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耿於懷而言,是沒有「美麗周末」這種事情的。沒有排刀就算了,一排的話,都是連續好幾個手術。
饒是他體力過人,到他離開醫院或診所時,還是常常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所以別人出去狂歡的周末夜,對耿於懷來說,都是以睡覺度過。因為隔天星期日也不能休息,得要看診。
不過今天,他做完一個內視鏡額頭拉皮后,緊接着又幫車禍傷者做顏面骨雕塑手術,別的醫師可能要花上八小時,他只用六個小時就做完了。本應該要累得半死的,耿於懷卻腳步輕快、神情愉悅。
踏出閃亮的銀藍色積架時,他甚至不自覺的在微笑。
原來大門深鎖的房子,此時大門正開着,工人進進出出,門口還停了好幾輛車,耿於懷在幾輛小貨車後面,找到他的目標。
熟悉的白色小車!這代表車主正在房子裏面。
耿於懷甩着車鑰匙,走進正在施工、到處塵土飛揚的戰場。
「舒小姐在樓上啦!」樓下正在撬地板的工人,一看到他便這樣喊。
他順着已經被拆掉扶手的樓梯走上去,在正在重新裝置衛浴設備的浴室外面,找到舒渝。
她身穿深色的上衣和牛仔褲,小聲而客氣的和工人們討論着進度。
站在幾個粗壯的工人中間,舒渝簡直像是他們的女兒一樣,可是,她專註的神情、從不揚起卻很堅定的嗓音,在在都表明了她的專業與認真。
待她發現耿於懷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旁邊看了很久了。
「咦?」舒渝詫異着,抬腕看看錶,「已經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
「來看看做得怎麼樣。」耿於懷隨口說。
他探頭看了正在安裝的浴缸和還堆在門外的洗手台、馬桶后,開始皺眉。
「這是韓小姐選的,你沒有意見對不對?」舒渝察覺到他的質疑,有點擔心地追問着。
「我不喜歡。」他咕噥着,濃眉緊皺。
「為什麼?韓小姐的品味很好啊,而且她已經跟你討論過了,不是嗎?」舒渝耐着性子安撫。
「這個象牙色看起來不太乾淨,而且鑲金邊很俗。」
舒渝不搭腔了。
她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不過韓小姐的意思是,「她老公」在醫院裏工作,看到的都是單調的白色,所以家裏盡量不要用白色,這樣「她老公」會比較輕鬆一點。
她其實覺得有點刺耳,韓小姐開口、閉口都很故意的把「老公」兩個字掛在嘴邊。
而且,她的直覺告訴她,耿於懷會寧願要雪白的浴室,最好一塵不染、毫無雜物,且不要許多色彩、許多香氛、許多鮮花跟毛巾。
她就是知道。事實證明,她對他的直覺沒有錯誤。
那又怎麼樣呢?她不能泄露出一點點想法,那太危險了。
耿於懷卻沒有放過她。「怎麼樣,妳覺得呢?告訴我妳的意見。」
「這套衛浴設備是意大利很著名的品牌……」
他詛咒一聲。「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是問妳個人的看法。」
「我的看法並不重要。」她溫和但堅定地說。說完便轉身想要離開,離開他太過強烈的磁場,逃離他令人屏息的存在感。
耿於懷抓住了她。
「小心!」他有些下高興地低吼。「妳都沒在看旁邊,注意一點!」
浴室拆下來的門立在旁邊,上面還有木刺和幾根粗大的釘子,要不是他及時捉住她,上次在另一個工地發生的破相慘劇又會重演。
「妳怎麼老是這樣!」耿於懷還沒罵完,「要是又受傷了怎麼辦?在這種地方工作,自己要小心一點,真是的!」
「我知道了。」舒渝一直掙扎,想要脫離他強硬的掌握。「我會注意,我真的會!謝謝你好不好?可以放開我了嗎?」
看着她忙着要逃掉的樣子,再加上耿於懷最近因為看不到她,焦慮日漸增長,他慢慢瞇起了眼。
「妳很感謝我救了妳一次對不對?」
舒渝忙不迭猛點頭,他現在說什麼都對。
「很好,那,請我吃晚飯,讓我感受妳的謝意。」
他鬆開手,嘴角扯出一個有點礙眼的傲慢微笑。
一個小時后,舒渝獨自坐在一家溫暖且充滿香氣的意大利餐廳里。
要她請客是他決定,餐廳也是他選,天底下有這麼霸道的人嗎?
