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妳真的要穿那樣出門?」
年輕的嗓音帶點剛起床的沙啞,問話回蕩在安靜的客廳里。
客廳光線不算充足,沉沉的檀木傢具與暗色地毯讓氣氛更端凝。牆上掛滿了區額,各式各樣的沙金字體嵌出「為民喉舌」、「功在鄉里」等頌語,一樣也是帶點年紀、淡淡而略蒙塵地,顯示這家人長年獻身地方政壇的功績。
除了最旁邊角落,一塊嶄新的、上書「少年有成」的匾額以外。
農曆過年期間,各行各業都放假了,當然學校也不例外。
正在享受逍遙寒假的學生,一睡就睡到快中午,惺忪慵懶地下樓來,便看見自己的姑姑打扮得喜氣洋洋,一身應景大紅短棉襖,手上還拿着一大疊紅包,要準備出門。
「少爺,你終於起床了。」何岱嵐忙着找鑰匙、找皮包,滿客廳走來走去,沒空去管何孟聲的調侃。
「穿得真像媒婆。」何孟聲索性趴在樓梯木質扶手上,居高臨下,繼續取笑自己的姑姑:「妳是要去拍古裝片嗎?我不知道現在還有人做這種衣服賣。是不是特別訂做的?」
「當然是訂做的,你以為這種『俗擱有力』的衣服,到處都買得到嗎?」何岱嵐找到了鑰匙,叮叮噹噹地串在手指上繞,抬頭對侄子說:「喂,你今天沒事對不對?要不要陪我去拜年?」
「免了,謝謝。按照規定,學生不得參與政治活動。」何孟聲還是懶洋洋趴在扶手上,百無聊賴地拒絕。
「這是哪裏的規定?正理高級中學的?還是你們那個鐵面項主任的?」何岱嵐充滿活力的臉上,揚起笑意。
「不是,是我們何家的規矩。」何孟聲挑了挑眉。「姑,妳看項主任……很不順眼?從上次演講回來,妳就一直取笑他。」
何岱嵐的笑意更濃了,她靈活的大眼睛轉了轉:「不順眼倒還好,我只是覺得嘛……天啊,他根本像個假人一樣!太超現實了!」
何孟聲聳聳肩,對這話題不是很有興趣,他眼光開始游移,往餐桌掃:「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我餓了。大家都到哪去了?」
「你爸昨晚吃過飯就回家了,歐巴桑今天放假,中午只有昨天年夜飯的剩菜,你自己處理。」何岱嵐看了看時鐘:「我不能跟你聊了,下午還有三個裏的里長那邊要去拜訪,然後要去跟黨書記拜年,如果沒有拖太晚,還要去議長那邊一下……你記得喂小開吃飯,牠從剛剛就哀到現在,我沒時間管牠。」
一隻黑色拉布拉多犬一聽到關鍵詞「小開吃飯」,就立刻從陽台衝進來,喘吁吁地纏在何岱嵐腳邊直繞。何岱嵐被纏得受不了,嬌斥:「小開!你不要吵我!叫哥哥喂你!」
「小開來!」何孟聲伸手招招,大狗立刻興奮地衝上樓梯,熱情地撲上去猛舔個不停,被何孟聲一巴掌推開:「吵死了,坐下!」
大狗果然乖乖在旁邊坐下。何岱嵐得空趕着出門。臨走前回頭要叮嚀什麼,卻看見自己侄子正摸着小開的頭,怔怔地望着。
一人一狗坐在樓梯上安靜相對,畫面有點荒謬。
何岱嵐忍不住出聲:「孟聲,你看什麼?小開有什麼不對?」
何孟聲還是靜靜地看着愛犬用無辜而黑亮的眼睛,充滿興奮和期待地直望着主人,期待主人給牠東西吃,或是拍拍牠,或帶牠出去玩。
「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東西……」何孟聲喃喃自語。
「你期待狗有多聰明?」何岱嵐拉開門,決定不去管這個陰陽怪氣的侄子:「你記得吃中飯啊!我晚上就回來。」
「知道了。」何孟聲隨口應了,還是直盯着大狗看。小開坐不住,忍不住抓抓地板,把光亮的木頭抓出幾道痕迹。
「我不是說你蠢,我是說,那個眼神很像你的人,很蠢……唉,怎麼會這麼像啊?」何孟聲秀氣的唇彎起輕笑的弧度,對着愛犬說著沒人能懂的話。
那個人……在球場上橫衝直撞,驍勇無敵的戰將……眼神就是這樣無辜……
