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經下了一天的春雨,到處都盈滿溫暖的潮意。
在正理高中,周三下午的課只上到第五節。第六節是班會,第七節課外活動,所以有個說法叫小周末。
課外活動,是這所管理嚴格的男子高中少數能夠讓學生脫離沉重功課壓力,好好享受一下青春的時刻。
偏偏天氣不好,除了足球隊可以冒雨在泥漿中練球之外,其它運動社團全部叫停,讓這些精力充沛又無處發泄的熱血少年們抱怨連連,叫苦連天。
室外不行,只能移師室內。大禮堂中,椅子已經移開,擠進了上百名無處可去的運動社團成員,各據一角,只能做做拉筋等熱身運動。偌大的禮堂,蒸騰着汗意和熱氣,笑語喧嘩,十分熱鬧。
正在進行例行性巡堂的訓導主任項名海,依然是一身整齊到驚人的深色西裝,表情沉穩嚴肅,緩步走過禮堂。
他一雙細長卻有神的眼靜靜掃過那些喧嘩笑鬧着的學生們,英眉略皺,渾身散發的氣勢,讓學生們立刻感應到主任不太贊同的態度,笑語聲暫時收斂了些。
一屋子服裝不整、精力過剩的年輕男生,根本就是麻煩的代名詞。
「不要對着牆壁打。」項名海穿過蠢蠢欲動的網球隊員群集處,冷冷拋下一句,球員們手上蓄勢待發的鮮黃小球當場只能留在球拍上跳動。
「主任好!」排球隊的與籃球隊的隊員分立兩邊,正在對峙,一看到冷麵訓導主任大駕光臨,宏亮的問好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
「嗯,」項名海點點頭,表示聽見了。
他正要繼續走過,排球隊的隊長突然竄出來,大着膽子問:「主任,我們可以架網練習嗎?」
項名海瞇起眼,打量一下周圍,沉吟數秒:「人太多了,可能不行。」
「我們會小心,而且只架前場,拉一個網就好?」隊長毫不放鬆,殷殷請求。
看着那年輕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期待,項名海雖皺着眉,考慮片刻,還是答應了:「好吧,你們注意一點。體育組的黃組長呢?請他來安排一下場地……」
「唷喝!」隊員們根本來不及聽完,已經爆出興奮的大吼。
他們匆忙要跑去架網,旁邊籃球隊的也爆出怒吼:「不行啦!你們架網了,我們怎麼打全場?」
「誰管你們!主任說可以的!」
「你們不要太過份!」
眼看已經對峙的兩邊又叫起陣來,雙方都是高頭大馬,氣勢驚人,項名海在中間,只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安靜!」雄渾沉穩的成熟男聲一低吼,小毛頭們果然乖乖都噤聲,只是恨恨地瞪着對方。
「兩隊隊長過來!還有其它要協調場地的,派代表過來!」他迅速下令:「鬧哄哄的幹什麼?都跟我過來黃組長的辦公室!」
其它隊伍都迅速找到隊長,只剩籃球隊,傻大個兒似的隊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有人用手肘互推,表情都有點尷尬,推了半天,也沒推出個代表。
「幹什麼推來推去的,李宗睿呢?」項名海看得火起,卻按捺着,細眼一瞄,籃球隊員們依然古古怪怪,而那個全校聞名的隊長李宗睿,也依然不見人影。
「他……」有人小小聲回答:「他好象……在……講台那邊……」
「不要講啦!」
「閉嘴啦!」
立刻被粗吼聲淹沒。
「人在哪裏?」項名海居高臨下,冷冷問。對於他們有點詭異的態度,開始起了疑心。
抬頭往講台方向眺望,旁邊通往後台的階梯上,果然有看似偷懶的人影,正坐在階梯上閑聊。
一個身材高壯、穿着運動背心短褲的是濃眉大眼的李宗睿;另一個,姿態閑適,靠在扶手邊的是修長文弱的……何孟聲?
