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藍珊舞家中,作為相親宴的開場白,管鵬向初進門的江果介紹了某人。
“你好。”
“你好。”
雙手交握三秒後放開,在眼睛對視的瞬間都確定對方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個。都市的男女習慣於快餐愛情,也習慣用超音速來判斷自己的感情,合則聚,不合則分,不拖泥帶水,乾淨利落得可以讓人懷疑他們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存在過。
“抱抱。”江果剝了一粒葡萄晃來晃去誘惑搖搖車裏的小Baby,“抱抱乖,叫媽媽,叫媽——媽。”
“一粒葡萄就想誘惑我家抱抱變節投敵?”端了杯水過來的藍珊舞坐在江果旁邊,直接讓江果與那個相親的男子的空間距離接近不少,“別逗她,喝水。”
抱着水杯慢慢地啜,看着杯子上印着抱抱的照片,可愛極的樣子,江果忍不住又繼續逗真人。
“果果,你和韓睿打過招呼了吧。”藍珊舞準備開始八婆,“他和管鵬一個公司的,今年剛升了副經理……”
聽着藍珊舞的介紹,江果無可無不可地伸了個懶腰,繼續逗抱抱,外邊的熱情形象她維持夠了,在藍藍的家裏,她不想自己累自己,隨口笑道:“剛剛管鵬介紹我和韓先生認識了,真是幸會。”隨意的笑容,其實倒比那些故作的嫵媚更醉人些,不過這樣的隨意卻能讓周圍熟悉她的兩個人明白她現在的想法。
注意到了藍珊舞的目光,江果無奈地嘆氣,開始演戲。
“韓經理喜歡什麼活動呢?”
“游泳、籃球、或者看VCD,都不錯。”
“啊!還真是動靜結合。”
“那麼,江小姐喜歡什麼?”
“偶爾看看書、偶爾上上網,還有和藍藍聊天啊。”
“不喜歡跳舞、唱歌嗎?”
“不喜歡。”
“逛街呢?”
“不喜歡。”
“那麼,散步呢?”
“……還好。”只要有值得信賴的人、值得依靠的臂膀、平和穩重的聲音不時提醒她路的坎坷,她——很喜歡。
“那麼,等一會一起出去走走,順便一起去看看書店有沒有到新書,有空嗎?”
禮節性舉杯一啜的紅酒被全部倒進喉嚨口,江果“啊”的一聲抬起眼看對方,對方不在意的眼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分量很輕微的好奇,韓睿繼續開口:“是不是太冒昧了?”他的眼睛不加閃避地看着注視着自己的女子,帶着犀利而富於玩味的神色,像是在審視江果內心深處的某點。
目光對視瞬間的不認可,是緣於江果華麗的服飾、無可推敲的化妝以及世故圓滑的微笑。對於這樣太具有社交能力的女性,並不是他心中擇偶的範圍,但江果在漫不經心中所表現的洒脫,卻讓韓睿有了質疑自己標準的活動。
“好啊。”依舊言簡意賅,江果示意藍珊舞再為自己倒酒,然後舉杯。是笨蛋才會在這樣的場合下拒絕對方的邀約,讓介紹人和邀請人的臉上都下不去,她咽下口腔里一塊魚肉,繼續喝酒。
“你現在酒量好像越來越好了?”藍珊舞狐疑地看着捧着杯子不肯放下的密友,幫管鵬夾了塊雞肉,又熱情地招呼韓睿,“韓經理,不要客氣。”
“是嗎?”江果帶笑不笑地看着她,然後從搖搖車裏把抱抱抓出來玩,一晃一晃的就好像是對待布娃娃一樣,“我是久經(酒精)考驗過的嘛。以前還有一段時間,是特別喜歡喝酒,覺得白酒香、紅酒甜、啤酒也很爽口。是不是啊,抱抱?”一邊說著話一邊卻拿着筷子尖蘸着酒給抱抱舔。
“少虐待我女兒。”藍珊舞一把搶下,而管鵬看到江果的行為只是憨憨地笑。
韓睿卻皺起了眉,然後就聽到江果拍拍手站了起來,“好飽。”
靠在大大的真皮沙發上看電視,不去管藍珊舞與管鵬收拾殘局的忙碌,江果像彈鋼琴一樣玩弄着遙控器,沒再主動與韓睿搭話。如果說剛才的主動純粹是為了藍藍的面子和在冷場不好看的想法下進行的,而現在明知道對方已經對自己好奇還要主動的話,那隻能用白痴兩個字來形容,而她恰好沒有用這兩個字來詮釋自己的愛好。
“出去走走?”金龜男開始建議,並且身體力行地先站起來,帶着一點不容拒絕的自信。
江果從沙發上仰起頭看他,在看到對方眼睛深處的剎那,她的思維停頓了片刻。臉上的笑有點僵硬,因為記憶里似乎有什麼東西躥了出來,抿了抿唇,她雙手在沙發上撐着站了起來,“好啊,請稍等。”
其實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散步,真是件愚蠢的事。江果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諷刺地笑,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後。逛書店嗎?這個時候如果書店老闆還在陣地堅持,真可以頒發“五一”勞動獎章給他了。
“男朋友?”有擦肩而過的熟人順口一問,然後兩個人同時很有默契地搖頭,讓彼此的距離再退開兩步,在這個居住人口不足五萬的小城,說風就是雨,沒來由地扯上麻煩才是不划算。
“江伯父好像這些年都沒有回來?”忽然中斷了沒有營養的對話,韓睿隨口問起江果父親的蹤跡。
“是啊。”江果穿着高筒靴子的腳在地上拍起的節奏,“葉落歸根、狐死首丘,再加上黃連的天氣並不適合老年人休養,所以退下來以後就回老家了。”
“那江小姐怎麼沒有跟去?”
