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爵坐在宜格拉斯咖啡店裏等安東妮亞。
他曾派隨從去問她什麼時候準備停當和他一起走,卻發現她已離開房裏,這使他大為驚異。
他象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吃早餐時,他一面看着法文報紙。前一天,當他和安東妮亞剛到達加時,有一條令人震驚的新聞。
從倫敦到多佛,他們坐的是特快車上預訂的車廂,非常舒服。
然後上了等在港灣里公爵的遊艇。他們在船上度過非常舒適的一晚。英倫海峽平靜得象一面鏡子。
到達加之後,又有預先訂好的馬車載迭公爵,安東妮亞,隨從和他們的行李。
有一個旅行侍從遵照葛拉漢先生的指示,先行動身替他們安排好旅途中的一切,把所有的事準備妥當等他們到巴黎。由於他精明的組織才能,使得整個旅程沒有一絲障礙。
當他們抵達公爵向朋友借用的房子時,發現它和想像中一樣迷人。
房屋位於香舍麗榭區旁,全部路易十四式的擺設。他們進去后,安東妮亞簡直被那些織錦畫、鮑克和佛格那達的繪畫,精緻的阿本塞地毯弄得欣喜若狂。
旅途上雖然很舒服,可是無論如何很累人,公爵預料安東妮亞會遲些起床。
知道她九點以前離開房子,他微笑着想,她可真是不浪費一點時間。
“你很富有嗎?”離巴黎不遠時,她問。
這是他常被問的問題,他回答,“那要看你想買什麼。”
“我想你知道,”安東妮亞說,“衣服!雖然有幾件媽媽買給我當嫁妝的新衣服,不過我知道,那並不適合我。”
公爵低頭看看她的衣服,覺得她的話一點也沒錯,藍斯福伯爵夫人替她的大女兒挑選衣物的眼光或許很完美,可是拿來用在安東妮亞身上,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選的可能是淡而柔和的顏色,上面還加了很繁瑣的皺邊和褶飾的純英國式衣服——他不太確定。
他只知道安東妮亞給人留下的惟一印象,是個衣着寒酸的英國新娘。
不過他很圓滑地沒有說出來,僅僅微笑着說,“我相信你不會讓我破產,我猜你大概是要去光顧渥斯吧?”
“如果你肯定自己負擔得起的話!”
“我很肯定,”公爵回答,“他的衣服都是第一流的,上自皇后,下至最不重要的女演員,沒有人不希望法蘭得瑞克·渥斯能替她設計衣服!”
“或許他不願意我去麻煩他。”安東妮亞謙卑地說。
然後,她大叫,“對了,我忘了!我現在是個公爵夫人!即使是在法國,這也會發生點作用的!”
當時公爵笑了,此刻,他非常好奇地想,偉大的渥斯會把安東妮亞變成什麼樣子!
他對服裝以及巴黎樂事的思維,被法國報紙上的消息打斷了。
雖然他很難相信,可是實際上,法國和普魯士已經瀕臨戰爭的邊緣了。
每一個英國人都十分確信,雖然歐洲經常出現火藥味,最後總會消弭無蹤。
今年春天,整個歐洲大陸呈現出一片祥和和滿足的氣象。
僅僅兩周前,新任英國外交部長葛維爾爵士,還很愉快地告訴公爵,“天空中沒有一片烏雲”。
到處都很和平,除了這個夏天特別炎熱以外,公爵還知道,法國有幾個地區鬧乾旱,鄉下的農人都在求雨。
這是他早習以為常的危機,但看到法國報紙上,竟然滿是戰爭即將爆發的消息,卻使他大吃一驚。
法王流亡英國時,公爵就認識他了,算起來已經有好幾年,公爵知道,他並不希望戰爭,但他那位拙劣的外交部長革拉蒙特爵士卻逼得他野心勃勃。
法國外長對普魯士的嫌惡是由於個人的因素,他永遠忘不了俾斯麥稱他為“全歐洲最愚蠢的人”!
