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公爵正在吃他豐盛的早餐,管事走到他身邊,恭敬地說,“對不起,打擾您了,大人。安東妮亞·溫翰小姐求見。”

公爵很吃驚,認為他一定是弄錯了。

“安東妮亞·溫翰小姐?”他問。

“是的,大人。”

“這個時候?”

“是的,大人。”

公爵看起來更驚訝了,“她是一個人來的?”

“是的,大人。有個陪她來的侍女,正等在大廳上。我把小姐領到圖書室去了。”

公爵放下刀叉,把咖啡送到唇邊。

早餐的時候,他總是吃得很多,因為他相信這對自己的,健康很重要,同時只喝咖啡,不喝其他任何飲料。而且不論前一晚如何盡情喝酒,在早上,他絕不碰酒。

他也一向早起。這些全是他的規則,他的生活都是按照他為自己訂下的規則,計劃進行的。

住倫敦時,在海德公園騎馬道還沒有擠滿去聊天的名門閨秀,和去炫耀自己的馬的馴馬師之前,他已經騎完了。

即使對他再怎麼頑固糾纏的女人,也從來沒有在早晨七點半來拜訪過他。

喝完咖啡,他向支在面前的銀表看了一眼,心裏揣測着清早造訪的用意何在。

藍斯福伯爵的女兒怎麼可能不知道——一位淑女去拜訪一位單身官員,是很不尋常,而且該受責備的!

同時他很氣惱地想,她這一來,就把他騎馬的時間給耽誤了。

他吩咐馬夫準備的種馬,在前門等着了,時間如果一耽擱,小馬夫就很難拉得住馬。

所以當他走進圖書室的時候,面上帶着意味深長而又不甚歡迎的表情。

他剛進門,一個小小的身影從窗前轉了過來。第一眼,他就明白這個女孩來看他的目的,不是象他所想的那樣。

他記得侯爵夫人形容過她有一頭金髮,碧藍的跟睛。

她不是說,這樣的女孩是當公爵夫人的最佳人選,而且和鄧卡斯特家的珠寶最相稱嗎?

回憶那天的談話,他突然想起,侯爵夫人說她為他選的女孩,叫費里西蒂。

公爵注視着安東妮亞,覺得對她的印象並不好。

因為她的穿着很糟糕,一件完全不合身而且褪了色的藍色軋別丁料長裙,帽子小而且沒有整理,象件廉價的裝飾品,把她大部分的頭髮都遮蔽住了。

她抬起頭來望着他,尖尖的臉上有一雙很大的眼睛。他看得出她非常緊張。

“我希望您……能原諒我這麼……一大清早就來拜訪。”

“我們這種認識的方法,的確很新奇。”公爵回答。

“我想,今天下午我要會見的是你姐姐,對嗎?”

“是的,”安東妮亞回答,“是我姐姐費里西蒂。”

“那我沒有把名字弄錯。”

然後公爵做了個手勢,說,“請坐,安東妮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對你這次意外造訪,我有什麼可效勞的地方?”

安東妮亞在一張舒適的沙發邊坐下,大眼睛看着主人。

他比在狩獵場騎馬的時候更好看得多,她想。此刻,他們相距這麼近,她終於發現那些畫家在替他畫像的時候,究竟忽略了他哪一點。

那是一種嘲諷的神情,或許,還帶些無賴和譏誚。畫家們竟相爭畫他輪廓分明的面貌、寬闊的額頭和深凹的眼睛,卻遺漏了他這一點。

“他比他們畫的要更吸引人得多。”安東妮亞告訴自己。

公爵坐在她對面的一張安樂椅上,兩腳交叉着。她看到他擦得很仔細的馬靴,心裏在考慮,如果問他那有什麼用途,會不會太不禮貌,太唐突?

然後她想起埃威斯可以替她問這個問題,就決定下次到鄧卡斯特花園時,請他幫這個忙。

“我在等你回答,安東妮亞小姐。”公爵的聲調透着不耐煩。

“我……我想,”安東妮亞有點吞吞吐吐,“我希望您不會認為我這種推測太無禮,我想,今天下午您去看家父的時候,會向我姐姐求婚。”

公爵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是那麼打算的。”

“您會不會很介意……讓我來代替姐姐呢?”

