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小彤獃獃地坐在急診室外，像一座雕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都半個多小時了，才急救完畢。

當急診室的醫生向雷小彤詢問傷者資料時，雷小彤才驚覺到自己救了個一無所知的人。

「這位小姐，請問妳是病人的家屬嗎？能不能幫我們填寫病人的基本資料？」醫生走向雷小彤。

「呃……說真的，我不認識他。只知道他好像是個檢察官，我是在山路上巧遇他的。能不能在他身上找到身分證明呢？」

醫生有點為難。「我們剛剛找遍了，都沒有任何發現。」

「那隻好等他醒過來再登記資料，這樣可以嗎？」

「也好。妳要在這裏等他醒過來？還是交給我們處理？」醫生離去前又問了一次。

雷小彤想也沒想地說：「我等他醒過來好了。」說完才後悔。

「那麼，妳現在可以去看他了。」

「他狀況怎麼樣？有沒有生命危險？」這是雷小彤最擔憂的。

「還好，都是些皮外傷。不過，我比較擔心他頭部的傷勢，可能要等他醒過來后，再會診一次。」

「嗯。」雷小彤這才鬆了一口氣。說真的，她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要替麥林擔心？也許，只是純粹不希望自己救了個死人吧？！

雷小彤按照醫生的指示，在恢復室里找到了麥林。恢復室里還有其他病人，但是周遭非常的安靜，彷佛連呼吸聲都嫌吵雜。

麥林的頭上纏繞着紗布，臉上的傷痕也都經過了處理，左手因為骨折打上了石膏，整個人除了「慘」字，再也找不出其他可用的形容詞了。

雷小彤有點憐憫地看着麥林，突然深刻地感覺到自己之前竟然想要棄他于山路中不顧，真是一種惡魔的行徑。

「應該很痛吧？」雷小彤躡手躡腳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自言自語地看着麥林說。

其實仔細看看，這男人長得還不錯，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個性很硬的長相。濃眉大眼，鼻子高挺，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一線，這是一張很有男子氣概的臉，而且……憂鬱。即使正在昏睡，他的眉頭也緊緊地蹙着，像是藏了許多、許多心事那樣。

雷小彤翹着腳，一手支着下巴，很仔細地盯着麥林看，心裏猜測着種種導致他受傷的原因。

「好吧，看在你受傷的份上，待會兒你醒了之後，我就對你好一點，不找你算帳了。你好妤睡一會兒吧！」雷小彤輕輕地說著，連自己也訝異着聲音中的溫柔與笑意。

忙了這麼一會兒，雷小彤應該感到又餓又累，急着回家休息才是，可是，她喜歡這種安靜陪伴的氛圍，於是選擇了多留一會兒。

即便她所陪伴的人是陌生的，而這樣的陪伴是不熟悉的，能在突如其來的紛擾之後，靜靜地陪着一個陌生人，靜靜地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麥林臉色有點蒼白，樣子有些狼狽。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身傷的緣故，突然讓人覺得他很寂寞。雷小彤安靜地看着他，專註地發起楞來。

她忍不住想着，待會他醒來以後，會通知什麼樣的人來陪伴他？家人？同事？朋友？或是情人？像他個性這麼剛直的二楞子檢察官，會有着什麼樣的世界？

雷小彤無法解釋地，對麥林充滿了想像與好奇！

太過專註的緣故，雷小彤一直沒有注意到手提包里的手機鈴聲。

直到震天價響的手機鈴聲都吵到鄰床的病患，雷小彤才回過神來，急忙翻找着手提包。

「喂？」雷小彤歉然地對着其他病人做出抱歉的手勢，這才發現，麥林也睜開眼睛盯着她瞧。

「我的大小姐啊！現在情況怎麼樣了？也不打個電話給我，妳是存心要把人給急死嗎？」小幸在電話那端抱怨着。

雷小彤呆楞地與麥林對望着，幾秒鐘之後才回過神，走出恢復室繼續講電話。

「他剛剛被你的電話吵醒了。」雷小彤沒注意到自己口氣中的埋怨。

「醒了？那就表示人沒事啰？那妳就可以走啦！趕快回家吧，我煮了義大利面哦！都快要十點了耶，我快餓死了。」小幸催促着。

「噢，也對。不過，他身上沒有身分證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跟其他資訊，所以，可能要再花點時間哦！」