在此之前,公爵曾單獨前往法國王宮,在午餐前,喝開胃的白葡萄酒時,他遇見幾個熟人,可是他們都太憂慮了,對政治情勢談不出所以然來。
“決定要攻擊德意志的是皇后。”其中一個說,“我親耳聽到她指着皇太子戲劇性地說,‘除非補償我們的不幸,否則這孩子絕不能當政!’”
“我知道國王身體欠安。”公爵表示。
“是的,他為了那要命的膀胱結石,倍受折磨。”
“既然這樣,我想你們不太可能發動戰爭的。”公爵回答。
然而他覺得,他這位朋友對這一點並不太確信。
此刻,他坐在安格拉斯咖啡店裏,看費加羅報時,他發現報上無論是社論或新聞都相當激烈,而且很明顯地煽動着好戰的火焰。
“感謝上帝,無論發生什麼事,英國都不會被牽扯進去!”公爵這樣想。
他知道大不列顛是全歐洲最傾向德意志的。
女王由於她的德意志的親戚關係,向來對普魯士人較有好感,而對法王路易拿破崙的個人行徑,以及他那難以控制的首都都不表贊同。
“我相信整個事情會過去的,”公爵告訴自己,“就象許多其他戰爭一樣,除了外交的屈辱,什麼也沒留下。”
他放下報紙,再度看了看錶。
他不禁想,如果在這兒等的是馬不是他,安東妮亞一定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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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最別緻、最著名的安格拉斯咖啡店已客滿了。
由於靠近證券交易所,有不少男土單獨在這兒進餐,不過也不乏頗有魅力的女士。
她們都穿着裝有腰墊的新式衣服,看起來就象裝在船頭的人像。
有些人把它形容得更富詩意,“就象迎風而來的女神!”
用鐵箍襯着的裙子,兩年多前就被捐棄了,雖然倫敦還有人穿,巴黎街頭早巳絕跡。
這兒有這麼多美麗的女人,那麼端莊、那麼高雅,使公爵奇怪——為什麼有些男人會把時間花在其他的城市上去取樂。
幾年以前,他就發現巴黎多麼具有誘惑力。
惟一的需要就是“歡樂”,這是法王設立的標準,他永遠無法抗拒美麗新面孔的誘惑。
路易拿破崙不僅因數不清的羅曼史,也以他對女人的魅力和殷勤而大大出名。甚至維多利亞女王都曾這麼寫過,“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一刻都不會覺得安全!”
無論如何,在巴黎的男女所尋求的並不是安全,這段時間裏,高級妓女所花的錢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多,她們為自己建立更大的勢力、更少的道德。
龐大的財富落入娼妓手中,即使是埃及的法老王,也會在兩星期內破產。
據說,法王除了每個月五萬法郎的包銀之外,還送了價值四十三萬二千法郎的珍珠項鏈給卡斯提葛妮爾,連一向被視為巴黎最吝嗇的人——赫特福爵士,也花了一百萬,只為了買她一夜的縱恣歡樂。
公爵在巴黎的生活也非常多彩多姿,不過,他記得,他從沒有象其他人那樣,花費為數頗巨的金錢。
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自大,自誇的人,可是他的確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女人,真的是對他本人有興趣,而並不在乎他會額外給她們點什麼。
他剛要從背心口袋裏再度取出表時,發現鄰桌客人的臉全都轉向門口。
領班正在和一位剛進來的女土說話,雖然她離公爵有一段距離,但他注意到——顯然他四周的男士也一樣——她有着優美的身材。
一襲鮮艷的、略帶白色的火鶴紅長裙,流露着說不出的雅緻,更襯托出她胸部優美的線條以及纖細的腰肢,一排飄揚的羽毛拖到地上。
走下餐館時,她是所有男性目光的焦點,公爵禁不住對自己叫道,“上帝!多棒的身材!”
他一直注視她走路的樣子,到她快要走到他桌前,他才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讚歎的這個女人,竟然不是法國人,也並不陌生,而是——安東妮亞!
