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祝你健康,艾索爾!”

這已經是坐在晚餐桌前的男土們第三、或第四次舉杯祝福公爵身體健康,他覺得其中有些人喝得有點神智不清了。

晚餐豐盛得沒話說。鄧卡斯特花園裏,大廚師在嚮應邀參加公爵婚禮的親戚們,顯示他的好手藝,想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公爵知道,大多數人來這一趟的原因,不僅是對他終於要結婚生子感到安慰,而且還懷着好奇的心理。

他們都沒有見過安東妮亞——很多人建議。說他應該帶她到倫敦,在歡迎會、晚餐宴席甚至舞會中,把她介紹給整個家族,可是公爵一直沒有反應。

“明天夠他們談的了。”他想。

結婚的事造成他心裏沉重的負擔,所以,公爵找了個借口搪塞坐在他身邊的一位堂親,就走出了餐廳,晚宴中大多數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離去。

他穿過大理石建造、凹處飾有第一流雕刻的寬廣大廳,沒有注意成排的殷勤馬夫,逕自走下前面的階梯。到了屋前的車道上,他並沒有走到花園裏,卻轉向了馬廄。

時間比他想像的要晚,太陽已經西沉,天色微暗,整棟房子看起來就象童話故事裏的宮殿一樣。

公爵預定到達鄧卡斯特花園的時間本來早得多,他甚至還吩咐葛拉漢先生通知埃威斯,說他會在晚餐前到馬場去騎馬。

他打算這麼做,是因為賽馬的淡季快過去了,他希望從現在起,專心一志地準備越野障礙賽。

因此他吩咐埃威斯,在馬場和旁邊那塊新近從藍斯福伯爵那兒得來的土地上,照着全國越野障礙賽的標準,設立障礙藩籬。

這是他多年來一直計劃要做的事,現在既然成功了,他覺得自己面臨了一大挑戰——看看自己是否能好好地訓練馬兒,使它們在比賽中獨佔鰲頭。

全國越野障礙賽從一八三九年開始舉辦,每年三月最後的一個星期比賽,越野障礙賽本來只是利用鄉間天然的障礙來比賽,而獲勝的獎品也沒有什麼價值。

全國越野障礙——利物浦越野障礙賽——所以突然出名,是因為它是第一個頒發優勝獎金的越野障礙馬賽。

一八三九年,它的優勝獎金是一千兩百鎊。

比賽全長四里,在凹凸不平的鄉間舉行,一共要越過二十九個障礙,第一圈有十五個,第二圈有十四個。

前年——一八六八年,一匹叫“地主”的,六十吋高的馬獲得優勝,今年,它又在萬人矚目的場面中脫穎而出,公爵下定決心,一八七一年,他的馬一定要得到冠軍!

他買了一匹叫“黑武士”的馬,覺得這匹馬或許正合乎他的要求,它的外表很特殊,而且據說一直表現良好,不過,他要親自測驗它。

可惜他的計劃報銷了,因為侯爵夫人用盡了辦法,留住他。

象所有女人一樣,她說服他結婚,現在,想到他明天以後就不再是自由之身,又感到無比的痛苦和懊悔。

“教我怎麼忍受你和別人去度蜜月啊,艾索爾!”她說,“你又怎麼受得了離開英國,而且離開我三個星期,甚至更久呢?”

“我會想念你,克拉瑞絲,你知道的。”公爵自動地說,他知道侯爵夫人就是在等他說這句話。

“你要答應我——在巴黎,每一分、每一刻你都要想着我!”

她的雙臂環繞着他的脖子,說,“我顧慮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去年花了你很多時間和金錢的那些迷人的外國美女。”

公爵根本來不及反駁,侯爵夫人的唇已經熱烈地迎上來,這一刻,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語了。

