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室成果發表會那天,耿於懷因為有手術,所以沒辦法去。他為了敦親睦鄰,還特別交代吳小姐訂了花籃送去。
結果不只吳小姐去了,連他診所的其它幾個護士小姐,都趁空檔跑去看那個小展覽。回來后,全部都讚不絕口。
倒不是讚美成果展,而是她們一致同意--畫室主人盧先生很性格,而舒小姐很可愛。
所以接下來好幾天,耿於懷就得聽她們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盧先生跟舒小姐站在一起,好像美女與野獸耶!」護士一號說。
「可是他們又有一種協調的美感。」護士二號很陶醉地說:「夫唱婦隨喔!」
「兩人都喜歡畫畫,真是神仙眷屬啊!」
這些人,好像剛研讀過成語辭典似的,全都出口成章。在一旁翻報紙的耿於懷沒好氣地想。
「耿醫師,你的茶。」吳小姐捧了茶過來給他,然後加入談話。「舒小姐就是一副好媳婦樣,她的每個學生都好喜歡她,那幾個媽媽啊、還有那些男學生……」
一聽到這裏,耿於懷的耳朵就豎了起來。
不過,他表面上還是下動聲色,依然捧起茶杯,一口一口的喝着來,假裝很專心的樣子。
耿於懷一向不在乎自己喝什麼,通常是小姐泡什麼他就喝什麼,冷熱不忌,連好茶葉跟便宜茶包也分不出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過,他才牛飲了幾口,突然發現,本來在休息室里閑聊的三姑六婆們,全都已經住了嘴,且四雙眼睛一起瞪着他。
「怎麼了?」耿於懷抬眼望了望她們。
「耿醫師……」吳小姐的神色很古怪,她清清喉嚨說:「那個茶……」
「嗯,我喝了。妳們繼續聊啊,不用管我。」耿於懷輕描淡寫的說。
多聊一點啊,怎麼才剛進入主題,就不聊了?
「那杯茶才剛沖,燙得要死,耿醫師你居然……就這樣喝下去?」
耿於懷被這麼一說,才發現他捧着茶杯的手,真的有點發麻,而他的舌頭,也開始辣辣的抗議起來……
真、真燙!
為了維持他一貫的酷哥形象,耿於懷當然沒有驚慌失措,他慢慢地放下茶杯,裝做沒事的樣子,又翻了翻報紙。
「耿醫師……」護士一號也忍不住開口說:「那迭報紙都是上個禮拜的,你在找什麼數據嗎?」
「上禮拜的報紙怎麼還放在這裏?真是!」他坐不住了,趕緊起身就走。
待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室內幾位小姐又聚在一起,開始竊竊私語。
「看來傳言是真的,耿醫師跟他的未婚妻真的有問題,你們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
「不要亂問,免得他又像上次一樣想不開!」
要是讓耿於懷聽見,他大概會氣得當場腦溢血。還好,先離開的他,只是有點狼狽地逃回自己的辦公室。
已經好幾天沒看見舒渝了。
不管是挂念也好、或心中難得的愧疚感也好,他就是老想到她,想她一板一眼的模樣、她瞪大眼睛的模樣、她發怒的模樣……
煩躁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耿於懷還真是無計可施,他完全不知道怎麼哄女生、怎麼道歉。
如果是女友就算了,拉過來親下去,再大的怨氣、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在親昵的肢體中得到撫慰,然後賭氣就會結束,事情就會解決,Perfect!
問題是,舒渝不是他的女朋友。
肌他幹嘛這麼在乎她生不生氣?