「咦？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心啦？就交給醫院去處理就好啦！他不是個檢察官嗎？醫院通報警察單位，一定會有辦法處理的。妳快回家吧，等妳哦！」

「你可以先吃，不用等我。醫院離家裏有點遠，我回去都不知道幾點啰！」

「好啦！那妳自己看着辦吧，有狀況再跟我聯絡。」

「嗯。」掛上電話后，雷小彤急忙走回恢復室。

麥林仍舊維持着相同的姿勢，呆望着向他走近的雷小彤，覺得她的樣子既熟悉又陌生。

「你還好嗎？」雷小彤輕聲地問着。

麥林點點頭，卻因為傷口疼痛的緣故，蹙了蹙眉。

「你傷得不輕，不過，沒有大礙，也沒有生命危險。」

「呃……為什麼我在這兒？」麥林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你在山路上受的傷啊！你不記得啦？」雷小彤訝異地看着他。

「不記得。」麥林依舊蹙着眉頭。

「誰讓你受傷的？還記得嗎？」雷小彤也蹙起眉頭。

「不記得。」麥林的眉頭越皺越緊。

雷小彤倒抽一口氣：「好，那麼，你叫什麼名字？隸屬於那個單位？我可以幫你聯絡誰到醫院來呢？」

麥林沉默了很久之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雷小彤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腦神經斷了好幾條。

「我……什麼都不知道……腦子裏什麼也沒有。妳認識我嗎？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裏嗎？」麥林看着她的眼神里，竟出現了無助。

「糟糕！會不會打壞腦子了？」雷小彤驚呼一聲，急忙跑出恢復室。

醫生為麥林做了詳細檢查之後，沉吟了半晌。「腦部斷層沒有顯示有血塊堆積的現象，其他各方面的腦部功能也都正常，我想，是創傷后的短暫失憶，過幾天應該就會恢復了。」

「可是，他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耶！這樣正常嗎？」雷小彤擔憂地看看麥林。

「有時候，人在遭受突然的攻擊或是創傷后，會因為急遽出現的恐懼或是情緒上的緊張，而在事後發生短暫失憶的現象，這是常有的創傷后症候群。」醫生轉過身看着麥林，接着又說：「不過，我也必須承認，連自己是誰都忘記的情況是很罕見的。除非攻擊他的人，或是這個攻擊事件造成他心理上很嚴重的打擊，否則這種失憶現象，的確讓人有點匪夷所思。」醫生嘆了口氣。

「那現在怎麼辦呢？我根本不認識他，只知道他是個檢察官。」雷小彤也跟着哀嘆。

「這樣吧，我先通知警察。因為這是攻擊行為導致的傷害事件，妳剛好又是送他過來的人，可能得協助仿筆錄什麼的，麻煩妳跟這位先生在醫院裏先待上一會兒吧！」

「啊？我一定得留下來嗎？」雷小彤張大眼睛。

「為了慎重起見，只好耽誤妳一點時間了。我先去打電話。」醫生不容商量地走了。

「唉呀！我怎麼會遇上這麼倒霉的事情呢？」雷小彤坐在檢查室里，幾近哀號地自言自語着。

麥林躺在病床上看着雷小彤一會兒，突然坐起身。「是妳救了我？又把我送到醫院來？」

「那當然！不然你以為我是因為無聊，所以專程到醫院急診室看熱鬧的嗎？」雷小彤回過頭瞪着他。

「妳真的不認識我嗎？」麥林疑惑地望着她。

「我幹嘛要裝作不認識你？存心遺棄你嗎？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誰啊！」雷小彤激動地喊着。

「那麼，妳怎麼會知道我是個檢察官？」麥林更疑惑了。這個女人分明比現在的他，更知道他啊！

雷小彤垂下肩膀，深呼吸了幾次，盡量平緩地說：「其實，在我發現受傷的你之前，我們才見過兩次面，說過兩次話而已。而且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所以，我除了知道你是個討人厭的檢察官之外，對你也是一無所知啊！連你叫啥名誰都不知道！」