公爵吃驚地坐直身子。隔了相當長的時候,他才弄清楚自己並沒有誤會她的意思,他回答,“我覺得你應該解釋清楚一點,我完全不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是很容易了解的,大人,”安東妮亞說,“我姐姐費里西蒂愛上了別人。”

公爵覺得自己突然鬆了一口氣。

“既然是這樣,你姐姐一定會拒絕我的求婚,那今天下午我去拜訪令尊,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他一面說,心裏一面告訴自己,這一下可自由了,如果侯爵夫人替他選的女孩不願嫁給他,那麼她也不能責怪他沒有按她的計劃進行。

“爸媽都很興奮地等待您的光臨,”安東妮亞回答。“而且他們也很熱切地盼望您能成為他們的女婿。”

“如果你姐姐不肯嫁我,我也不能娶她啊!”公爵的嘴角掛着一抹微笑。

“您以為她敢這麼跟您說嗎?”安東妮亞輕蔑地問。

“尤其是在爸媽一點也不知道她在談戀愛,而哈瑞又還不能跟我爸爸提的情形下。”

公爵注視着安東妮亞,她帶着些不安繼續說。

“您不會不知道,無論費里西蒂愛的是誰,她還是會被迫嫁給您的。”

“這簡直荒唐!”

公爵口裏雖然這麼說,心裏卻知道這個奇特的女孩所說的,無疑是事實。

他是社交圈裏盡人皆知全國最夠條件的單身漢,每個有女待字閨中的媽媽,都視他為最理想的女婿人選。

任何一個女孩,只要被他選為妻子,不管她私心中愛的是誰,不管她願不願意,都會被迫嫁給他。

所以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任何與費里西蒂·溫翰有關的反對意見。

他並沒有把她看成一個“人”來替她設想,只當她是一個滿足、順從的年輕女孩,對他竟然降低身份向她求婚,應該滿心感激,歡悅。

“我不象費里西蒂那麼漂亮,”安東妮亞打斷了他的沉思,“不過您並不很在意您的新娘長得怎麼樣,您只要她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而且為您生個繼承人。從這方面看,我想您會發現溫翰家兩姊妹,彼此是很相似的。”

公爵站了起來,“誰告訴你,我的妻子長得怎麼樣沒有關係?”他尖銳地問。

安東妮亞猶豫了一陣,他看得出她是在逐字逐句地推敲她要回答的話,“這是很明顯的,大人,不是嗎?您從沒見過費里西蒂,她也沒見過您,可是……您卻要向她求婚,而且,每個人都早就在說,說……您需要個繼承人。”

“我想這是我和年輕女孩談話里,最奇特的一次。”公爵說,“令尊知道你到這兒來嗎?”

“不,當然不知道!”安東妮亞回答,“媽媽以為我和侍女珍妮特去參加早晨的領聖餐式。家裏正為您今天下午的光臨忙着做準備,這是唯一可以讓我溜出來的借口。”

“你真的希望我對你特殊的提議很鄭重地考慮?”

“為什麼不呢?”安東妮亞反問,“費里西蒂為這件事哭了一整夜,快要把自己搞病了,我得想辦法幫她的忙,而且在我看來,我比她適合做您的妻子。”

公爵的嘴角泛起抑制不住的微笑,他問,“你怎麼這麼有把握?”

“我不會向您盤根問底,”安東妮亞回答,“而且當您在倫敦的時候,我會很快樂地待在鄉間。事實上,我會很滿足地待在鄧卡斯特花園。”

“你真的認為你會願意嫁我?”公爵問。

他的問題嚇得安東妮亞說出了真心話。

“假如我能騎您的馬,”她回答,“我會嫁給……”

她很快地制止了自己。

她本來要說,“嫁給魔鬼!”可是突然發現這樣說太粗魯,所以僵硬地改口說,“……嫁給它們的主人!”