她很不甘願。
木頭桌椅、方格桌巾、黯淡的燈光、背景音樂是有點吵的意大利歌劇,空氣中充滿濃濃的起司香味和用餐客人熱烈的交談聲,熱鬧非凡。
這家離診所不遠的餐廳,佔地雖然不大,裏頭卻是高朋滿座。
她和耿於懷各自開車過來,當然,耿於懷落在她後面。
她都找好停車位,走進餐廳坐定,瀏覽過菜單,決定自己要吃什麼並點好飲料后,耿於懷才走進來。
托着腮,她安靜地在角落裏,看着他。
忙了一天,他的臉上略有倦意,卻還是非常英俊。高大的身材、寬厚的胸膛把深色西裝襯得十分好看,領帶圖案則是低調但極有品味的淡黃與暗金色交錯。
雅痞風格中,帶着一絲絲離群的孤傲。最難得的是,如此講究品味,卻絲毫不顯妖氣或脂粉味。
舒渝下意識地移動身子,往裏面挪了挪,想要躲起來。
她跟他……如此不搭調,看她一身的灰塵、汗水,因為去工地還穿洗得泛白的舊牛仔褲和上衣……
她突然苦笑了起來。
這個年頭真的變了,以前常見的是女生盛裝打扮赴約、癩蛤蟆配公主之類;現在她則是活生生的醜小鴨,而她的王子正一臉不可置信地對着她大步走過來。
「妳開車還真是快!」王子震驚地說,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舒渝強迫自己把苦笑變成歡迎的笑意。「過獎。」
就是這個時刻!
往後的日子裏,耿於懷不斷思考自己真正動心、開始背叛他對另一個女子的誓約,是在哪個時間點上。
應該就是這裏,這間餐廳、這個微笑。
沒有鮮花、沒有美酒、沒有燭光或情歌、沒有美麗得讓人眼珠掉出來的女人,只有一朵帶着慧黠的溫暖微笑,安靜地迎接他。
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病人、病歷、開刀、與韓立婷之間混亂難解的關係、多年好友的責怪和不諒解、父親老是皺眉看他的表情、他深入骨髓的疲倦……在這一刻,突然都遠去。
他只想坐下來,好好地吃一頓飯、聊聊天、也許取笑幾句,只因他想看她明明想反駁,可是又努力保持禮貌的緘默時,眼中閃爍的光芒。
因為太過珍惜這樣的平靜,不想破壞,所以耿於懷沉默了。
兩人默默地吃着自己盤中的燒牛肉跟海鮮意大利麵。
通常一對男女一起吃飯,其中總是有人會挑食,他們也不例外。
只是,挑食的是耿於懷。
舒渝看着他精準無比地切下每一丁點肥肉的部份,然後堆在盤子旁邊,慢慢堆成一個迷你小丘之後,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不敢吃肥肉?」
一個連漱口水大概都可以毫無所覺喝下去的人,居然會對某些食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憎惡,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不敢,是不喜歡。」耿於懷一本正經地回答。
他已經差不多用完餐了,所以拿着叉子,撥了撥精心堆出的肥肉小山。
「這些都是脂肪,我一點都不想吃下去。」他慢慢地說。因為表情很嚴肅,所以舒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自從我第一次做完抽脂手術,看過一整桶從人身上抽出來的脂肪之後,我就再也沒辦法吃肥肉了。」
「那你為什麼不幹脆吃素呢?」舒渝不問的話,喉嚨會發癢。
耿於懷抬頭,微微一笑,眼神有點狡猾。「妳真的相信我的話?」
舒渝氣結。「你……」
「騙妳的,我只是順手切下來而已,練練刀法嘛。」他讓服務生收走餐盤,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說。
看她那半信半疑的眼光,讓耿於懷忍都忍不住自己的笑意。
「是真的,我以前在家裏還天天自告奮勇切水果,且出門吃飯一定吃排餐,實習的時候曾經連續一個月每天都吃豬排。」耿於懷說。「拿手術刀就像妳畫畫一樣,要一直練習,保持熟練,後來就變成習慣了。」
舒渝點點頭。「你為什麼會想當整型醫師呢?」
她問得那麼直接,澄澈的眼眸中毫無任何刺探或惡意,不禁讓耿於懷一愣。
「我只是聽我表姊說過,整型外科在外科體系中,不算是很熱門的選擇。」誤會了耿於懷的遲疑,舒渝趕快解釋。「而且聽說你當時選了整型外科,讓很多人都跌破眼鏡,所以我才……」
耿於懷笑了笑。
「妳跟妳表姊在背後批評過我?」他故意這樣說,很愉悅地看着眼前那張正升起罪惡感的心虛表情。
「我們不是……我只是……」
「沒關係。」耿於懷是真的不介意,剛是逗她的。
然後他忽然表情一正,開始回答她的問題。
「那妳應該也知道,我不但早讀,且國中、高中還都跳級?」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扣着冒着汗的水杯,緩緩地說著。「讀書、考試對我來說並不困難,能提前完成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拖延。要說是有效率也好、討厭浪費時間也好,總而言之,我就這樣一路領先,直到我進了醫學院。」
