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年少喪父 陰霾乍起(2)
武宗接報寧王反叛,強行南下,演完平叛鬧劇,帶着勝利的喜悅,班師回朝。聖駕起步不久,來到清江浦太監張陽的宅第。張陽在宮裏侍奉過四朝皇帝,那正是宦官掌權時期,也不知他貪污受賄了多少銀子,反正老家的豪宅聞名鄉里。這次他隨皇上巡遊江南,就是順道回家顯顯威風的。張陽早已備下船,邀請皇上泛舟觀魚。
武宗坐在船頭豪華的帳篷下,放眼望去,湖水悠悠,碧波蕩漾。天空陽光熙熙,水上波光粼粼。那熱烈的光,輕柔的水戲謔交織,互相纏繞。水光一色,白銀點點;風景共融,細浪漣漣。陽光、秋風、水色,使武宗沉醉其中,流連忘返。晚上睡覺,他也夢見自己江河泛舟,美女相擁,魚兒打趣。特別是江上張網拉罟的漁民都露出滋潤笑臉,稱他是英明之主,有為國君,風雅皇帝。武宗高興極了,手舞足蹈,一下就把薄被掀翻,露出孱弱的身體。侍奉的太監看見,趕快起來悄悄將被子蓋上,以免皇帝着涼。
第二天,武宗皇帝早早起床,神不知鬼不覺地帶着幾個小太監來到河邊。他們租了輕舟、網具、釣竿、魚釵等捕魚工具,坐上小船向河中劃去。
清晨的河面微風習習,氤氳升騰,在晨曦的撫慰下,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遠遠看去,已有漁船輕盪其間,漁民們划舟搖漿,張網弄釵,好不忙碌。武宗看着好玩,即命一個小太監划船,自己站在船頭。小舟輕漂悠晃,武宗覺得這樣更有一番情趣。他學着漁民的樣子,要張網捕魚。只見他拿起一幅漁網,拉開架式,嗖一下用力向河中撒去。霎時,輕舟猶如行在搓板上,前後起伏,左右晃蕩,武宗站立不穩,轉身欲扶住太監,誰知沒有抓着,因用力過猛,反而越過船舷,撲通一聲跌入水中。看到皇帝掉入河裏,小太監們驚慌失措,慌亂中,一個小太監拿着魚釵,天真地說:“看我把皇上釵上來。”
幸虧另一個太監攔得及時,要不皇上真要變成一條釵上的大魚了。只見武宗用手在水中亂划,沉浮不定,口呼救命。
舟中有個小太監曾在宮中的太液池學過幾招“狗扒式”,但面對着這寬闊的河水,仍萬分膽怯。只是現在皇上落水,見死不救,還有命在?想到此,小太監也顧不得自己的小命,眼睛一閉,跳入水中。其實水位並不深,在岸上人的幫助下,武宗被抬出水面,拖上小舟。太監們細細一看,武宗皇帝軟綿綿的,已經不省人事。
隨行臣僚得知,個個嚇得張口結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想啊,武宗整日弄花撫柳,淫樂無度,身體早被色相掏空,只剩下這殘枝敗葉似的骨架子,怎麼經得起溺水一劫?幾經太醫搶救,方保住性命,但從此一病不起,身體虛弱不堪。
皇帝溺水,病卧駕輦,隨行的人馬官宦皆感到這是不祥之兆。臣僚們決定加快回京度,在保證皇帝身體不受影響的前提下,取消一切迎接送往,日夜兼程。即使這樣,仍然行走四月有餘,於十二月二十日御駕方到北京。
聽說皇上回京,北京城裏舉行了盛大的迎接儀式。那一天,文武百官一律穿戴齊整,早早地站在正陽門橋南恭請聖駕回朝。迎駕儀式異常隆重,皇帝身體再弱,也得出面與百官相見。車駕行到正陽門外,武宗強撐病體,頂盔披甲端坐馬上,做出威風凜凜的樣子。在輦道東西兩側,數千名叛逆俘虜和他們的妻室兒女,活着的五花大綁,背後插上白紙小旗,標寫姓名;死了的都被割下頭顱,將其掛在白旗下的長竿上。這一獨特風景從正陽門直擺到東安門,連綿數里一片縞素。看到這一奇觀,京城百姓不勝驚異,私下紛紛議論,說這乃不祥之兆。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正月,天下子民們像往常一樣過着新年。有錢的花天酒地,貧窮的也要去舊換新,撐起一片吉祥的氣象,抓住一年的好兆頭。可在皇宮裏卻是另一番景象。皇帝大病,卧床不起。皇親國戚,官宦臣僚也失去了往年的興趣。迎奉拍馬的,見“馬”病入膏肓,只怕拍也拍不活;專心事主的,遇“主”昏然羸弱,擔心事也白費事。新年的宮廷一片冷落不說,老天爺似乎也有意跟朝廷過不去,在武宗感到寒冷的日子,偏偏整天烏雲滾滾,北風呼號。坤寧宮西南角的龍形獸吻因天長日久,風吹雨淋,已經斑駁不堪,外腐內朽。這日的寒風肆虐無忌,其風頭直向這獸吻襲來,只見狂風挾着沙子,一個翻卷躥上屋檐把那龍形獸吻摘了下來。可憐的坤寧宮,是皇后居住的地方,卻現出這般敗落凄涼。