領班為她拉開椅子,公爵站起身來,臉上是一種難以掩飾的驚異表情。
雖然他知道安家妮亞有一雙大眼睛,卻不曾發現竟是那麼的大——優美頸項上的小臉蛋兒,幾乎被那雙大眼睛給填滿了。
她的頭髮梳了起來——那式樣是在倫敦還沒見過的——使她在感覺上更高了,她看起來和跟他一起到巴黎來的那個卑微的、衣着寒酸的少女完全不同了。
她頭上那頂綴有和衣服同色的緞帶,以及一些白玫瑰的小帽子,高高地前傾着,含有難以形容的誘惑力。
髮型的角度,還有那朦朧的黑髮絲,給她增添了活潑和嬌媚,至於她的衣服……
公爵又瞥了一眼他妻子那完美的胴體,心想,自己是不是該抱怨它竟那麼醒目地、落入室內所有其他男人的眼中。
“我最初不知道是你。”他說。
安東妮亞帶着微笑揚起臉。
“這正是我希望你會對我說的,我覺得……一點也不象我。”
“這是一種轉變!”
“渥斯先生非常和氣,起先他不願意見我,他很疲倦,而且打算出國幾天。”
“你是怎麼說服他的?”公爵問着。他仍然對安東妮亞的外貌驚異不已,很難集中思緒。
她笑着,“我本來準備在他面前跪下哀求,但是當他看到我的時候,簡直被我原先的打扮給嚇呆了,我想,他認為這是一種挑戰!”
安東妮亞很滿足地嘆息一聲,“我真高興你喜歡我這樣子。”
“我想我的確喜歡。”公爵回答,“同時,我能預見我這個丈夫的角色要和想像中的大不相同了!”
他不需要向安東妮亞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快樂地叫着,“這是你第一次讚美我!”
“我真的那麼疏忽、怠慢嗎?”公爵問。
“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讚美的。”她說,“你不必告訴我,我原來那個樣子有多可怕,渥斯先生用英文和法文都說過了!”
她輕笑着,然後繼續說,“令人興奮的是,他要到英國去一個月,而且,他開始替我設計冬衣,我只希望你象別人傳說中那麼有錢!”
“我看啊,你早晚會在衣飾或馬匹之間作個選擇!”公爵說。
“那真是不近人情!”安東妮亞望了他一眼,“你很清楚我會選擇哪一樣!”
真奇怪,公爵想,先前他很嚴肅而認真地和安東妮亞坐着談話,可是隨着日子的消逝,現在他能輕鬆愉快地和妻子調笑了!
衣飾的不同,竟造成如此巨大的轉變,實在不近情理,可是他知道,這個原先除了愛馬、和他沒有任何共同點的不成熟的鄉下女孩,現在穿着渥斯的服裝,已經變成一個散發著迷人魅力的女人。
而她的眼睛仍然非常純真,他發現自己正觀察着她眼中所反射出的、對每一件事情的反應。
午餐后,他們拜訪了一些公爵上次來時認識的朋友,免不了又談到戰爭。
“我不妨告訴你,公爵,”其中一位客人誇大地說,“我下了很大的賭注,打賭一定會宣戰,如果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你不擔心嗎?”安東妮亞問。
那個法國人微笑說,“在巴黎,我們安全得就象在——貴國是怎麼說的——英格蘭銀行!”他回答,“只要幾天,我們軍容壯盛的軍隊就會一舉把普魯士人趕回他們的巢穴!”
“我聽說他們的軍隊有良好的訓練。”公爵說,“而且近幾年,德意志的鐵路都是針對軍需而設計的。”
“我們有更重要的東西。”那個法國人答,“我們有極具破壞性的來福槍,射程是撞針槍的倍,同時,我們還有—種叫密察爾斯的秘密武器。”
“是什麼東西啊?”有人問。
“那是一種集合了二十五根槍身,只要轉動柄就可以非常快速地連續發射的機關槍。”
說話者大聲笑着。
“日耳曼人可沒有什麼抵得了那個了!”