等到公爵好不容易脫身回到鄧卡斯特花園,時候已經很晚了,晚餐不得不挪后一個鐘頭。

時間剛夠他沐浴、更衣,然後多得數不清的親戚走進華麗大廳,公爵一一向他們致意。

公爵低頭看着桌子,心裏想,這真是漂亮的一群。

他的姨母、姑母、堂兄妹、表兄妹、還有祖母,無論年紀多大,即使穿着不算華麗,卻也都是氣派高雅的。

“教養是從內在表現出來的。”他這樣認為。他想,如果他要結婚,他的妻子也應該出身於門當戶對的古老家族。

而安東妮亞卻只是一個無法符合這個條件的女孩子。事實上,他們的婚事雖然決定,他對她卻並不重視,也不甚了解。

公爵無法忍受為他們兩個舉辦的數不清的宴會,也受不了在宴會上永無休止地被雙方親友看來看去,所以他堅持婚禮舉行的時間要比他未來丈母娘所想像的更快。

反正他有個借口——大家到了七月都要離開倫敦。

另一方面,為了經濟上的原因,伯爵決定讓他們在當地教堂結婚,而大多數的賓客,也可以很方便的從倫敦來參加典禮。

“我說啊,這真是慌忙得不象樣了!”伯爵夫人表示。

“不過至少讓我有了個好借口,可以只替你辦一點嫁妝。你未來的丈夫有錢,你要什麼他都可以買給你,所以我們家這點錢,最好是花在費里西蒂身上。”

她的母親一直不高興,安東妮亞知道她無法接受公爵竟然要娶安東妮亞,而不娶費里西蒂的事實。

“我真不懂!”伯爵夫人一再說。

最後,她終於為這件使他們夫婦困惑的事找了一個答案,那就是,“安東妮亞的騎術太高明了。”

“顯然,他聽混了她向來在打獵時總是一馬當先的事。”伯爵說。

“費里西蒂騎得也很好啊!”伯爵夫人說,她還是象往常一樣,總是讚揚她的大女兒。

“不象安東妮亞那麼好!”伯爵反駁道。

安東妮亞想,在籌備婚禮的這幾個禮拜中,每一次當她的母親說話或是注視她的時候,就會很明顯地表現出對她的憎惡。

母親從不掩飾對費里西蒂的寵愛,對她,卻是漠不關心。而現在,安東妮亞想,這種全然的冷漠裏,又加入了一些很強烈、很傷人的感覺。

對此,她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因為對這件婚事,費里西蒂再三地向她表示心裏的感激,而且反覆告訴她——哈瑞和她這一輩子都會衷心祝福她!

“哈瑞決定,等你一結婚,他就向爸爸提親。”費里西蒂說。

“最好是等我度蜜月回來再說。”安東妮亞勸阻着。

“那時候,我會想辦法說服公爵,讓他在爸媽面前替哈瑞說說好話,這樣,說不定會使他們對他另眼看待。”

“你想公爵會這麼做嗎?”費里西蒂問,“如果他肯,那爸爸一定認為哈瑞很適合做我的丈夫。”

“至少我可以試一試。”安東妮亞回答。

她心裏在想,公爵會不會為她做她所盼望的事呢?會不會再為了費里西蒂的事而伸出援手呢?

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沒有機會再接近公爵。公爵認為見面的次數少,或許會使自己心中的壓力減輕。

事實上,公爵的時間都被侯爵夫人佔滿了。

她已經被任命為皇室的侍女,為了感謝他實現她的心愿,在他們親近的時候,她變得比以前更挑逗,更熱情如火。

他有時候覺得很奇怪——一個看起來象天使般的女人,在做愛時怎麼會變成一頭兇惡的老虎?

在走過馬廄的石拱門時,公爵心裏想的,仍是侯爵夫人。

他發現馬廄里靜悄悄的,知道那些小馬夫都休息了。

此刻,他真希望自己一回來的時候就到這兒來,向埃威斯解釋為什麼他沒有按照預定計劃,來試試新的馬場。

他知道埃威斯會失望的。

他一直希望公爵能參加越野障礙賽,所以他們有很多事要討論,而且在參與新賽程前,還得買進很多的馬匹。

“我來得太晚,”公爵告訴自己,“他一定睡了。”

馬匹全都關進馬房裏過夜。

他正在想是不是該去看看“黑武士”,突然聽到遠遠那頭傳來馬蹄聲。

馬廄很寬廣,黑暗裏看不清楚,他只能聽出有兩個人騎着馬,進了馬廄,到盡頭的馬房去了。

公爵很奇怪是誰這麼晚還待在外面,他告訴自己,或許是埃威斯在對新設的障礙做最後的巡禮,而且希望他也在場呢!

