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歌服嗎?
那個奇怪的理論,開始在項名海的腦中產生作用。
巡堂的路上,他總是不疾不徐穿梭在校園中,銳利的眼眸把一切盡收眼底。早自習時巡一次,下午第五節再巡一次,最後是放學後晚自習前,去住校生活動的範圍巡一次。一天三次,準時而規律,簡直像報時一樣,鉅細靡遺,從沒有例外,絲毫都不可能遺漏。
而現在,他開始注意到所謂的「打歌服」。
高一七班的導師不論天氣冷熱,脖子上總會打一條絲巾。高二四班的導師,則是一定帶着一把黑色雨傘。高三九班的導師有個很大的咖啡色公文包,大到好象足夠把全校三個年級的周記都裝進去。
諸如此類,項名海發現,這樣的制約還真的有點效果。他無意中看到黑傘,就想到高二四班的導師,連帶想到他童山濯濯的頭;看到咖啡色公文包,也會想到那位好象快被公文包壓垮的瘦弱老師。
更有甚者,他每天下班要離開學校時,來到辦公大樓地下停車場,教職員車子總是剩下寥寥幾輛,停在他旁邊的是坐鎮晚自習的董老師的車,車內懸着幾個中國結當裝飾。
他每次看到那幾個顏色鮮艷的中國結,就連想到大紅色或大綠色的布襖。
以及那張巴掌大、卻鑲着一雙黑亮大眼的臉蛋。
這些花花綠綠一旦入了眼,也就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像此刻,他站在二樓辦公室外的走廊上,俯瞰着運動場時,看到的,就不只是身穿運動服的學生而已。
還有體育老師鮮黃色的遮陽帽,跳高用的杆子上斑駁的紅漆,亮白的跑道線。
晚春的陽光已經有着不容忽視的威力,中午時分,在運動場馳騁的男孩們,很多都罔顧校規,揮汗打球打到一半,脫掉運動服上衣不說,甚至連長褲都捲起來,年輕的活力彷佛猛獸一樣,關都關不住。
項名海看了看錶。已經接近午休時間了,他正等着打鐘,然後親自監督這些出柙猛虎們乖乖地回教室去,一分鐘都不能多留。這是他的原則。
「項主任,吃飽沒啊?」突然,一個上了年紀的男聲隨口招呼着。
項名海轉頭,看見一位年過六十、頭髮都已經灰白、慈眉善目的長者,含着笑緩步走了過來。
項名海站直,態度謙和有禮地響應:「已經吃過了,校長您呢?」
「你在等着鐘響,要下去巡視嗎?」校長和藹地微笑,拍了拍項名海的寬肩:「辛苦了。訓導主任果然還是得讓年輕人來當,像我們這把老骨頭,怎麼跑得動?學生要作怪,我們也拿他們沒辦法!」
項名海薄唇略揚,只是含蓄地笑笑。
「你來正理也五年了吧?」校長把手背在身後,仰首讚賞地看着面前這位年輕卻沉穩的英俊男人:「當初讓你從訓育組長直接升主任,大家都說太冒險,不過這幾年下來,你確實做得很好。學生很有紀律,董事會、家長會現在都沒什麼意見了。你要保持下去,好好加油!」
「是,我知道。」
「想當年啊……」校長慈藹地笑瞇了眼,嘆了一口氣,開始緬懷往事了:「我還記得你剛進正理的時候……我是說,你高中入學的時候,還是你爸爸帶着你來報到的。怎麼一下子,十五年就過去了?真是,不認老都不行了!你爸爸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還不錯,謝謝校長問候。」
「別客氣,多少年的老朋友了。」雖是這樣說,和藹可親的校長臉色一變,舊仇新恨齊上心頭:「不過,我還是要說,你爸那個老頑固,認識他多少年了,脾氣還是這樣,從當學生起就不認輸,錯了也不肯低頭!你們這些孩子哪一個不是成就非凡,幹嘛來正理當主任還好象很丟他的臉一樣,我告訴你,如果不是……」
