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大的浴室……」釋懷被祈禱帶到這跟皇宮一樣的浴室時,瞪大了眼睛。
「我們家的確很大。」禱笑。「不過也只有這樣而已。」卻又馬上斂起笑。
釋懷什麼也沒說。一直到現在,他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象自己其實是死了以後上天堂一樣。遇見了天使禱……和祈未。
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離開家,離開那個惡魔,所以他才會覺得這一切都不像真的。
「祈先生……」
「叫我祈禱就行了。」
「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你是未選上的人不是嗎?」祈禱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帶上門走了。
他是祈未選上的人?脫襯衫的手在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時不禁頓了頓。
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被祈未選上?祈未到底是憑哪一點選上他啊!
釋懷忍不住盯住鏡中的自己……
根本沒有。渾身上下他找不到一絲可以被選上的理由。
臉嗎?他是有一張還可以看的臉——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唇,外加一張蒼白的瓜子臉,若以一般人來看,是標準以上,但跟祈禱比起來,簡直比路邊雜草還要不如。
臉淘汰的話……只剩下身體了。可是這副身體……可能嗎?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他是男的,又瘦又扁又矮又蒼白,要抱可能還嫌硬呢……
驀地,一枚青紫色的吻痕落入他眼底,他輕輕地撫上這個祈未留下的印記。原來並不會痛。這麼大一個痕迹,卻不痛。好奇怪。
「你沒看過吻痕嗎?」突然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打破釋懷的沉思,讓他險些跳了起來。
「祈未!」
「我是。」祈未大步跨向釋懷。「你知道這叫吻痕吧?」
釋懷點頭,卻有些緊張。
他……進來做什麼?難道祈未要他……要他當他祈未的床伴嗎?如果不是,為什麼在這時候進來呢?
祈未見他臉色慘白,臉上笑意更深了。
而這抹笑意幾乎奪去釋懷的呼吸。
祈未有張跟祈禱神似的臉,但多了狂妄與霸氣……所以他的俊美中帶着一絲邪惡,還有絕對的存在感。這存在感壓迫着釋懷,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你是啞巴啊?我問你話要在三秒鐘內回答!」但很快的、那種邪美的氣質消失,祈未是一個言詞粗魯的人。
釋懷發現這樣的他比較平易近人。
「我知道這是吻痕,可是沒有實際看過。」釋懷老實回答。
「他不是個懦弱的人嘛。」祈未又笑了,他說話也可以不結巴嘛。
「我……如果我又吞吞吐吐,你不是又會罵人嗎?」
「哈哈!聰明的孩子!」
趁他心情好,釋懷趕緊問:「請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
「為我做什麼?」祈未不懂。
「嗯。有我可以做到的事嗎?」他望向祈未一眼后匆匆低下頭。「因為……我總不能在這裏白吃自住……所以……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誰要你付房租了?」
果然又生氣了。
「可是我不能——」
「不能什麼?不能平白無故吃別人家的飯是嗎?房租?這裏若真要租給你,你付得起嗎?」祈未生氣。他不都說牠是他祈未的人了嗎?為什麼釋懷聽不懂?還要扯一堆有的沒的來惹他生氣?
釋懷受挫的垂下眼。「我是付不起……」他能夠賺到供養叔父的錢就已經花掉他全部的時間了……
該死!祈未同樣挫敗的別開眼。他一點都不想刺傷釋懷,可他就是生氣!「我說你可以留下來就是可以!不要再多想,也別再提起錢的事!聽見沒有?」
釋懷溫馴的點頭。
「好,現在把衣服脫掉。」
「咦?」
***
「咦什麼咦?叫你脫掉!」
「上衣……嗎?」釋懷簡直嚇壞了。
「全部!」
「咦?」
祈未不耐煩的扯掉他上衣。「你不脫,我幫你脫!」
「你……你要幹什麼!?」難道祈未真的是要找一個床伴?可是也不用找他呀!他……他是男的耶!
「你在怕什麼啊?」祈未毫不客氣扯掉他的短褲。「剩下一件,你要自己脫,還是我脫?」
「自……自己脫。」如果真是那樣,他也不能說什麼。他絕對不要再回到那個骯髒的地方!所以……
不管祈未要他做什麼,他都會願意的。
一咬牙,釋懷把內褲也脫了下來。但雙手還是忍不住遮住自己重要部位。他低垂着頭,羞恥幾乎擊潰了他。
祈未瞇起眼睛。
他不是沒有看過別人裸體,祈禱絕美的身體他從小到大早就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可是釋懷的身體卻讓他產生了慾望。清清楚楚的慾望!