他繼續向前走,靠近一點的時候,他聽到埃威斯在說話,而另一個他也熟悉的聲音在回答着。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埃威斯,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事!”

“你騎得太棒了,我的小姐!”埃威斯回答,“可是你很清楚,你不該騎這匹沒有試騎過的馬,去跳那些障礙的!”

“但是它輕盈得象只鳥!”安東妮亞堅持道,“在深溝那兒,它只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拉長了身子跳過去。我敢發誓,它的蹄上連一滴水也沒沾到!”

“我相信,小姐,不過那個障礙對女人來說,太大了!”

“對我不會!”安東妮亞驕傲地說。

“我不知道大人會怎麼說,我不知道!”

公爵在馬廄外靜靜地站着。

他知道埃威斯和安東妮亞在卸馬鞍。

這座獨立的馬廄里,有兩間並排的馬房。埃威斯正在按摩他的馬,一面從齒縫中發出口哨聲,公爵記得,這是他從孩童時期就聽到的聲音。

“我確信黑武土可能在全國越野障礙賽中獲勝。”安東妮亞說著,“你必須告訴公爵。”

“我怎麼把它是跳越障礙能手這件事,向大人解釋呢?”埃威斯問。

“他該在這兒親眼看見的。”安東妮亞回答,“我們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他都沒來。”

“是啊,小姐。”

安東妮亞輕嘆一聲。

“哦!埃威斯,我真希望明天不要離開這兒,我想繞着馬場一遍又一遍地騎,騎上個幾十遍!”

“你到國外會玩得很高興的,我的小姐。我聽說你要去法國,法國人也有些好馬的!”

“真的嗎?哦,是的,他們一定有啊!如果公爵大人肯帶我去看賽馬,我就可以看到了!”

她又嘆息了。

“不過在我回來之前,我還是會一天天數着日子,盼望再騎黑武士。”

“小姐,我只希望大人不認為它對你來說太高壯了。”

“你知道它不會,”安東妮亞回答,“我認為沒有我不能控制的馬。”

“這是真話,我的小姐。正如我一向告訴你的,你對動物真有一套。這是與生俱來的,那些人啊想都別想!”

靜默了一會兒,埃威斯又繼續透過齒縫吹他的口哨。公爵發現,安東妮亞也在替她的馬按摩。

“諾瑟侯爵夫人的騎術怎麼樣?”她用很低的聲音問着。

“她只是那種在公園裏騎騎馬的人,我的小姐!”埃威斯輕蔑地回答,“不過她對她的馬很殘酷。”

“這話怎麼說?”安東妮亞問。

“今天有個諾瑟府里的馬夫到這裏來,問我糊葯該怎麼用。”

“你是說,她用馬刺踢傷了她的馬?”安東妮亞問。

“恐怕是的,我的小姐,而且據那個馬夫告訴我,傷得還相當重呢!”

“這些時髦的女人怎麼能這麼殘酷……這麼無情?”安東妮亞憤怒地問,“她們只不過是騎着馬,在公園裏作平常的小跑,根本沒有理由要用馬刺的,尤其是前瑞有五齒的那種,除非這樣能帶給她們樂趣。”

埃威斯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安東妮亞又繼續說,聲音里仍含着氣憤,“你記不記得兩年前待在這兒的羅莎琳·萊克是怎麼對待馬兒的?”

“當然記得,我的小姐。我們兩個費盡心力,照顧被她弄傷的馬。”

“我一直忘不了這件事。”安東妮亞說。

“我也是啊,我的小姐。”埃威斯說,“當時你真是幫了大忙。那些馬受了虐待,既驚恐又緊張,我又要忙着弄糊葯,只有你才能讓它們鎮定下來。”

“我那時就在懷疑,現在也一樣,”安東妮亞深思地說,“究竟是什麼原因,使那類柔弱而矯飾的女人在騎馬時,變得那麼冷酷?”

“也許是一種權力欲吧,小姐。有些女人怨恨男人的優越,就拿不能反抗、不能回嘴的畜牲來發泄!”