他停了下來,沉吟了片刻。
「然後呢?」明亮的眼眸專註地望着他。
「然後,我開始覺得無聊。」耿於懷淡淡地說,不再直視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杯子。「有一次,我無意間聽見學長們聊到我,說像我這樣什麼都比別人早一步的人,以後大概也會比較早死。」
舒渝有點生氣。「怎麼這樣亂說話!」
耿於懷搖搖頭。「不,那些話反而讓我驚醒。我這樣一路搶着走在前面,到底要去哪裏呢?未來的路很清楚,太過清楚了,反而讓我不想繼續走下去。我甚至曾經一度想休學去流浪,好好思考一下。」
「你有嗎?」
「當然沒有。」耿於懷扯起嘴角笑了笑,繼續平靜地說下去。「我只是會和好友在苦悶的時候,買幾手啤酒,跑去陽明山上看夜景,我懷疑我的味蕾是那時候喝酒喝壞的。那個朋友後來跟家裏決裂了,跑去日本,一直沒有回來。」
「我知道,那是韓醫師,也就是韓小姐的哥哥。」
耿於懷看了她一眼。「我們診所的小姐,跟妳真是無話不談啊。」
舒渝抿嘴一笑,默認了。
「我沒有韓立言那麼果決,一直到我當了實習醫師,還是覺得很痛苦。尤其當全醫院的人都認識我哥哥、我父親、甚至我大伯、叔叔等人的時候,那種大家都期待我成為下一個一般或心臟外科耿醫師的壓力……」
耿於懷吐了一口氣,沉默了幾秒鐘。
然後,他伸手握住水杯,舉到面前。
「妳知道人的拇指,是進化的一個很大的指標嗎?」他天外飛來一筆地說,「拇指與其它四指對立,這是靈長類的特徵,沒有獨立的拇指,便無法做出『握』這個動作。看似理所當然,不過,這可是幾千年進化之後的結果。」
「嗯……」舒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一本正經的臉龐。「這……跟你前面說的那些,有什麼關係啊?」
耿於懷又笑了。
看着她聽得入迷的模樣、及時而閃過的困惑表情,他發現,自己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在我外科實習快結束前,跟了一台刀,那是一個車禍的傷者遭截肢,我們要幫他接拇指的神經。手術整整進行了十個小時,主刀的醫師是一個整型外科的學姊,她開完刀之後,累得連飯都沒辦法吃。可是她告訴我,病人的手沒事了,恢復得好的話,以後還是可以正常運作,不會有問題,聽完之後我們都很高興。」
「這是讓你決定要走整型外科的原因嗎?」
耿於陵搖搖頭,臉上的微笑斂去。
「不,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當時的外科主任。」他平靜地說,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開完那個長刀出來,外科主任在護理站遇到我,有點開玩笑地對我說,縫了十個小時就縫一根手指,又不是在縫命根子,搞得像在繡花一樣,這在一般外科不知道可以救多少人的命了?!」
舒渝瞪大眼睛。「好糟糕的說法!」
「是啊,尤其當這話是從自己大伯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更是震撼。」耿於懷聳聳肩。「那時我就在想,時間很寶貴沒錯,不過我的時間反正比人家多,不如就拿來浪費吧。我願意浪費十個小時在一根拇指上面,讓病人可以握起水杯,而我也如願以償了。整型外科比其它外科的訓練都要長,別人三年,我們;要六年,反正我上大學之前已經省了三年,現在正好扯平,應該不會比人早死了吧。」
舒渝本來已經在點頭了,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又倒抽了一口氣。
「你怎麼可以拿這種事來開玩笑?什麼早死、晚死的!」她看起來是真的很不開心,眉頭都皺緊了。「呸呸呸,童言無忌!」
耿於懷不自覺開心起來,說完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輕快許多。他眼神閃爍着頑皮的笑意,故意說:「怎能算是童言,我已經三十好幾了。」
「一點都不好笑。」舒渝還是對他皺着眉。
他喜歡看她板著臉,正經八百的模樣;喜歡她聽得入神時的專註表情,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最重要;喜歡她認真對待每樣事情的個性……
他喜歡她,已經有點太喜歡了。
如果可能,他想一直在這裏坐下去,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她,不管是他的工作、家人、朋友、或他一團糟的感情世界……
事情當然不會那麼簡單,因為他的手機開始震動。
「發燒?哪一床的病人?」他靜聽了幾秒鐘,然後簡潔的回答:「我馬上回去。」
舒渝的甜點還在桌上,她看看精緻小盤裏的提拉米蘇,又抬頭看看已經站起來的耿於懷。