公爵沒說什麼,不過他在想,他聽說克魯伯先生替普魯製造了一種鐵制的後膛炮,可是法國的軍事將領都不正視它。
歸途中,安東妮亞問,“你認為戰爭會爆發嗎?”
“希望不會,”公爵回答,“但是如果真爆發了,也不會在這兒打,而是在德意志。”
“你想,法國人會瓦解日耳曼人的抵擋而節節進逼嗎?”
“他們是這樣相信的。”公爵回答。
他告訴安東妮亞,當晚,他們要和柏魯許女侯爵共進晚餐,然後參加她在波伊士附近的華麗別墅里舉行的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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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準備參加晚宴換衣服的時候,安東妮亞不僅對渥斯的漂亮禮服感到震撼,同時也因她有了一個法國侍女而驚訝。
這也是那個先動身的旅行侍從所做的安排,他預雇一個法國侍女,好讓安東妮亞到巴黎后,能得到適當的照顧。
真是獨特啊,她想,凡是有關公爵的,都小心翼翼地計劃着,連細枝末節也不放過。
她知道等她回到英國,葛拉漢先生又會雇一個照料她的英國侍女,而且一定是對整理女騎馬裝很有經驗的。
那個法國侍女很爽朗,做事也非常有效率。
她照着美容師先前做的髮型,替安東妮亞梳理頭髮,一面還快樂地閑聊着。這個在午餐時使公爵目炫的髮型,是美容師在渥斯先生替安東妮亞試衣服的時候,到店裏來做的。
“夫人,沒有任何其他的女士,無論她多重要,多尊貴,會讓我這麼費事的。”渥斯先生曾說。
“那麼我怎麼會這麼榮幸呢,先生?”安東妮亞問。
“因為,夫人,我和你一樣是英國人,而且我很厭煩那些法國人老是認為英國女人都很邋遢、難看、還有暴牙,就跟他們大多數人一樣。”
他們兩個都笑了,安東妮亞知道,愛國心並不是使這位了不起的人物花這麼多心血的唯一原因,誠如她對公爵說的——她原先的打扮,對他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挑戰。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好的身材呢?”她望着鏡子自問。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母親認為,如果有人竟然對她有如此放肆的想法,那就是一種羞辱。
攏上去的黑髮,將她長長的頸項,形狀完美的耳朵,還有那雙大眼睛,完全顯露了出來,這全是令人興奮的新發現。
公爵正在客廳里等着帶她去參加晚宴,當她穿着一件金光閃閃的橙色紗質禮服,配飾着含羞草和光芒耀眼的鑽石走進去時,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覺得浪漫而迷人。
她看見公爵注視她的眼中讚歎的神采,在走向他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象是站在舞台上,等待看觀眾的喝采。
“你贊成我這樣的穿法嗎?”他沒有說話,所以她問道。
此刻,她眼中浮現了不安的神色。
“我非常榮幸能當你的護花使者!”他回答着,然後看見她喜悅得雙頰泛紅了。
如果她還有任何懷疑,也很快就被晚宴上賓客的讚美,和她夥伴的挑逗態度驅除了。
“你真是令人迷惑!”
“我難以相信,天上的星星竟在傍晚時分就墜落人間了!”
安東妮亞告訴自己,這些過份誇張的讚歎或許不可輕信,可是,雖然她對男人毫無經驗,卻仍禁不住希望他們的讚美是出於真誠。
事實上,當舞會一開始,她就被邀舞的人包圍了,她發現自己正面臨著與以前所發生的任何事都大不相同的新經驗。
和一位英俊、熱情的年輕外交官跳完華爾滋后,她回到公爵身邊。
“玩得高興嗎?”他問。
“太棒了!比我想像的還要棒!”安東妮亞回答,“不過我很希望……”
她正想說她很希望和他共舞,卻被一個快樂的叫聲打斷了。
“艾索爾!我親愛的!怎麼沒有人告訴我,你在巴黎呢?”