“我想你說得對,埃威斯。我憎惡她們這種殘酷的行為!我向你發誓——無論誰告訴我,那是訓練馬匹的基本要件,無論那有多時髦,我都決不會用馬刺。”

她熱烈而激動地說。公爵轉身折回屋裏去。

途中,他心裏想的不是侯爵夫人,而是安東妮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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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背後吊著兩塊馬蹄鐵,兩隻舊靴子,車頂上沾滿了米粒,沿途不斷地掉落下來。

公爵靠回座椅,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解脫,想着,終於都過去了!

該請的客人太多了,而伯爵卻無力招待他們,即使是限定只宴請親戚,藍斯福城堡里的餐廳也不夠大,所以,他們免除了冗長的結婚喜宴。

在教堂儀式之後,只有一個招待會,這樣,公爵和他的新娘就可以先一小時溜走。

早晨起床后,他的情緒一直很低落,雖然他打破了自己的規律,喝了點酒,卻仍無法驅除心頭這份消沉。

白蘭地酒雖好,卻減輕不了被迫做事的不快,以及對未來的憂慮。

他進入村裏的教堂,發現裏面擠滿了人,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他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逃出這場他所謂的“嘲弄的婚姻”。

克拉瑞絲的出現,更激起他對整個事情的惱怒。當他在男儐相的陪同下走出休息室時,竟然發現她在第四排的座位上向他微笑,那時,他告訴自己,他真想把她勒死!

她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愛,他想,她竟然參加他的婚禮,真是太無情了。

可是,她也算是附近的鄰居,如果拒絕了伯爵的邀請,可能會引起別人的議論。

她的出現使他不舒服,他憎恨這種感覺,正如他怨恨所有這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教堂的末端起了一陣騷動,男儐相向他耳語道,“新娘到了!至少她沒有讓你久等!”

安東妮亞準時的原因,公爵嘲弄地告訴自己,並不是顧慮到他的感覺,而是不願使送她到教堂的馬兒,在這麼熱的天氣里久等。

看到費里西蒂,他不禁自問,如果他娶的是克拉瑞絲原先替他選定的這個女孩,而不是她那個平凡卻很愛馬的妹妹,是不是比較明智?

費里西蒂穿着和她眼睛很相稱的淡藍色伴娘禮服,捧着一束粉紅的玫瑰,金髮上戴着同樣粉紅的花冠,看起來很漂亮。

她那種白裏透紅的美,正是侯爵夫人的縮影。

費里西蒂向他行禮,起身時,用柔和而且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

“謝謝你!公爵閣下一定了解我是多麼、多麼地感激。”

公爵生氣地問自己,其他男人,處在他的地位,有他這樣的聲譽,會讓一個漂亮女孩因為他沒有娶她,而向他致謝嗎?

他很快瞥了一眼正挽着父親手臂走上過道的安東妮亞,再一次告訴自己,他做錯了。

安東妮亞的臉上有一層毛織花邊面紗,很難看清楚她長得什麼樣子。

兩個幼童很不情願似的,拉着她結婚禮服後面長長的衣裙,被他們的保姆推着往前走。

後面,就是當伴娘的費里西蒂。

儀式由聖阿本斯的主教,還有當地的教區牧師主持。主教發表了一篇令人厭煩的演說,公爵根本不聽他說什麼。

然後駕車去城堡。村中紮起了凱旋門,兒童們把小小的花束拋入敞篷的馬車裏。

城堡里擠了一大堆人,似乎比教堂里更熱,更令人窒息。

到了安東妮亞上樓換衣服的時候,公爵覺得,如果要他再等久一點,他就要一個人離開了。

幸好——公爵相信她一定是又想到在等着她的馬了——安東妮亞的動作,比在這種情況下的大多數女人要快得多。

現在他們終於逃脫了,公爵滿意地想。他一邊拍去外衣上的米粒,一邊覺得這個向新郎灑米粒,代表繁衍和豐饒的異教習俗,早該揚棄了。

“我聽到那些馬蹄鐵和靴子在後面卡嗒、卡嗒響,你想我們是不是該停下來,叫馬車夫把那些東西丟掉?”安東妮亞問。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公爵回答,“我已經吩咐把我的小馬車準備好,等我們出了村子,快到交叉路的時候就換乘小馬車,這樣也許不合常規,但很快就會到倫敦,”

“那比關在這裏面幾小時有趣得多。”安東妮亞歡呼着,“你真聰明,居然想得到這—點!”

