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江彬逼宮 嚴嵩解夢(1)
江彬的臉上陡起肅殺之氣,他昂挺胸地站在那裏,故意用手提了提身上佩戴的寶劍,又用帶着寒光的雙眼環視眾臣后說:“不想改么?今天誰也別想出去!”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三月十四日,武宗皇帝吐血不止,死於“豹房”,年僅三十一歲。
皇帝駕崩,本來是舉朝哀號之事,但武宗皇帝卻不同了,皇親國戚此時只能暗自悲傷,不能公開哭泣。
皇太后張氏聽到兒皇晏駕的消息,拖着老弱的身體奔向“豹房”。還有輔大臣楊廷和、大學士蔣冕、毛紀等大臣,張永、谷大用等太監。一班重臣權宦跪在武宗的屍體前,淚眼汪汪,泣不成聲,暗裏卻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只有皇太后像刀子剜心一樣悲痛,她老淚縱橫,難抑心傷,情不自禁地嚶嚶哭出聲來。輔楊廷和是何等機警,急忙小聲勸阻皇太后道:“請皇太后務必節哀,現在情勢危急,不能露出點滴風聲,以免外人知道。”
皇太后一聽,立即止住哭泣。這既不是楊廷和的權威,也不能怪罪皇太后的無情,實為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呀。
武宗皇帝在世時,雖有後宮佳麗三千,還加上在“豹房”寵愛的什麼劉娘娘、姬滿堂以及回回妓樂等美人,日日淫樂,夜夜交歡,可就是沒有留下一絲血脈。等到自己撒手歸天,還不知道誰來繼承皇位。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而今卻出現了朝廷權力真空,這能叫皇太后不急嗎?
皇太后止住哭泣道:“楊輔,你說該怎麼辦?”
楊廷和看看在場的臣僚,悄悄對皇太后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提防駐京的四鎮邊防軍。江彬早有謀逆之心,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他必然圖謀不軌。在沒有確定皇位繼承者之前,只有秘不喪。”
但秘不喪只是權宜之計,當下最最重要的是決定皇位的繼承人。楊廷和向太后建議說:“這兒不便議事,還是回到大內再說吧。”
皇太后強忍劇痛,匆匆告別歸西的兒皇,乘輦帶着一班臣僚返回內宮。
內宮頃刻變得神秘寂靜,知情的宦官臣僚都集中一起,在太后的主持下商討立帝之事。
皇太后掃視一眼在座的臣僚,神情莊重地說:“如今皇帝大行,雖有遺詔傳世,但並未指定繼位人選。王爺倒有不少,各位重臣說說應該立誰為新帝好呢?”
皇太后的話音剛落,輔楊廷和接著說道:“按照《皇明祖訓》之規定,兄終弟及,應由興獻王之子、湖廣安6興王府小王爺朱厚熜入繼大統。”
“這……這能行嗎?”顯然,皇太后還沒有想到遠在南方的興世子朱厚熜。
楊廷和生怕皇太后再說下去,忙從長袖中抽出《皇明祖訓》向眾人宣講道:“兄終弟及,祖訓昭然。興獻王長子朱厚熜系憲宗之嫡孫,孝宗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按照輩分秩序,當然繼立。”
“輔所言極是,就這麼定吧。”大學士梁儲、蔣冕、毛紀等異口同聲地贊同道。而太監張永、谷大用也無異議。但皇太后卻沒有立即表態。