「所以，我們並不是朋友啰？」麥林的神色中有一絲遺憾的成分緩緩飄過。

雷小彤用力地點點頭，並且用拇指與食指比出一個窄窄的間距：「我們只比陌生人再熟上這麼一點點而已！」

「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都見上兩次面，又說過兩次話了。」麥林可憐兮兮地問。

雷小彤怔楞地看着麥林的表情，那一刻，她突然說不出任何話來。

「是因為我是個討人厭的檢察官？所以妳不跟我做朋友嗎？」麥林的眼神簡直可以用哀傷來形容了。

是因為麥林失去了記憶，所以個性變得比較不討人厭，甚至有一些些可愛？還是，他原本就不是那麼討人厭？

雷小彤天生就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人，此刻的麥林，一點殺傷力、戰鬥力都沒有，敦她怎麼忍心像以往一樣施展毒舌功呢？

於是，雷小彤放緩語氣，像個朋友一樣坐在他身邊。

「不是那樣的！我們真的是在某個場合里偶遇，至於詳情呢，將來有機會再說給你聽，搞不好過幾天你自己就想起來了。」雷小彤鼓勵地拍拍麥林的肩膀。

「因為我們彼此之間沒有交集，也沒有時間互相認識，所以，還不是朋友。」

「那麼，我們現在可以當朋友了嗎？」麥林一臉期待地看着她。

「你很想當我的朋友嗎？」雷小彤啼笑皆非地想起，麥林幾個鐘頭之前，還曾經指責過她不熟裝熟呢！

「嗯！」麥林輕輕地點點頭。

「為什麼？」雷小彤看着他，有趣地問着。

「因為，妳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會路見不平的人，一定是個好人。我當然要跟好人做朋友啰！」麥林坦率地說著。

此刻的麥林，雖然分明是個成熟世故的大男人樣，表情中卻有着孩童般的天真神色。

雷小彤凝望着麥林，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在同樣的外表下，卻存在着兩個不同的靈魂。一種衝突又協調的矛盾。

「雷小彤。你可以叫我小彤！」雷小彤微笑地伸出右手。

麥林也伸出沒有骨折的右手，輕輕地握着雷小彤的右手，囈語似地念着：「小彤、小彤……雷小彤……」

雷小彤微笑地看着他、聽着他用好聽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覺得很有趣。

麥林突然失去了臉上的笑容。「可是，我沒有名字可以介紹給妳。」

「不要這樣嘛！待會兒警局的人過來后，很快就會找出你的身分，你別忘了，你是個檢察官呢！」雷小彤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雷小彤忍不住在心裏回想，這一生，曾幾何時，她也可以是個這麼和善溫柔的女人？！真是見鬼的太神奇了！

麥林突然抬眼看她：「我不要在這裏等警察，我要跟妳離開這裏。」

「嗄？」雷小彤楞住。

慘了，他真的被打壞腦子了！雷小彤在心裏狂叫，並且擔憂地看着麥林。

「我是個檢察官，都會莫名其妙地遇襲了，可見我一定遭遇了什麼很危險的事情。醫院裏人來人往的，肯定不安全，要是他們循線找了過來，那可怎麼辦？」麥林雖然失憶，卻始終保有對於危險的敏感度。

「可是，警察會負責保護你啊！查出你的身分后，你的同事們也會協助你的。你別這麼擔心啦！」雷小彤不以為然地看着他。

「不不不！我覺得現在偷偷溜走是最恰當的！」麥林壓低嗓音在雷小彤耳邊這麼說，還不時四處察看環境。

「你在發什麼神經啊？哪……哪裏會有什麼人會來？醫院人這麼多。」雷小彤被他的舉動感染，也顯得有些神經兮兮，不由得也察看起周遭來。

「就是人多才不安全。越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險，妳聽過吧？」麥林依舊壓低嗓音，一面將雙腳套進拖鞋裏。

「你少誇張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你以為我們在演電影啊？」雷小彤揮揮手，帶着點恥笑的意味。

「那麼，妳要怎麼解釋我在山路上被傷害成這樣的原因？」麥林挑着眉問她。

「呃……也許是超車糾紛啊！或是遇到強盜啊！對！一定是遇到打劫了，你身上連個皮夾、證件什麼的都沒有耶！」雷小彤猛拍雙手。

「有誰會專程在山路上埋伏，就為了搶一個皮夾子？」麥林眼神犀利看着她。

「呃……也對啦！」雷小彤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推論很扯。

麥林離開病床，悄悄地從檢查室的玻璃小窗往外看，確定走廊上沒人之後，他打開門，以沒受傷的右手拉着雷小彤往門外走。

「你要幹嘛？放開啦！」雷小彤驚訝地甩着自己被拉住的左手。

「如果妳不帶我離開的話，我就跟警察說是妳把我撞傷的！」麥林停下腳步轉過身威脅着雷小彤。

「你說什麼？你腦子壞掉啦？」雷小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麥林的表情正經嚴肅，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腦子壞掉的跡象。