她讚美的聲音,使他整個早晨的煩躁緩和了些。

他們沉默地前進,然後馬車停了,安東妮亞迫不及待地跳下來,奔向正在等他們的小馬車。

公爵注意到,她一一問候負責管理的馬夫,稱呼他們的名字,然後輕拍那四匹非常相似的栗色馬。

她和馬講話,它們也用鼻子摩擦她,公爵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是他以前不曾見過的。

“我真高興烏法斯能送我到倫敦去,”她跟埃威斯說,“我一直很喜愛它。”

“是的,我的小姐。”埃威斯有點遲疑地回答。

他對安東妮亞當著公爵的面跟他說話而感到不安,同時,他也怕公爵對她知道這麼多關於他的馬的事情覺得奇怪。

“我想我們該上路了!”公爵插進來說,“客人快離開你父親的城堡了,如果看見我們半途換交通工具,他們又要議論紛紛啦。”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順從地同意了。

僕役扶她上車,一個馬夫跳上。公爵驅馬前進,四個騎馬侍從分騎兩側,讓塵土上留下清楚的痕迹。

“真刺激!”安東妮亞說,“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駕着小馬車載我!還以為要等到我們度蜜月回來后,才有機會了呢!”

公爵望了她一眼,發現在她薄薄的連身裙外,那件緞子短外套,比她以前穿的任何衣服都要適合她。

她的帽子也很時髦,上面裝飾着小小的鴕鳥羽毛,他覺得,如果不拿她姐姐來跟她比,她還是有她吸引人的地方,只不過,要他慢慢去發掘。

他又發現,這一路上,她並沒有喋喋不止。

事實上,她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馬上。往倫敦的途中,空氣新鮮,天氣也不如想像中那麼熱,使公爵原先的煩躁和拘束感減少了很多。

蜜月的第一晚,他們住在鄧卡斯特府邸。晚餐后,公爵感到很愉快,甚至覺得心境祥和,與世無爭。

他發覺自己很樂意在進餐時,向她解釋自己對固伍德賽馬的計劃,這場賽馬將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舉行。

同時,他也對她所知道的事感到驚訝,她不但知道他在過去五年買進的馬匹,還有他把繼承自父親的種馬加以改良,而且對反對賽馬場的人們養馬的情形也非常清楚。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他問道。她剛剛指出,他把杜比爵士一匹牝馬的血統說錯了,經過短暫的爭執后,他發現她是對的。

“我看報導賽馬的報紙,”安東妮亞微笑着回答,“爸爸要是知道,一定嚇壞了。因為那些報紙裏面,還有各式各樣的犯罪報導,對政治、社會名人的諷刺及中傷。”

公爵很清楚她看的是哪些報紙,那絕不適合年輕女孩子看。

不過,他對安東妮亞說的話太有興趣了,所以沒有理會這一點。

他們從餐廳走進圖書室,雖然公爵建議到樓上的客廳去坐。

“我知道這是你喜愛的房間,”安東妮亞說,“就讓我們在這兒坐坐吧!”

“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想看看我的書。”公爵說。

“等你一有空,”安東妮亞回答,“我要你帶領我看你這兒所有的珍寶,據說跟鄧卡斯特花園裏的一樣好。”

“你對它們知道得比我還要多,真讓我不舒服。”公爵說。

安東妮亞沒有答話。

他的唇邊帶着一抹朦朧的、有興趣的微笑,望着四下打量的她,他知道,此刻她對周遭的事物比對他有興趣得多。

她似乎了解他心中所想的,灰綠色的大眼睛突然注視着他,他有一種預感,覺得她有很重要的話要說,“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你。”她說。

此刻她的聲調和先前大不相同,整個晚上說話時帶有的那份興奮和快樂,似乎已消失了。

“什麼事?”他問。

他知道她正在推敲詞句,這時候,門開了,管家報告,“大人,諾瑟侯爵夫人到!”

