們傳信,原是要感謝她。”

玉茭說:“那倒不必見外。”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問:“謝宛兒說你大姨媽來了,還要休息,她是哪方尊貴的來客,讓你班都不上了?”

玉茭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在我額角上杵了一指頭,說:“傻瓜,你這個傻瓜。”又恨恨地罵。“謝宛兒,這個瘋丫頭。”

我糾纏了她半天,才弄明白所謂“大姨媽”,說的是不受歡迎的“例假”。

天熱得很,我又受了嘲弄,頭上全是汗,說:

“哎,我們去游泳吧!”

玉茭笑得用手掩住嘴,肚子那裏一頓一頓的,讓人擔心笑斷了腸子。她在我呆若木雞的臉上“啵”地親了一下,說:

“獃子啊獃子,你知道人家大姨媽來了嘛,怎麼還提游泳?”

噢――,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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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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