小手揮了揮。「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吃完會去付帳。」
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讓耿於懷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妳以為我會讓妳付錢?」
「不要跟我爭這種小事了,你的病人比較要緊,而我想把我的提拉米蘇吃完。」她抬起頭,露出個有點淘氣的笑容,「很羨慕我吧?」
他又在那純凈的笑臉前愣了好幾秒。
不行,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耿於懷用力甩甩頭,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行動電話應該是方便現代人能隨時隨地連絡的利器。
不過,當對方不想被找到的時候,就算隨時隨地打,也不見得連絡得上。
韓立婷讓耿於懷深深地體認到這個事實。
他一直在找韓立婷,在她的錄音機、手機里留了無數通的留言,但都沒有回應。
其實他已經疲倦地習慣了這樣的模式--韓立婷的模式。
總是要求要努力試試看、信誓旦旦說要攜手,沒幾天之後,情緒就開始下滑,動不動就會因為他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而發脾氣;再來,就是賭氣的消失一陣子,讓誰都找不到她,直到下一個循環又開始。
之所以能夠這樣一再地容忍,只因為他曾經對她承諾過。
而此刻,承諾的基礎已經開始動搖。不只是韓立婷那邊,連耿於懷自己都已經感受到那彷佛建築在沙灘上的城堡,有多麼地脆弱了。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能跟她結婚。
「立婷有沒有跟你連絡?」打越洋電話到日本,耿於懷沒有掩飾自己的疲倦。
他的好友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她在加拿大。」韓立言冷冷地說。「她在台北的一家外資銀行找到工作了,下個月初要開始上班,所以趁上班之前先回加拿大一趟。」
「這樣嗎?」
耿於懷只覺得一股無力感環繞着自己,讓他連追究的力氣都沒有。
「你這個未婚夫是怎麼當的?」韓立言忍不住質問道:「我本來不想管了,可是你們這樣亂搞,實在令人看不下去!立婷還說,你跟別的女人走得很近,你到底在幹什麼?耿於懷,我警告你……」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耿於懷打斷他。「不管立婷怎麼說,我都認就是了。只是麻煩你轉告她,我需要和她談一談,請她不要再躲着我。」
韓立言當然聽得出事情蹊蹺。若在乎時,身為多年好友的他,絕對會毫不遲疑地站到耿於懷那一邊;可是現在,事關自己唯一的妹妹,韓立言沒辦法做到。
「你們,到底還要不要結婚?」韓立言最後只是這樣問。
耿於懷苦笑。
「已經弄成這樣了,你覺得呢?」耿於懷反問。「結婚難道是萬靈丹?結了之後,所有的問題就會解決、所有的意見分歧就會馬上消失?有這麼神嗎?」
「我會叫立婷跟你好好地談一談。」沉默片刻后,韓立言允諾。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掛了電話,耿於懷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凝視黯淡的夜色。
他不想回家,不想面對家人關切的神色,所以寧願待在診所里忙,晚上便睡在樓上簡單的休息室里。
在孤獨而安靜的環境中,他常常睜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思考這一切,直到夜深、甚至凌晨。
他一直在領先,用令人訝異的速度走在前面。他的血液里流着不服輸的因子,總要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利落地證明自己。
不論是讀書、考試、開刀……甚至是終身大事。
舒渝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總是按部就班。規規矩矩、不喧嘩也不撒嬌,做她認為該做的事。
她彷佛是一股安靜的力量,讓他想放慢腳步,陪着她用她的速度走,然後,好好體會、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過程,而不是結果。
也許只為了洗手台上要擺什麼,來個長長的討論;或是為了他的領帶哪條最漂亮、順眼,而花一個下午揀選、比對。
他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
而她呢?她是怎麼想的?