驚愕了一會兒,公爵慢慢站起身來。

安東妮亞也站了起來。侯爵夫人帶着耀眼的美,全身閃耀着珠寶的光芒,就象聖誕樹上的仙女似的走向他們,長長的薄紗在她身後翻起波紋。

“我正要到默伯爾行宮參加一個宴會,”她說,“不過,我一定要先到這兒來,向你們表達我的衷心祝福。”

她的話里包括了安東妮亞,而那雙湛藍的眼睛卻牢牢盯着公爵,眼神中傳達的意思,只有他才能了解。

她伸出沒有戴手套的手,他將它舉到唇邊。

“你真是太好心了,”他說,“我和我的妻子,都很感謝你的祝福,即使是在這麼晚的時刻!”

侯爵夫人不可能聽不出他話里的斥責,可是她卻相當鎮定。

“很抱歉要麻煩你,安東妮亞,”她說,“我出來的時候忘了帶手帕,能不能請你借給我一條?”

“當然可以。”安東妮亞回答。

她走出圖書室,卻沒出大廳,她知道,那只是侯爵夫人把她支開的一個借口。

進了和圖書室緊鄰的一個房間,她關上門。

這是一個可以俯視花園的精緻客廳,安東妮亞突然覺得,公爵把圖書室當作他的特殊私室時也許就會把這間屋子分派給她。

她想,侯爵夫人對公爵的感情一定非常有把握,所以才在他的新婚之夜出現在他們面前。

雖然她對這類事知道不多,安東妮亞卻相信,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果在第一次和自己的妻子促膝談心的時候,突然被以前的情婦打斷了,是會使一個男人非常困窘的。

然後,她問自己,為什麼把侯爵夫人放到過去式里?

她表現得很明顯,等他們度蜜月回來,她和公爵還會繼續約會的。

安東妮亞在客廳里四處走動,看着桌上放的金鼻煙盒,以及另一張桌上擺設的塞佛爾瓷器。

她想,那藍色和白色的瓷器就象侯爵夫人,又輕嘆着告訴自己,竟沒有任何一件瓷器有一點象她。

這真是令人沮喪啊!她帶着沉思的神情注視着壁爐上放置的青銅器。這時,門開了,公爵走進房間。

“我得向你道歉,安東妮亞,”他說,“我們那位不速之客沒有權利那麼專橫地把你支開。”

“我了解她想……單獨見你,”安東妮亞回答,接着又用很低的聲音說,“她很……美,我明了你對她……的感情。”

公爵的語氣變得強硬。

“誰對你說了什麼?”

安東妮亞驚異地望着他。

“你指望我不知道你……愛侯爵夫人,而她也……愛你嗎?”她問,“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每個人?”公爵懷疑地問。

“不過,當然,”安東妮亞回答說,“我想大多數人都知道,你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女王命令你這麼做。”

公爵完全驚愕住了。

“這件事是怎麼傳開的?”他質問,“我真不能相信,這種私人隱秘的事情,除了當事人以外,還會有別人知道。”

“嗯,班迪頓上校告訴了爸爸。”安東妮亞回答,“而且我……我還從其他方面聽來。”

“誰告訴你的?”公爵粗魯地問。

“我想……我還是不要說的好。”安東妮亞答道。

“我堅持要你告訴我。”他說,“你既然說了這麼多,剩下的我也要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安東妮亞猶豫片刻,然後,似乎是他嚴厲的語氣和冰冷的目光使她屈服了,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侯爵夫人侍女的女僕,是邁立許太太媳婦的妹妹,她嫁給了你的一個馬夫。”

“我的上帝!”

公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照你所說的,”過了一會兒,他問,“所有鄧卡斯特花園裏的僕人都知道羅?”

“並不是全部。”安東妮亞回答說,“不過他們一向都很清楚你所做的事,他們也和那些在媽媽的客廳里談論的夫人們一樣地談論着,不同的是,他們絕對沒有惡意!”

公爵用詢問的眼光看着她,她解釋道,“你雇的僕人都以你為榮!他們把你視為‘劍客,貴族、武士、風流人物’等的混合化身。他們傳頌愛情故事,正如傳頌你在賽馬場上的成就一樣。他們覺得你有龐大的產業,當然有資格成為一個成功的情人。”

安東妮亞停下來,而公爵卻顯然沒有什麼話要說,所以她又接下去,“媽媽的朋友卻完全不同了。她們是以此……取樂。她們談論每一個人的私隱……但是因為你是重要人物,所做的刺激事又比別人多得多,所以很自然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成為她們談論、取樂的有趣新聞!”