午休時間的鐘聲在校長滔滔不絕的抱怨中早已響過,項名海微低着頭,裝出正溫馴恭聆教誨的樣子,眼角卻不耐地瞄向運動場。
大部份的學生都已經乖乖回教室了,校園落響應有的寂靜。不過,依然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遊離份子,還慢吞吞地晃蕩着。
項名海對於這位又是頂頭上司、又是從小看着自己長大的校長,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校長每次遇到他總是又鼓勵又話家常的,把什麼遠古時代的事情都要拿出來聊一聊,項名海悶葫蘆似的總沒什麼響應,校長也不在乎,反正就是得讓他把想到的話都講完之後,項名海才能脫身。
時間彷佛倒流了許多年,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就在這個走廊上,遇到當時身為教務主任的這位長輩,也是被抓着聽訓話或殷殷鼓勵,總是東拉西扯上好久好久才能離開……
好不容易,校長口沬橫飛地把項名海的父親、大哥、二哥都數落了一遍之後,這才意猶末盡地放他自由:「那你去忙吧!幫我跟你爸打個招呼!」
「是,我知道了。」
目送校長的身影離去,項名海這才吐出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轉身下樓,開始他已經遲了好一陣子的巡視。
運動場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項名海依然一板一眼地緩步走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幾個還在混的學生,只要遠遠一望見冷麵訓導主任修長的身影出現,立刻逃之夭夭,不敢逗留。
一路巡視過了運動場,他繼續往體育館定過去。項名海腦海中飛快翻過無形的備忘錄,清楚條列出中午會在體育館的社團活動等等,一面繼續緩步走向體育館。
結果,才定上館前的階梯,他就看到兩個不屬於備忘錄上各團體的脫隊份子。
大理石鋪面的地板上,一個壯碩結實的高大男孩正大剌剌地攤着。剛打完球的模樣,全身是汗,只穿着背心短褲,制服甩在一旁。
在他旁邊,另一個瘦削而飄逸的身影,則是一身強烈對比的整齊制服,正跪立在旁,手拿着一罐礦泉水,玩笑似的作勢要往高壯男孩臉上倒。
被濺了幾滴水,濃眉大眼的男孩唬地一下,翻身坐起,有力的手臂閃電般探出,迅速扣住俊秀男孩的手腕,忿忿地抗議:「何孟聲!我警告你,不要浪費水!水是很珍貴的!給我喝!」
然後,在俊秀男孩揚起的愉悅笑聲中,連手帶水瓶都被拉過去。緊握着腕,就着何孟聲的手,剛練完球的李宗睿仰首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幾大口。
「哈!」意猶未盡地喘口大氣,左手還是不放,右手豪邁地抹了抹滴落下巴的水珠,頭一撇,眼角就瞄到一雙男人的深色皮鞋,以及鐵灰色西裝褲--
完蛋!李宗睿馬上意識到危機,他俐落地站了起來,還順手拉了何孟聲一把。
「主任好。」低頭問安,大氣都不敢出。
項名海把剛剛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存在已久的古怪感受又抬頭。他神氣的濃眉開始微蹙。
「你們……」不贊同的眼神,譴責似的看着這兩位平日素行都很優良的校園風雲人物,要罵也罵不出口,何況,他們的樣子……讓項名海陡然有點混亂。
這……該從何罵起?