這兩位不同班又不同社團,八竿子都不見得打得着的學生,怎麼會湊在一起?
項名海有點驚訝,他不動聲色掉回目光。
眼前涌動的一票籃球隊大個子,看到主任面無表情,又開始緊張。
「李宗睿!李宗睿!」大伙兒豁出去了,回頭猛吼:「李、宗、睿!」
吼聲驚動了聊着天的兩人,李宗睿露出開朗的笑容,和何孟聲不知說了什麼,然後就起身往這邊跑過來。
「幹嘛啦!叫這麼大聲!隊長我還不夠出名嗎?」李宗睿巧克力色的英俊臉龐上洋溢毫無心機的笑容,一過來看到項名海,馬上又立正:「主任好!」
「你們幾個隊長,跟我過來。」項名海看了笑得傻呼呼的李宗睿一眼,眼角餘光又瞥到雙手插在口袋閑閑走過的何孟聲。
他心頭湧起一股古怪的感受,一時之間卻說不上來哪裏古怪。
這群蠢蠢欲動的男孩子已經耐不住,過剩的精力亟待發泄,為了受限的場地而幾乎要打起群架。項名海只好會同體育組的組長,安排了臨時練習的場地分配之後,才步出禮堂。
禮堂門外,雨檐底下,瘦高的何孟聲正站在那裏,雙手依然插在外套口袋,略仰着頭,優閑觀望着雨勢。
「何孟聲,你不是應該在開班聯會嗎?」項名海看了看錶。他本來就打算巡完禮堂與社團教室后,要過去班聯會開會的教室,參加會議的後半部,聽他們決議事項並講評的。這是訓導主任的例行公事,也是與學生交流的重要時機。
結果,班聯會的主席居然還站在這裏,一副閑閑沒事的模樣。
「報告主任,是的。」何孟聲低下頭,溫順回答。
不過,項名海發現,他薄唇邊含着一絲笑意。
「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麼?」
何孟聲沒有回答,他繼續低着頭,皮鞋踢了踢旁邊的花盆。
「趕快過去吧!你身為班聯會的主席,怎麼可以任意開會不到?」項名海嚴正訓誡着。
「是,我知道了。」
乖順回答完,何孟聲抬頭微微一笑,隨即轉身,毫不介意地走進綿綿細雨中。
項名海清楚看見,那年輕清秀的臉上,依然有着一抹難解的笑意。以及……照校規理得清爽有精神的短髮下,已經燒紅了的耳根。
從國中以來就是演講、辯論比賽的常勝軍,上台領獎、開會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的何孟聲,總是氣定神閑的模樣,老師們私下都誇獎他有大將之風的……
現在,是怎麼回事?
項名海又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禮堂。裏面人聲嘈雜,還伴着籃球落地的碰碰重響,腳步聲急促,不時爆出活力四射的吼聲:「帥!這球漂亮!」
他無法解釋,那股彷佛濕氣一般,逐漸加濃,盤旋腦海的古怪感受。
開春以後的第一張紅色炸彈,是項名海的表妹要出閣。
女方家裏親戚不多,英俊有為的表哥項名海,被強烈要求必須出席撐場面。
正理是名氣極大的貴族學校,才三十歲就擔任訓導主任,這樣優秀的人才,當然一定要在婚禮上露面。
而項名海一到喜宴現場,就恍然大悟為什麼姑姑、姑丈一定要他來了。
孤身來參加的他,被安排在新娘的同學、朋友那一桌旁邊。很明顯地,是要讓他有機會看看,有沒有看得順眼的對象,可以就近介紹、認識。
不過項名海整個晚上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張俊臉除了親戚過來打招呼時露出過客氣微笑之外,再來都是毫無波動的平平靜靜,目不斜視。
對那些裝扮美麗的年輕女孩,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光看她們不停偷笑、眼光瞄來瞄去又不敢跟他多說兩句話的嬌羞模樣,他就提不起勁去主動攀談。
無聊的喜宴,吃到中途,項名海就想離開了,可惜姑姑與姑丈用眼光嚴格掌控着他,害他只能坐在原位,徒望着出口,在心中暗暗嘆氣。
望啊望,然後,一個鮮綠色的身影突然躍進他的視線。
真是誇張的色澤,綠色亮緞面的中國風上衣,滾着墨綠的邊,這種天氣穿棉襖當然太熱了,所以樣式是裁成薄薄的單衣。那個鮮艷的色彩與特殊的造型,配上頗有個性的短髮與一雙靈動大眼睛--
可不就是何岱嵐,還有誰會穿這麼奇怪的衣服出席喜宴?
