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年前
相遇可能是緣分,或者換個說法叫做命中注定。總之,在江果與楊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雙方都沒有意識到對方對自己今後的巨大影響。寥寥數語后,塵歸塵土歸土已是各走各路。
1997年3月L市,PSC測試中,與江果同為測試員的藍珊舞一臉憤怒地等待來人。做這一行,最怕的就是測試時候出現空檔,看着旁邊教室的同事考得不亦樂乎,自己在這裏急得跳腳,考生卻還不緊不慢地踱進,若是念卷速度又慢,真是要令人暴跳如雷。
空檔3分鐘!藍珊舞惡狠狠地掐了一下秒錶,有這個時間,第一題早已經念完,第二題也已經過了大半!瞥一眼快快樂樂在吃酸梅瓜子的江果,氣不打一處來,“去叫人。”
“不要。”低下頭繼續剝瓜子,江果一副懶懶的姿態,雖然知道這樣等下去的結果,有可能是旁人十一點半去吃飯,而她們兩個要等到十二點半。但是,天地良心,自己又沒有什麼人品問題,為什麼今天的考試這些考生一個個慢得像是蝸牛投胎?
“去不去?”憤怒的女王準備咆哮。
“不要。”好吃懶做的豬繼續否決,嗑完最後一粒瓜子,沒骨頭一樣趴在桌子上做出建議,“你去。”
“今天上午跑上跑下,我跑了多少次了?機子壞了,是我去換;少了計算器,也是我去要。你——江果,你的良心呢?”
“被狗吃了。”明確地回答對方,江果把瓜子殼用白紙包好,伸手揉揉眼睛,“這樣測試,我快發瘋了,哪個考生遲就遲一點,我可以得到片刻呼吸的空間。藍藍,不要鬧,大不了中午我請你吃好的。”持續的精神力、注意力、耳力的考驗,對於沒有耐心的她而言,只有晚上看了連夜的小說,早上再爬起來值班的痛苦可以相提並論吧。
在誘惑與氣節中搖擺,藍珊舞正考慮選擇哪個,忽然有來人打破了她的思維。
“老師,我可以進來嗎?”一件米黃色心形領子的線衣,手上握着捲成一筒的報名表,楊歌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出現在江果和藍珊舞的面前。不過,在這個時候,他的身份不是楊歌。
單字、雙音詞、選擇、朗讀、最後一道是談話。
“我說話的題目是:26號,我最愛讀的小說。”男子有着泉水一樣明亮而清澈的目光,與那些極度不自信而顯得忐忑不安的考生有着雲泥之別,“我喜歡看的書是《銀河英雄傳說》,楊威利、羅嚴塔爾、萊因哈特三個人的江湖……”
是標準的語音,鼻音、邊音、擦音,都幾乎完美地體現。語感也極好,抑揚頓挫。而一般考生會出現的、類似於背誦的說話方式也沒有出現,娓娓細談,不像是考試,倒像是好朋友之間的閑聊。
娓娓淡語中,江果忽然抬頭看他,然後又低下,暗自一笑。
“時間到。”藍珊舞乾淨利落地按下暫停鍵,示意江果快點算分,揚着聲音向著外邊叫,“下一個。”收了新一個考生的報名表及標籤,又笑着向有着泉水目光的男子笑,“考得很不錯,下次可以試試考測試員了。”
手忙腳亂地算好分數塞給藍珊舞,又看了看已經進來坐好的考生和轉身出去的人,江果猶豫了片刻,終於叫道:“十二點在門口等我一下可以嗎?”