每次在走廊上或禮堂里遇到了,那雙烏黑有神的眼睛,總是好象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物一樣,瞪得大大的。要是自己高興了,跟他隨便打個招呼,他就訝異得像是被流星打到一樣,大驚小怪的。
屢試不爽啊……
修長的手指在黑亮的毛上溫緩順着,年輕的主人逸出輕笑。
何岱嵐當然沒有看到這一幕。她忙着要出門做例行的政治性拜會。身為地方民意代表,動跑基層是最有效的固票方武。
年節時分,她已經每天從早到晚拜會、拜年了,晚上回家還要用電話跟地方父老或親朋好友問候、聯絡,饒是她一向精神奕奕,也累得喉嚨沙啞,睡前都得用枇杷膏亡羊補牢一下。
不只是拜訪、發發紅包而已。地方民代簡直像是管家婆一樣,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雖不到有求必應,但能力所及,是絕對要幫忙到底的。
一趟拜年下來,何岱嵐的記事本上已經又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雜事。大至土地用途變更、政黨配票,小到王里長的弟弟的三媳婦生了男娃娃得送禮,統統都得記下來,做出適當因應措施。
「有空再來泡茶啊!」里長送出門來,熱情地握着何岱嵐的手猛搖。對待這位從小看着長大的年輕議員,總是親切得像對待自己的孫女:「阿嵐啊,工作打拚,身體也要顧!妳哥哥有沒有好一點?我過兩天燉只雞送去給他進個補好了。」
「阿涼伯,不要這麼客氣啦。」何岱嵐爽朗響應,年輕臉蛋上漾着健康光彩:「我身體很好,謝謝你關心。我哥還在休養啦,你煮東西去他又不能吃,不用麻煩,我會跟他說你很關心他的!」
里長嘆口氣,搖搖頭。曬得黑黑、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妳哥就是應酬太多,才會年紀輕輕就搞成這樣……」
何岱嵐還要反過來安慰老人家:「醫生說壞的部份都割掉了,現在只要好好休息,應該就沒事了。你別擔心。」
「對啊!好好休息,身體養好一點,下一任再出來選!我們一定還是會支持他的啦,妳叫他放心!就說阿涼伯講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岱嵐努力想脫身:「那阿涼伯,你也保重身體,我要走了喔!」
一老一少還在十八相送,巷口已經轉進來一輛黑色大轎車。巨大的車體把狹窄巷子口擋住了,連轉彎都有點困難。
轎車來到他們面前停下,一個戴着墨鏡、嘴嚼檳榔的矮壯男子下車。他對着兩人揚手招呼,手腕上粗金煉閃閃發光。
「何小姐,何大議員,真是剛好,妳也來看阿涼伯?」男子咧開嚼着檳榔、又黑又紅的大嘴,邪笑:「上次講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解決一下?從妳哥哥那時候拖到現在,也夠久的了。」
何岱嵐臉色有點僵住,她看看手錶,猶豫着。
「還是要我去拜訪一下妳那個得胃癌的大哥何岱峰何前議員?」男子一手撐在車門邊,歪頭「噗」地一聲吐口紅灧灧的檳榔汁,一面說。
沉吟片刻,何岱嵐秀眉一鎖,毅然決定:「好,那就今天解決吧。」
迷路了!
剛剛奉父命去一位長輩家拜年,回程,卻不知道哪裏轉錯了彎,項名海握着方向盤,濃眉微鎖,愈開愈覺得不對勁。
這分明是往山上去,一點也不像要回到塵囂中的感覺。
兩旁的景色愈來愈「清新可喜」,駕駛者的臉色就愈來愈嚴肅。偏偏路愈定愈小,連可以迴轉的地方都看不到,項名海只能沿着山路慢慢開,一面尋思:到底是在哪裏轉錯彎了?這一帶,自己到底有沒有來過?再開下去,會開到哪裏?