眼看遲到的她,先到主桌與今日主角們致意之後,就開始談笑風生地與各桌客人寒喧,手上很快被塞了個酒杯,在各桌之間穿梭,到處都有人招呼、敬酒。
那抹鮮綠色被燈光一襯煞是顯眼,大概沒有人沒看到她何大議員的出現吧。
一直敬到他們這一桌,她的臉蛋已經淡淡浮起紅暈。濃妝的她在燈光下非常有精神,看見項名海,她明亮大眼閃了閃。
「恭喜,恭喜。吳小姐,妳爸爸膝蓋有沒有好一點?幫我跟他問好。盧小姐聽說要調到桃園工作?高升嘍?先恭喜妳……這是哪位?羅小姐?是羅勝先生的……是妹妹啊?妳好妳好。項主任,來,敬你一杯,我先干為敬。」
項名海舉杯沾了沾唇,沒有喝。他盯着一口喝掉杯中晶瑩酒液而面不改色的何岱嵐,微微點頭致意。
何岱嵐旋風似的又到下一桌,跟認識的人打招呼了。而項名海身旁,這些細聲細氣的小姐們,低聲交談的內容,馬上聚焦到何岱嵐身上。
「她記性真好,連我哥是羅勝都記得。」
「當議員的記性哪能不好?」回答的人輕笑着,遲疑了幾秒,忍不住還是八卦起來:「哎,我們之前還在猜,她會不會來喝喜酒……」
「為什麼?這邊是她的選區,而且新郎的爸爸,不是聽說跟他們何家的關係滿好的?」
「就是啊。」還是那樣帶着輕笑的回答。不知道為什麼,項名海覺得那口氣有點輕蔑:「我還聽說……那個何議員,以前還跟惠婷的老公……交往過呢。」
「啊?」眾人一陣驚呼,連不小心聽見的項名海都很訝異。
惠婷是他表妹的名字。這麼說起來,何岱嵐……以前跟新郎交往過?
而來參加舊愛的婚禮,態度還能這麼海派大方……
項名海搞不清楚自己是驚訝於她的態度,抑或是……好吧,她這樣的女人交過男朋友,對象還是表妹夫這種乖乖牌男人,這件事也令他很驚訝。
「各位請慢用。」項名海一直忍耐到新娘表妹離席換衣服,準備送客了之後,他自覺今晚功德圓滿,起身告辭。
滿桌愛慕的眼光只敢恭送那修長瀟洒的身影離去,沒有人敢對那張英俊卻毫無表情的冷麵多說一句話。
「訓導主任,光想就讓人害怕。」他離席后,身後還有這樣的喟嘆出現。
而項名海才走到飯店大廳,便看到那抹鮮明的綠色,出現在他面前不遠處。
「項主任。」何岱嵐剛剛結束旋風式的應酬,酡紅着腮,眼眸閃亮得過份,仰臉看着他走近。
正面相迎,項名海這才突然發現,她身材真的很嬌小,眉額才剛過他的下巴。
這樣纖弱的人兒,為什麼會給人堅強而活力充沛的感覺?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我以為你這種人是不參加交際應酬的。」待他走到面前了,何岱嵐爽朗地開口寒喧。「你是男方還女方的親友?」
「新娘是我表妹。」項名海看她一眼。「是的,我也有親友。不是與世隔絕的怪人。妳不必用那種眼光看我。」
何岱嵐噗哧一聲笑出來。「被你發現了。」
這個女人,老是用那種研究怪物的眼光在打量他,以為他不知道嗎?