一個迷人的美麗女人,伸展雙臂迎向公爵,仰視着他的那種神態,把對他的強烈興趣表露無遺。
“露蒂維卡!”公爵叫着,“我聽說你回維也納去了。”
“我們去了,又回來了。”她回答,“我想念你,天知道,我真是想念你!”
她用迷人的態度說著,每一個字的背後,似乎都隱藏着既親密又挑逗的意味。
她握着公爵的雙手。然後,他好象突然記起了安東妮亞的存在,說,“我是來度蜜月的,我們才剛到。讓我介紹我的妻子安東妮亞,安東妮亞,這位是瑞尚維爾伯爵夫人。”
安東妮亞得到的招呼簡單得近乎無禮,之後,伯爵夫人挽住了公爵的臂膀,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明顯地表示着——不論他們之間過去有些什麼,她這份感情仍未改變。
安東妮亞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面,就環視着跳舞廳,幾乎是立刻,她的下一位舞伴就到了她的身邊。
她和舞伴滑進了舞池,回頭望去,公爵挽着伯爵夫人,消失在通往花園的落地窗外。
樹梢雖然掛着中國式的燈籠,而樹陰仍十分黑暗。
安東妮亞知道,那兒有鋪着柔軟坐椅的小涼亭,無論在裏面說什麼,別人都無法竊聽到。
她不禁覺得,即使公爵沒有請她跳舞,也會帶她到花園去的。
如果侯爵夫人在場,她很肯定,那就是他們幽會的地方。
她輕嘆一聲,然後想到自己,假使稍早,在他們動身到巴黎的途中,公爵心中想着侯爵夫人,現在一定不會想了。
安東妮亞從沒見過象瑞尚維爾伯爵夫人那麼富有魅力的女人。
她從由關於維也納的種種,推測她是維也納人。她的頭髮,必定是所有奧地利女人所喜愛的深黑色,她們都希望象她們美麗的皇后一樣。
她的眼睛也是黑的,深處還帶着紫色,同時,它們和她的每一件事物一樣,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她使安東妮亞覺得,儘管她穿着渥斯的時髦服裝顯得多優雅,可是她本身總缺少了些伯爵夫人所包含的東西。
“你一直在沉思着。”她的舞伴說,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在想事情。”安東妮亞回答。
“我希望是關於我的!”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啊!”
“這很容易解決,”他回答,“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你?你在巴黎住在什麼地方?”
她笑了,這是每一個舞伴都問的問題。
最後一支舞開始了,另一個法國人把她拉進舞池。
雖然她不斷瞥向那扇落地窗,卻始終不見公爵回來,也看不到那位迷人的伯爵夫人的蹤影。
她忘了計算舞伴,發現自己正在和一位不曾介紹過的男士跳舞,她確信他並沒有在她的舞伴卡上簽名。
對她來說,換一個舞伴不算什麼,他們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她只希望公爵趕快出現,這樣他們兩個就可以回家了。
“你是鄧卡斯特公爵夫人?”跳“藍色多瑙河”的時候,她的新舞伴問。
他說話的聲音很嚴肅,好象是一種控訴。
“是的,我就是。”安東妮亞回答他,“我們彼此好象沒有介紹過。”
“你的丈夫和你在一起嗎?”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回答,“我們正在度蜜月。”
她的舞伴向大廳搜尋。
“我沒有看到他。”
“他在花園裏,”安東妮亞答覆道,“有一位非常迷人而且具有誘惑力的女士和他在一起,她似乎是他的老朋友,同時,很高興見到他。”
“她叫什麼名字?”
問得那麼尖刻、那麼粗魯,安東妮亞吃驚地望着他,幾乎跳錯了舞步。
“瑞尚維爾伯爵夫人。”
“哼,果然被我猜中了!”那個法國人狂怒地低語。
他停止跳舞,拉着安東妮亞的手臂穿過大廳,走向那扇敞開的落地窗。
“我們會,”他冷酷地說,“象你所講的,在花園裏找到他們。”
他說話的樣子是那麼兇惡,安東妮亞很快地說,“我……我可能……搞錯了,你……是誰?你為什麼對我丈夫的事有興趣?”
