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英明神武的耿醫師,每周三下午都會固定到大型醫學中心來看診。

這是院內所有女性同仁們最期待的時刻。

耿於懷不太會去注意身旁人們對他的注目,因為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今天實在太奇怪了。

他一踏進醫院大門,穿過大廳,準備搭電梯上樓時,就看到身旁有兩個護士小姐在交頭接耳,還一面上下打量他、竊竊私語着。

本來這也沒什麼,又不是沒遇過,可是當他才走到護理站,就已經看到至少五次相同的情景時,他便開始發現不對勁了。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然後,私下不知道在討論什麼。

換上醫師服,從小姐手上接過挂號的病歷后,他發現平常不太敢直視他的護士小姐,也是這樣上下盯着他看時,他終於忍不住了。

「妳們在看什麼?」他耐着性子問。「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事。」小姐趕快別開眼,但過沒幾秒鐘,又轉回來偷看。

這像沒事的樣子嗎?

不過,他知道多問無益,因為平常他就不是和氣型的醫生,所以現在大概也不會有人想回答他,於是他便悶悶的走到辦公室。

「你還好吧?」才坐下,隔壁診間的醫師就探頭進來,「可以上班了嗎?」

「我有什麼事?」耿於懷被問得莫名其妙,濃眉皺了起來。

「呃……昨天,我是聽說……」

「聽說什麼?」耿於懷沒好氣的問。隔壁間的醫師是他的學長,長他快十歲,講話還這樣吞吞吐吐的,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學長,有話請直說好不好?」

「不是聽說你吃藥嗎?」學長走進來把門掩上,用很痛心的表情對他說:「學弟,我知道你這麼年輕就要表現得這麼好,壓力一定很大,可是,對自己要求不要這麼高嘛!」

「黃醫師,你不要亂講話啦!」正在整理病房的小姐,馬上從布簾後面現身,苦口婆心地勸說了起來。「耿醫師,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這麼帥,還怕娶不到老婆?不用這麼執着啦,真的。」

「我……」

耿於懷瞠目結舌。

「人家他才不是因為結婚的事情,一定是壓力太大,我偶爾也會這樣……」

「耿醫師什麼時候怕過壓力?他這種天才喔,一定只有因為感情的事情,才會想不開啦!」

黃醫師和病房小姐繼續各執一詞,非常堅持己見的爭論着。

讓在一旁的耿於懷哭笑不得。

「我哪有想不開!」他大聲地說:「我只是胃腸不舒服,休息了幾天……」

兩人都用憐憫的眼光看着他。

「沒關係,我們了解。」「對啊,真的,沒有關係的。」兩人根本不讓他講完。

這算什麼了解啊?他們明明都用那種「自殺未遂,值得同情」、「不要激怒他,他說什麼都同意吧」的眼光在看他。

於是,他悶着一肚子氣看診。在動完了三個雙眼皮的刀、幫一個隆鼻的測角度和計算機仿真、和替一個唇顎裂的小朋友複診……

「到底是誰說我自殺的?」

到了下班前,被不斷出現的探詢或同情眼光弄得即將爆發的耿於懷,終於忍不住地怒吼出來。

「你不知道醫界無秘密嗎?」打着來探望狀況,其實是來看熱鬧的老同學,自顧自地喝着咖啡,一面幸災樂禍的說:「你診所歇業四天耶,這可不是小事,所以這消息在你歇業第一天就傳回醫院了。」

「我又不是超人,人總要休息啊!」耿於懷氣得想摔病歷。「休息跟自殺哪裏扯得上關係?」

「聽說有人打電話去你家探問狀況,得到的回答卻是--威風凜凜的耿醫師因想不開……而婚期呢?不知道。連有沒有要結婚都不確定了。」

耿於懷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齒,無計可施。

他能怎麼樣?回家對他爸爸狂吠?