第一次見面就問那麼多私人的問題,江果暗自搖頭,或許這是成功男士相親時候的必要程序,拷問好身家清白才可以持續交往的心態吧,但很可惜,她沒有配合的意願和義務。
“江小姐?”江果拒絕回答而表現出的沉默沒有讓韓睿反應出聰明的應對,或許是感受到了,只是不想放棄答案罷了,但這樣的行為,一時間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出嫁從夫。我爸媽回去的時候周潯還在,我不可能拋下他吧?”堅持不回答的話太失禮了,雖然先失禮的是對方,但委實沒有降低自己去配合對方的必要,將頭偏向韓睿的反方向透口氣,江果的瞳孔里反射着兩旁的街燈明暗,看不清神色。
“哦,那麼……”
“韓經理,我家到了。要不要一起上去喝杯咖啡?”
只是在路口,小區還有大概二百米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說“我家到了”和“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聰明人都會知道是告辭的另一種說法,而對方這次表現出了應有的智慧,“不了。那麼,下次再見。”
隨意揮起手示意告別,江果在聽着自己的腳步“噠噠”的時候,也聽到了另一個腳步聲的遠去,“江果、江果。”她輕聲叫着自己的名字,抱着自己的肩膀,往前走。
“江果。”忽然在個人的獨奏中有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加進來,麒麟公寓十六棟A座的樓梯前,兩個人交錯了目光。
“這麼巧?”江果下意識地揚起笑,然後低頭在包里找鑰匙,然後又漾起笑,“來這裏看朋友?”
“對,你也住這裏?”楊歌臉上的表情全是意外,他翻了翻手掌看錶,時針與分針都即將要走過一天中最後一個位置,“那麼遲才回來啊?”
只是完全隨意,不打算得到答案的問話,因此,楊歌的目光在看到江果的臉色后雖然怔了怔,但腳步卻沒有做過多的停留,彼此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往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接着忽然聽到一個悶悶的響聲,楊歌嘆了口氣,開始往回走。而走上三樓后,卻看見坐在地上,想哭又想笑的江果。
將江果從樓梯上扶起,楊歌把她的頭擺向自己,“我以為你可以撐到進了家門之後。”他的眼睛裏有着難以理解的光芒,過了片刻,嘆口氣繼續道,“我扶你進去。”
是夜深人靜導致自己不想拒絕幫助,還是酒精讓自己降低了戒備?不過現在完全沒有硬充好漢的打算,江果苦笑地從地上摸起鑰匙遞給對方,撫着翻滾着的喉頭開口:“對不起,麻煩你了。”
將頭靠在牆壁上,連背脊也貼着,感受着絲絲寒意,江果又一次後悔今晚的失策,如果再多喝幾杯,在藍珊舞那裏就會醉死。
藉著楊歌的攙扶進門,江果懶懶地靠在沙發上不想起身,連眼睛也閉上了。既然已經軟弱了一回,並且接受了對方的幫助,現在就完全沒有必要矯情。
“又喝酒了?”拿了毛巾給她擦臉后,楊歌開口。這個女人的毛病他很清楚,當場無論多少酒她都敢灌下去,但一旦酒勁上頭,冒出了冷汗,卻是連十分鐘也撐不了。
“嗯。”江果又抓過毛巾擦臉,今天會產生這樣的狀況其實還是因為昨天的那場巨拼,導致戰鬥力下降,然後又在這樣的天氣里踩馬路踩了一個小時,酒後吹風,不翻胃才有鬼。
神志稍微清醒了些,江果向楊歌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然後向洗手間前進,“哇啦哇啦”又是一陣。她洗把臉走出來,微微一笑,“請你喝杯咖啡好嗎?”