公爵沒有忽略她話中的停頓和猶豫。

“聽你的口氣,好象知道我的馬。”他說,“我想,你既然住在隔壁,一定是看見過它們,是嗎?”

“我在狩獵場看過,”安東妮亞說,“它們真雄偉,真壯觀!尤其是‘紅撣子’,我認為您有了匹冠軍馬。”

“我也這麼認為,”公爵同意道,“不過當一匹馬還沒有在它第一場比賽中獲勝之前,誰也不敢斷言它在賽馬場上會有多快捷。”

“埃威斯對它很有信心,他說它至少會和它的父親一樣棒。”安東妮亞說。

公爵深思地看着她。

“我有一種感覺,安東妮亞小姐,你對我的馬的了解,比在邊界那兒遠望所能知道的,要仔細得多。”

安東妮亞發覺自己說溜了嘴,公爵看見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我……對馬……很有興趣。”她說話的聲音不太有力。

“尤其是我的!”公爵說,“因為你對它們太有興趣,所以才準備嫁給我!”

“並不盡然,”安東妮亞有點羞澀,“任何女孩如果能做您的妻子,都會感到莫大的榮幸,不過,大人,您必須承認,至少在會過面之前,很難確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匹馬,您在騎過它之前,也是不能妄下斷語的。”

她知道最後一句話太唐突,不過還是忍不住加了進去。

“而且當然,你對我的馬比對我知道得多羅!”公爵批評說。

她沒有漏掉他語氣里的嘲諷。

“我知道,您會認為我冒昧造訪,又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很奇怪的事。媽媽如果知道,一定要嚇壞了!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辦法救費里西蒂。”

安東妮亞發現自己這些話並不太討好,所以很快又加上,“如果她不是愛上了別人,我確信費里西蒂一定會和其他任何一位女孩一樣,對您的求婚感到很興奮、很快樂的。”

“如果照你所說,她情有所屬,”公爵說,“那我只有娶你了?”

“我真的會儘力做您的好太太,”安東妮亞嚴肅地說,“不僅因為對您的馬有十點了解,而且,我對鄧卡斯特花園以及它所包含的珍寶也很有興趣。勞瑞先生告訴過我關於您祖先的事,我能了解您為什麼那樣以他們為榮。”

公爵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安東妮亞又接著說,“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過我看過很多書。”

“毫無疑問,一定是我圖書室里的書,對吧?”公爵表示。

安東妮亞發覺他的感應力比她想像的更強。

“相當多,大人。”她老實地承認,然後又很快地說,“我希望您不會為借書給我的事跟勞瑞先生生氣。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知道我的家庭女教師不能教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

公爵沒開口,她又繼續下去,“因為我問過他很多問題,所以他常常把有關的書借給我。我都很小心地保管的!”安東妮亞擔心地望着公爵。

“我想我得嘉獎勞瑞先生增加了你的知識,”他過了一會兒說,“我常感嘆我那些書就那麼可悲地浪費在偌大的圖書室里,現在,很高興它們真能派上用場。”

安東妮亞鬆了一口氣,“謝謝您,大人。假使因為我這些話而給勞瑞先生帶來麻煩,我會很不安的。”

“你正在談你的教育情形。”公爵提醒她。

安東妮亞對他笑了一下,笑容使她蒼白的臉變得紅潤,“我對馬的了解,從您的書中得來的知識,還有能說法語,這恐怕就是我的全部內涵。”

“你沒有其他的才能嗎?”他問。

“沒有。我沒有時間去畫水彩畫,或者是刺繡。”她輕嘆一聲,“我想我表現得不太女性化,不過我出生的時候應該是個男孩!”