正月初十,依慣例朝廷要舉行祭祀大典,地點選在南郊的天壇。這天壇是永樂皇帝朱棣設計建造的,專門供皇帝祭拜天帝之用。這樣莊重的祭典,皇帝不出席是不行的。武宗皇帝只好又一次強撐病體,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前往天壇祭祀神靈。誰知剛一行完大禮,皇帝口吐鮮血,人事不省。祭祀儀式尚未結束,侍臣們就不得不送皇帝乘駕回宮。
武宗病重睡在床上,才遠離那幫逆臣淫賊,才有心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才對國事有所憂愁疑慮。一日,他忽然想起南遊剛回來時,聽皇太后在耳邊嘀咕,遠在湖廣安6州的興獻王之子朱厚熜,曾派專人押送一名參與寧王叛亂的逃犯到京之事。心想這個小老弟年紀雖輕,卻特別懂事,大事面前一點也不含糊。就這押送逃犯一事,即可看出他的耿耿忠心,昭昭赤誠。對了,叔父興獻王歸天快兩年,也該使這位忠誠的小弟弟名正言順啦。想到此,武宗抬起右手,將內侍太監召到身邊。太監問明意思,擬了一道詔書,立即派人往湖廣安6州。
三月的安6州,春風吹暖,陽光明媚,芳草萋萋,鮮花遍地。而此時對於朱厚熜來說,則是風光無限好,只是不撩人。他冒着被奶娘、被手下暗罵的風險,將叛王逃將捉拿歸案,表達對朝廷的一片忠心。但幾近一年,不聞朝廷一絲音訊。朱厚熜真是想不通,一個賞罰不明的朝廷怎麼能有所作為?看到朱厚熜悶悶不樂的樣子,王府長史袁宗皋急在心裏。袁宗皋進士出身,是興獻王被封藩安6時,從北京皇宮裏帶來的老臣。他輔佐興獻王幾十年,早已與王府一家人結下深厚的情誼。袁宗皋跟他的父親一樣,在朱厚熜年幼時,教他讀書識字,和他嬉戲玩耍,與朱厚熜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交。這天,袁宗皋看到朱厚熜心情有些鬱悶,故意問道:“世子好像不開心?”
“是啊。”朱厚熜懶洋洋地答道。
“能說說為什麼嗎?”
“還能為什麼?您知道,我父王已經逝世兩年,至今還聽不到朝廷一句安慰。哼,如果我是皇帝,對藩王決不會是這個樣子。”
“世子言重了。記住,不管在什麼地方,當著誰的面,都不能說想當皇帝的話,若是傳到皇帝的耳朵里,是要殺頭的。”
“嗯,我知道。不過,皇上也該關心關心我了。”
“那是,那是。你放心,他不會忘記你的。你呀,要記住父王的臨終遺言,潛心修鍊,管好王府。說不定到時候啊,我還要跟着你享福去哩。”袁宗皋總是不忘開導小王爺,希望他有一天能獨當一面,成為大明的棟樑。
朱厚熜點點頭,心想父王已去,自己本就成了棟樑,還等以後哩。那些天,他難得開心。
有一天,6炳鬼頭鬼腦地對朱厚熜說:“紅蓮要約你玩哩。”
朱厚熜眼睛一亮說:“真的?”
那天午後,朱厚熜如約來到戰國楚襄王修築的陽春台,等待安6州的小美人紅蓮。這紅蓮姑娘年方九歲,卻出落得鮮花一般,被譽為郢中城裏的美人胚子。不大一會兒,她就像彩蝶一樣飛到朱厚熜的面前。兩小無猜,執手相看,近觀芳草鮮花,那萋萋的花草,宛若簇簇跳躍的生命在湖廣大地歡呼,其形手舞足蹈,其狀歡歌笑語;遠眺漢江奔流,那滔滔的江水,猶如一條巨龍縱貫荊楚大地,其西山峰壁立,其東峻岭逶迤。在這塊土地上,有柔美艷麗的花草,有強悍奔騰的江河。朱厚熜陶醉其間,心中有說不出的愉悅。突然,家丁來報說,京城欽差已光臨府上。
世子哪敢怠慢?丟下這碧水芳草,帶着紅蓮匆匆趕回府中,跪下接旨。正是親情難捨,皇恩浩蕩。武宗皇帝終於將“王爺”的桂冠戴到朱厚熜的頭上。從此,“小王爺”才名正言順。
朱厚熜襲封藩國,當上王爺,這象徵著他在皇族中的地位生了根本的變化,成為僅次於皇帝的“千歲爺”。掂掂這“王爺”的分量,就是皇親國戚、文武大臣也要畏懼三分。當了王爺,心情一好,自然就喜歡到處轉轉,以熟悉藩國的一草一木。
一天,小王爺帶着近侍6炳,在城外溜達,忽然看見城牆角有個江湖術士的算命攤子,朱厚熜興緻所至,拉着6炳前往觀看。哪知,他還沒有駐足,那算命先生卻撇開他人,向他下跪道:“相公福大命大,小人不才,請接受賤民一拜。”
算命先生的突兀之舉,把王爺嚇了一跳。6炳上前就要踢他,卻被朱厚熜悄悄制止。雖然他受到驚嚇,但他生來信奉神靈,喜歡道人,上前想向算命先生求問命運。
術士見來人生着國字臉,正梁鼻,面闊能容大地,額滿欲頂青天,心想他一定不是庸俗之輩,頃刻對他產生好感。不想朱厚熜上前突然問道:“先生算命真的靈驗么?”