他其實鮮少有迷路的經驗。
做事一絲不苟的他,很習慣把所有情況都保持在自己能力控制的範圍之內。沒有脫序、沒有混亂,把未知因素降到最低,一切以規律有序為最高指導原則,不論公私生活都一樣。
「這到底是哪裏啊?」轉過一個彎,出現一整片長滿雜樹雜草,簡直像是荒郊山野的景色,項名海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
他很確定自己離台北市區還不算太遠,山的另一邊明明還有着豪宅林立,他才剛從其中一棟里出來。到底為什麼會在一個,或不只一個的小小錯誤之後,來到這樣荒涼的地方?
把車速減慢,項名海在路邊停下。前後看看,確定都沒有來車,他決定在這裏設法迴轉,懸崖勒馬,循原路回去。
因為展目望去,再繼續開,荒涼的景色也沒有改變的趨勢。
鮮少表情的臉,其實有着俊秀而帶着書卷氣的五官輪廊。但是那雙總是微蹙的濃眉與嚴肅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就像此刻,已經迷路了好一陣子,他依然完全沒有慌張或煩躁的樣子,只是沉靜地觀察,然後做決定。
沒想到右手才放到排檔桿上,一換檔,還沒踩油門,對面車道就迎面出現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山路狹窄,一邊還是不淺的山溝,兩車相對,要會車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大迴轉?項名海有點吃驚,不過立刻踩下煞車,靜止在當地不動,等着那輛來車從旁邊經過。
不過說也奇怪,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黑色轎車疾駛到他前面不遠,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也停下來了。
然後,有人下車。
在這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停車,就已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車上的人還下來,那就更奇怪了。
最詭異的是……
項名海皺緊了眉,看着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
三個中年男人,身材都不高,但很粗壯。冷天裏只穿着花襯衫和寬褲腳的西裝褲,底下是拖鞋。從駕駛座下來的,還毫不客氣地呸一聲吐出檳榔汁,。地上立刻觸目驚心地出現一攤血紅。
絕非善類。項名海第一個反應便是如此。
然後,更讓人驚訝的是,車子另一邊下來了一個大紅身影。
喜氣洋洋的棉襖,還鑲着毛毛的領子,襯托出身材的嬌小窈窕,雖然一頭短髮,但絕對是個年輕女子。
這樣一行四個人,組合實在怪異,加上出現在這荒郊野外……
紅棉襖小姐被三個大男人團團圍住,不知在談論什麼。小姐邊說還邊揮舞玉手,手勢愈來愈大,比劃着。站她對面那個嚼着檳榔的男人,也很激動的樣子,粗着脖子好象在大聲駁斥。
嬌小女子毫無懼意,面對粗壯的男人,依然力爭着,連坐在車裏的項名海,都似乎可以感受到她輻射出的活力與自信。
這個感覺,怎麼……好象有點熟悉?
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往前開,還是試着掉頭的項名海,心底有個小小聲音不斷干擾他。
他們看起來像在吵架,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在討論事情。
如果那些看來像流氓的男人,要對那孤身女子不軌呢?
可是,一個女生跟三個流氓一起到這荒郊野外,自己也太不小心了吧。
萬一她是被迫的呢?
想着想着,一向果斷的項名海居然也遲疑了。他雙手握着方向盤,又猶豫地把目光投向那詭異的四個人身上。
兩個站在旁邊的,閑閑抽起煙來。那個吃檳榔的又忿怒而激動地吐了口檳榔汁,繼續誇張地揮着手,用力比劃着一整片荒山,看起來很生氣。
紅棉襖小姐呢,則是把手臂盤在胸前,略抬下巴,偶爾還搖搖頭……然後,似乎被旁邊兩支煙槍嗆得難受,轉頭咳嗽。
她一轉頭,項名海就大吃一驚!
瞬間瞪大細長優美的眼,握着方向盤的雙手緊了緊。
那張臉很眼熟。他絕對沒有看錯。
不就是……前一陣子才見過面的,何岱嵐議員嗎?