「為什麼午休這麼久了,還不進教室?」清了清喉嚨,項名海終於找到自己要說的話:「你們都沒有聽到鐘聲嗎?趕快進去!還有,李宗睿,不要穿着球衣到處走來定去,服裝儀容注意一點!」
「是,我知道了。」李宗睿平日嘻皮笑臉的,哪有這麼乖巧過,只見他一個大個子,低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而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何孟聲,雖然也低着頭,不過,項名海還是能很清楚察覺,他嘴邊依然帶着那抹飄忽的笑意。
兩人走後,項名海還站在體育館門口的台階上,蹙眉深思。
然後,他終於領悟到,剛剛油然而生,不斷增強的古怪感受,是為了什麼--
李宗睿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黝黑強健的手,緊緊握着長袖白襯衫下的腕。
項名海的眉,蹙得更緊了。
星期六的中午,項名海破例不在正理高中。
離開了山霧繚繞、群樹圍繞的清靜校園,來到山下,總有種投身紅塵的錯覺。
他是來市區參加訓導會議,全市各公私立高中職的訓導主任都出席了,市政府教育局局長、各區督學也都來致詞或列席,一整天的會開下來,就是鐵打的人也會覺得疲倦。
倒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心理性的。一大堆官樣文章、官腔,讓一向身處獨立、甚至有些與世隔絕環境的項名海不太習慣。尤其加上許多訓導主任都已經是年過四、五十的中年人,在訓導這個領域久了,對他這個小老弟並不假辭色。
也就是個年輕小夥子,又在那種金枝玉葉的「貴」族高中當訓導主任,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處理?最多是管管那些公子哥兒讀書就好了。難怪用這麼一個斯文書生型的訓導主任!
項名海也知道這些嗓門粗、身材更粗的老大哥們都在想什麼,尤其是幾家私立高職的訓導主任,大概是管教學生成習慣了,個個都橫眉豎目,簡直都用斜眼看人:遇到相熟的老朋友或教育局官員,卻毫不猶豫地熱絡招呼,又拍肩又握手的,讓項名海簡直想苦笑--不是說教育界最單純嗎?怎麼這些彷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見低踩見高拜的嘴臉,一樣都不缺呢?
下午,在分組研習的空檔中,項名海終於受不住會議室里的氣悶,溜到門外。他們借用某公立高中來開會,趁這個機會他也稍微觀察了一下這個學校的設備與校舍。正在展目四顧,旁邊一位也是趁空出來透口氣、抽根煙的主任,很友善地把手上的一包煙遞向項名海。
「來一根吧。你很眼生喔,是新上任的?XX女中的主任嗎?」那位仁兄很熟絡地說著。
本來嘛,這樣俊眉秀目的年輕人怎麼當訓導主任?大概只管得住女生吧。
項名海本來想推卻,不過思考一秒鐘,還是伸手接過來。
「謝謝,我是正理的。」
幫忙點了火,那位好心的仁兄瞇着眼睛打量一臉嚴肅、絲毫沒有說笑神色的項名海:「正理的訓導主任這麼年輕?你今年幾歲?有沒有三十五?」
項名海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要不是他一身筆挺老成的深色西裝配上毫無花色的領帶,搞不好連三十五歲的猜測都撈下到,直接被問「你有沒有三十歲」。
「年輕人,有朝氣一點。正理應該不難帶,不像我們啊……」抽着煙的老前輩吐出一口煙,長長嘆氣:「你要是在我們這種學校喔……我上個禮拜就處理了三次打群架,還有兩件女學生離家出走,都是跟着同校男學生跑的,其中一個還給我搞出人命來……不是殺人啦,是懷孕了。女生才十六歲高一,抓回家之後,差點被家長打死。」
項名海動作有些生硬地抽着煙。聽着前輩的話,他在煙霧裏陷入沉思。