公爵揚起雙眉,安東妮亞解釋道,“爸爸一直想有個男孩,當時他認定我應該是,甚至命名我為安東尼。”

“我明白了,”公爵說,“所以為了彌補這個缺憾,你就成了個男性化的女孩。”

他說話時,一邊望着她頭上那頂不合適,戴法又不時髦的帽子。

他同時也打量她那件不合身的長裙,那本來是為費里西蒂做的,現在已經修改過了,改的技術卻不太高明。

他並不指望一個年輕女孩有象侯爵夫人那樣優雅、洒脫、飽經世故而令人滿意、無法抗拒的女人味。

可是在他模糊的感覺里,他要娶的那個女孩,至少也該是雪白無瑕,有一雙純潔而湛藍的大眼睛,金色的頭髮,看起來就象童年時,母親讀給他聽的畫冊上的天使。安東妮亞看來一點也不象他想像中的妻子。

好象看透了他心裏所想的,安東妮亞略帶緊張地說道,“如果穿上一件特別為我選的新衣,我相信我……會比現在好看。”

“你是說……”公爵只說了開頭。

“因為我是妹妹,大人!”安東妮亞不自覺地向他的困惑冷笑了。

公爵何嘗知道貧窮的滋味?她想,他何嘗了解拚命想使收支平衡,整天擔心哪裏有錢付源源而來的帳單的滋味?

他始終過着奢華的生活,他一直是個擁有龐大財產的有錢人,是一個值得誇耀的光榮頭銜的所有人。

“他怎麼可能了解,”她嚴厲地自問,“普通人在生活中必須忍耐些什麼?”

她突然感到很懊惱,而且被他的仔細查詢弄得有點畏縮,所以,安東妮亞站了起來。

“我想,大人,我該走了。”她說,“今天下午三點,家父會等着歡迎您。如果您覺得無法接受我做您的妻子,我會十分了解的。費里西蒂非常可愛,而且說不定到時候她會變得喜歡您。”

“你給我出了個難題,安東妮亞小姐。”公爵說,“我得在兩個年輕女孩間選擇,一個已經有了愛人,如果我娶了她而她又對愛情忠實,她就會恨我入骨,另一個則是對我的馬而不是對我這個人迷戀。”

他很譏諷地說著,安東妮亞立刻不加思索地反擊,“大人如果替自己找個對您很有興趣的太太,那會很不方便的。”

“這是什麼意思?”公爵質問題,聲音里出現一種先前沒有的冰冷味道。

“只有這種婚姻才是您想要的,大人——一種安排的婚姻!如此會給雙方帶來……利益,這樣最好,如果您有……其他的興趣,那麼您的妻子也該……有一些。”

兩個人都意味深長地沉默了。然後,公爵說,“你是選擇了我的馬,做你‘其他的興趣’?”

“是的!”安東妮亞說,她覺得他即使沒有生氣,也一定很懊惱她的這番話,她絕望地想,自己把這次見面給弄糟了,現在,他絕不會照她所期望的去做了。

她相信下午他去看伯爵的時候,一定是向費里西蒂求婚,而不會向她。

“我試過,但失敗了!”安東妮亞告訴她自己,“我再也無能為力。”

她很禮貌地彎膝行禮,起身時說,“我得謝謝您聽我說了這麼多。很抱歉,耽誤您騎馬的時間。”

“我會很審慎地考慮你所說的話,安東妮亞小姐,”公爵說,“而且無論我做了什麼樣的抉擇,我都希望今天下午能有榮幸再見到你。”

“這個,我可以向您保證,是不太可能的。”安東妮亞回答,“除非您要找我。”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他覺得她眼中閃爍着挑戰的光芒。

然後在他走到門旁之前,她已開門出去,匆忙地穿過大廳,走向侍女等候她的地方。

公爵帶着茫然的表情站着,注視管事把她們送出去,直到門關上。

“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語。

他知道——安東妮亞短暫的出現、她對他所說的話,比他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事,都令他吃驚。

“整個情況都不合理——完全不合理!”在騎向海德公園的路上,他這樣想。

他避開了一定會遇到熟人的騎馬道,在不太熱門的S字形人工池的另一端奔馳。

雖然經過一小時的運動,他自覺好過了些,可是卻仍然不能決定自己的未來。

在克拉瑞絲說服他,說費里西蒂·溫翰正是他要求的妻子的典型,而且哄他寫信給藍斯福伯爵的時候,每件事似乎都比較簡單。

他想,真的,他當時以為任何他要娶的女人,除了特殊的機會之外,都會心滿意足地住在鄉間。

侯爵夫人認為,如果他結了婚,那麼當他們兩人都在赫特福州時,要見面就比較容易了,可是他有種不對勁的感覺,他想,鄉間或許和倫敦一樣,有許多好事者愛刺探,愛饒舌。

此刻,他打算做的事情第一度對他當頭棒喝。他真的打算和一個他毫無興趣,而即使不干涉他的愛情事件,卻要把心頭難忍的重擔移轉到其他方面去的女人共度一生?