眼看那個流氓模樣的男人愈來愈生氣,還一手指着遠方,另一隻粗手抓住何岱嵐的手臂,好象要拖着她走一樣。見狀,頃名海胸口一緊,完全沒有時間細想,熄了火便開門下車。
「我不是不相信,可是……」
何岱嵐徒勞的解釋話聲,在眼角餘光瞄到趨近的身影時,戛然中止。
四個人都訝異地抬頭望着來人--那名身材修長,面無表情的男子。
「你怎麼會在這裏?」何岱嵐詫異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那個嚼檳榔的兄弟上下打量一下西裝熨貼整齊,堪稱玉樹臨風,表情卻很嚴肅的陌生男人,有點敵意地也問:「你哪位?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剛好路過,看到何小姐,來打個招呼。」項名海平穩地說,有神的眼睛直視着何岱嵐。
沒事吧?他的眼神在問。
這個男人的眼神會說話。他自己知道嗎?
突如其來的思緒,讓何岱嵐忍不住想笑。她幾乎可以確定項名海是不自覺的。
同時,她也被他淡然嚴肅的表情中,散發出的關心氣氛給微微感動。
他……雖然像塊石頭,又冷又硬,可是……
「何小姐,妳朋友嗎?」檳榔兄一問之下,看見何岱嵐點頭,本來斜斜瞄過來的不友善視線馬上轉變了。不但正眼相看,笑容滿面,還轉頭斥責旁邊的兄弟:「何小姐的朋友,還不招呼一下!站在那裏幹什麼!」
一左一右兩位長得也很「道上弟兄」模樣的,聞言,趕快一個掏檳榔一個掏香煙,殷勤遞到項名海面前。
項名海搖了搖頭,被這樣的轉變弄得有點困惑,他又往何岱嵐投去一眼。
何岱嵐笑得正燦爛,臉蛋被棉襖一映襯,更是紅撲撲的。她爽朗地對檳榔兄介紹:「王桑,這是正理的訓導主任啦!」
「主任你好。」檳榔兄哈腰又握手,嗓門很大地稱讚起來:「這麼年輕就當訓導主任喔?正理,好學校啊,好學校!主任過年出來玩啊?怎麼會在這裏遇到,這麼剛好!等一下要不要過去我的土雞城喝一杯,就在前面不遠而已!」
「人家項主任要開車,不能喝啦。」何岱嵐笑着來攔,解救已經一頭霧水的項主任。她看了看錶,熟絡地對檳榔兄說:「王桑,你的事情喔,我會幫你幫到底,你放心。不過我現在還要過去我們黨書記那邊,跟人家約四點,被你拉到這裏來看地,都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再不去的話,黨書記會去報警!」
「那……那叫阿城載妳下山好了,先帶我們回去土雞城,然後就回頭送……」
「沒關係,如果順路的話,我搭項主任的便車好了。」何岱嵐爽快地說,明亮的眼睛盯着還在狀況外的項名海,微笑追問:「可以嗎?項主任,你是要下山,往市區的方向,對吧?」
項名海點了點頭。
「那好,那就這樣,今天謝謝妳啊,一切就拜託了。」檳榔兄黝黑的臉上堆滿殷切笑意,向何岱嵐彎腰鞠躬好幾次,才依依不捨地放他們離開。
回到車上,兩位兄弟儼如交通警察一樣,幫忙指揮項名海倒車、迴轉。最後,三位黑道似的人物對着他們的車還猛揮手,很熱情地送他們離開。
眼角餘光不斷感應到身旁女子微微的笑意,項名海一肚子疑問,還有滿腔「莫名其妙」的感受,都不知從何說起。
「你怎麼會剛好在這邊啊?」還是何岱嵐健談,她本來就是自來熟的個性,老朋友似的開口就問:「是剛去玩回來嗎?一個人爬山?真好興緻。」
「我不是……」話才出口,突然想到這樣下去一定得承認自己迷路了,項名海趕快清清喉嚨,轉移話題:「妳才怎麼會在那裏?荒山野外的,還跟幾個大男人一起,要是發生什麼事情,妳怎麼辦?」
「哦!」原來那個好象要替天行道的表情是這樣來的,何岱嵐恍然大悟:「你以為他們是壞人?」