正像困獸一般團團轉之際,電話響了。
午休時間還有十分鐘才結束,總機不會把病人的電話接進來給他。這應該是家人或熟朋友,所以耿於懷雖然心不甘、情不願,還是走過去接。
結果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韓立婷。
「好久不見了,很忙吧?」她有些生疏地問候着。
耿於懷有點悲哀地沉默着,這個曾經是每天不管有沒有見面約會,都會至少跟他通上三次電話情話綿綿的熱戀女友。而現在……
「你最近……有跟舒小姐連絡過嗎?」
立婷的語氣帶點心虛和遲疑,不過耿於懷一聽,心就是重重一跳。
奇怪了,為什麼身邊每個人都會講到她?
「我該跟她連絡嗎?」耿於懷利落的反問,以退為進。
「是我……我要她找你的,要你看看新房子的設計,不知道你看得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意見?」立婷愈說愈小聲,平日的高傲霸氣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耿於懷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跟她說不用畫圖了,到此為止,我也沒有看她的設計。」
「啊?為什麼?」立婷的嗓音陡然提高。「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不會去住。」耿於懷簡單、果決地說:「我很確定妳愛的不是我,至少沒有愛到想放棄前男友,專心跟我定下來。所以,我不覺得現在可以結婚。」
「可是……」
她在電話那頭深呼吸着,沉默了很久。
「耿,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她終於困難地說出口,聲音帶着一點點哽咽。
耿於懷繼續沉默。
和她熱戀以來,反反覆覆了這麼多次,他總是在她這樣楚楚可憐的請求下,心軟地接受。
可是這一次,他發現自己沒有動搖,反而有一種極度灰心的感覺。
破天荒第一遭,他不再輕易被影響、打動。
「妳現在這樣說,明天又會變卦。」耿於懷疲倦地說。
「你真的這麼生氣?」立婷也感受到他的疲倦與冷淡了,她慌張失措的道:「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要好好照顧我、要給我最美麗的玫瑰花園的!你答應過的!」
「立婷,結婚不是兒戲。但我承諾過妳的一切,都是認真的。」耿於懷站在窗邊,俯瞰花團錦簇的中庭花園,玻璃窗上映出了他嚴肅的神色。「可是妳呢?妳認真過嗎?妳下定決心了嗎?真的願意跟我在一起一輩子?」
「給我時間,好嗎?你可以給我時間,陪我一起忘掉他?」立婷顫抖着請求。他可以想像她在那端淚流滿面的脆弱模樣。
外表美麗而自信的韓立婷,內心深處其實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她一直在找人依靠,也一直需要人照顧與陪伴。
「立婷……」
「你答應過我的!」她哽咽着堅持的說:「你答應過要疼我、照顧我的!」
情人間的甜蜜對話,在愛情褪色之後,競變得如此沉重。
然而,被這樣質問的耿於懷,確實無法違背自己的承諾。
他左手緊緊握成了拳。
然後,長長地、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至少這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順地打某通電話。
不過,可不代表接電話的人會開心。
「你是開玩笑的吧?」舒渝不顧自己正在辦公室里,且周圍還有同事走來定去,她忍不住地對着話筒叫了起來,「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沒有以後!永遠都沒有了!」
「別這麼激動好不好?」耿於懷耐着性子的說:「反正麻煩妳把之前那些數據重新帶來給我看看就好,不用重畫、也不用多做什麼,這樣也不行嗎?」
「你……」舒渝氣得頭暈眼花,懊惱着自己的詞彙不夠多,想罵也罵不出什麼來,只能火得一張臉通紅,拿着電話咬牙切齒着。
奧客!遇到奧客了!
「我推薦別的設計師負責好了。」好半晌,她才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建議。
「不行,從一開始就是妳,我不要換人。」耿於懷很堅持。「妳若有意見的話,讓我跟妳老闆說,妳叫老言過來。」
她老闆?她老闆恨不得把她嘴裏塞個菠蘿,當神豬一樣獻給業主!
不能說老闆有錯,畢竟,舒渝也覺得自己就像個大豬頭,被這樣耍!