“你真令我驚愕!”公爵大聲說。

“我想,因為你是那麼有……吸引力,又那麼……重要,”隔了一會兒,安東妮亞說,“你一定料想得到人們會對你有興趣,而且,我認為我……了解那些你愛過的……美麗的貴婦人。”

“你了解什麼?”公爵問。

安東妮亞從他的語氣中,應該警覺到他生氣了,可是她太專心於自己的念頭,竟然不曾注意到。

“最初,我無法了解,”她回答,“為什麼你的生活中要有那麼多女人?後來,我想,或許這就象擁有一個……馬廄的人,不會只想要一匹馬,無論那匹馬有多好,有多……傑出,一個廣大的天地中,需要許多純種駿馬活躍其中!也許,這也是一種競賽,她們全都嘗試着想搶先到達終點線,優勝獎品則是你的心!”

她很自信地說著,因為,這是她曾告訴自己的。

“我真不能相信,任何我所認識的女人會說出這麼粗俗又沒有教養的話!”公爵憤怒地大叫。

他並沒有把聲調提高,可是語氣卻冷峻得象根鞭子。

一下子,安東妮亞靜默了,公爵直直瞪着她。

然後,她小小的臉整個漲紅了,他看見她在戰慄!

她轉過身站在桌前,低頭看着桌上的鼻煙盒。

她那纖小的身子給他一種莫名的感覺,他發現她還很年輕而且容易受傷害。他覺得自己竟然這樣攻擊一個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我很抱歉,安東妮亞,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的。”過了一陣,他說。

她沒有回答,他感覺她正努力地剋制自己的眼淚。

“你告訴我的話,讓我完全驚愕住了,”公爵接著說,“我剛才不應該那麼粗魯的。我請求你,安東妮亞,原諒我!”

“我……我很……抱歉。”安東妮亞輕聲說。

“請你轉過身來好嗎?”公爵請求道,“我不能向著你的背道歉啊!”

過了好一會兒,他以為她拒絕了他的請求,然後她轉身對着他。他看到她眼中仍然帶着受傷的神情,使他覺得很慚愧。

“來,坐下,安東妮亞。”他對她說,“我要和你說話。”

她走了過去。他發現自己竟覺得她象匹小馬,帶點不穩定,缺乏自信、輕易就相信任何人,等到受了教訓,才發現並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信任的。

安東妮亞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公爵想,她那灰綠色的眼睛比他所認識的任何女人要更富表情。

在公爵開口前,安東妮亞結結巴巴地說,

“因為我……從來沒有和……象你這樣的人……獨處,所以我想到什麼……就毫不思索地……說出來。我真是……太愚蠢了,下次我會小心的。”

她是那麼羞愧,又是那麼低聲下氣,因此更令人覺得她易受傷害。

“該道歉的是我,安東妮亞。”公爵堅持道,“我要你永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希望你對我坦率。如果我們想維繫我們的婚姻,我想,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彼此絕不能欺騙和虛偽,你同意嗎?”

安東妮亞望着地上,她的睫毛在雙頰陪襯下,顯得非常烏黑。

“我……可能會……說出……你不希望聽的話。”

“我希望聽你感興趣的每一件事,任何事。”公爵說,“我也希望能知道事實。剛才為了你說的那些話,我對你謾罵,那是我的過錯。我只能借口說,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沒有結過婚!”

他微笑的樣子,即使是比安東妮亞更成熟的女人也無法抗拒。

“我……是不是,”安東妮亞過了一會兒問道,“不該談到……你愛過……的女人?”

“你並沒有錯,”公爵回答,“不過或許是有些不尋常。無論如何,我寧願你把所想的說出來,也不希望你留在心裏。”

她仰頭望着他,他又再一次想起受到打擊的小馬,想再接近些,卻又不敢的那種神情。

“我還要請你千萬不要變得象我奶媽說的‘喋喋不休’,那是最糟糕的,對這種情緒,我簡直反感透頂!”

安東妮亞對他微微一笑,“我會儘力避免的。”

“我想,在我們被打斷了一會兒之前,你正準備對我說些什麼,”公爵表示,“你現在告訴我是什麼事,好嗎?”