算命先生毫不含糊地說:“出口福氣大,舉手定乾坤。不信你試試。”
朱厚熜聽術士口氣這麼大,哪有不信的?他順手在簽筒里抽出一簽,交給術士。算命先生打開簽封一看,嚇得手直哆嗦,但強作鎮靜,請朱厚熜再抽一簽。待術士將兩簽並作一看,啊!這命是算不成了。術士慌慌張張收拾算卦攤子,低嘆一聲,就要悄然離去。
看着術士神秘的樣子,朱厚熜疑竇頓生,難道我的命不好,他說出來怕惹麻煩?必須追上去問個明白,於是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哪知,術士聽到喝令聲,越跑得快了。就這樣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面追,一直趕到無人的偏僻之處,術士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止住腳步。
朱厚熜顧不得氣喘吁吁,急忙上前質問道:“先生為何不明不白地要跑啊?即使我命運不好,有災禍臨頭,你說出來,與你也沒有干係呀。”
那術士躬身作揖說:“不是我不敢說,就怕小人說出來,相公不敢信!”
術士越賣關子,朱厚熜越是想知道謎底,急着追問道:“怕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只管大膽講來,在這裏沒有誰敢惹你。”
“你真的敢相信?”
“啰唆什麼?我叫你說你就得說。”
算命先生聽后不但毫不生氣,反而自言自語地讚歎道:“嗯,有天子氣概,有天子氣概呀!”
“你說什麼?什麼天氣天氣的。”朱厚熜聽不清他嘀咕什麼,追問道。
算命先生看着朱厚熜那堅毅的神情,決定把真相告訴他。為了不讓身邊那個小子聽見,他神秘地拉着朱厚熜躲到一旁,悄悄地說:“相公有所不知,從簽上的箴文來看,您有當皇帝的命,我有當宰相的運。可如今你我都卧藏安6,無法施展雄才大略,豈不讓人可悲可嘆?”
“何以見得呢?你具體說來,不要耍滑頭。”朱厚熜對他的關子已經不感興趣了。
算命先生解釋說:“相公剛才抽了兩個簽,一個是‘問’,一個是‘王’。我們將‘問’字拆開,正看是‘君’,反看也是‘君’,左看是‘君’,右看還是‘君’。再加上‘王’字,不正是‘君王’二字嗎?其中更為蹊蹺的是,‘王’字頭上加一點就是‘主’啦,相公離皇位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啊!”
朱厚熜聽到這裏,如騰雲駕霧,心裏的**之弦突然綳得緊緊的,他一把抓住術士的手,壓低嗓門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此胡說!”
術士面不改色心不跳,泰然自若地答道:“在下江西分宜人氏,姓嚴單名嵩,嚴嵩。雖然也曾混跡於官場,怎奈世間混亂,奸雄當道,致使小人空懷鴻鵠之志,無法一展抱負。此次千里迢迢,專程投奔興王世子,欲助王爺玉成大事。不想恰遇王爺晉爵大喜,不便打擾。因盤纏用盡,權且在這兒算命為生,等待時機,想不到……想不到,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想必相公一定是興王府小王爺了!”
朱厚熜聽后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本相公正是……”他本來是要說自己正是小王爺的,但轉念一想,為人不可過於輕信,更不必那樣露骨,忍了一下又說,“是……是本地的,先生住在何處,本人如有時間一定登門請教。”說完,朱厚熜喊上6炳一起回府。一路上,他心裏總想着算命先生的解卦,置身北京皇宮的情景浮現在眼前。皇宮,那雄偉、那豪華、那威嚴還在嗎?
京城皇宮的雄偉豪華威嚴都還在,只是它的主人已經今非昔比。武宗從正月到現在一直卧床不起,自從向安6興王府出聖旨以後,龍體每況愈下。一日,武宗自覺清醒,想仰身起床,舒下筋骨,在內侍的幫助下,他勉強欠起身子,欲靠在床頭,卻聽咔嚓一聲,從其背後出清脆的斷裂聲,武宗皇帝身體一軟,像棉花條似的又癱瘓在床上。內侍急叫:“皇上,皇上……您醒醒呀!”不知喊了多少遍,皇上才微微睜開雙眼,他望着床前的內侍太監,斷斷續續地留下最後的詔旨:
朕病至此,已不可救。可將朕意傳達太后,此後國事,當請太后宣諭閣臣,妥為商議便了。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涉。
值班太監記下這段話后,急忙出去報告內官。哪知,等司禮監管事太監們跑到皇帝床前時,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已經晏息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