「你不曉得,關心你婚姻狀況的女生,排起隊來,大概可以繞院區好幾圈。」老同學笑呵呵的說:「不過說實話,看你這種人跌跤還滿爽的,怎樣,老婆跑了?」

耿於懷忍不住地詛咒了幾句不太文雅的粗話。

「這是幹什麼?別讓全外科、全院的護士小姐都美夢破碎嘛!你才三十齣頭,多單身幾年也沒什麼關係。」老同學摸摸已經禿的頭。「你不知道,連我們科里的小姐都一天到晚在講耿醫師,你忍心讓她們失望嗎?」

「我不是為了誰的美夢跟希望而活着的!」他忍無可忍的怒斥道。

「開個玩笑而已,別這麼認真嘛。」同學拍拍他的肩,「你看,你就是綳得這麼緊,所以才會一時想不開。」

「我、沒、有、想、不、開!」

他覺得自己必須儘快離開醫院,否則,他非常可能因為怒吼過度而喉嚨發炎,得去掛耳鼻喉科的門診。

順路去照會了小兒科CR關於唇顎裂小病人的手術時間,他和那位醫師一面談、一面走下樓,至一樓后,穿過長廊,打算從急診室側門出去。

結果,就是這麼巧。

旁邊等候的長椅上,坐着一個熟悉的人兒。

她用手按着額頭,臉色蒼白,身上的淺色上衣也沾了幾滴暗紅色的血。旁邊有個護士小姐正在跟她說話,她仰着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唷,爪子都收起來啦?

倒霉了一整天,耿於懷看到她這樣時,幾乎有點幸災樂禍的愉悅心態,他大踏步地走了過去。

「受傷了?」

着潔白醫師袍的高大身影立在她面前,舒渝努力地把頭拾得更高,一看,便露出驚訝的表情。

俊臉上的微笑、和那一口潔白的牙,為什麼讓她覺得拳頭痒痒的,舒渝扁扁嘴,不太甘願地回答:「嗯。」

「消毒了沒有?我來看看。」他握住她的手腕,小心移開。

眉稍有道傷口,不太大,但是頗深,且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要縫。」他簡單扼要地下令,對站在旁邊的小姐說:「今天外科急診是誰?告訴他,這個病人我幫他處理。」

「我不是值班的小姐啦,我是舒渝的表姊。」護士笑了,「原來舒渝認識耿醫師,那正好麻煩耿醫師了。讓你縫,一定沒有疤呢。」

「我去洗手,妳帶她進來。」耿於懷沒有多說,只是很酷的交代。

舒渝只能任憑擺佈。從清潔傷口、打破傷風、到耿於懷快手快腳的幫她縫了三針,她上了麻藥的眉梢只覺得有東西穿出、穿入,然後就好了。

「注意不要碰水。」手腳果然利落,前後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耿於陵一邊收拾器具,一邊順口問:「體質容不容易留疤?我開藥給妳吃。」

「還好。」舒渝乖乖地回答。「要回來拆線嗎?」

「不用。我幫妳用美容線縫的,會吸收掉,不用拆,不過要複診。」

她坐在那裏猛點頭的樣子,好像乖巧的小女生,可惜耿於懷知道,那不過是外表而已。

「跟人家打架?」他一面寫病歷開藥,一面笑問。

沒回答。耿於懷回頭,發現她死命地瞪着他。

「不然是怎樣?」

「去看施工的場地,被釘子刮到了。」舒渝悶悶地回答。

寫完病歷,他把名片和藥單一起給她,看她的樣子,忍不住又笑。「小傷,注意一點的話就不會有疤,別這麼悶,有問題再打電話給我。」

舒渝只是做個無奈的表情。

「幫妳服務這一次,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房子的事情,妳就不要再生氣了。」耿於懷低聲地說。他順手幫她把一撮掉到額前的發撥開,免得沾黏到傷口。