原來,根據明朝的《皇明祖訓》規定,在皇帝駕崩有繼嗣的情況下,按照嫡長子繼承皇位,是沒有任何爭議的。但武宗皇帝沒有留下一絲骨血,故只好上推到武宗的父親孝宗這一輩。而孝宗一生只有二子,即長子武宗,次子朱厚煒在不滿三歲時就夭折了。所以孝宗這一輩也不可能找出繼承人。那只有再往孝宗的父親憲宗這一輩中找了。憲宗一生留下十四個兒子,是個高產戶。長子次子都過早病亡。三子繼位即孝宗。四子五子弘治八年被封藩王不久,先後西歸。六子以下在武宗末年皆已就藩,但他們的兒子或年齡極幼,或尚未出世。這樣按長幼之序,朱厚熜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但不管推算到誰,畢竟不是嫡親,所以這中間不是沒有變數的。況且武宗遺詔表明要皇太後主持商議繼承之事,而皇太后心裏卻另有人選。
實際上孝宗皇帝朱祐樘還有幾個弟弟在做藩王。其中的壽定王朱祐榰、汝安王朱祐梈都離京城不遠,平素與皇宮來往密切,而且對於皇太后也極為敬重,經常送來禮品孝敬她老人家。太后從心裏是傾向於這兩個王爺的。
久居相位的楊廷和哪有不知道皇太后心事的?所以在議立誰來繼位時,他抓住時機,第一個公開自己的觀點,力求先控制局面。他太了解壽定王和汝安王了。兩王之中不管誰做了皇帝,在宮裏就沒有他楊廷和的席位。他欲立朱厚熜為帝,最有力的根據是《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的規定。但更為重要的是,他認為興世子朱厚熜從小生活在南方藩國,遠離京城,在宮裏無派無別,且年紀輕輕,乳臭未乾,毫無政治經驗。這樣的毛孩子如果入繼大統,還不是事事聽我輔大臣的,到那時……楊廷和想着,要達到這一目的,必須再逼太后一步,讓她立即表態。
有大臣們的支持,就不怕她太后彆扭。楊廷和雙眼盯着皇太后道:“太后,您說呢?”
太后正要話,侍衛急匆匆地進來報告說,吏部尚書王瓊率領九卿大臣欲闖內閣。
這還了得,內閣中空氣立刻緊張起來。
王瓊,字德華,號晉溪,系山西太原的名門望族。生得個頭高大,肥頭大耳,真的是一員猛將。他已歷事大明三帝,官至吏部尚書一品大員。王瓊在平定南昌寧王叛亂中功不可沒,武宗皇帝下詔給予重賞。但楊廷和平素與他有隙,偏把皇帝駕崩的消息向他隱匿。當王瓊聽到皇上殯天的風聲,卻不見有人來報,心裏甚是疑惑,親自率領九卿大臣上門質問。當他走到內閣大殿的門口,卻被內宮的一位司禮太監死死攔住。王瓊憤憤不平地說:“老臣等身為一品大員,還不能進入大內么?”
那司禮太監只是說:“我輩奉有敕令,並無其他意思。”他還怕王瓊一班人不明白,又接着道:“何況朝廷也無他事啊。”
王瓊聽到此話,十分氣憤地說:“外面滿街都在傳言取白衣買黃紙,你怎麼說朝廷安然無事呢?好一個混賬東西!”說完,他又面向科、道眾官員道,“此等大事,竟敢不與我等大臣商議,居心何在?”
九卿官員經王瓊煽動,個個激憤不已,喊着要皇太后和輔楊廷和出來說話。太監急忙跑進內閣,將外面的情況報告給與會閣員。
楊廷和考慮到王瓊與江彬的關係,感到此時不能跟他硬來,而應該想辦法穩住他們,否則,一旦生變,局面將不可收拾。緊急關頭,楊廷和一面吩咐侍衛嚴守閣門,不讓一人進來,一面請示皇太后,准許立即傳宣早已擬好的皇上遺詔。皇太后看到形勢如此危急,被迫同意楊廷和的應對措施。於是,中宮派人出去高喊傳宣皇帝遺詔並皇太后懿旨,昭示群臣。遺詔曰:
朕紹承祖宗丕業,十年有六,有辜先帝付託,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宿成,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於社廟。請於慈壽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伺,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恭膺大統。
群臣聽完遺詔,方知武宗皇帝確實已經駕崩,臉上都現出驚慌的神色。現在遺詔已下,帝位有歸,即使誰還想辯論,也已無益,只好憤憤而去。而吏部尚書王瓊不聽遺詔則已,一聽更是氣憤,當即牢騷道:“立儲繼位豈是小事?老臣身為九卿之長,怎麼不知道呢?”