惱了半天,最後責任感還是戰勝了其它私人情緒,她百般不甘願地問:
「那主卧室到底是要做一間,還是分成兩間?」
這倒是問倒了耿於懷,他呆了半晌。
「我不知道。」他平板地回答。
驕傲、優秀、又不可一世的耿於懷,要讓他平心靜氣、老老實實地說出「我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一件難度極高的、可能性極低的事情。
從第一次見面時的篤定專制,到剛剛電話中的迷惘茫然,舒渝也察覺到了,他們這一段邁向結婚的路程,走得並不順暢。
雖然她還是很想抓狂,不過該死的同情心已經偷偷油然而生。
結婚不是一件開開心心、喜氣洋洋的事情嗎?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算了,反正兩種都有畫初步的草圖,我都帶去好了。」舒渝卷着電話線,悶悶地自認倒霉。「要送到府上,還是診所?」
「來診所吧。妳去上課之後順便過來,我們小姐會幫妳開門。」
何止幫她開門?在耿於懷的診所里,幾個小姐都和舒渝有着一見如故的友誼。她們最愛把自己家裏房子的問題拿來問舒渝,把她當免費的顧問。
直到耿於懷發現,連他手下的醫師,都在徵詢舒渝對於投資某棟大廈的某單位的意見,甚至還問她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樣品屋,耿於懷終於承認,舒渝那張不甚起眼卻很耐看的臉蛋,真的是所向無敵。
絲毫不給人壓力、讓人覺得很容易親近,就是她最大的優點吧。
別說其它人了,就連他這個看遍美女,每天都在鑽研人的長相怎樣才最漂亮、最好看的專業人士,都不得不承認--舒渝雖然不是什麼大美女,但是,只要有她在,氣氛就會很輕鬆。
至少,他的心情就會很輕鬆,可以暫時從韓立婷以及其衍生出的所有混亂中,暫時逃脫,喘一口氣。
「二樓的隔間全部打掉重做,衛浴選在這邊,我已經幫你找好了。」舒渝在他辦公室等候,一見他進來,便迎上前說。
耿於懷剛結束一個手術,身上穿着綠色手術衣,腳下則是拖鞋。這是他最不稱頭的模樣,他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反正……更糟的樣子,她都看過了。
「妳先放着吧!」耿於懷累得往旁邊椅子上一倒。「有沒有什麼喝的?」
舒渝放下資料,背起包包就想離開,被他一問,往外走的腳步又遲疑了一下。
他看起來很累,眼睛底下有着黑影、下巴有些鬍渣,雖然看起來很性格,不過……還真是滿令人同情的。
「你沒吃飽嗎?」她去休息室的冰箱裏找了瓶礦泉水來給他,想起他的外科醫生體力論,忍不住問道。
「吃飽?」耿於懷接過水便開始牛飲,灌完一整瓶之後,抹抹嘴,用很古怪的眼光看着她。「妳是說午餐還是晚餐?我從一點開始開刀到現在。」
舒渝很驚訝,現在都晚上九點了,不過她最驚訝的不是這個。
「你居然可以這樣……把大瓶的沛綠雅一口氣喝完?」她還在找杯子時,一轉身,就發現他把整瓶有氣泡的礦泉水喝光了!