雖只是速溶品,但也依舊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楊歌放下勺子,看着江果又漸漸泛出紅暈的臉,終於輕鬆一點,道:“幸好不是爛醉。”
“昨晚才是。”她笑笑,心裏暗自補充,她在路上就吐了兩次,回家后洗個臉吐了一次,接了藍珊舞電話后洗澡時又吐了一次,所以今天才會出醜給他看見。
天下最不好受的事,應該就是自己曾經拋棄的人,如今過得比自己好吧。江果無意識地握着水杯交叉着自己十指,看着掛在對面牆壁上,佔據了整面牆的照片。
酒意上頭……
“江果、江果!”低聲叫着對方的名字,楊歌從對方的手中把水杯抽出放在茶几上,拿手在江果眼前晃晃,“江果、江果。”
睡熟了嗎?
男人沉吟了片刻,四下打量了一下,踏着階梯往上走,推開主卧室的門,抱了一床被子又走下樓。
煙霧在室內繚繞起來,連開到最大的空調也沒辦法及時換氣。而電視是靜音的模式,三十平方的大客廳中,只聽到江果粗重的呼吸和時而抖落煙燼的細響……
楊歌在天亮前離開時,用鑰匙扭着門關上,然後又從門縫裏把鑰匙塞進屋子,看着天邊剛剛升起的啟明星搖頭,江果——你後悔嗎?
江果醒來時,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蒼白而毫無生氣。拿着毛巾在臉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擦不掉可以媲美國寶的黑眼圈。她喃喃自語着:“啊……揮霍青春的時間已經過去,我老了。鏡子啊鏡子,請你告訴我,誰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江果——江果——江果果!”
富有節奏性的喊叫代替了鏡子的迴音,江果眉開眼笑地跑到巨大的陽台上回應:“幹嗎啊?叫起床也不是這樣叫的,管鵬平時是這樣教育你的嗎?”一時奇怪着藍珊舞今天怎麼不用上班,馬上又想起已經是周末,不禁苦笑搖頭,人家是山中不知歲月長,自己剛好是相反,也是不知道時間呢。
“瘋女人!”藍珊舞笑罵,牽着抱抱往樓上走,推開厚重的安全門,坐在沙發上等着江果。
“媽媽……煙煙。”小小的臉長得像貓一樣可愛,嫩嫩的皮膚讓人看了實在想咬一口,江果隨手掐上一把,然後就聽見這個小傢伙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音。
藍珊舞的目光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煙灰缸,再上移,附加江果的一臉傻笑。
“和韓睿進展得這麼快?”藍珊舞不在意地問。都是成熟的男女,乾柴烈火、酒後亂性,會發生點什麼也是很正常的事。拍了拍咿呀鬧着要遙控器的抱抱,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繼續道:“保險措施做了沒有?”
抓着一罐牛奶喝的女人直接一口噴出,指着對方大怒着開口:“藍珊舞,你想謀殺啊?”
“過獎。”藍珊舞把抱抱放下,抱手一禮,正色道,“不過說也奇怪啊,他既然已經和你進行到本壘了。為什麼今天還要我出面,邀請你一起去野外燒烤呢?果果,難道韓睿比你還羞澀?”
“藍藍。”江果顫聲回應,珠淚盈盈,“我冤啊……”
跟韓睿進行的野餐燒烤很熱鬧,但也僅僅是熱鬧而已。一月的天空,冷冷的戶外,江果蹲在小溪邊看着藍藍和管鵬兩個人洗刷着魚啊肉啊、香菇火腿之類的東西,又看了看坐在燒烤架邊上茫然四顧的韓睿,然後走過去,“幫個忙,好不好?”