“我正好娶了那位你形容得很清楚的,迷人、有誘惑力的女土!”他回答。
安東妮亞的心驚悸地跳了一下。
從他說話的態度,以及一直拉她前進的樣子看來,她知道他正在狂怒中,而這都是由於她告訴他的話造成的。
“我怎麼會知道,”她狂亂地自問,“和我跳舞的這個人,竟然是伯爵夫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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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陽台走下通往花園的台階。
伯爵站定了,似乎正在讓習慣了跳舞廳中明亮燈光的眼睛,適應這份只有中國式燈籠暈黃亮光的黑暗。
“我相信他們不在這兒,”安東妮亞慌忙說,“我們到餐室去看着。”
伯爵沒有回答她,只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向右邊,繼續走着。
草地的邊緣,就是被一些羊齒類及盆栽植物掩蔽着的第一座涼亭,植物上還攀附着薔薇及爬藤。
他仍然抓着安東妮亞,走上了第一座涼亭。一對熱吻中的情侶被打斷,帶着驚異的表情望着四周。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夫人。”伯爵低聲說著,又走向下一個涼亭。
安東妮亞站着不動。
“停下來!”她說,“你不能這麼做!我不知道你在疑心什麼,不過,無論是什麼,我認為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丈夫和我是到這兒來度蜜月的,我們才剛到,我想,他現在一定在跳舞廳里找我。”
“你會找到你丈夫的,夫人,等我們找到我太太!”伯爵回答。
他再度拉着安東妮亞,她知道除非她叫嚷,否則只有乖乖跟他走。
他是那麼強勁有力,手指似乎深陷到她柔軟的手臂里去了。
他那冷酷的決心使她非常恐懼,而且感覺軟弱而無助。
他們找了四座涼亭,很困窘地打攪了四對,安東妮亞真希望在燈籠下,她能看到他們的臉,他們卻看不清她的。
正當他們接近第五座時,她聽到公爵的聲音。
她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不過那的確是他深沉渾厚的聲調。
安東妮亞擔心他正擁抱着伯爵夫人,或是和其他那幾對一樣,正做着什麼親熱的動作,所以她叫着,“艾索爾!艾索爾!你在哪裏?”
她知道她的叫聲激怒了伯爵,他正生氣地看着她。
然後,他仍然握住她的手臂,很快地走向前。涼亭里,公爵和伯爵夫人正並肩坐在靠椅上。
看不出他們之間有過什麼親密的舉動,即使有,安東妮亞滿足地想,在她叫公爵的時候,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分開了。
當他們看到伯爵和安東妮亞,好一會兒,公爵和伯爵夫人似乎都變成石雕的人像了。
然後伯爵夫人小聲地呼喊着,“賈克斯,多驚人的意外啊!”
她叫道,“我沒料到你會在這兒跟我碰頭。”
“顯然你是沒想到!”伯爵這樣回答,雙眼卻盯着公爵。
“晚安,瑞尚維爾。”公爵鎮定地說,“我剛剛才知道你回巴黎來了。”
“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我曾經警告過你,離我妻子遠點!”伯爵氣勢洶洶地說。
“我親愛的朋友,”公爵說,“你的妻子正為了結婚的事向我道賀,我希望你也一樣。”
“這是我向你祝賀的最好表現!”伯爵回答。
他只戴了一隻手套,右手握着另一隻。
這時候,他舉起手套,甩到公爵的臉上。
伯爵夫人發出尖銳的叫聲,安東妮亞覺得自己好象要停止呼吸了。
“我認為這是一種侮辱!”公爵平靜地說。
“正是此意!”伯爵反駁道。
“我隨時等着和你決鬥!”