舒渝的表姊正想過來看看狀況,這一幕,剛好落到她的眼裏。

等英俊的耿醫師一走,表姊就開炮了。「舒渝,妳跟耿醫師認識?很熟嗎?妳怎麼都沒講?」

「我哪知道他在這間醫院上班啊?」舒渝不服氣地道。「他只是我的一個業主而已,而且還是『以前』的業主!」

「原來如此。」表姊笑着說:「我還以為妳何時這麼厲害,釣上一個名醫當金龜婿呢。」

舒渝聞言脹紅了臉,她想反駁,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悶悶地又閉上嘴。

「好了,別瞪了,我可以走啰,一起去吃晚飯吧。」表姊挽着她,親切地說。

出了急診處的小房間,舒渝卻遲疑了。

因為她看到走廊另一邊,一個着白袍、滿臉笑容的中年男人對着她們走過來。

她知道那是誰,那是表姊的男朋友。

已婚,有兩個小孩,是表姊科里的主治醫師。

「我……我還有事情……要回公司畫圖……」她往後退,想掙脫表姊的手。

表姊先是詫異,然後看見小表妹的表情,她也猜到了。

「不想跟『他』一起吃飯?」表姊苦笑着,沒有堅持。「好吧,那妳自己回去小心。」

「嗯,我知道。」

到舒渝該複診前,傷口已經結痂了。因為畫室課程接近尾聲,要辦一個小小的成果展,所以她除了平日的工作外,還要幫忙畫室籌備,結果這一忙,便忘記去複診了。

畫室預算不多,她又有相關背景,所以由她負責打造一個臨時的展覽空間。從材料到簡單的施工,都由舒渝一手包辦。

周日的午後,懶洋洋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安靜的巷道。舒渝扛着一大片臨時隔間用的甘蔗板,從停車場一路走過來。

板子很重、天氣又熱,汗珠漸漸開始冒出來,滾落額際時,讓她眉尾的傷口有些隱隱刺痛。

搬到畫室門口,她先把板子卸下來,正想喘口氣時,就在面前鋁門窗的倒影中,看到一個雙臂抱在胸前的偉岸男人站在她身後,還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舒渝大驚失色,猛然轉身。「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剛剛跟着一個不知好歹的病人,一路跟到這裏。妳要不要猜猜是誰?」耿於懷雖然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卻絲毫不損他的英俊,他就站在那兒瞪着她。

「啊?我嗎?」舒渝一楞,指指自己的鼻頭。

「不然會是我嗎?」耿於懷反唇相稽。

他大跨步走了過來,伸手就撥開她因汗濕還黏在額頭的細發,仔細觀察她的傷口,然後罵道:「妳到底有沒有貼透氣膠帶?周圍還有一點發炎,妳搞什麼!」

「我有貼啊……」被專業人士這樣痛罵,舒渝呆了半晌,有點心虛地辯駁,「我每天睡覺前都有貼嘛。」

「妳都怎麼貼?」

舒渝手忙腳亂地敘述了一下,比畫了半天,耿於懷的眉頭愈皺愈緊、臉色愈來愈不好看。

「妳以為在貼信封嗎?」他毫不客氣地罵道:「那樣貼,疤會不見才怪!方向錯了!妳跟我來診所,我教妳貼。還有,誰叫妳起床就撕掉?要一直貼着!」

「那樣很醜……」

「貼膠布丑是一時的,留疤的丑會是一輩子。妳要哪一種?」耿於懷用那種可以殺死人的眼光瞪她,「走不走?」

「我要搬這個板子……」

最後,耿於懷臭着臉把她推到一旁,彎下腰輕鬆地扛起甘蔗板,然後幫她搬進去放妥之後,還幫她移了幾張桌子和展示台,這才算完事。

旁邊有個長相平凡的男子,雖然沒出聲,卻也默默地幫了些忙。

一直到他們重新回到傍晚夕陽中的巷道,耿於懷才閑閑地問說:「男朋友?」

「我沒有男……啊?什麼?」舒渝大惑不解,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剛剛那個男人,跟在妳身邊的那個。」耿於懷望着前方,輕描淡寫的說。

「那個?喔,趙先生?他是我的學生啦。」舒渝恍然大悟,趕快澄清。

「這樣嗎?」他不置可否。

就外型來說,兩人滿配的,而且……

不過,這又開他什麼事?

舒渝跟着他轉了個彎,來到大馬路旁的一排店面,只見他熟稔地用密碼打開了一個好像住家大樓的自動門,然後走進挑高的門廳。

「你的診所在這裏?」

走過中庭,他們進了一間外貌很不起眼的單位。一進去,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廳一樣,有沙發、書櫃、還有一台大電視,雖然精緻,卻一點也不像診所。

「門面太囂張的話,國稅局會派員坐鎮。而且,誰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大搖大擺的走進整形外科?當然愈隱密愈好。」