「剛剛你還說要跟我做好朋友的！現在就這樣威脅我，甚至還要誣賴我，這樣算什麼朋友啊？你這個恩將仇報的混蛋！」雷小彤氣急敗壞地罵著。

「誰教妳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都救了我，妳就好人做到底，再幫我一次！」麥林軟着語氣求她。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我覺得你根本就是個神經病！」雷小彤白眼一翻，轉過身就要走人。

「妳要去哪兒？」麥林一把抓住雷小彤。

「回家啊！」雷小彤使勁兒扯回自己的袖子。

她瞪着麥林惡狠狠地說：「我真後悔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在你身上，而且還是餓着肚子等你醒過來。你知不知道吃飯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兒啊？」

她越想越氣，右手食指就這麼一下、一下地戳在麥林胸口。「我還以為你失憶之後變得比較可愛，沒想到，原來是天大的誤會，你根本就是天生的壞胚子！」

「這是權宜之計嘛！妳幹嘛這麼生氣？」一副蠢相的麥林，這時候看起來，不只是失憶，簡直有點像是失智。

雷小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邊氣得發抖，邊死命瞪着他。

「報應、報應……真的是報應……」雷小彤想起小幸的話，忍不住臉色發白、顫抖着喃喃自語。

「對對對！見死不救會有報應的！妳就幫幫我吧！」麥林順水推舟地拉拉雷小彤的右手。

「我不要啦！」雷小彤像是觸電一般，不斷地試圖以抖動的方式，拉回自己被麥林握住的右手。

走廊上，遠遠地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與說話聲，麥林臉色一凜，拉着雷小彤飛快地往走廊另一端跑去。

雷小彤一個反應不過來，只能任由麥林拉着自己狂奔，直到意識到自己所遭遇的，其實正是一種綁架，才開始在心底不住咒罵麥林：最好是一個不小心，又摔斷了自己的腿！

「你慢一點！我的手、我的腳……」雷小彤狼狽地邊跑邊喊。

「小聲點！停車場往哪個方向啊？」麥林邊跑邊找路，手勁兒大得嚇人，一點也不像個傷患。

「我幹嘛要告訴你？你放開啦！」雷小彤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饒是平日就有運動，女孩子的體能，又怎麼能跟高頭大馬的男人相比呢？沒多久，幾乎變成麥林在拖着雷小彤跑。

不論雷小彤怎麼掙脫，怎麼反抗，麥林的力氣卻永遠高過一籌。

「妳就先聽我的話，帶我離開這兒吧！要是在醫院裏出了什麼意外，誰都擔待不起。好不好？聽我的！」麥林軟硬兼施。

雷小彤一向是個聰明人，衡量一下狀況不一定有利於自己之後，決定先順着麥林的意見，離開醫院再說。

她才不信真有什麼黑白兩道勾結、暗中追殺之類的電影情節，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呢！但是，她確實相信，麥林很可能會為了報復她，而栽贓自己！

這個男人簡直是個惡魔嘛！

「好，我們先離開醫院再說。你放開啦！」雷小彤終於屈服。

「真的？」麥林欣喜地望着她，那表情像是中了樂透一般。

「因為，我不想平白無辜被奸人所害，更不想進冤獄蹲苦牢，耽誤我的大好青春！」雷小彤恨恨地瞪着他這麼說。

麥林才不聽這些呢，他只是緊緊地握住雷小彤的手，眼中閃爍着晶瑩光芒。「小彤，謝謝妳的大恩大德！妳真的又幫了我一次大忙耶！」

雷小彤拿出車鑰匙，對麥林晃了晃，瞇起眼睛說：「不不不！千萬別這麼說！我並不是要幫助你什麼，而是我終於認清了也承認了，今天是我遭受報應的一天！你懂了沒？」

麥林當然不懂，他只知道，他終於可以跟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塊兒離開危機四伏的醫院，順便好好地認識一下他眼中的大好人－－雷小彤。

唉！天知道這樣的一場安排，究竟是老天給誰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