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近在忙些什麼？”李薇輕柔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黎偉趕緊拉回混亂的思緒，集中精神望着她。一襲黑色的長褲套裝，陪襯出她高雅端莊的氣質。身上沒有誇張的飾品，頂多是一條白金鑲鑽項鏈。
不知是她刻意塑造的形象，還是天生使然，李薇常給人冷冷的感覺。雖然她親切地與你交談，你還是會感覺到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們剛認識時，就是如此，直到較熟稔時，她才較為放鬆，黎偉也才看到另一面被她隱藏的熱情。
她跟海兒多麼不同啊！有時候想起海兒那誕樹似的打扮，他還是會不禁搖頭大笑。即使是一套同樣黑色的香奈兒套裝，李薇可以穿得適得其所，穿在海兒身上卻總是不安其分，跳躍出不被設計師贊同的活力與動感。可能正是因為這一種獨特的風格，才讓她在舞台上大放異采吧！一群出色的模特兒站在舞台，她的活力還是壓過他人的美貌。
無法剋制地比較風格迥異的二位女性，面對李薇的詢問，黎偉不知如何開口。
離上次見面有將近十天的時間，她從沒打過專線來興師問罪，只是悄悄地向海倫詢問他的近況，擔心他身體不適而已。這樣體貼又識大體的行徑，正是李薇標準的作風。
換個角度想，似乎也太公事化了，畢竟情侶有些微的權利可以打破規範；海兒偶爾會打電話問他晚上要吃什麼，並列了一大堆選擇題方便他不露痕迹地回答。一起開會的主管只聽到董事長接起電話，沉默半晌后，開口說了個數字，又面無表情地掛下電話繼續開會。私底下，他們猜測那一定是股市投資經紀人來詢問今天的買賣價格。開完會後，興沖沖地翻開報紙，希望找出董事長投資哪一股。
黎偉相信李薇不會這樣做，就像他相信她會平靜地接受分手的消息一樣。
“嗯！李薇……”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要說我們不適合是嗎？”她淺淺微笑。
他眼裏閃過訝異。
“通常正在交往的人，超過十天沒見面，還拿公事忙碌當藉口，對方就應該要有警覺了。”她輕啜一口紅酒，手指輕摸杯腳。“而不適合是比較好的分手理由。又不傷害對方，又冠冕堂皇，彼此面子都掛得住。”
“我很抱歉。”黎偉真誠地說。
“沒關係，交往這段期間我的身價暴漲不少，最近有許多客戶找我談案子，聊到最後總是會扯到你，讓我都不禁懷疑他們是對你有興趣，還是對我的能力有信心。”李薇自嘲地說。
“我不應該無端拉你進來。”黎偉滿是歉意。
“別說了，我最討厭別人可憐我。看開點，如果不是你先提分手，搞不好以後會是我提出來。”她雖然以開玩笑的神情說，但他們兩人都知道這是真的。繼續交往下去，很可能會住在一起，等到無法忍受看似親密實則疏離的關係時，分手是可預期的。
“這我絕對相信。這麼說好了，我非常抱歉先搶了你的台詞。”黎偉順着她的方向。既然要分手了，討論他們之間不可能的原因也無濟於事。
“朋友？”李薇笑着伸出手。
“朋友。”他也笑着伸手握住她。“謝謝你。”字字肺腑之言。
“你不介意告訴我，誰是這個幸運兒？”李薇只手托住下巴，眼神怪異地問。
“你怎能確定有這麼一個人？”黎偉非常肯定消息還沒外露。
“從你剛剛恍惚的神情，自顧自地發笑，只有戀愛中的人會有那種表情。”眼中閃着促狹的光芒，李薇可不打算讓他全身而退，畢竟，先提分手的人理當有一個完整的說明。
“有點不太適合公開。”他遲疑着。
“嘿！我是做哪行的。對公關人來說，保守秘密是工作的第一原則，更何況是朋友。”把友誼搬上枱面，就令人無法拒絕。
“好吧！你可能聽過‘思絲’最近有一系列新的彩妝產品要上市了。”
“嗯，聽說了，這個產品未上市已經搞得每個業者人心惶惶，產品力有這麼強嗎？”
“遠超過他們所能想像。新產品是‘思絲’研發近一年的成果，針對一般彩妝易脫妝、太乾澀、容易過敏的缺點加以改進，由百分之八十的天然植物成分製成。我們的目標在廣大的國際市場；日本、新加坡等亞洲地區會是攻佔的第一個據點。”提起這個案子，黎偉不免神采飛揚。
“既然如此，廣告行銷的策略就要特別用心。”不愧是商場強人，李薇一針見血的指出案子成功的關鍵。