在他的身分還是別人的未婚夫時,他不覺得自己有權力去問這個問題。
所以,他想要儘快找到韓立婷,他們必須好好談談,至少把問題談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斷坐着雲霄飛車上上下下的,速度很快,卻令人暈眩、甚至疲憊。
離開窗前,他打算下樓去便利商店一趟,帶着微微的希望,希望可以偶遇--其實這樣處心積慮,根本不算偶遇了吧--剛從畫室下課的舒渝。
他只想看她一眼,不說話也沒關係,她身旁有人也沒關係。
結果,耿於懷在便利商店門口站了好半晌,都沒看到她。
一大罐水都喝完了,舒渝才出現,且她身旁果然有人。
不是她表姊,而是,另一個陌生女人。
舒渝低着頭猛走,而那陌生女人則跟在她身邊,很大聲地說著話。
「妳說,趙奕泉在哪裏?」女人怒氣沖沖的質問着,「我不信學畫可以學成這樣,一個禮拜要學好幾天,每天晚上都不見人影。妳說,他到底在哪裏?」
舒渝只是搖頭。「趙太太,我真的不知道。」
趙奕泉從前一陣子舒渝婉拒他,又以行動表示疏離之後,態度便收斂了許多。舒渝本來以為一切都沒事了,沒想到今晚趙奕泉沒來上課,趙太太卻來勢洶洶地在門口堵她。
「他都說跟妳在一起!」趙太太的聲調尖銳得有些刺耳,是一個憤怒而無助的妻子才有的聲音。「妳跟他這樣已經很久了吧?不要以為我不知情!」
「趙太太,我們畫室一個禮拜只上一天課,禮拜四晚上七點到九點。上課時間以外,我從來沒有見過趙先生,如果妳不相信,可以找趙先生來對質。」
舒渝被逼得忍無可忍,她停住腳步,揚起臉,清清楚楚地表明立場。
喔哦,小貓要反擊了。
遠遠看着的耿於懷,本來想過去幫忙的,此刻又收回腳步,只是抱着雙臂,有趣地看着。
那個趙奕泉,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有問題,只是沒想到問題這麼大!
趟太太沒料到看起來乖乖靜靜的舒渝會突然這樣,她也楞住了。
「可是他都說……跟妳……家裏還有好幾張妳的畫像……」
「上素描課本來就會練習,趙太太妳不用想太多。」舒渝堅定地說:「妳先生只是單純的學生,至於他為什麼沒來上課?人到底在哪裏?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趙太太彷佛矮了一截,氣勢也沒那麼驚人了,但嘴裏還在喃喃自語着,「那他為什麼每次都說跟妳在一起可以談很多很多,妳很了解他……」
「她跟每個人在一起都是這樣,我可以作證。」
一個帶着笑意的男性嗓音加入談話,兩位女生的頭都猛抬了起來,嚇了一跳。
「你!」舒渝先是訝異,然後開始瞪他。
這人出現得也太不是時候了吧?這麼尷尬的場面都讓他看到了!
耿於懷不在乎地笑了笑。
「你是誰?」趙太太戒備地看着耿於懷。
「我是舒小姐的朋友。」耿於懷走了過來。「舒小姐沒有跟妳先生牽扯不清,趙太太,妳可以放心。他應該是跟別的人牽扯,卻栽贓到舒小姐頭上。」
「你怎麼知道?」趙太太半信半疑地看看舒渝,又看看這個長得頗帥、氣勢滿威嚴的男人。
「因為她跟我牽扯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去跟趙先生在一起!」
耿於懷說得那麼輕鬆,卻像投下一顆威力驚人的核彈一樣,炸得舒渝頭昏眼花。
目送趙太太悻悻然的離去,舒渝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雙手插在褲袋、一副沒事似的耿於懷。
「我是幫妳解圍,妳幹嘛這樣看我?」耿於懷無辜地聳聳肩。
「這個方法很爛!非常爛!」
舒渝的嗓音在發抖。事實上,她全身都在發抖。
他怎麼可以把這樣的話說得如此輕鬆,就像是隨口開的玩笑?
就算連她都無法否認兩人之間開始逐漸產生一種默契與曖昧的感受,但她還不能正面面對啊!
耿於懷看出了她的混亂與震驚,發現情況不對勁了,想趕緊解釋,「我只是想幫忙而已,何況,我跟妳本來就……」
「不要再說了!」
舒渝已經聽不下去了,她只想立刻離開。
「舒渝!」耿於懷捉住她纖細的手臂。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能說什麼?他只知道不能這樣放她走。
「我只是不想看妳被欺負,趙太太沒有權力對妳這樣……」
「那你又有什麼權力說那樣的話?」舒渝回頭,連聲音都變了。「趙太太沒有權力,那你告訴我,下一個像這樣來找我的人,如果是韓小姐的話,怎麼辦?」
她用力掙脫他的掌握,像受了傷的小動物般地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