別的不說,洞悉調皮搗蛋的意圖,這可是他的專長。每天跟一整個學校的青春期男生周旋,更何況這些男生都是聰明伶俐到極點的優秀份子,他一個訓導主任怎可能沒有兩把刷子。
兩人面對面站着,何岱嵐還得抬頭才看得見他冷峻的臉龐,一時之間,沒有接續話題,不過也沒有移動腳步,就這樣有些詭異地對立。
他渾身散發著很低調的霸氣,不用講話就讓人畏懼於他的威嚴神色。
不過……他正經八百的困惑模樣,卻出人意料之外的有趣……
何岱嵐大眼一轉,又想戲弄他了。心念一動,她豐潤的紅唇勾起,浮現有些詭異的一絲笑意。
而項名海完全接收到訊息,光看她眼神一變,他腦中立刻警鈴大作,猜到她又想搞怪了!
「妳最好別打什麼鬼主意,新郎新娘過來了。」項名海抬眼望向她身後,壓低聲音警告。
果然,何岱嵐立刻恢復正經神色,還堆起熱絡的笑意,轉身向剛剛換好禮服,由白皙端正的新郎攙扶過來、喜氣洋洋的新娘子說:「恭喜恭喜,祝兩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謝謝!」嬌美的新娘子笑盈盈地,把喜糖遞給他們:「你們這麼早就要走了嗎?還沒上甜點呢!何議員剛剛喝了不少酒,表哥,你沒喝吧?要把何議員平安送回家喔!」
此言一出,何岱嵐和項名海都是一愣。旁邊新郎一直沒開口,只是點頭稱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喔,不是,妳誤會了。」何岱嵐連忙解釋:「我跟項主任不是一起來的,只是剛好在大廳遇到……」
「沒關係,那也可以『剛好順路』送妳啊!」做表妹的笑瞇瞇地說,新郎又用力點頭,恨不得把他們立刻送作堆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
還待分辯,陸續離席的親友們,已經紛紛往大廳走來。又是照相、又是恭喜、又是招呼的,把他們硬是擠到了人群之外。
「別多講了,我就順路送妳吧。」項名海嘆口氣。「等一下讓我姑姑、姑丈看到,他們的話會更多。走吧。」
從二十五歲以來,項名海已經很習慣,只要出現年輕適齡女子,站在他身邊超過三分鐘,家人們就覺得兩人是情侶;而如果還看到項名海跟對方在交談,超過三句話的話,簡直就可以直接預約禮堂準備婚禮了。項名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完全沒有戀戰,還反過來勸何岱嵐快快離開。
何岱嵐望他一眼,理解到他的堅決,又回頭望望那被人群包圍的新人,當場也做了決定。
「好,走吧。」
走出飯店大廳,宜人的涼風吹拂着,讓何岱嵐微醺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身旁男人有着修長而優雅的身材,一絲不苟的深灰色西裝襯出他獨特的端正氣質。如果臉上表情沒有那麼嚴肅的話,何岱嵐簡直要承認,他其實是個好看到令人難忘的男人。
而他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邊,只要微偏頭,就可以看見她的頭頂。她低着頭走路,不知道在想什麼,安安靜靜的。
意識到這樣的安靜,讓他突然有點焦躁。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或是在動什麼怪念頭了。印象中,除了睡着時無辜到像個孩子的時刻以外,這個嬌小卻精力充沛的小女人,腦袋好象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而那張小嘴吐出來的話,往往讓人招架不住。
走着走着,轉過彎,從碧麗堂皇的飯店大門口離開,他們轉進比較安靜的巷道內,往停車場定。何岱嵐突然冒出一句:「新娘子好漂亮。」
「嗯。」項名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只是應了一聲。
「是你表妹?」何岱嵐抬頭,看他點了點頭,唇際又揚起淺笑:「你們家的人長得都滿好看的。遺傳真好。」
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被這樣坦率地誇獎,項名海發現他不但不知道要回答什麼,而且,他的耳根子突然開始覺得痒痒的,好象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咬着。
他下意識伸手去揉揉自己的耳垂。