“我們會談些什麼呢?”他放慢了馬速,讓種馬用小跑步前進,一面自問着。

如果他娶了安東妮亞,他告訴自己,那麼談的一定是馬的事情。

他注意到當她談到馬時,眼中閃過的光芒和語氣中的興奮。

公爵並不習慣當他在場時,女士們卻對別的事物表示興趣。

假如她們的臉抬起來,那一定是她們注視他的時候!如果她們的聲音里充滿了激動和興奮,那也必定是因為他令她們興奮!

安東妮亞一點也不象想像中,他要為她冠上自己姓氏的那種女人。

可是卻有那麼一點難以解說的原因,使他忘不了她。

她的衣着很糟糕,不過至少她自己還知道這一點,而且她可能會把衣服穿到底,不會象其他女人那樣,把衣服穿個一兩次就丟了。

“整個事情簡直荒唐透頂!”公爵自語着,“我怎麼能娶一個大清早來看我,把自己推薦給我來代替她姐姐的女孩子?”

然後他又想,這並不比娶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孩特殊到哪裏去。

他發現自己和侯爵夫人一直認為,任何女孩能成為公爵夫人,都應該深感榮幸,卻從來沒有考慮到,她可能已經有了愛人而並不願意嫁給公爵。

“我要取消這件事,”公爵決定,“我要送信給伯爵,告訴他,我不能去拜訪他,而且也不想見他女兒了!”

即使在他這麼告訴自己的當兒,他也知道這樣會毫無道理又不可饒恕地傷害到伯爵,何況,他這麼做,怎麼向侯爵夫人解釋呢?

她一心一意想當皇室的侍女。公爵了解,女王暗示他該結婚,就等於是下了道命令,可不是說著玩的。

“該死的!”公爵大叫,“皇室沒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

其實他心裏很清楚,在他們這個社會上,皇室總是攪入個人的生活中。

白金漢宮常下達命令和約束,而威爾斯王子的密友,則經常要為他解決數不清的困難和麻煩。

公爵每次進默伯爾行宮和這位王位繼承人見面,總要絞盡腦汁替他解決些問題。

“你真是個好夥伴,艾索爾!我不敢想像沒有你的話,我該怎麼辦。”去年,王子說了幾十遍類似這樣的話語。

公爵知道,至少他贏得了王子的感激。

二月中,王子曾為了查理士·摩德爵士和妻子離婚的案件,被法庭傳喚。

王子寫給摩德夫人——她現在已經進了精神病院——的十二封信,被當庭宣讀出來。

雖然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王子也無意破壞別人的婚姻,卻仍然引起社會大眾的喧嘩和非難。

當時,公爵和王子大部分的朋友一樣,曾極力地為王子辯護。

他那時發誓無論是任何方法,只要能使自己不重蹈王子的覆轍,他都願意做。

可是要他結婚……!

他再度回到面臨的難題上。

漫長的兩夜,他輾轉床側,難以入眠,終於下決心寫信給藍斯福伯爵,以為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他知道該回家換衣服了,十一點,他還得到上院去開會,再不趕快,就來不及了。

突然,他覺得在沒有拿定主意之前,實在不願離開海德公園。

“我究竟該結婚,還是要想辦法跳出這場我自己製造的混亂?”他大聲問自己。

他的馬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一面加快了速度,等到公爵一踢馬刺,就飛馳而去了。

或許,這解決不了問題,至少讓他覺得好過了些——因為他正快速地前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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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怎麼樣?他怎麼說?”費里西蒂問。