眼睛裏似乎有什麼閃爍了一下,男子微微地笑了一笑,離去。
“你剛才那句話說錯了。”藍珊舞一邊聽着考生選擇一邊向江果低聲開口。
“什麼?”江果將考卷翻過一面,把前邊總得失分寫下,又順手劃下了一個選擇錯誤的選項。
“不是等‘一下’。這‘一下’不符合正規PTH說法,你應該說‘一會’,這樣才對。”
“去。”江果笑罵,攤開書聽人朗讀,一面又翻開剛才的那份試卷,91.5分,如果不是選擇錯得過多,進入一乙根本不成問題。又順手抽出報名表,一下子錯愕起來。
“藍藍,你剛才有沒有仔細看照片、身份證對比。”
藍珊舞搖搖頭。
謝XX,出生於1970年,出生地L市、原籍L市,畢業學校L市師範學校。
沒有離開過L市這個方言重災區的人,怎麼會那麼一口純極而熟,自然而然的北方腔調?
“你是說,是代考?”彼此互看,卻因為剛才沒有認真看照片與人的對比不能確定,只能決定再把剛才那個人請回來看看。
代考的男子,就這樣消失了蹤跡。因此,在命運的轉盤中,楊歌與江果的真正認識,還要在一年之後。
1998年五月,這時候的江果,還沒有與那個生命中重要的人正式相識,她像一尾小魚,閑暇地活在黃連縣的大海里,只是偶爾吐吐泡泡、偶爾翹翹尾巴。
在藍風箏幼兒園的辦公室里,剛剛主持完消防演練的她無聊地聽着同事兼八婆們閑聊。
“今天這個消防演練不錯,我班上那個寶貝今天竟然瞧傻了,開水栓的時候,竟然傻站着十分鐘沒有動,真是難得。”八婆之一調高了嗓子說道。
“是啊是啊!我班上那幾個大仙今天也很乖,有一個竟然很可愛地連問我十幾次,老師,幼兒園着火了,媽媽還找得到我嗎?笑死我了。”八婆之二拍着桌子大笑開口。
“江果,那個第一個爬雲梯的兵哥,你有沒有注意到?有點帥哦。”低着頭正努力寫教案的藍珊舞也忽然加入話題。
“是嗎?好可惜。那時候我在廣播室里大叫:‘着火啦!着火啦!沒有看到呢。’”將頭掛在桌沿上,江果笑嘻嘻地回答。聽着幾個同事的話題已經完全從對今天消防演練的評價轉移成對兵哥、帥哥的評價,忍不住開口,“色女!兵哥哥叫得那麼親熱,不要忘了各位都是名花有主的人物,失去對帥哥覬覦的資格。何況人家只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你們的胃口也太嫩了。”
“呵呵!黃臉婆就不可以看帥哥嗎?”一個黃臉婆開口,“對了,第一個爬雲梯的,我聽介紹,好像是我們黃連縣消防中隊的排長呢。”
“那就是老男人了,你們幹嗎還流口水?”江果翻着白眼笑話,眼睛瞅一瞅牆上的掛鐘,OK,時間到。背包一拎、椅子一推,下班去也。
“江果……”還沒走出三步遠,樓上教務處的劉主任便下來叫住她,“晚上我們要與消防中隊的官兵聯誼,園長叫你也去。”
“什麼?”還沒有反應過來,眾人就“轟”的一聲笑起,一起打趣,“好哦!江果,剛好去看帥哥。最好把他放倒,趁機調戲一下啦!”她們一般是不出席這種場合的,喝酒傷胃,又要佔用自己的時間。但江果能言會笑,樣子又很漂亮,酒量也是一級棒,有預謀要放倒對方的場合,園長就經常請她去保駕護航。
“我不喝酒,這兩天皮膚過敏。”江果正色道,“要不要我翻病歷給你看?”低下頭在包里東翻西找着自己的借口——呃,上個月的診單應該還在吧。