“是的。所以‘思絲’簽下‘神秘貓女’為產品代言人。”
“‘神秘貓女’？是那個打入國際伸展台的台灣模特兒嗎？天啊！真是高招。等等，你的意思是……”她瞪大了眼睛。
黎偉點點頭。
“哈！早該知道能捉住你的人肯定不會太簡單，只是沒想到是一個模特兒。”她不留餘地地挖苦。
“我有努力掙扎過。”他無奈地承認。
回憶一下她讀過的報導，李薇中肯地說：“我對她的印象只限於報章雜誌，但是我們都知道媒體的渲染有時候會離譜些，相信她一定有些特質是你無法抗拒的，否則我就輸得太不光榮了。改天如果方便的話，可以介紹我們認識嗎？”
“當然。”雖然他和李薇稱得上是知心，但他不願意談到海兒的緋聞多少都是真的。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公開？”
“看這消息能瞞多久。”黎偉對這情況也有些無奈。
“的確，在她擔任產品代言人的時候，傳出與老闆的緋聞，對產品或是她個人都有不利的影響。而且，她也會被媒體報導成破壞我們關係的第三者。”李薇快速地分析整個情況，伸出食指搖動。“你有大麻煩了。當務之急是要先解決我們之間的關係，至少不要讓‘神秘貓女’在外人眼中成為第三者。”
“我不能夠傷害你。”黎偉衷心感激她的體貼。
“少傻了，我不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受害的可憐蟲，縱使為了你也不可能讓我犧牲到這種程度。”李薇誇張的表情，好像聽到一個荒謬至極的故事。
黎偉不好意思的訕笑。
“星期六不是你的生日派對嗎？”李薇眼神發亮，開心極了。
“嗯，已經邀請所有合作的廠商，還有來往比較密切的商業人士，大約五六十人左右。”
“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向大眾說明我們的關係嗎？”
看到黎偉摸不着頭緒的神情，李薇樂呆了。
“黎偉，面對即將到來的產品上市宣傳，還有可能發生的商業巨子與模特兒的醜聞，我真的建議你們需要聘請專業的公關公司來負責一切的媒體聯繫與公關造勢。”李薇往後靠向椅背，一副專業指導的架式。
“你在建議……”
“當然，放眼台灣還有誰比我更稱職呢？更何況，我酌收一點分手的遮羞費，也是合理的，不是嗎？”她從容不迫地提出她的解決方案。
直到現在，黎偉才真正見識到李薇“女強人”的封號怎麼來的。
在飯店宴會廳門口，海兒緊張的撫平身上看不見的縐褶。金色緊身的晚宴服，設計成魚尾狀的裙擺，像極了一尾香艷誘人的美人魚。
今天晚上是黎偉三十五歲生日派對。早上他打電話詢問她要不要過來，她用拍外景的時間衝突為藉口推託不來。體諒這幾天廣告公司為了趕進度，讓她不眠不休耗在墾丁，他也不忍心說服她撥空過來。
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工作之餘她都待在飯店內趕工，為了怕打掃人員看見，她都把畫具、畫架藏在衣櫥內，躲躲藏藏地進行。終於，在昨天完成這幅畫像。
畫中的背景是墾丁的海，黎偉穿着白色休閑服，沿着海岸散步，雙手插入褲袋，兩眼凝望遠方，眼中有對未來的信心與熱切，嘴角揚着不可一世的自信。
Allen看了之後，直搖頭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嘲諷地表示，如果黎偉有畫中六成的帥氣，他應該去當模特兒而不是隱居幕後。
海兒其實沒有美化黎偉的外型，只是，她捉住了他最耀眼的神采。
手中抓緊畫像，她小心地步入廳內。
海兒並沒有戴面具。只要她的動作不要太囂張，應該不會引起注意。反正，只有黎氏兄弟認得她。即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要盛妝打扮自己，想和一屋子的冠蓋雲集互別苗頭。
廳內垂掛下來的水晶燈，閃爍五彩的亮光。輕柔的音樂流瀉滿室，右側擺滿中西式佳肴，左側則設置一個小型的調酒吧及專業調酒師，供賓客點酒。近兩百坪的場地，擠滿約一百多人，每個人都盛裝前來，熟知世界知名品牌的海兒就看到許多當季的流行服裝。
正前方有一個高起的舞台，可能是待會兒壽星或是賓客要發言的地方。