「喔,不就是水嗎?有什麼不對?」他看看綠色玻璃瓶,又看看她。
「沒有,沒什麼不對。」舒渝頹然地放棄。她終於深刻了解到其它小姐的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不管拿什麼飲料、泡什麼茶給耿醫師喝,他都會喝下去。
「基本上,飲料對我而言只有兩種。」這個沒有味覺神經的人還在大表意見。「有酒精跟沒有酒精的,就這樣。」
「有什麼分別?你都喝啊!」
「不,我已經戒酒很久了。」他嚴肅地說。
除了某些特殊場合以外,他確實已經很久不曾喝酒了。
「才怪!」舒渝嗤之以鼻。「你上次在新家那邊,明明喝得像一團破布一樣攤在牆角,還差點吐在我車上。」
「那是因為妳開車太恐怖了。」
「哪有!」
說得正熱鬧時,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們倆都沒注意到。
韓立婷站在那兒,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裏看到的耿於懷,都不再有這樣開朗的笑意。
他正大刺剌地攤坐在椅子上,眼睛亮亮的,長腿擱在小桌上,腳踝交迭,懶洋洋的跟舒渝說笑着。雖然看起來很累,卻依然非常性感、英俊。
「我要回去了。」舒渝不想繼續被檢討開車的態度,她轉身就要走,結果,險些和站在門外的韓立婷撞個正着。
「韓小姐!」舒渝大吃一驚,不過馬上開始在商言商的說:「衛浴設備的數據跟目錄我幫你們帶來了,剛剛交給耿醫師了,妳上次說的按摩浴缸……」
「沒關係。,我等一下問我老公就可以了。」韓立婷微笑,但冷淡地說。「辛苦妳了,舒小姐。」
舒渝並不笨,她隱約察覺出韓立婷的不悅。
「那我先走了。」
「開慢點啊!」耿於懷還從後面追加了一句,換來匆促的一記冷瞪。
待舒渝走後,韓立婷把門關上,也不進來,只是抱着雙臂,靠在門板上。
「老公?」耿於懷保持原姿勢遠遠地看着她,有些嘲諷地笑了笑。「被妳這樣稱呼,好像還是頭一遭,真意外。」
「意外?不是受寵若驚嗎?」韓立婷的語氣也很冷。「一不小心,未婚夫搞不好就不要我了,我能不注意點嗎?」
聞言,耿於懷簡直想大笑出聲,這太荒謬了!
「如果我不夠認識妳,說不定會以為妳在吃醋。」耿於懷懶懶地說著,「別鬧了,立婷,妳自己都不見得要我這個未婚夫,何必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
韓立婷咬住下唇。
她無法解釋自己心頭冒起的貨真價實的醋意,好像原本屬於她的東西要被別人搶走了。先不管自己喜歡不喜歡,他還是她的,絕不允許別人來碰!
耿於懷漸漸變了。
他下再像以前一樣,毫不考慮地接受一再變卦的她回頭,也不再跟她吵架了。當她任性要脾氣時,他也只是惱怒的與她沉默相對。
他曾經是最熱烈的情人、最完美的伴侶,兩人有過那麼愉悅的時光,她絕不容許有人搶走他!
尤其……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
「舒小姐常常來這邊?」韓立婷聽見自己帶着醋意的質問。「她來幹什麼?」
耿於懷用很訝異的眼光看着她。「送資料過來啊!她是負責新房那邊的建築師,妳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說到新房,且又要重新開始動工,證明他還是想結婚的吧,韓立婷如此想着便略略放了一點心,口氣也溫柔多了。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奇怪,她為什麼老在這兒出現。」
耿於懷沒有回答。
他不想告訴她,是他自己有事沒事就拗舒渝下課後過來這。
「我媽確定下個月六號要回台灣來。」韓立婷聰明地轉移了話題。「我舅舅他們也都想看看新房子,到時候一起吃個飯,好嗎?」