“不要找借口。去了再說,如果真會過敏的話,我幫你開公假。嗯,就這樣。”不等江果翻出證據,劉主任笑着在她肩上一拍,“晚上任務艱巨,要有心理準備哦。”
看着施施然離去的背影,江果哭喪下臉,嗚嗚……她約了人逛街的啊。
百般無奈被推上刑場,江果只能堆出笑容,只能不怕犧牲幫着老大排除萬難——“哪有人這樣喝酒的,女孩子都喝完了,你的酒還有那麼多,一二三,快!快!快!再慢就要罰酒了。”
“好好好……園長,這個老師不得了啊,我一瓶啤酒她一杯乾紅,而且還是兌水的,還催酒催得這麼積極,厲害。”被江果誑着吹瓶的支隊長,一邊笑呵呵地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胃裏一邊點着江果說話。
“哪有!”尾音拖長,江果笑嘻嘻地辯解,“我又不會喝酒,今天是捨命陪君子,你們怎麼還能跟我計較?”玩着小杯子,她揚着眉看着對方。三杯稀釋的紅酒對三瓶啤酒,怎麼算都是自己賺了。
笑着繼續通關,卻時不時不忘扶着頭說暈裝醉,碰見不好說話、不肯硬喝,而要猜拳的傢伙,則咬着唇,笑着要求來剪子、石頭、布。
看着她認認真真地跟大男人們玩這些估計幾百年都沒有再接觸過的東西,百戰百勝,一副可愛的樣子,同事們瞧了心中是暗笑她狡猾。而對方看在眼裏,卻只覺得這是個活潑可愛、聰明豪爽的小姑娘,這樣一個個下去,眾人的目光不自禁地集中到她身上。
輪着敬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旁,江果才低着頭倒酒,就聽見劉主任笑着介紹:“這是楊排長,小江,你今天沒看見,第一個爬雲梯的,就是他。”
“是嗎?剛才在辦公室,大家都說今天是一個英俊的排長做示範,還說我沒有眼福呢。你那麼年輕就當排長,好厲害哦。”連頭都還沒有抬起,對方的相貌也根本沒有看清楚,江果便直接開口,“你想怎麼喝?”
呃?半晌沒有回答。卻只覺得這個男子的眼睛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不像欣賞的意味,反像是帶着什麼疑惑似的。但不管怎樣,在這樣的場合里,給人這樣打量,對於江果來說,卻並不是很愉快的事。
心裏暗翻着白眼,臉上卻還是笑盈盈地等待,只暗自咒罵,又不是沒有見過美女,怎麼這樣看人?而且,你哪裏帥了——因為不耐煩的關係,江果很乾脆地把對他的相貌評分下降了一個等級,由三面紅旗變為兩面,又很壞心地把他跟《銀英》中完美的人兒拉到了一塊兒比較——哼!比我家齊格飛差遠了。
歪着頭笑着等待,似乎連脖子也酸了起來,正想開口催促,可憐的被比較人似乎終於想到了什麼,臉色似乎微微有些異樣,“呃,老師說怎麼喝,就怎麼喝。”
哇!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乾脆?連眼睛都差點要變成漫畫裏桃心形狀的女子開口:“真的嗎?那我出題目你回答好不好?如果你猜對了,就我們各喝一杯;如果你猜錯了,就自己喝一杯。這裏有十杯酒,一直到沒有了為止,好不好?”
“好。”男子很配合地點頭答應,“什麼題?”
心情忽然好起來,一下子才注意這個男子發音很到位,連邊音、鼻音都極標準。頓時好感大增,心裏暗自把出題的難度降了下來,軟軟地開口:“關於金庸的書好不好?”