何岱嵐當然不會放過他。她一雙明亮大眼睜得大大的,故作驚訝地指着有點狼狽的項名海:「你……在不好意思嗎?」
細長有神的俊眸一瞇,看她一眼,隨即不太自然地轉開,拒絕回答。
「不是真的吧?你的耳朵紅了耶。」何岱嵐也知道自己很惡劣,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戲弄這個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很正直、很好欺負的男人:「難道都沒有人講過你長得滿帥的嗎?」
「有。」簡潔回答。
「哦?是誰?」何岱嵐忍着笑,正經追問。
「妳。」
此話一出,連何岱嵐也有點尷尬起來。
怎麼如此直接而坦白地當面誇獎一個男人很帥?她再怎麼說,也還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女子……
眼看她本來就略有酒意的臉蛋上,此刻紅暈又淺淺浮現,襯得她眼眸更亮,芳唇更是紅艷,竟流轉着一股與平日爽利氣質大異其趣的嬌美。項名海突然一窒。
然後,這個略帶羞澀的模樣,雖然只是一瞬問,卻讓他聯想起另一張有幾分神似的臉孔。
屬於一個年輕的男孩……帶着一絲羞澀的詭異微笑,和發紅的耳根……
項名海模糊地意識到,那個神態,一定有些什麼不對。不過,他心念才一動,便硬生生打住,告訴自己,應該是想錯了。
是想錯了嗎……
那個下雨天之後,已經不止一次,在學校里看見何孟聲跟李宗睿走在一起。李宗睿是住校生,然而何孟聲不是,但是晚自習結束之際,項名海碰見好幾次,這兩位校內風雲人物一起離開教室大樓。
嚴格說起來,這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只不過……項名海一直記得,那個下雨天,何孟聲俊秀的臉上,那抹神秘的笑意,和他微紅的耳根。
「何孟聲最近在家……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項名海的問題脫口而出,何岱嵐一聽,臉上的微笑便僵住,神色有了微妙的轉變,開始戒備:「為什麼這樣問?」
項名海感受到她的警戒,放慢了腳步:「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
「你不像是會隨口問問的人。有什麼不對嗎?」不愧是民意代表,一有疑惑,咄咄逼人。何岱嵐絲毫不放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盯着項名海。
「真的沒什麼。只是想了解一下學生在學校以外的生活。有沒有按時回家、是不是跟不良份子來往、有沒有交異性朋友之類的。都是例行問題。」
「我們家在這方面很嚴格,年紀還小,怎麼可能讓他這樣。」聽他這樣保證,何岱嵐又稍稍恢復了開玩笑的心情:「他一向都很守規矩啦,朋友也不多的樣子。本來我還擔心他會交一堆女朋友……畢竟他從國小開始,就有好多女生喜歡他,不過幸好,到現在都還沒給我開始亂搞。阿彌陀佛。」
聽到這裏,項名海忍不住又看她一眼。
「我覺得你有話沒說出來。」何岱嵐觀察着他,直串提問:「到底有什麼事?孟聲有什麼不對?」
「沒事。」項名海謹慎地說。
「有事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項名海望向面帶憂慮的她。那張眉目秀麗,總是煥發出一股特殊光彩的臉蛋,為了侄子,此刻流露着深切的關心與擔憂。她的語氣,帶着令他無法拒絕的一絲乞求之意。
「會。」他的允諾簡潔而有力。
那樣慎重其事的響應,讓何岱嵐突然一陣感動。
這個男人,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飛揚跋扈。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卻散發出沉穩與篤定的氣質。話不多,卻每一句都斬釘截鐵,正正經經。
在政壇,看了太多或浮躁虛華,或油腔滑調、短視近利的男性。眼前的項名海,無疑是個完全不同的類型。
彷佛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的,端正、一板一眼,就連他穿的衣服,都好象每天在衣櫃裏列隊操練過一樣,整齊得不見一絲摺痕,精神奕奕。不管是在學校,在郊外,還是在金碧輝煌的飯店看到他……
這個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笑呢?