耿於懷解釋着,一面把她引進一間診療室。乾淨、明亮,還有大片窗戶對着中庭花園,景緻很好。

舒渝忍不住東張西望,眼睛亮亮的,從裝潢到座向、格局,通通都認真研究了一番。她還很想出去外面,把整問診所都繞一繞。

「想看?」耿於懷指着椅子,「坐下,我幫妳消毒,貼好了膠布再去。」

他穿起白袍好像更有威嚴,再配上那張毫無笑容的俊臉,舒渝只好乖乖地坐下。

擦藥、貼膠布時,耿於懷靠得很近。

那張臉靠近看,震撼更強,加上他身上帶點青草味的清新男性氣息,讓舒渝的臉蛋,在他手指底下,慢慢開始發燙。

「看着鏡子。」他握着她的肩,輕輕一旋,讓她面對光亮鏡面。然後,詳細指導着透氣膠布該怎麼貼,修長的手指靈巧細心地幫她貼上。「會了沒有?」

舒渝點點頭,不敢再繼續看鏡子。

明鏡照出她的平凡與他的俊美,兩人眼神在鏡中交會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心跳有點不規則。

可恨,沒事長這麼好看幹什麼!

「會了就好,再讓我看到妳亂貼一通,妳就小心一點。」語氣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的招牌不是給妳砸着玩的,這種小傷還留疤,將會是我的恥辱!」

「有這麼嚴重嗎?」舒渝摸摸綳得有點緊的眉梢。

「別動手摸!」又是一道冷眼橫過來,還有一卷美容透氣膠布跟着飛過來。「妳可以出去了。」

「啊,多少錢?」舒渝連忙伸手接住,低頭要找錢包。

「免了,小事。」耿於懷指着門口道:「妳不是要出去看看?去啊!」

診所可以這樣亂闖嗎?她有點遲疑地看着他。

耿於懷「嘖」了一聲。

在他面前又不是不曾張牙舞爪,現在卻像小貓一樣,明亮眼眸中盛着膽怯的期待。耿於懷搖搖頭。

「來吧,我帶妳去。」他認了。

雖然是星期天傍晚,但這間窗明几淨、佈置擺設都很舒適的診所的各問辦公室里,居然都還有人!

分別是兩位醫師、三個護士小姐、兩位接待秘書及會計小姐。每個人看到他們,都自動把舒渝當作病患,頂多點個頭,就又各自忙各自的。

耿於懷將手插在醫師服口袋中,閑閑地領着她逛了一圈。樓不是看診區,每間醫師辦公室都連着小診療室;樓上則是病房、開刀房和儀器室。

「看夠了沒?」他看看手錶。

「你們要下班了嗎?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舒渝這才驚覺時間已晚。不過她忍不住好奇的問:「你們禮拜天也開門?」

「本診所休周二。因為很多人平常上班時間都沒空看醫生,只能周末來。」他看着從門口接待區走過來探頭探腦的小姐,「我還是照舊。妳要吃什麼?」

過好幾秒鐘之後,舒渝才知道是在問她。「我?」

「吳小姐要訂便當,妳想要吃什麼?」

就這麼一問,機靈的吳小姐馬上知道,在耿醫師身邊的這位並不是病患,而是朋友,她馬上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說:「有鱈魚,苦瓜排骨,燉牛肉,日式便當一號、二號、三號,都很好吃喔。要哪一種?」

舒渝聽得頭都昏了,本想推辭,卻在耿於懷命令式的冷瞪中,乖乖地選了一種。

而且,旁邊吳小姐也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她。唉,壓力真大!

便當來的時候,舒渝更頭昏了。

那便當豪華到驚人,簡直是飯館外燴的水準,而且份量多得可怕。一面翻報紙、一面吃飯的耿於懷,倒是毫無問題地把整個便當吃光了。

而舒渝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就已經有吃完大餐的飽脹感。

「你的食量……」她瞠目結舌,眼睜睜看着耿於懷把她附餐的手卷和蒸蛋也一併解決。

這人到底怎樣保持身材的?