“我並不打算等,”伯爵回答,“我們在黎明時決鬥。”
“當然可以!”公爵答道。
他走過伯爵身旁,將手臂伸向安東妮亞。
“我想,我們該向女主人告別了。”他用鎮靜、沒有表情而平板的聲調說著。
安東妮亞很高興能挽着他的手臂,否則的話,她想,她可能會摔倒在地上。
他們穿過花園,走向屋裏,這時,可以聽到伯爵夫人正對着丈夫尖聲叫喊,而她的丈夫則用憤怒的聲音回答她。
不可能說什麼!不可能說任何事情,直到公爵帶着安東妮亞進入明亮的大廳,女侯爵正站在門邊,和客人一一道別。
“這真是個愉快的夜晚。”公爵殷勤地說。
“我真高興兩位能夠光臨。”女侯爵回答,“如果你們要在巴黎待上一段時間,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我的妻子和我會非常高興能有這個機會的!”公爵回答。
他吻了女侯爵的手,安東妮亞彎膝行禮,他們很快上了馬車,駛向香舍麗榭。
“那是……什麼意思?你不能跟他決鬥!”公爵一直默不吭聲,使得安東妮亞瘋狂似的說。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回答,“我得向你道歉,安東妮亞,這對你來說,一定是個很狼狽的場面,不過伯爵一直想找個借口向我挑戰。”
記起伯爵夫人歡迎公爵的樣子,安東妮亞想,或許伯爵的確有嫉妒的理由,可是她用驚恐的語氣所能說的,只是,“他可能會……殺了你!”
“不太可能,”公爵回答,“大部分的決鬥都是適度文明的,流一點點血,使榮譽獲得補償!”
“你能……確定嗎?”安東妮亞問。
她想着伯爵故意侮辱公爵時,那種憤怒而粗野的態度。
“我向你保證,安東妮亞,”公爵說,“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明天早上你起來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安東妮亞問。
“不行,你絕不能去!”公爵回答,“這種場合不能有旁觀者!我保證這只是安撫伯爵自尊的一種形式。”
“伯爵夫人很吸引人。”安東妮亞說。
“是很吸引人,”公爵答道,“不過,我並不是第一個發現這一點的人!”
“那麼你為什麼要為她決鬥呢?”
“這是榮譽問題,”公爵回答,“既然我們彼此坦白,安東妮亞,所以我得向你承認,伯爵或許的確有對我極為忿怒的理由。”
“可是你不能……和每一個……嫉妒你的人……決鬥!”安東妮亞結結巴巴地說。
“我希望不必!”公爵微笑着,“可是瑞尚維爾一向是個暴躁而且過份戲劇化的傢伙,有一次,他挑釁地說要和法王決鬥,幸好別人說服了他,使他沒有做出傻事。”
“這一次……就沒有人能……勸阻他嗎?”安東妮亞很小聲地問。
“我不是國王!”公爵回答,“而且我向你保證,我並不怕瑞尚維爾或其他任何人!”
然後,就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車到門口,公爵護送安東妮亞進入大廳,吻了她的手。
“你將來會了解我是有安排的,”他說,“好好睡,安東妮亞,我希望明早我們共進早餐的時候,所有這些不愉快都拋到腦後。”
她有一種不該讓他去的感覺,她想抓住他,可是他轉身走出屋子,她聽到馬車駛遠的聲音。
她躊躇不安地站在大廳上,夜班的僕役在一旁,似乎正等着她下命令。
安東妮亞打定了主意。
“立刻把圖爾帶來見我,”她說。
“是的,夫人。”
僕役急忙上樓去找公爵的貼身隨從,安東妮亞走進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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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的星星漸漸隱去,東方,出現微弱的亮光,樹下卻仍十分黑暗。
圖爾帶路穿過灌木叢,安東妮亞緊跟在後,生怕在黑暗中失去了他的蹤影。
公爵走了以後,她費了很多口舌,想讓圖爾帶她到波伊士,直到她威脅說要自己一個人去,他才答應。
“我不知道公爵大人會怎麼說我,”他一直不快樂地喃喃自語。
“由我來承擔,圖爾,你跟我一樣清楚你不能違背我的命令。我要你帶我去波伊士看決鬥進行,萬一公爵大人受了傷,或是需要援助,我們才幫得上忙。”
他看起來仍然不太高興,安東妮亞又說,“如果大人沒有受傷,我們可以在他回來之前就溜回來。”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很困難,可是在圖爾答應之後,她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跟着公爵好多年了,公爵每次出國都會帶着他去。
公爵在英國還有兩個年輕的貼身隨從,不過圖爾卻會說好幾種外國語言。
為了想多知道些伯爵的事,在往波伊士的途中,她堅持要圖爾坐進馬車裏。
她知道要他坐在她對面小小的座位上,而且她竟然同這麼不尋常的問題,一定使他覺得很窘迫。圖爾坐得筆直,兩手緊握着帽子。
“告訴我瑞尚維爾伯爵的事情。”安東妮亞問,“他是個好射手嗎?”