接着江果就看着韓睿做着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接觸的工作,拙劣而可笑,而她自己仍在一邊環着手、注意着韓睿時不時掃過來的眼神。
江果自然知道對方對自己有着好感,但她不了解是什麼原因,有一剎那她想走過去問個清楚,然後冷笑說:你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成嗎?但這樣的對話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不可能。
江果被自己的想法嗆笑得咳了半天,藍珊舞一臉莫名其妙地幫她拍着背,然後江果抱着對方轉了一個圈,快樂得像個瘋婆子,接着藍珊舞看着她忽然就問:“是不是看上他了?”
沒有,當然沒有。江果依然笑得很奸詐,揉了揉被風吹得難受的眼,她繼續摟住藍珊舞,然後在她耳旁低低地說:“下次不要再帶他出來。”
翻過身繼續摟着枕頭,抓着貓兒阿嬌的鬍子說話,江果把那天對着藍珊舞的話重複一遍:“因為,不需要有第二個周潯。”
“嫁給我。”
“開玩笑。”
“那我追你吧。”
“你白痴啊。”
“果果,你不嫁我我就自殺!”
“呃……哪一種死法比較好呢?撞豆腐還是麵條上吊?”
這樣的對話,從江果十七歲持續到二十一歲。一個人愈發得年輕英俊瀟洒多金,另一個則一樣是如同潑墨一樣的美麗。到了最後,周潯已經知道不可能,但每次回家,總會把江果抓出來吃個飯,順便求個婚,如此幾番,江果連拒絕都拒絕得口滑。
沒有為什麼,單純到因為沒有感覺而已。年輕的江果、美麗的江果、肆意的江果。經常就站在環城河邊,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對着周潯開口,而周潯因為自己心理的因素,只能委屈着自己,從低處看着她,看她穿着一件粉白色的線衣、包着一條細細的小喇叭牛仔褲,然後裹着大紅色的皮風衣在咧咧的河風裏笑。
江果一直不知道,周潯為什麼這樣死追着自己。有一次她很認真地問他,他也只是扯扯她的頭髮,被她呵斥后才用很懷念的表情笑着說道:“因為你是美女。”
不可能給予對方回報的感情是累人的,成年男女之間,如果對對方無意,你追我趕的遊戲玩來只是神傷,得不到任何好處。
但是……江果坐起來,換個方向繼續想,如果是只想依靠呢?不要再奢望愛情,找一個家財萬貫的、事業有成的,簡稱金龜婿的——嫁掉,然後乖乖地當賢妻良母的那一種,會不會簡單得多呢?
冷笑出聲,挪到梳妝枱前看自己的臉,又臭罵一聲:“白痴女人。”罵過以後又嘆息……江果啊江果,世上哪還有第二個周潯。
電話聲起,是陌生的號碼,江果拍開蜷在腳邊的貓,柔聲開口:“喂……你好。”
片刻的沉默,在江果以為是騷擾電話想要掛掉前,一道平穩如歌的聲音傳來:“果果,是我。”
她愣了愣,站起身,拉開兩層的窗帘吸了口氣,然後才用平靜的聲音開口道:“你好。”
電話的彼端,又沉默了數秒,然後明亮柔和的男聲娓娓響起:“有空嗎?可以不可以聊聊?”
繼續把窗子拉開,江果按着胸膛吸氣,脫離了卧室那種狹窄的環境,聲音顯得有些悶:“你有時間?”
“嗯。”他給她一個字的回應,然後慢慢地開口:“我調職到H城D局市場部了。”
什麼意思?江果握着電話苦笑,是說他從此近水樓台而且有時間對她進行打擊報復了嗎?雖然明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寬廣、溫和、平靜的他,在被她背叛的時候,也只是低下眼眸,思索后說聲:“很抱歉,無法終場了。”然後離去。甚至連單都不曾忘記買好。看似波瀾不驚,在軍隊裏大有發展前途的他,卻在次日打了一個退役申請,從此遠別黃連。
“恭喜榮升。”薄薄的唇只能吐出這幾個字,江果伸出左手攥着窗帘,然後擠出輕笑,“前幾天故地重遊的感覺還好吧?不過既然調來了,以後就有的是機會,不差這一兩天了。”
“是啊。”玩太極?楊歌唇邊露出隱約的笑容,平靜地接過話題,“那麼……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登北祈山吧。”
“好啊。”江果出奇地平靜,吐出胸腔里的鬱結,雲淡風輕地回應。
“阿嚏!”冷氣流來襲,沉浸在胡思亂想中的江果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看着躥到床下,只露出一顆毛茸茸腦袋看着自己的阿嬌,連忙關上窗子,四肢齊動地爬上自己溫暖的大床,然後對自己說聲:“晚安,江果。”
真是美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