耿於懷鎖着眉,還是沒答腔。
其實,舒渝自己也知道,她太常去耿於懷的診所了。
幾乎每次素描課結束之後,她都會去。
最大的原因,並不是要送數據、或是要去跟小姐們哈拉;而是,她實在不想跟趙奕泉打交道,所以只好逃到診所去。
趙奕泉繼續來學素描,然後每次下課時,都在畫室門口靜靜等候,說要陪她走到停車場。
「不用等我了。你太晚回家,太太不會有怨言嗎?」舒渝曾經很委婉地提醒過他。
「我太太……」趙奕泉很艱難地承認說:「我們有過協議,她去逛街,我不干涉她;我來學畫,她也不干涉我。」
「那真不錯,你們一定很尊重對方。」
趙奕泉又為難地嘆了一口氣,表情十分嚴肅。
「其實,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他幽幽地說:「為了孩子,我們不能離婚。可是,兩個貌合神離的人,怎麼繼續在一起?我們只好盡量給彼此自由的空間。」
舒渝不知道該不該說「真開明」之類的話,不過,她確定自己不想被牽扯到任何一樁他人婚姻的空間裏面。
「舒老師,妳覺得婚姻是個怎樣的制度?」趙奕泉問了問題,卻自問自答了起來,還愈講愈激動。「如果問我的話,我會說,這是最不自然、最違反人性的枷鎖。人心隨時在變,為什麼要被這樣無聊的東西綁住呢!」
「婚姻是一種承諾。正因為人心會變,所以固守承諾才特別可貴,不是嗎?」舒渝認真地回答。
「妳不認為愛情才是最可貴的嗎?」趙奕泉看起來很震驚。
舒渝搖搖頭。
這樣的話題太過私人了,已經到令舒渝不舒服的程度。
所以她小心地不讓這樣的情況再度發生。
她盡量避免和趙奕泉單獨相處,每每都委婉但堅定地拒絕他陪她走到停車場,以防止他在停車場又繼續聊天,不讓她上車的行為。
然而,卻依然擺脫不掉趙奕泉。到最後,她只好推說下課後還要送數據過去給耿於懷,然後一溜煙地往耿於懷的診所里躲。
她知道太常去不太好,可是耿於懷從來沒表現過不耐煩的樣子,加上診所的其它小姐都很愛跟她聊天,讓她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事實上,舒渝感覺得出來,耿於懷還滿喜歡跟她說話的。有時他還會打她的手機,電召她下課後順路過去診所共商大計,結果每次去都是講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部份時間都在閑聊、打屁。
這一點點偷來似的愉悅時光,從舒渝在診所遇見韓小姐之後,便終止了。
她決定不再去。
反正設計方向已經底定,她不需要再跟耿於懷討論瓷磚花樣、原木地板該用深色或淺色,必要時,用電話或傳真就可以完成工作了。她和其它的客戶都是這樣溝通的,從來也沒什麼問題。
她並不笨,她看得出韓小姐的不悅與敵意。
不過還好,她最近有個免費的司機。
不,不是男朋友,而是她的表姊。
大她兩歲的表姊,從高中時期就從南部北上,借住在她家。大學念護理系時都還住着,直到工作之後才搬出去,不過假日還是會回來。
兩人感情不錯,沒有姊妹的舒渝一直把她當姊姊,兩人常常窩在床上閑聊,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可是,自從表姊和同醫院的醫師開始談戀愛之後,整個人都變了。
平常都會打扮得很漂亮、性感;但也常常在吵架或矛盾的時候,連臉也不洗、衣服也不換地窩在床上動也不動。大多數時候都不見人影,可是當重要節日,如聖誕節或情人節時,表姊總是紅腫着雙眼要舒渝陪她,無法自己一個人面對孤寂。
舒渝不了解那樣痛苦的戀情。
最近,表姊因為和男友大吵一架,決定要分手,為了避免糾纏,表姊收拾了行李到舒家暫住,沒有值班的時候,她便會來畫室接舒渝。
這成功地讓趙奕泉沒有任何機會可以私下接近舒渝。可是,當舒渝看到表姊在等她下課時,仍不死心地緊握着手機打電話,她會難受得像被打了一拳似的。