「外科醫生體力是很重要的,我們有時候一台刀要開十幾個小時,吃不飽的話,開刀開到一半,手會發抖。」他伸長腿擱在茶几上,自顧自地看着報紙。

「可是你今天又不用開刀。」舒渝忍不住指出。

「沒錯,刀不是天天開。所以妳剛沒看的三樓,就是我消耗多餘體力的地方。」。耿於懷挑着眉,從報紙上方看了她一眼。「妳想上去看看嗎?」

她望着他。「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耿於懷扯起嘴角,懶懶一笑。「還是不要好了。」

「為什麼?」

他的笑意,不知道為什麼,讓舒渝覺得有點……古怪。

「樓上除了健身器材之外,還有……私人休息室。」他確實笑得古怪,口氣也故意有些曖昧。

強調「私人休息室」這幾個字,果然讓這隻乖乖的小貓臉蛋慢慢紅了。

「喔,那、那就不用麻煩了。今天謝謝你,我、我先走了。」她從小沙發上跳起來,一把抓起自己的提袋,就想奪門而出。

「便當啊!小姐,妳這樣沒吃完就丟掉很浪費……」

話還沒完,舒渝又一陣風似的跑進來,抄起桌上便當紙提袋又跑了。

「我、我帶回家吃。」

嘿嘿嘿……

人家都走很久了,耿於懷還在賊笑。

笑完,耿於懷揉揉自己的臉,嘆了一口氣。

他是怎麼了?怎麼會無聊到這種程度!

搞清楚診所跟畫室只隔大約一千公尺遠之後,他們「偶遇」的機會就變多了。

幾乎每天晚上,他休診後下樓晃晃,都會遇到忙得像小蜜蜂似的舒渝。

「妳這是兼差還是正職啊?怎麼每天都在這裏?」耿於懷打趣的問。

「要展覽了嘛,我要幫忙……」舒渝有點心虛地說。

她很專註,做什麼事情都很投入,耿於懷忽然發現。

就算是預算少到等於沒有預算的展覽空間,她還是儘力在做,甚至還跑到耿於懷的診所去找廢棄物資--像他以前參加醫學會議用的大型看板,或是藥商、器材商送的月曆等等。

耿於懷閑着沒事,也會晃過去畫室。當他看見她用撕碎的月曆紙片灑在上膠的甘蔗板上裝飾,馬上改變那片展示板的外貌時,還忍不住嘖嘖稱奇。

「真是,人都有優點。」原來月曆也可以這樣用。

耿於懷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耿醫師,您有何貴幹?」舒渝坐在地上釘作品,抬頭瞪着他。

「我出來走走。」他突然迅速地伸出手,握住她的下巴。「別動。」

舒渝已經習慣他的動作,不太甘願卻還是乖乖坐着,仰着小臉。

「嗯,不錯。」耿於懷俯身,仔細檢視着她眉梢淡去的疤痕,滿意地點點頭。

當趙奕泉走進畫室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那個英俊得像明星一樣的醫師又出現了。他彎着腰,高挺的鼻幾乎要觸碰到舒老師的臉蛋,而舒老師也仰着臉……

「咳、咳!」含着怒氣的咳嗽聲突然爆出。

一向安靜的趙奕泉,很少讓人特別注意到他的存在:而此刻,他卻讓畫室里正忙着準備成果展的眾人不得不注視他。

「趙老師,怎麼了?」留着小鬍子的畫室主持人站在門口,詫異地問。

「沒、沒事,我只是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趙奕泉尷尬地說,眼光不斷飄向舒渝,很不放心的樣子。

耿於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嗯,下顎肌肉綳得很緊,咬合關節大概很痛吧,這人咬牙切齒的幹什麼。

又瞄了一眼旁邊一臉莫名其妙、不太進入狀況的舒渝。

明明有鬼還不承認。

「我們差不多都弄好了,不用再幫什麼忙了,謝謝你。」舒渝很有禮貌地說。

「把板子立起來吧。」耿於懷低聲地說,幫她扶着剛貼好的展示板。

畫室主人也來幫忙,幾個人手忙腳亂的,把趙奕泉逼退了好幾步,只能在角落看着他們忙。

奇怪,這個醫生為什麼最近老是出現?

趙奕泉才稍微打聽一下,一起學畫的媽媽們便迫不及待地告訴他,耿醫師有多厲害、家世多好、人有多帥,這附近沒人不認識耿醫師……

這種人幹嘛來畫室呢?而且,看起來跟舒老師很熟的樣子。

趙奕泉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拳。

他一直很欣賞舒渝,她有一種少見的乾淨氣質,溫柔可親、清澈的眼眸、安靜柔順的態度,就像一朵解語花一樣,好像能了解他所有的痛苦與煩悶。

像這樣清澈小溪般的女孩,怎麼會跟耿醫師這種人扯在一起?