他感到自己下腹竄過一絲火熱。
他對釋懷蒼白的身子起了反應!
但這股慾望卻在看見釋懷傷痕滿布的腿時消失殆盡。
「這是什麼?」禱跟他說他在替釋懷換衣服時看到他腿上有許多傷痕,他才想看看。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光景!他抓開釋懷擋住下身的手……
「該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祈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那裏……竟然有香煙燙過的痕迹!
不只那裏,還有大腿、膝蓋、臀部……整個下半身都是傷痕!
釋懷默默低下頭。
他並不想被祈未看見這樣的自己,但……他更不想回去那個地方。
「回答我!」
「是我叔父……弄的。」
「他打你?」祈未深棕色的眼睛因為憤怒轉為黑色。
「嗯。」
「為什麼只有下半身?」望着那些猙獰的傷痕,他不敢想像施暴的人加諸了多大的痛苦在釋懷身上。而他竟然忍耐嗎?他瘦弱的身體受得了這些嗎?
「因為這樣就不會被學校的人發現。」男孩子常常有脫掉上衣的可能,像上完體育課或是什麼的……只要上半身保持乾淨,他的暴行就可以繼續下去。
祈未眼底已浮現殺意。
「多久?」好一陣子之後,祈未才能以平穩的聲音開口。
「從我十一歲的時候開始……」
也是祖母去世的那年。他的人生徹底陷入黑暗中。六年來從未透出光……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有某個人可以帶走他、讓他脫離那裏。
但他失望了……
一切的一切都像當初一樣,沒有希望。所以他選擇結束自己生命。既然沒人能夠救他,那他只有寄望自己了。
至少他可以殺掉自己。
因此他跳了下去。
可是現在他卻在這個人面前,露出自己從小被虐待的痕迹。
這個人雖然粗魯,卻令釋懷看到了光。他相信祈未會是解救他的人。
祈未一言不發,望着他體無完膚的下半身……被煙頭燙的痕迹多得數不清。用香煙燙一個孩子?他不知道有人可以做出這種事。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也好,那畜生死定了。他會讓他知道何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只有打你嗎?」
釋懷點頭。
「沒有對你做其它事嗎?」祈未不相信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會放過他!
「有……可是我咬舌了,怕鬧出人命,他就再也不敢動手了,只是打我而已。」釋懷淡淡地,敘述一件事情,彷佛那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莫名,祈未心疼起來。
「嘴巴張開。」他嵌住釋懷的下巴,眼裏有太多憐惜。
釋懷依言做了。
祈未在他舌頭上看見一道縫線的痕迹。「咬得很深?」
「嗯。」
「很痛吧?」
不等他回答,祈未便吻住了他。
毫不猶豫的驅舌直入,企圖以他的舌溫暖釋懷已經涼了的心。
***
「呼吸!」祈未氣急敗壞地放開他,要他別因為一個吻喪命。
釋懷聽到他的聲音才趕緊吸進大口氧氣。
但他臉紅氣喘的模樣逼得祈未再度吻住了他。
「唔……」他被祈未炙人的吻弄得喘不過氣來,一時重心不穩,兩人雙雙跌在地上。
「好痛!」他撞到背、祈未又壓在他身上,讓他痛喊出聲。
祈未卻在此時緊緊抱住了他。
比釋懷高壯的身體,此時卻像小孩一樣攀附在他身上。
「祈未?」他怎麼了?
「以後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了,有我在。」他埋在釋懷頸窩后發出的聲音有些模糊,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傳進釋懷耳里。
「有我在……」祈未不停地重複這句話,要他們一輩子記住。
釋懷落淚了。
從十一歲開始知道自己逃不出這樣的命運時,他就不再哭了。因為哭是沒有用的。沒用的!無論他再怎麼哭,不會有人來救他的!不可能的!
可是他卻因為這樣的擁抱這樣的保證這樣的溫暖哭了……
他真的……可以留在祈未身邊嗎?
他這樣的人也可以嗎?
***
深夜。
偌大的書房裏傳來黑暗與樺木交織的氣味,沉重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祈未將自己深陷黑色真皮沙發上休息。他該睡的,但怎樣都無法成眠。
釋懷還在哭嗎?
他會哭成那樣,是很傷心的緣故吧?
他說他好久沒有哭了。
竟然有人能忍受那樣的苦楚——香煙灼燙的滋味可以燒焦一個人的皮膚巴?