何岱嵐已經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不過項名海心情沒有這麼好,兩道濃眉又蹙了起來,認真地訓誡:「也許妳覺得很好笑。不過,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笑。一個單身女子,為什麼不小心一點?」
「項主任,你誤會了。」何岱嵐忍住笑,沒有被他正經八百的訓話給嚇住。她對着一臉嚴肅,專註開車的男人解釋:「那幾位只是有點土地重劃的事情要找我幫忙,問題已經拖好幾年了,我之前一直抽不出時間,今天遇到了,就跟他們上山來看看。只是這樣。王桑看起來很兇,可是是個老實人啦!我知道他的外表滿容易讓人誤會,可是人真的滿好的!」
項名海還是鎖着眉。「我看你們好象在爭吵。」
「啊,王桑就是這樣,脾氣有點急,嗓門又滿大的。他那塊地的問題有點棘手,我跟他解釋,他聽不太進去。」何岱嵐輕鬆地說,隨即熟練地指導項名海:「喂喂,先生,這裏要轉彎啊!你不是要下山嗎?」
被她理所當然的指揮語氣給弄得有點不高興,項名海索性閉嘴。
「不過還是謝謝你讓我搭便車。麻煩你了。」善於察言觀色的何岱嵐又補了一句,順便附送一個愉悅的笑臉,才讓項名海緊鎖的眉放鬆了。
之後便是沉默。一路上兩人都找不出什麼話題繼續閑聊,加上本來就不熟,項名海又不是多話的人,遂安靜開車。
直到接近市區了,項名海才突然冒出一句沉冷問話:「黨書記家住哪裏?」
問了好象等於沒問,因為等了一會兒,都沒有等到響應。
「要送妳到哪裏……」趁着紅燈停下來,項名海轉頭過去又問一次,有點奇怪為什麼身旁這位小姐完全沒有動靜。
而一轉頭,項名海就住口了。
因為……何岱嵐沒反應的原因是,她睡著了。
詫異之後,是一股啼笑皆非的感受湧上來。
雖然才見兩次面,但印象深刻。那麼精靈伶俐的一個人,總是精神奕奕的,個子小小卻中氣十足的女子,此刻卻安安靜靜睡得跟個小孩一樣,頭歪靠在車窗上,細發披在兩頰,加上毛茸茸的領子,整張臉幾乎都被蓋住,看不清楚眉眼。
這又是今天的一個大脫序,當場頃名海腦中一片茫然。
這……是要怎麼辦呢?
搖醒她嗎?叫她嗎?還是,讓她睡?
大腦還在運轉思考,手腳卻好象有自己的意志一樣,放慢車速,小心切換車道,把車開到路邊停下。
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居然這麼大剌剌的,在一個不算熟識的男人車上,就這樣睡著了!她一點都不會覺得尷尬或不好意思嗎?
車子裏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馬路上掠過的車聲。大過年的,店家都關門,也沒有上班的人群,快進市區的街道有些冷清。
雖說如此,因為是臨時停車,又是黃線區,一向循規蹈矩的項名海還是有點不太自在。他板著臉在駕駛座上安靜坐了大約十分鐘。幾次覷向身旁客人,她都沒有要醒來的樣子,睡得正熟。
終於,項名海決定已經夠久了。
叩叩叩。
長指屈起,堅定地敲着前擋風玻璃。
動也不動,沒反應。
叩叩叩。叩叩叩。
敲擊聲規律而一板一眼,卻很堅決,一定要吵到她有反應為止。
「嗯……」終於有點動靜了,埋在長長毛毛的兔毛領子底下,小臉皺了起來,然後話聲模糊不清地逸出:「然後到忠孝東路……」
「我們就在忠孝東路上。妳要到幾段?」
低沉的男性嗓音響起,何岱嵐赫然驚醒。她睜開眼睛,好象被電到一樣猛然坐直,不可置信地瞪着項名海,整整三十秒,沒辦法有任何動作與言語反應,只是猛眨着眼睛。
「忠孝東路幾段?」項名海又追問,活像個盡責的司機。
「三……三一段。」好不容易回神,明眸中的迷惘盡去,恢復清朗神采,卻也抑遏不住漸漸湧上來的尷尬熱潮,從耳根子開始燒起來。
自己……居然在車上睡著了!