“好啊!”這下不僅是等待回答的對方,幾乎連所有人都贊同起來,因為即使沒有看過書,電視劇大家也看過不少,不至於全無所知,只能傻傻地看熱鬧。
“每次只可以一個人回答。”江果忙笑着申明。
關於趙敏、關於黃蓉、關於楊逍、關於無名老僧,一個個問題拋出去,卻都沒有得到打擊性的成果。江果吃驚地向他猛瞧,摸了摸自己越來越燙的臉,想這次的策劃是不是做錯了。
“江果、江果。”是劉主任招着手叫人,她不敢怠慢,連忙飛過去。然後一大群人都靠了過去,輪流說著故事與笑話。當下很感興趣地歪着頭,認真聽着,一個一個輪流聽過去。到了那個號稱年輕英俊的楊排長,卻是說謎語。
“我說的是:生死兩婦人。打一個歷史人物。”楊排長站起身,幫着領導倒了杯酒後開口。
竊竊私語後到了光明正大地討論,但是,卻沒有人猜出謎底。最後都叫這個年輕的排長乾脆把答案說出來。
“是韓信。”楊排長開口說道,他的聲音很有質感,明亮悅耳,聲音里沒有南方人的單薄,卻有一些北方特有的渾厚。他平平靜靜地繼續,沒有一般人難倒眾人後高興的情緒,“漂母一飯之恩,呂后斷送性命之舉。”
眾人一下子恍然大悟,轟然笑着共飲一杯。江果卻忽然一下子注意端詳起這個年輕軍人的臉,然後從思維的十八層深處把記憶揪出來。她乾脆地走到對方的面前,舉杯微笑,“原來我們是舊識。”
周圍鬧酒的喧囂似乎在一瞬間消失,楊排長遲疑了片刻后開口:“這個……我可以當你是認錯人了嗎?”
“你說呢?”江果高挑起眉毛看他,亮閃閃的眼睛興奮得像小貓兒逮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你承認了?”
“那麼……我可以把你當成主持正義的使者嗎?”男子的左手空握在嘴邊乾咳,有些尷尬。低下頭,想掩飾自己眼睛裏透露出的神色,“對不起。當時只是……”當時年少輕狂,想着那樣的考試只走個過場,代考沒什麼大不了,也想試試自己的PTH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卻沒有想到那是異常正規的測試,自己的舉動不僅沒有幫助到那個請求了自己數天的老同學,反而讓自己也一直後悔到現在。
“我不是主持正義的使者。”江果一本正經地截斷他的話,“我負責的是打敗正義使者的惡魔戰士那一塊內容。”
終於失色,男子後退半步,目光不再閃避地看着她,“你是?”為什麼自己入伍以前在網上經常用來嘲笑對手的言論會被眼前這個女教師駕輕就熟地應用?難道……豆子一樣的汗珠淌下。
“迪亞特雷·馮·繆拉。”美麗的少女惡狠狠地開口,“說消失就消失,一個E-mail發過來就再沒有消息。我還以為你真鑽到哪個山溝去當兵了,一直要到成為元帥才肯出現。原來竟然就在本姑娘眼皮底下,還竟然代人考試。”
冷靜、沉着、穩重等等形容暫時與年輕軍人搭不上任何關係,楊排長的應對只能用潰不成軍來形容,無奈地舉手投降,小小聲地開口:“放過我吧,我會很感激。”
“如果我說不呢?”話隨如此說,不過卻完全沒有繼續逗這個傢伙的慾望,江果放下酒杯,展現出像水晶一樣單純透明的笑容看着對方,“遵命!準將閣下,我是菲艾多·克斯拉少校。”說出在論壇上自己與對方的ID,她伸出手,得意地笑。
其實無論從哪方面來講,江果與楊歌的相遇,都帶着不可思議的色彩。如果楊歌沒有一時鬼迷了心竅幫人代考,再如果江果不是那麼剛好做了他的考官,或者說楊歌沒有抽中26號的說話題,沒有選擇《銀河英雄傳說》這篇他們兩個人都熟極能誦的文章並且在說話中談到了論壇趣事。那麼,即使他們在命運的安排里,在這個小小的黃連縣城相遇了,他們也只會是個陌生人而已。因為至今已經考了數千人的江果,不可能會記得起一個普通男子的形貌,即使他稍微那麼英俊了一點點,也不可能。
這樣的經歷與結果,無論讓誰來說,都只能把責任推在命運的安排這幾個字上吧。總之,在他們初次見面的第二年五月,楊歌與江果兩個人再次相會了。這一天,他們今後會怎樣看待,不得而知,但在當時,卻可以肯定,兩個人都是懷着奇妙而又愉快的情緒進行他們第一次的真實接觸。
“楊歌。”
“江果。”
男人的手在抹去頭上的汗后與她相握。那年、那月、那書、那酒,緣——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