聞到自己肉燒焦的味道時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祈未無法說服自己入睡。
他滿腦子只想着這些。想着釋懷,想着他身上的痕迹。想着他要如何做,才能平撫釋懷的傷心。
他說他的心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哭了。
祈未不自覺捂住心口……
當你的心臟還跳動着、你卻無法相信自己仍然活着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你寧可自已死去卻又持續呼吸着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不知道。
從小沒有受過任何痛苦的他無法體會釋懷的悲傷。
為此祈未感到鬱悶。
他根本不知道想死是什麼樣的心情,更不曉得要產生不得不死的信念需要承受多大的痛!
而釋懷竟然清楚。
一個最需要保護的人竟然承受,最大的痛苦!
他說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說他的心已經死了!
「Shit!」祈未緊抓自己胸口,感到血液凝結的窒悶。
他沒有自信能讓釋懷的心復活,因為他根本不能夠為釋懷做任何事。就連他哭了……
他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祈未從沒有一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無能。
眼睜睜看着釋懷的淚一滴接着一滴掉,他卻連「別哭」都說不出口……
「少爺。」
祈未抬起眼,望向這抹屬於黑夜的身影。他想,他是來提醒自己:睡眠時間到了。從小這個名叫淺倉逤的男人就在自己身旁,無時無刻。
但逤卻極少與他交談。他只是奉爸爸的命令,保護祈家長男而已。
聽說祈家與淺倉家有一段很深的淵源……那是好幾代以前的事了。他只知道淺倉家一脈單傳,生來唯一的使命便是確保祈家人的安全。
逤是淺倉第四十五代,生存的唯一意義就是保護祈未。
但祈未完全不想繼承所成集團,因此和老爸做了約定——
只要祈未在二十歲之前完全不動用淺倉逤,而能夠確保自身安全及處理一切事務,那麼二十歲之後,繼承權便完全轉移到祈禱身上。
淺倉逤的使用權,也移交祈禱手中。
在取得祈禱同意之後,約定生效,那年,是祈未八歲、祈禱七歲的時候。
這一路行來,雖然祈未遭遇許多危險——身為所成集團的唯一繼承人,光是綁架事件便不計其數,但祈未皆能安然度過……說起來,這也要拜他一身執照所賜。上起射擊、空手道、合氣道……下至游泳、飛行甚至茶道,他持有的執照大概一個箱子都不夠擺。可見他的興趣有多廣泛了。
原本以為只要再一年——不,一年不到,他就自由了,沒想到……
即使他再怎麼厲害,地無法飛翔。
他救不了一個已經離開地心引力的人。
但逤可以。他知道逤什麼都行。長年受訓的結果,祈未知道逤救得了釋懷。
也在他選擇救釋懷的那一刻起,牠的自由便被丟棄。
從今而後,他就是所成集團的唯一繼承人。
同時也獲得了淺倉逤的使用權。
「逤。」祈未望向這個連夜裏也帶着墨鏡的男人,一時間,釋懷的面容竟然和他重疊了……
他們同樣身不由己呀……
「逤,你過來。」
淺倉逤依言做了。半跪在祈未躺的沙發前,等待他下一句發言。
對他而言,祈未的話就是一切,是拼了命也要遵從的。
祈未要他殺人,他就殺人。反正對這個世界而言,淺倉逤只是一個影子而已。
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摘下墨鏡。」
他也摘了。
祈未發現那是一雙深情的眼睛。
不是指他看人的時候帶了感情,也不是他不自覺摻了情緒……
那真的就只是一雙深情的眼睛。
祈未笑了起來,替他再度把墨鏡帶上。那雙深情的眼睛不該屬於他,也不該望着他。「謝謝你救了他。」
「是少爺救了他。」淺倉逤回答。如果少爺沒有開口,他也不會救那個人。就算他摔死也無所謂。只要少爺沒有叫他。
「還是謝謝你。你走吧。」
「少爺請儘早休息。」
「我會的。」
望着逤離去的背影,祈未叫住了他。「逤!我要如何把一個處在黑暗中的人帶到有光的地方?」
釋懷的生命一片漆黑。如果他笑了,也是被逼的結果。他知道釋懷從未真正開心過。
「少爺只要帶着足夠的光進入他的黑暗中就可以了。」
淺倉逤恭謹的聲音傳入祈未耳中,就着祈未的問題回答。他的聲音除了自製以外沒有任何溫度。
祈未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而淺倉逤和他來時一樣——沒有半點聲響的離去。
祈未甚至懷疑,他是否聽過自己呼吸。
鬼魅一般的男人。
但他知道淺倉逤不是一個冷漠的男人。
他只是……可憐而已。
就像釋懷一樣,只是可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