「男校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啦。搞戀愛啊、私奔啊什麼的。而且正理都是好人家的小孩,應該是比較好教。不過這個年紀的小孩喔,真的是很難管。」前輩搖搖頭,吐完苦水之後,煙也抽完了,他按熄煙蒂,準備回頭進會議室。臨走前還拍拍項名海的肩:「加油吧,年輕人應該很有幹勁!」
前輩走後,項名海在會議室外的角落繼續靜靜抽煙。他因為一面在沉思,所以連有人走到他前面了,都沒有察覺。
搞戀愛嗎……
正理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夾在指間的煙都已經快燒到手了,他才驚醒。一抬頭,他大吃一驚。
因為有個身穿水藍色短袖改良式中國風上衣,配海軍藍窄裙的人兒正俏生生地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不可置信,好象看到什麼外星人一樣。
「你……你抽煙?你居然會抽煙!」纖指略顫,指着項名海,聲調悲忿,好象在控訴什麼罪大惡極的恐怖事件似的。
「何議員,人總有缺點。」項名海已經迅速恢復了冷靜,他瞄她一眼,自顧自地把煙按熄。
這男人連抽煙的樣子都這麼一絲不苟。一吸一呼、一吸一呼,彈煙灰時,手勁剛剛好,讓煙灰毫無意外地完整落在旁邊直立式煙灰缸里,沒有任何一點飛散。按熄煙的時候,又快又狠又准,乾淨俐落。
何岱嵐嘆了一口氣。
「人家抽煙是享受、是放鬆,你抽煙好象在辦公事一樣。」何岱嵐搖頭。
「妳怎麼會在這裏?」
何岱嵐聳聳肩:「你們不是開訓導會議嗎?」
「那又關市議員什麼事?」
「你沒聽過市議會有教育委員會嗎?」何岱嵐皺起鼻子:「好歹你也是混教育界的,怎麼會不知道?我就是教育委員會的。過來打個招呼。」
「哦?」項名海略挑起眉,看着面前一身行頭好象可以去拍婚紗照的這位現任議員:「打招呼?」
何岱嵐仰臉看他。
天啊,這個男人挑眉的樣子,怎麼可以這麼好看?他自己知不知道?
每次看到他,圍繞在他周圍的堅硬高牆好象就降低了一些。一次一次,她都看到他更多、更私人的一面。而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笑意好象愈來愈無法剋制,總是忍不住要微笑,從眼角眉梢一直流湧出來,簡直丟臉。
咬了咬嘴唇,何岱嵐忍住笑意,只是點點頭。
「請吧!我們只差最後總結論報告了。」項名海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臉蛋,忍不住追問:「妳笑什麼?」
「沒什麼。」何岱嵐還要裝無辜,摸摸臉,她反問:「我有笑嗎?」
「有。」項名海一口咬定,英眉略蹙,目光炯炯盯着她。他才不是可以被隨便唬弄過去的人:「妳每次都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總不能老實告訴他,是因為自己每次看到他都很高興,所以忍不住笑吧?
何岱嵐故作開朗地聳聳肩,學着他上次說過的承諾:「真的沒事。有事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這樣可以嗎?」
項名海當然也想起來了。這正是前次喜宴時相遇,談論到何孟聲時,他應允她的話。
而此刻……說到何孟聲,他確實覺得這個學生,有些不對勁了。
可是,這該從何說起呢?
「我進去打一下招呼。」何岱嵐沒有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反正對於他的寡言,她也開始習慣了。
「等一下。」
玉手已經握住門把,把門推開一半,卻在項名海出聲之後,詫異地回頭。
「怎麼了?」
項名海猶豫着,他英俊的臉龐都是深思的表情。
「有點事情要請教妳。」幾秒鐘的考慮后,項名海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堅定地望着她:「妳等一下……晚上有沒有事?」
「有,有飯局。」何岱嵐的大眼睛閃了閃。
他不會是在約自己吧?
不可能的。她隨即推翻這樣的想法。有誰約人是一臉正氣凜然、一副要談國家大事的嚴重模樣的?