“他以決鬥次數多而著名,夫人。”
“全是為了伯爵夫人?”安東妮亞發現自已是在明知故問,“他以前恐嚇過公爵大人嗎?”
“兩年前有過點小麻煩,夫人。”
“哪一類的麻煩?”
圖爾看起來很不安。
“我猜得出來。”安東妮亞趕忙說,“可是那時候,伯爵並沒有向公爵挑戰?”
“他也恐嚇了,不過那時大人是在英國大使館裏和大使在一起,我想伯爵先生認為那會引起國際糾紛。”
“我知道了!”安東妮亞回答。
現在公爵不在英國國旗保護下,因此,伯爵要報兩年來一直象蓄膿傷口般刺痛他的仇恨。
她突然強烈地恐懼起來。
圖爾似乎知道她的感受,說,“不要擔心,夫人,不會出事的。沒有誰玩槍比大人玩得更好,他是絕無僅有的狩獵家。”
“我相信他一定會沒事的!”安東妮亞其實是在告訴自己。
同時,她內心深處卻有一份恐懼,那似乎是一種不祥的預感。
從灌木叢中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塊林中空地。
她知道那是著名的巴黎式決鬥的傳統地點,心裏想,多少人只為了一些令人厭煩的女人所引起的嫉妒和憤怒,葬身在這個地方。
事實上,沒有時間讓她想這些了。
決鬥者各就各位。她看見公爵正在和他的助手商議,伯爵也在和自己的助手商議。
其中有一個人,她猜想是仲裁人,而另一個提着黑袋子的人,她心情沉重地想,是醫生。
天已破曉,細小的東西也看得很清楚了,鑽石別針在伯爵的領帶上閃爍着,公爵的圖章戒指則戴在寐手指上。
“我不能忍受!”安東妮亞想。
她懷疑自己是否該跑上前去,求他們不要決鬥,可是她知道,這樣做只會使公爵困窘,而把她送走。
如果決鬥不在今天早上舉行,明天還是會舉行的。
她緊咬住下嘴唇,不使自已叫出聲來。
仲裁人準備好了,他讓兩個決鬥者背對背站着,
“走十步。”安東妮亞聽到他說,而且開始計數。
“一、二、三……”
公爵比伯爵要高,他慢慢地前進着,那份威嚴,使安東妮亞覺得非常驕傲。
他有一種雄偉的氣質,她想,使他超乎一切污穢而粗俗的事物之上,使他成為—個有榮譽感的人,以及狩獵專家。
“八、九、十!”
安東妮亞屏住氣息。
公爵和伯爵各據一方,對面站着,取下左臂上的法式手槍,高舉到肩膀,然後對準目標。
“開槍!”
仲裁人下了命令,公爵絕妙的槍法使子彈只擦過伯爵手臂的外圍,外套上現出一小塊深紅色。
公爵的助手走上前。
“榮譽獲得補償了!”他們宣佈。
公爵垂下了手臂。
“離我的還差得遠呢!”伯爵殘忍地說。
然後他開槍了!
他的槍聲發出了反響,安東妮亞發現公爵雙臂垂下以後,就完全放鬆警戒,整個身子全轉向了伯爵。
她正想着子彈失蹤了,忽然看見公爵倒下去,她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窒息的叫喊,狂奔向他。
在到達他身旁的那一刻,她確信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