楊廷和等參與決策的一班內閣大臣都閉嘴不言。過了好一會兒,王瓊等人自覺無趣,只得悻悻離去。
朝中的局勢越來越緊張,楊廷和認識到一刻也不能鬆懈。王瓊離開之後,他回頭一面請命太后,派遣谷大用、張永等前往“豹房”奉移梓棺,入殯大內;一面着手商議派人去湖廣安6興王府迎接新帝朱厚熜入京登基,還要充分利用遺詔的天威,命令京師戒嚴。楊廷和秘密命令太監提督團營張永、張忠、武定侯郭勛、安邊伯許泰、兵部尚書王憲挑選各營精兵嚴守皇城四門和京城九門等要衝地帶。並安排密探,嚴密監視江彬、王瓊的動態。
再說迎立新帝,按照大明祖制規定,奉迎嗣主,必須由中貴勛戚及內閣要員偕行。勛戚派定張皇太后的弟弟、壽寧王張鶴齡、定國公徐光祚及駙馬都尉崔元,中官派定谷大用、韋彬、張錦,部臣派定禮部尚書毛澄。而在內閣要員中,除楊廷和外,要算蔣冕、梁儲二人資望最高。楊廷和知道自己剛剛掌權,朝廷穩定重如泰山,根本無暇親身出使。而蔣冕倒合適,但他又是自己的好幫手,若遣他出去,無疑自剁膀臂,使自己勢單力薄,又怎麼能斗贏江彬、王瓊?那就只有梁儲了,但又怕他年老憚行。楊廷和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方對梁儲道:“奉迎新主,按慣例必須派一閣員。公本德高望重,應當此任,但又恐您年高道遠,路途不便啊。”楊廷和故意反激,梁儲則鏗鏘有聲:“現在朝廷最大的事莫如迎接新帝。我雖然年老體弱,但怎敢憚行呢?”
楊廷和聽后大喜,立即請求太後傳宣懿旨,派遣眾官員上路南下,迎接新帝。
皇太后說:“新……”恰在這時,內侍太監高聲喊道:“駐京邊軍總兵提督江彬江提督到——”
皇太后立即止住話聲,臉色嚇得慘白,額上冒出密密的汗珠。楊廷和等臣僚宦官也陷於恐慌之中。
江彬是何人?眾人為何如此怕他出現?這要從武宗初期說起。
武宗皇帝當朝之初,耽於國事,沉於**。但時間長了還是覺得無聊,總想找一個談得來的人陪着他玩耍。正在他感到怏怏不樂的時候,出現了轉機。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西北等地災害遍地,貪官肆掠,農民忍無可忍,被迫揭竿起義。京畿附近的幾股農民起義軍勢力越來越大,京師軍隊已經無力鎮壓,嚴重威脅着宮廷安全。無奈之下,朝廷緊急調遣大同、宣府等邊兵邊將進京駐守,協助鎮壓。這天傳來抗逆戰報,言稱大同將領江彬在兩軍對壘中,身負三箭,其中一箭穿過面門,從耳後根冒出。只聽江彬大喝一聲,咬牙撥出箭鋒,血流如注,全然不顧,還在繼續拼殺。
武宗閱完戰報,激動得拍案叫絕,對江彬的英勇神武稱讚不已,非要立即宣召江彬進殿,當面獎勵不可。
江彬是宣府人氏,生得方臉大耳絡腮鬍,蠶眉環眼鷹鉤鼻,身材魁梧高大,孔武有力,精通騎射。武宗坐在殿堂上,看到受傷的江彬大步跨階上殿,顯出英雄氣概,暗暗讚歎,甚是歡喜。應該承認,江彬不但武藝群,口才也十分出眾。他當著皇帝的面毫無懼色,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什麼整訓隊伍,排兵佈陣,談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武宗聽得入迷,以為遇到了天下奇才,執意要將江彬留在京城,收作義子,提升為都督僉事。當晚江彬陪同武宗在“豹房”中同床共枕,盡情娛樂。江彬的吹拍功夫真是一流,把武宗迷得昏然不醒。這以後,武宗皇帝不顧大臣們的強烈反對,專門調集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軍隊駐紮京師,由江彬統領。江彬進京自然與眾不同,有四鎮邊軍作靠山,他還怕誰呢?他與武宗的關係跟陰魂附體一般,現在武宗晏駕,他也像失了魂似的坐卧不寧。