項名海沒有多說,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這情況實在令人不自在。何岱嵐坐立不安,變換了好幾個坐姿,都無法擺脫那種尷尬的感覺。
真是陌生。在地方政治世家長大,自己又擔任民代,她被訓練得跟各路牛鬼蛇神都能嫻熟應對,自在相處。
偏偏此刻,身旁坐了一個輪廓如石雕、神態也像石雕一樣剛毅的男子,居然讓她的舌頭突然不靈光,腦筋也空白了好長一段時間。
怎麼會睡著了呢?最近過年期間是特別忙沒錯,可是……
「呃,我……我睡了多久?」沒話找話,為了打破車內安靜到有壓迫感的空氣,何岱嵐只好隨便找了個問題充數。
「不知道。」回答還是那樣硬梆梆的,視線專註地盯着前方,心無旁騖。
太難接了!這個男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客套兩句嗎?
「那現在是幾點了……」她索性不理他,自顧自地在棉襖口袋裏翻找出手機,準備聯絡,然後突然爆出一聲驚呼:「天啊!」
「怎麼了?」再冷靜的人也被嚇了一跳,駕駛瞄着大驚失色的乘客。
「我的手機……我的手機沒電了!」何岱嵐的驚恐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瞪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着手機喃喃自語:「難怪下午以後都沒有電話進來,完了完了完了,我完了。」
她大概講了有二十次的「完了」,項名海終於聽不下去,宣告放棄:「妳很急着用的話,拿我的打吧。在妳前面的格子裏。打開就看得到。」
她小姐還用那種「幹嘛不早點拿出來」的眼神看他一眼。毫不客氣地伸手就去找手機:「謝謝,我用一下就好,等一下給你零錢。」
「沒關係,反正我不常用。」這不是客套話,而是實情。
「看得出來。」何岱嵐握着手機思考片刻,然後一面撥號,一面嘀咕。
「哦?怎麼說?」項名海無法解釋自己的疑惑,脫口而出便反問。他一向不是喜歡追問的人,只是……這位何小姐的反應,實在常常出他的意料之外……
「你平常都把手機丟在車上,不隨身攜帶的吧?搞不好,還常常忘記自己有手機,對不對?」觀察力敏銳的何岱嵐把話機放在耳邊,等候對方接聽時,閑閑解答他的疑惑:「要不然你下午在山裏迷路的時候,怎麼沒有打電話問人方向?」
「妳為什麼會知道……」
何岱嵐被他臉上浮現的訝異與尷尬給逗笑了。看一個八風吹不動的嚴肅男子產生這樣的表情,實在很有趣。
不過她沒時間多說,只是擺擺玉手,示意他安靜:「喂,孟聲……我是誰?我是你姑姑啦,笨蛋。你幫我打幾個電話,我現在沒辦法多講。先打給黨書記,電話在桌上的通訊簿有。說我來不及過去,明天再去拜訪。然後是議長……喔,他打過電話來問?也一樣,說我明天會去。好,就這樣,你不用等我,餓了就先吃。」
清脆俐落的話聲結束,車廂內又落回安靜。
「原來妳是要打給何孟聲?」項名海努力想擺脫迷路被識破的尷尬,破天荒地找了個拙劣的話題問,不過語氣還是那樣冷冷硬硬的。
「我的助理在放年假。何況,打給他可以一次解決好幾件事。不過項主任你不用擔心,我們家不會讓小孩子參與政治活動,至少會讓他專心念完高中,保證是個守規矩的好學生到畢業。」何岱嵐有點誤會了,她笑着保證,眼眸閃亮,卻透着一絲防衛與謹慎。
「我不是……」本來想解釋的項名海,又閉上了嘴。他對何孟聲這個學生當然有信心,要是每個學生都像他這麼品學兼優的話,訓導主任就很好當了。他哪裏會擔心什麼!
而何岱嵐那明顯有些戒備的態度,讓他很快領悟:不要隨便過問他們的家事。
所以他選擇閉上嘴,這是面對口齒伶俐的人時,最安全的方法。
車行依然平穩,車內……又落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