安東妮亞及時在八點半趕回家吃早餐。

費里西蒂隔着桌子頻頻向她遞送探詢的眼光,而她卻無法回報鼓勵的笑容,她認定自己的努力失敗了。

伯爵夫婦在早餐桌上反覆討論着下午公爵來訪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商量到時候該怎麼進行,該說些什麼。

“你先一個人見公爵,愛德華。”伯爵夫人決定,“然後再叫我進去。現在我們要決定的是,我該把費里西蒂一起帶進去,還是等我先跟公爵談過了再說。”

安東妮亞已經聽他們爭論了好多遍,再也引不起她的注意。

她開始思考到底該怎麼跟費里西蒂說,憑空撩起她的希望是不公平的,明白告訴她,自己這趟並沒有成功,只會讓她痛哭流涕,這樣實在無濟於事。

此刻,走向費里西蒂卧室的途中,安東妮亞慢慢地說。

“說實話,費里西蒂,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你不知道?這話怎麼講?”費里西蒂狂亂地問,“他願意讓你代替我嫁給他嗎?如果他肯,一定會告訴你的啊!”

“他說他會考慮的。”

“他怎麼能要我?他怎麼能?”費里西蒂絕望地問,“你告訴他,我和別人相戀了嗎?”

“我說得很清楚,不過,他既然愛侯爵夫人,卻要娶別的女人,那麼這一點,他就不會在乎了!”

“既是這樣,他又怎麼會在乎娶的是你或我呢?”

“這點,我多少也跟他提過,”安東妮亞表示同意,“不過我沒有你這麼漂亮,費里西蒂!你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夫人應該很突出又很漂亮的。”

“你穿上那件舊的長裙,看起來一定很糟糕,”費里西蒂說,“老天爺,你為什麼要穿它?”

“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了,”安東妮亞乾脆地說,“你那件綠的簡直緊得可怕,那件粉紅色的,你在給我穿以前已經穿了好幾年,縫線都裂開了,我還沒時間補呢。”

“如果當時有時間的話,你就可以把我的一件新衣服拿去改了穿。”費里西蒂說。

“你想,如果那樣,媽媽會怎麼說?”安東妮亞問。

她知道姐姐心裏很苦惱,於是安慰地說。

“事情也許會順利解決的,費里西蒂。我們只能祈禱,希望公爵認為娶我比較好,因為我自願嫁給他,而你卻不願意。”

“我決不嫁給他!我寧願死!”費里西蒂戲劇性地說,“我屬於哈瑞……我永遠屬於他。我不能……也不會讓其他任何男人……碰我!”

“我想所有戀愛中的女人都會有這種想法。”安東妮亞似乎在跟自己說話,“可是,為什麼男人就不同了呢?他們好象能同時向兩、三個女人調情,卻不會覺得不安!”

“那不是愛!”費里西蒂說,“那是恐怖的事,哈瑞說,因為他愛我,他甚至可以永遠不看別的女人!在他的心裏,她們都不存在了!”

安東妮亞沒有答話,然後,費里西蒂突然擁住妹妹。

“噢,安東妮亞,幫助我,幫助我!”她哭着說,“我好恐懼、好害怕,我竟然要被迫嫁給那個恐怖的公爵,而且永遠見不到哈瑞了!”

“我相信一切會圓滿解決的。”安東妮亞安慰地說,但她的聲音卻是那麼的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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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鐘,公爵準時到達謙謝街二十九號,他象一般大人物在必要的場合時一樣,乘坐着簾幕緊密的馬車。

伯爵在伯爾桂維亞住宅區的謙謝街,有一棟小而便宜的住宅,從波克萊廣場到這兒,並不很遠。

馬車的窗格上繪着公爵的紋章,所有的裝備全是銀制的,見過的人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馬健壯雄偉。無可比擬。

公爵穿着合身得象手套的黑禮服,最新流行的條紋長褲,令人目眩。

烏黑頭髮上戴着卷邊的大禮帽。他的每一項穿着總透着幾分不經意,唯有教養甚好的英國紳士,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一個年老的管家隨侍公爵登上往二樓的旋轉樓梯,來到接待他的客廳。

伯爵夫婦曾經討論了很久,不知道在伯爵常坐的小書房裏接待公爵,是不是比較好?