簡直像是古代的美女一樣,一笑傾城;甚至,像包公一樣,一笑黃河清……
他還沒笑,倒是何岱嵐自己想着想着,笑了出來。
眼看那雙明亮眼眸又染上鬼靈精的笑意,項名海馬上再度進入戒備狀態。
「有什麼好笑?」
「我只是在想……」不太亮的路燈下,何岱嵐邊說著,邊偏頭打量一下面前的男人。筆挺的白襯衫,打得無懈可擊的銀灰領帶,襯得那身鐵灰西裝更是熨貼,他的身材越發修長挺拔。
她含笑的目光又落到他喉頭,才幾秒鐘,項名海馬上反問:「想什麼?我一點也沒有窒息的感覺,謝謝。」
「我都還沒問呢,你幹嘛這麼緊張?」何岱嵐簡直想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要他別緊張。
不過這個看似無害的動作,卻讓她猶豫了。
她居然有點赧意,剛剛抬起的手又垂下,握住拳,感覺手心有點潮潮的。
想教人家不要緊張,自己卻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起來?
真古怪。
「妳對我的西裝好象有意見?」項名海看她低着頭,老覺得她不知道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忍不住皺眉說:「我承認,我對服裝的品味,可能沒有妳這麼……獨特。」
聽懂了他的意思,何岱嵐倒是毫不為意,笑着拉拉自己中國風緞面上衣:「你說這個啊?這是工作需要,不得不穿成這樣,你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地笑我。」
「我沒有笑妳。」這是真的,項名海絕不是話中藏刺的那種人。他依然濃眉微皺,不太了解地繼續盯着面前嬌小窈窕的身影:「只是,一般年輕女孩……不太會選擇這樣的衣服與配色?」
明亮的大眼睛抬起,與他對視。眼眸中閃爍詭異的光芒:「一,我不知道項主任也注意年輕女子的穿着。二,我已經不算太年輕了。三,這是工作需要,我剛剛說過了。」
「妳去議會,需要穿這樣的衣服?」
她盯着他,確定項名海完全沒有調侃的意思,英俊的眉眼問是單純的困惑,她唇際這才揚起笑意,爽朗解惑:「你知道歌手出專輯的時候,有所謂的打歌服?上節目的時候,都盡量穿同樣的衣服、做同樣的造型,以求與其它歌手有所區別,讓聽眾容易記住。當民意代表也是一樣的,要有一個讓人能夠記住的特徵。所以嘍,這就是我的打歌服。要穿搶眼、特殊、別人沒有的,讓他們能記住我。」
「我以為身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議員,就已經夠搶眼、特殊了。」
一張巴掌大的粉臉突然又湧起淡淡紅暈,幸好在夜色的遮掩下,項名海應該不會發現。何岱嵐只覺得雙頰發燙,剛剛喝下去的酒似乎現在才開始發揮後勁。
「妳在不好意思嗎?」抓住她難得的詞窮,氣定神閑的低沉嗓音,這才不疾不徐地展開延宕多時的反擊,用她剛剛取笑他的話,還治其人之身:「難道沒有人告訴過妳,妳是個年輕貌美的女議員?」
「有。」何岱嵐暗暗深呼吸一口,試圖乎緩有些失序的心跳。
「誰?」項名海的薄唇,終於揚起淺淺的弧度:「不會是我吧?」
「不是。」何岱嵐咬住自己即將泛濫的笑意,半晌,才說:「我當選以來,所有報紙或雜誌報導到我的時候,幾乎都會加這一句。」
昏暗路燈下,迷濛夜色中,面對面分立的兩人,臉上都帶着微妙的淺淺笑意。
眼眸里,都流動着面對勢均力敵對手時,才會產生的謹慎的驚喜與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