海兒慢慢地往前走，一邊小心地環顧四周；幾位合作過的女模特兒也在現場，旁邊都攬着一位商界的名人。不知道是商界人士習慣帶位模特兒在私人宴會亮相，還是模特兒央求要出席這種場合。總之，這種曖昧的關係在圈內是見怪不怪。
之前，海兒對這種情形一向是嗤之以鼻，現在，她才了解到每個表象的背後都有複雜的故事，不能以偏概全。例如，她和黎偉的關係如果公開，應該也會被傳得十分不堪吧！
走到一半，海兒先聽到前方傳來黎飛爽朗的笑聲，她也不禁感染到笑意。
一身白色西裝，黎飛旁邊圍繞一群美女，拚命想博得他的注意。他低頭傾聽旁邊一位嬌小女性的低語，聞言后，就開心的仰頭大笑。他總是能讓周遭氣氛充滿愉悅，讓旁人沒有壓力。正因為如此，再加上他的多金與英俊的外表，成為女性想網住的對象。
就在黎飛身後，海兒看到黎偉頎長瀟洒的身影。仍然是深色西裝，幾何圖形的領帶，黎偉今天看起來帥呆了。
海兒趨步向黎偉走去，卻看到海倫走到他身邊低語幾句，爾後黎偉轉身朝舞台方向走去，海倫也遞給他一杯香檳。
人群漸朝舞台集中，海兒從縫隙中試圖看清楚些。
黎偉待全場安靜后，開口說話。
“非常高興今天大家的賞光。不是什麼大日子，只是這世界上又有一個渾小子過他三十五歲的生日。”對黎偉幽默的自貶，大家報以笑聲。
“相較於我的年老力衰，‘思絲’卻只有三歲而已。三年前，父母將經營的企業交給我們兄弟，隔天就雲遊四海去了。三年來，我們兄弟分析與整合現在資源，決定開設‘思絲’公司，從事保養、化妝等為女性服務的事業。今後，我們的目標會放得更遠、更寬；可能遠到海外，也可能拓寬產品線，跨足服飾或是休閑娛樂。”他下個伏筆。
“但是，女人始終是‘思絲’的最愛。”帶點懸疑曖昧的語氣，現場又是一陣爆笑。
“在此敬告全天下的女人，請小心看緊你們的荷包，不要對‘思絲’太動心，否則後果自行負責。”這句話獲得現場熱烈的掌聲。
“喔！說到女人，我必須乘此機會向大家介紹一位影響我至深、對‘思絲’即將產生極大變化的女性，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女性。”說完，他的眼睛在場內搜尋。
全場瞬間響起幾聲尖叫，大家議論紛紛；在這種場合，又是三十五歲生日的敏感時刻，這個女人一定代表着重大的意義。
海兒的心頓時被吊到十層樓高。難道黎偉看到她了，他知道她有來，他決定公開他們的關係？她的雙腳發抖。
“喔！我看到了。上台來吧！”大家順着黎偉的目光望過去。“李薇，請上來一下吧！”
海兒的心跳完全停止，面色刷白，手上拿着的畫也掉落腳邊。她目瞪口呆看到穿着白色露肩迷你短裙的李薇，含笑地從左前方朝舞台走去。舞台上黎偉伸出手迎接她。
群眾嘩然，謠傳許久的小道消息總算在今天被證實了。看好這對金童玉女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喊着“親親、我們要看親親”。怪叫聲、口哨聲不絕於耳。
台上，黎偉和李薇無奈地相視而笑，感染到群眾的興奮，有默契地互吻對方的臉頰。
台下又是大聲的嘩然。
有零星的鼓掌聲，也有人放肆不顧形象地吹口哨，喊叫聲、尖叫聲都有。顯然，這個動作不能滿足看好戲的人。開始有人大聲喧鬧，說這太小兒科了，要求看點限制級的。
生日派對一時變成婚宴鬧場。黎偉一直舉手要大家安靜，卻只得到更多的口哨聲。
為了幫黎偉解圍，李薇笑着面對群眾，伸出食指放在嘴前，暗示大家安靜。接着轉過身面對黎偉，一隻手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尖將嘴湊到他面前，假裝做了個大大的響吻。
群眾熱烈的鼓掌，這個話題可以炒個上把個月了。
海兒痛苦地閉上眼睛，強忍着快奪眶而出的淚水，丟下腳旁的畫，拖着無力的雙腳邁向門口。未間斷的掌聲中，海兒僵直地默默離開宴會，眼淚始終沒有滴下。
舞台上，黎偉被李薇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李薇則在吵雜聲漸歇時，透過麥克風用沉穩的語調清晰地說話。
“各位，剛剛那一吻正是木蘭公關公司與‘思絲’正式簽訂年度公關服務合約的開始。應大家要求，我們決定以吻代表印鑒，而各位就成為我們合作的法定見證人。”