江彬不等內侍回傳,帶着將兵蠻橫地闖進內閣。內閣臣僚們在慌亂中不知怎麼的,像迎接皇上似的全都立正而起,只有皇太后強作鎮靜,穩坐靜觀。
“都坐下,坐下,不必客氣,不必客氣。你們背着皇上,都做了些什麼呀?坐下說。”江彬故意以征服者的口氣安撫大家。
“皇上已經駕崩,我們正在商議迎接新帝之事。”楊廷和作為輔,認為在江彬面前不能太軟,如實地說道。
江彬故意驚詫道:“是么?我怎麼不知道?你們瞞得我好緊呀!如果不是我自己找上門來,你們把我的頭割下來,我還不知道哩。來,你們給我說說,皇上駕崩,為何不報我一聲啊?”
楊廷和不緊不慢地說:“江提督冷靜。依大明祖制,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不先立遺詔,哪敢報喪舉哀?”
“沒立遺詔么?你們這幫混賬東西,關着門謀划好了,再來清算我們,是嗎?”
“江卿說到哪裏去了?你與眾人都是我大明的重臣,現在皇上剛剛賓天,誰會謀划誰呀?”皇太后拉着腔調話道。
“我聽說他們私下已經把新帝定好了,這不是在搞宮廷謀反嗎?”江彬不滿地說。
“那你的意思呢?”皇太后順着他的話問道。
“立帝之事,非同兒戲。我聽說他們已經決定要迎那個偏遠山區的小南蠻子來當皇帝,我認為這不行,萬萬不行。”江彬站在那裏目中無人地說道。
楊廷和現皇太后順着江彬的話問,似乎對立興世子有動搖之意,趕緊插話道:“稟太后,立興世子嗣帝位是有遺詔的,現在已告示於天下,不能有變啊!”
“不行,不行!大明皇室人才濟濟,壽定王、汝安王哪個不比小蠻子強?要立新帝,就應該從這兩個王爺中挑選,為何要捨近求遠啊?”江彬仍然強詞奪理。
這時,皇太后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她接着道:“嗯,你說得有道理。”
“太后……”楊廷和知道太后早就想在這兩個“祐”字輩的王爺中挑選一個來繼承皇位,現在又有江彬提出,怕她改變主意,於是忍不住喊出聲來,以攔住她的話語,打消其變卦的念頭。
“但是,現在已經晚了。遺詔已經告知天下,怎麼能當兒戲改來改去呢?”皇太后又不慌不忙地向江彬解釋道。
楊廷和聽后,總算鬆了一口氣。
但江彬的臉上陡起肅殺之氣,他昂挺胸站在那裏,故意用手提了提身上佩戴的寶劍,用帶着寒光的雙眼環視眾臣后說:“不想改么?今天誰也別想出去!”
“江提督差矣。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竟敢在內閣刀刃相見。有誰怕呢?”楊廷和一蹦起來針鋒相對地說。只見他臉色鐵青,雙眉倒豎,兩肩高聳,作出一副要格鬥的架勢。
江彬哪會受得了這種氣?抽出寶劍,上前一步,就要與輔大人一見高低。與會的僚臣有的膽怯躲避,有的靜觀其變,有的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