耿醫師明明就該是八點檔花劇場裏面,那種左擁右抱、從大老婆到所有外遇對象都美得要命的男人。難道,他也留戀舒渝這種乖巧型?

一定是想換換口味!

不行!趙奕泉握緊拳頭,憤怒地想着。他絕對不能讓舒老師被這種人污染。

「舒老師!」趙奕泉突然開口,又把大家嚇一跳。

正在收拾的舒渝回頭。「嗯?什麼事?」

「我……妳要走了嗎?我陪妳走過去停車場。」趙奕泉走近,壓低聲音的說。

「可是,我還要把這些工具送回去耿醫師的診所……」

本來,耿於懷應該聳聳肩說:「沒關係,我自己拿回去就可以。」

可是他沒說,他只是聳聳肩,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然後閑閑地看着舒渝,靜靜等着。

「趙先生你可以先走沒關係。」舒渝親切地說。

耿於懷自知很惡劣,不過他還是故意抬起手腕,看了看錶。

訊息成功傳達,舒渝加快了收拾的動作,背起包包,先過去跟其它人打過招呼,然後走向耿於懷。「好了,可以走了。」

趙奕泉只能用不滿的眼神,無言地目送他們兩人走出去。

個子不算太高的舒渝提着工具箱;而身材高大的耿於懷,雙手還是插在褲袋裏,一派輕鬆閑適。

「要不要幫妳拿?」耿於懷瞄了她一眼。

「不用啊,又不重。」舒渝說。

這個女孩真有趣。

看起來乖乖的,開起車來卻嚇死人的兇悍;外表秀秀氣氣的,卻是什麼粗活都能做,不管是抬東西、釘架子、檯子,完全不用別人幫忙。

不像有些女生,連自己皮包都拿不動,會撒着嬌要男朋友幫忙提。

不過,很顯然地,不是只有他注意到她的特別。

「妳那個學生……好像對妳有點意思。」耿於懷有點不是滋味地開口問。

關他什麼事?到底關他什麼事?

可他非問不可,不然,好像有什麼哽在喉頭似的。

耿於懷不斷地在心裏痛罵自己。

本來以為她會害羞或尷尬一下的,沒想到,舒渝睜大眼睛,像看到外星人一樣的瞪着他。

「他已經有太太了!」舒渝的口氣,悲憤到好像在控訴什麼大奸大惡。

「那又怎麼樣?」雖然聽了先是愣了一下,不過,耿於懷還是涼涼地說。

清澈的眼眸,開始燃燒着怒意。

舒渝討厭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輕描淡寫。

她想起自己的表姊,在不倫之戀中痛苦着;想起表姊凄苦中帶着甜蜜,一次一次述說著關於道德的掙扎與罪惡感。

怒意,慢慢轉成恐懼。

「我是說,也許他是想跟妳做朋友……」

意識到她情緒的轉折,耿於懷徒勞且笨拙地想解釋,但卻是愈描愈黑,完全沒有達到安撫的效果。

耿於懷顯然沒有順對貓毛的方向,小貓發脾氣了。

她決定不再聽了,拋下耿於懷,自顧自的快速走向停車場去。

看着她全身像豎起刺一樣,耿於懷雖然後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卻還是忍不住叫住那個氣沖沖、愈走愈遠的背影。

「舒渝!」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嗓音低沉,帶着一絲絲可恨的笑意。

舒渝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幹嘛?」

「我的工具箱。」耿於懷伸出手,笑笑地說。

她只好恨恨地折回來,把向他借的工具箱塞到他手上。

「妳沒跟我說謝謝。」他就是不想這樣就放她走,多講兩句也好。「好歹我們是朋友吧?一點都不感激?」

「我不要跟你們這些有太太的人做朋友!」

嗓音發顫,完全是動了怒的樣子,看來剛剛逗她逗過頭了。

看着她板著臉離去的模樣,耿於懷只覺得胸口一陣悶痛。

蠢!笨蛋!混球!

他耿於懷,為什麼會有這麼拙、這麼失常的時候?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現在懊惱得快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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