大家開始低聲竊竊私語，黎偉乘機加以解釋。
“就如我所提的，‘思絲’今年將有很大的發展計劃，決定禮聘最專業的木蘭公司為‘思絲’計劃處理整年度的公關事宜。由於李總經理實在是太紅，手邊大案子多得推不掉，自然是看不上敝公司這種股票未上市的小角色。如此，黎飛和我花了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企圖說服李總改變心意。”這時，黎飛也在台上頷首微笑，證實黎偉的說法。
黎飛跟着說明。“透過各種非正式與正式的溝通管道，我們兄弟甚至還打聽到李總喜歡的花，有點卑劣地想動之以情。終於，不知道是看在那些花的分上，還是看好‘思絲’的未來，李總決定雙方先合作一年。為此，我們非常感謝她的幫忙，同時為避免她反悔，就決定在今天公諸於世。相信重守承諾的李總，也只能幫到底了。”
“哪有，這實在是木蘭公司的榮幸。”李薇謙虛地呼應。
大家的反應顯然有些錯愕。原來傳言中的送花、約會、熱線電話都是為了公事？他們兩人始終沒有陷入熱戀，又是瞎猜一場？這時有人說，曾經多次看到他們和一對外國夫婦一起吃飯，看起來很像是個公事化的餐會，搞不好是李薇幫他評估某國外品牌的形象。又有人說，他們在一起總是很有禮貌，沒看過更親昵的舉動，也許真的只是合作關係。
面對這突然的轉變，大家難免有點悵然若失，好像白忙一場似的。但也有少數的單身女性暗自竊喜，兀自編織飛上枝頭當鳳凰的美夢。
黎飛則邀請李薇共舞，結束這一段高潮疊起的插曲。
接近午夜，送走最後一批賓客，兄弟倆疲憊地半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
想起那一幕，黎飛不禁笑出聲。
“不愧是李薇，想得出這種完美的落幕方式，又能從中獲利。”
“是啊！這女人不是簡單的人物。”
“老哥，說實話你沒跟她在一起，倒是有點可惜。大家追都追不到她，你居然就這樣放棄了。
斜睨黎飛一眼，黎偉打趣說：“怎麼，今天晚上一直搭在你臂膀上的女歌星沒讓你動心？你當真想追李薇呀？”
黎飛認真的思索這個可能性。“她各方面條件實在是無懈可擊，坦白說，還真令我動心。只是，她總會讓人感到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距離。”
黎偉心裏暗自佩服弟弟的觀察力，弔兒郎當的外表下，他有敏銳的直覺及行動力。
“每個人都有一點秘密吧！”黎偉淡然表示。
“你們有提過嗎？”
“沒有。”
“那你們有……算了，我不想知道。”黎飛欲言又止。
就像那時黎偉誤以為弟弟與海兒有親密關係時一樣，又想搞清楚，又害怕知道實情。本來想戲弄一下黎飛，讓他體會這種感覺，想想，算了。
“沒有。”黎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沒有？”黎飛狐疑地揚起眉毛。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眉頭稍微皺了起來，難不成還要他詳述每次約會的情況？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知道。你真是泥隆！
黎飛住口不再問。隨即從口袋掏出一張飯店的房間卡，遞給黎偉。
黎偉揚眉無語地詢問。
“這是墾丁凱撒飯店的房間卡，我可花了好大的心思才拿到了。去吧！海兒不能來參加宴會一定很難過。我已經安排公司的直升機在機場等你。今天是你三十五歲的生日耶，乘你還沒有失去男性雄風之前，好好表現吧！”說完，露出色迷迷的怪異表情，猛眨眼睛。
“謝啦！”黎偉決定接受這份禮物。
“不客氣，要記得行蹤小心點，不要讓別人發現了。現在不是你們曝光的好時機。”忍不住打個呵欠，黎飛搖手示意哥哥先走。“我來收拾就好了。”
黎偉上車前，飯店人員手裏拿個牛皮紙包裝的正方扁形物體，遞給黎偉。“黎先生，這是我們在廳內發現的，可能是賓客送的禮，由於沒有落款，我想直接交給您處理。”
將東西直接丟在後座，黎偉飛車趕往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