他一面說著,發現她的雙頰又紅了,“我……我想這或許會……使你生氣。”

“如果我答應不生氣,而只靜靜地、審慎地思考你對我說的每一件事情,”公爵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安東妮亞把頭轉向旁邊,盯着空壁爐。

公爵第一次注意到,她有小而挺直的鼻子,堅實的下巴,曲線優美的嘴唇。

這只是一個飛逝而過的印象,安東妮亞很快又把視線轉回望着他。

“我是……想請你……幫個忙。”她低聲說。

公爵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坦白地說出來了。

“我想你會認為我……很無知,”她接下去,“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在一男一女……結婚之後,究竟……是怎麼……生出孩子來的?我猜想,也許是因為他們……睡在一起。”

她很緊張地瞥了公爵一眼,然後又把視線轉開了。

“我想,”她用很微弱的聲音繼續說,“既然你……和別人……相戀着,而且我們……又不夠了解,我想請求你……在我們……有孩子之前,先……等一陣子。”

她說完話,聲音隱入沉寂時,安東妮亞將手指緊握在一起,屏住呼吸。

公爵站起身來,背靠着壁爐架。

“我很高興你有足夠的勇氣把你想的告訴我,安東妮亞。”

隔了一會兒,她說,“你……不生氣?”

“不,當然不!”他回答,“我覺得在這個情況下,你能把心裏的想法提出來,這是很明智的。”

他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接下去,“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侯爵夫人的交往,竟然是鄉間大家都曉得的事,甚至傳進你的耳朵。”

“或許……我不該……告訴你。”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了,”公爵說,“我也很高興,我們的共同生活能在一個穩固的基礎上開始。安東妮亞,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安東妮亞問。

“你絕不能對我隱瞞任何秘密,”公爵回答,“凡是重要的事,都不能作任何程度的保留。無論有多困難,我覺得我們都可以說出來共同討論,即使是最難處理的問題,我們也能找出解決的辦法。”

他再度向她微笑,看見她眼中掠過一絲不安,他又繼續說,“我認為你的建議很明智,我同意在我們做象建立家庭那樣基本而重要的事情之前,彼此應該多深入了解對方。”

他看見安東妮亞似乎很困惑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問,“有什麼事使你覺得困擾?”

她望着他,他知道她正在想她該不該把想法說出來。她說,“我告訴過你,我很無知……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當你和我……睡在一起,我們會……有孩子,可是你和其他……女人,象……侯爵夫人,睡在一起,她們為什麼就……不會有?”

公爵禁不住想,這真是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尋常的談話。他很小心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想保留到我們認識比較深的時侯再回答。請讓我把今晚難以答覆的問題,留到將來再解釋,好嗎?”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說,“謝謝你這麼……親切,而且沒有對我生氣。”

“我會試着永遠不再對你生氣,”公爵說,“不過,我和你一樣,也常會不加思索就說了出來。”

“這樣說話……容易得多,”安東妮亞說,“而且我覺得,如果每個人在說話前都要考慮一番,只會造成許多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這是真話。”公爵微笑着,“好了,明早我們要動身去巴黎,我建議,安東妮亞,你現在該去睡了,今天忙了一整天,你一定疲倦了,而且,昨天越過了那些障礙,也夠你累的了!”

安東妮亞呆愣了,然後,她用惶恐的聲音問,“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我聽到了。”公爵說,“我簡直難以相信。那些障礙,如果埃威斯做得很正確,應該和全國越野障礙賽一樣高!”

“那是你的新馬,”安東妮亞說,“我去騎它,實在是……太放肆了……可是我們等你等到天快黑了,你……都沒有來。”

“那是我的損失,”公爵說,“你忘了嗎,安東妮亞?我的馬現在也是你的了!我記得很清楚,在結婚儀式中,我說過,‘我將我所有的財產賦予你’。”

安東妮亞的眼中閃着明亮的光芒,“如果我能……和你共同……擁有它們,我會非常……非常感激,而且感到非常……榮幸。”她過了一會兒說。

“那麼就讓我們共享它們吧。”公爵回答,“就象我們共享我們的思想,或許等我們彼此認識得更深以後,還可以共享我們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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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鴨變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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