雖說如此,心跳還是微微不聽話了一下。
「那明天呢?」項名海當然不是隨便就放棄的人。
「明天的話……下午大概有空檔。」何岱嵐想了想,很爽快地答應:「要約在哪裏?你說吧。」
隔天,赴約之前,何岱嵐不斷對自己苦笑。
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跟男人單獨約會是什麼時候了。從她當選市議員以來,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
何況,這不算是約會吧。
雖然,她沒有辦法否認,心底深處,那一抹帶點少女情懷的淡淡羞澀與期待。
一身輕便地來到就在服務處附近的咖啡館,她忍不住在落地窗外駐足。
明亮的玻璃窗,窗邊擺着原木小桌,上鋪格子桌布。氣氛溫馨,彷佛從窗外就可以聞到咖啡的香氣。
坐在桌旁的男人,面前有杯冒着熱氣的咖啡,正在專心閱讀。穿着白色襯衫,不過不見領帶與西裝外套。襯衫領口還鬆開,袖子也卷到手時,散發出一股平日看不到的慵懶氣氛。
不過,他的表情卻依然嚴肅,好象在讀什麼難以理解的書似的。
周日下午在溫馨小咖啡館裏,還能看起來這麼不休閑,大概也只有他項名海辦得到了吧。何岱嵐想到這裏,唇際又揚起忍也忍不住的笑意,她推門進去。
其實,項名海面前雖然攤着報紙,卻一個字都沒入眼。
他不停質疑着自己,到底約何岱嵐出來,要做什麼?
事實上,昨天幾乎是一出口相約,他就後悔了。
前幾次就算只是不經意的閑談,他也很敏銳地發現,何岱嵐對於這個侄子有很強、很濃厚的保護欲。一講到何孟聲,她整個人會立刻進入備戰狀態,之前的大方爽朗都退散了,彷佛一隻母獸要保護幼兒似的。
照理說,談起何孟聲這樣一個幾乎毫無缺點、功課或品行都令人翹起大拇指誇獎的優秀學生,為什麼會需要這麼慎重而警醒的防衛心?
何況,何孟聲與李宗睿……要說有事,是可能有事。要說是項名海大驚小怪,也不無可能。他一想到必須把這些蛛絲馬跡都一一詳細交代,還是對着何岱嵐說明,被那雙彷佛讓人無所遁形的明眸盯着……項名海就覺得一陣古怪的混亂開始翻湧,讓他一向清明果斷的思緒,蒙上了一層薄霧。
偏偏那層薄霧,卻是暖洋洋的,彷佛喝了一小口酒一樣,讓人從身體內部開始感受到一股帶甜味的暖意,慢慢循環到全身。
他對於這樣的感受其實有些陌生。隱隱有失序的預感。他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感受。想到這裏,他的眉又習慣性地蹙了起來。
「有什麼不好的新聞嗎?看報紙看得臉色這麼沉重。」爽朗的話聲在他身旁響起,把他震了一震。抬頭,來赴約的人正微笑地看着他。
沒有色彩鮮艷的緞子衣服,沒有鑲着盤扣、綉龍綉鳳的中國風,今天的何岱嵐倒是正常得反常,穿件合身T恤與牛仔褲、球鞋就來了。臉蛋上也沒有濃妝,只讓唇上帶着一抹淡淡的紅。短髮的發梢甚至還濕濕的,髮絲落在額間,她撥了上去,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含笑望着他。
項名海從來沒有這麼深刻認知到,不論外界媒體加諸的期望或評語,議員的身分……她其實,可以是個簡簡單單的,充滿朝氣的年輕女子。
「今天不用打歌?」項名海起身招呼她坐,順便對服務生示意,請她過來。
「應酬過了,我回服務處洗澡換過衣服。反正今天接下來都沒有行程,要回去做功課--有很多公文跟資料要看。不如穿得舒服一點。」何岱嵐解釋。她仰首向服務生點好了飲料后,轉回頭笑問:「怎麼了?項主任找我,有什麼貴事嗎?是要談昨天你們會議中決議要提的案子?還是……」
項名海只是安靜看着她,思考着,該不該說?該怎麼說?
本來還言笑晏晏的她,被項名海的沉默給挑起疑惑。
別說什麼風花雪月的遐想了,光看這位仁兄的臉色,簡直沒有一絲一毫放鬆或愉悅,她也該知道,今天這個約不會是好約;他要說的事情,應該也不會是什麼太好的事。
可是,會有什麼事,要讓他開口約自己出來談?