「表姊,妳要打給誰?」剛結束素描課,舒渝出了畫室,走向路燈下背向她正在打手機的表姊。
表姊嚇了一跳,連忙切掉,蒼白着臉轉身,強笑。「下課了?」
「妳打給誰?」舒渝憂慮地重複着問題。「打給黃醫師嗎?」
「我……我……」表姊臉上毫無血色,支吾着、笨拙地解釋說:「沒有啊,我只是……我……」
「妳用我的手機打給黃醫師對不對?」舒渝愁着臉說:「我今天上班的時候,接到黃醫師他太太的電話,她問我是誰?是不是常常半夜打電話去,又不講話?」
「她怎麼可以這樣!」表姊突然提高嗓音,怒氣沖沖的說:「我就知道,她就是這種不可理喻的女人!」
「那妳怎麼可以這樣?」舒渝反問。「你們不是分手了嗎?妳為什麼還要一直打電話過去?」
舒渝完全沒料到,表姊竟會就這樣崩潰。
她掩住臉,突然哭了出來。
「他為了結婚紀念日,失我的約,我不甘心啊……我要問清楚!他明明說不愛他老婆了、他們要離婚了,可是……還去北投洗溫泉、過夜。他騙我!他居然騙我!」
「妳怎麼知道人家去哪裏慶祝?」
「我跟着他們啊!那天晚上,我偷偷開車跟着他的車,一路跟到北投。」表姊嗓音顫抖,幾乎泣不成聲。「那是他帶我去過的旅館。一整夜,我瞪着那個旅館門口一整夜,他們都沒有出來。他們在裏面幹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是啊,為什麼會這樣?舒渝覺得自己的眼眶也熱了起來。
高中時期清純開朗的表姊,大學時代還聯誼不斷,青春甜美的外表吸引了不少追求者。可沒想到才幾年的時間,一段不堪的感情,硬是把她逼成這樣。
身上隨便穿着T恤、牛仔褲,瘦了一大圈的身材、散亂的發、完全沒有妝點的臉蛋、紅腫的眼、散亂的眼神……
這是她那愛吃、愛玩,就連最魔鬼的醫院實習期間,都可以在辛苦值班之後,凌晨拖着舒渝狂飆到淡水去,只為了看日出的表姊嗎?
「妳不要再想了,我們先回家好不好?」舒渝環住表姊的肩膀,試圖帶她往車子的方向走,以避開從畫室出來的學生們不斷窺探的眼光。
「我不要回去!」表姊哽咽的請求着,「小渝,妳打,妳打給他,叫他出來。我要他說清楚,他到底想怎麼樣?要他老婆還是要我?」
「表姊……」答案已經如此清楚,表姊為什麼還執迷不悟?舒渝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地拍撫着表姊的背。
好不容易把表姊勸上車,痛苦的抽泣聲終於慢慢平緩。舒渝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出停車場,緩緩在街道上滑行,深怕一點聲響或動作又會觸動表姊的痛處。
在經過那個熟悉的門口時,她忍不住還是轉頭看看。
那個修長的身影,果然在。
還是雙手插在褲袋裏,一副閑閑的樣子。
看到她,耿於懷只是面無表情地拾抬手,隨意做個招呼的手勢。舒渝也反射性地放慢了車速,對他揮揮手。
他還是很好看。短短几秒鐘,卻讓她嘴角揚起微笑。
一路上,車內很安靜。兩個女子心情各異,都沒有開口,和以前一見面就吱吱喳喳的光景,有着天壤之別。
「妳不要以為,我天生就這麼賤,要讓人糟蹋。」快到家的時候,表姊才幽幽地、低低地開口。「他之前追求我的時候,也對我非常非常好的。」
「我知道。可是,他已經沒有追求妳的資格……」
「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誰都會唱高調。」表姊的語氣並沒有譏諷,只有濃濃的蒼涼和疲倦。
她手托着腮,看向窗外。「醫生是外遇的高危險群,妳記住我的話,就當是過來人的教訓。」
舒渝有些困惑,且隱隱有着不太好的預感。
「耿醫師,比我所認識的醫師都危險,而且,他也快結婚了。」
舒渝硬是壓住不舒服的感覺,沒有反駁或解釋,只是沉默。
她握緊了方向盤,表情漸漸轉為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