公事不會這麼難開口。而項名海這種人,打死她也不信會需要找她關說或疏通什麼關節。
那麼,還會有什麼?
「到底怎麼了?」何岱嵐腦中靈光一閃,笑意也從她臉蛋上退去。她大眼睛閃爍着,遲疑幾秒鐘,才問:「是孟聲有什麼不對嗎?」
項名海還是直視着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英挺的臉龐看不出任何錶情,只有一雙深黑的眼眸透露出蛛絲馬跡--他在猶豫。
「為什麼要猶豫?有什麼事情這麼難以啟齒?」
「最近發生了一點事情。我不確定應該……總之,想聽聽妳的意見。」項名海下定決心,終於開口,語氣平淡而沉穩:「是關於何孟聲的。」
何岱嵐睜大眼睛,笑意已經不再。她認真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我已經連續很多次,看到何孟聲,跟另外一位同學,走得很近。」他斟酌着用詞,卻還是難以出口。望着那張總是笑瞇瞇的臉蛋此刻毫無歡意,大眼睛甚至透露出一絲彷徨,項名海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強迫自己說下去:「像自習課的時候,何孟聲不在教室,而是在體育館看那位同學上體育課、打球;或是……那位同學是住校生,晚點名卻好幾次遲到,只是因為在跟何孟聲聊天,聊到忘記時間。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太多次,我想請問妳……」
「他們,我是說孟聲他,有嚴重違反校規嗎?」何岱嵐突然打斷他的話,揚起臉,清脆質問。
項名海一愣。「是沒有非常嚴重。」
「既然這樣,有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找家長出來談話嗎?」何岱嵐語帶挑釁地反問。她已經完全進入備戰狀態,渾身上下似乎都豎起了刺。明朗的笑意完全不見,大眼睛裏閃爍着敵意的光芒。「請問項主任,你會為了這樣的小事,把所有沒有嚴重觸犯校規的學生家長,都傳來問話嗎?」
項名海沒有動氣。他一向是不受激的。「妳不用反應過度。我只是想請問妳,何孟聲在家裏,有沒有什麼異狀?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最近的言行,是不是有什麼不同?」
「這個問題你上次已經問過,我也回答過你,沒有。」何岱嵐還是傲然揚着精緻的下巴,絲毫不退讓:「他很正常,一點異狀都沒有。」
「哦……」項名海大拇指與食指捻着下巴,又陷入沉思。
他一直想到李宗睿黝黑有力的大掌,毫不放鬆地牢牢扣住何孟聲的腕,還有何孟聲唇際飄忽的笑意。
這該怎麼說?劍拔弩張的氣氛里,說什麼都不對。
「我這樣問好了。」項名海終於整理出一點頭緒:「不要說最近。何孟聲……從小到大,有沒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說,偏向於跟同性的友伴比較熟絡?他國中也是念男生班嗎?」
「你是什麼意思?」沒有回答問題,何岱嵐的嗓音陡然拔尖,彷佛被踩中尾巴的貓,杏眸圓睜,怒瞪着面前英眉緊鎖的沉穩男人:「孟聲確實跟其它孩子不太一樣,他安靜、用功,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我不懂你現在在說什麼,他沒有觸犯校規,功課一直名列前茅,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找一個安份守己的好學生麻煩!」
說著,何岱嵐忿然起身,激動得差點把水杯碰掉。
「不需要這麼激動,妳只要回答我的問題。」項名海有力的大掌探出,按住何岱嵐的手,卻被她忿然甩開。
「這種問題,我沒有什麼好回答的!」方寸已亂的她,恨恨地轉身就走,大失常度也不管了,完全喪失一個民意代表的圓滑與世故。
項名海望着她窈窕身影拂袖而去,沒有忽略她已經慘白的臉蛋。
剛剛按住她玉手的掌,細膩柔軟的感受彷佛被烙印在掌心。他握緊了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