可是伯爵夫人認為,這樣不能留給公爵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一定會注意到裏面的椅子破爛不堪。

客廳是伯爵夫人正式款待客人用的,所以略嫌呆板了些,不過,至少裏面還插着鮮花,是個挺舒適的地方。

“午安,閣下。”伯爵很坦率地說,“很高興見到你。我認識令尊大人,很不幸的,卻一直沒有這份榮幸能認識你。”

他的語調里透露出抑制不住的輕微怨恨。

“一直沒有邀請你到鄧卡斯特花園,是我最大的疏忽。”公爵回答,“不過你也一定了解,我很少待在住宅里。不是留在倫敦上院執行我的職責,就是發現蘭斯特州比赫特福州適合狩獵,而到那兒去了。”

“那兒的確很適合打獵,閣下。”伯爵同意他的說法,“不過有時候在你產業的南邊,還是有很好的機會。例如說,去年十二月在哈默葛林的森林裏,我們都玩得很愉快!”

“我聽說了。”公爵表示。

“我想,當時每個人都很痛快。”伯爵說,“很不幸,我的體重太重了,弄垮了第二匹馬,所以沒有參加。”

“那真遺憾!”公爵淡淡地說,“不過我敢說,你的女兒安東妮亞一定把當時的情形很生動地向你報告了。”

“安東妮亞?”伯爵很驚異地說,“嗯……她的確向我描述了,閣下。她的馬騎得很好,當然,我女兒費里西蒂也一樣。”

“我相信你的兩個女兒都是靠閣下的指導。”公爵禮貌地說。

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伯爵鼓起勇氣說。

“你信上說,閣下,你認為我們兩家應該比以前交往得親密些。我能不能請問,你指的是什麼?”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意圖了。”公爵慢慢地說。

“你是指……婚姻?”伯爵吃力地問。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公爵答道。

伯爵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喜悅之情,他說。

“閣下,我全心全意同意而且支持這件事。不是我說,費里西蒂是個很可愛的少女,我相信你會很樂意見她的。讓我把她叫進來一會兒,然後再進一步討論這件事,好嗎?”

不等公爵答話,伯爵就走到壁爐邊,準備拉鈴。

他剛走到那兒,公爵就輕輕地說。

“事實上,閣下,我中意的,是你的二女兒——安東妮亞小姐!”

伯爵的表情變得很可笑,準備拉鈴的手垂了下來。

“安東妮亞!”他驚叫着,“我想閣下一定弄錯了!”

公爵玩弄着他的金錶鏈。

“我想我沒弄錯。”他說,“或許我信里疏忽了,沒寫清楚我究竟打算向你哪一個女兒求婚。實際上,是安東妮亞小姐!”

“可是……我絕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伯爵喘着氣。

“我妻子也一樣。安東妮亞是妹妹,而且……”

他停住了。公爵知道,他正在想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他的二女兒。

“如果我造成了誤會,那很抱歉。”公爵說,“不過,現在請你拉鈴好嗎?”

伯爵似乎發獃了,沒有再爭論什麼。

他拉了鈴。管家顯然早就在門外等待,立刻走進來,伯爵很快地說。

“請夫人立刻到這兒來——一個人!”

“一個人,大人?”

“對。”伯爵肯定地說。

管家退出去。一會兒工夫,伯爵夫人穿着絲綢衣服沙沙作響地走進來,身上幾乎把她僅有的那點首飾都戴上了。她臉上堆滿笑容,歡迎地伸出手來,說。

“公爵閣下,真高興在這兒見到你!我一直想見見我們在赫特福州最近的鄰居。真難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們竟然不認識!”

“的確如此!”公爵回答她,“不過,正如侯爵所要告訴你的,現在我們會把以往的疏忽彌補過來。”

“公爵想娶安東妮亞!”伯爵突然說。

“安東妮亞?”

伯爵夫人的驚訝並不亞於伯爵,可是很快地,她就恢復了鎮定。

“我想你一定搞錯了,我親愛的公爵。你指的必定是我們的大女兒費里西蒂。她既可愛又有魅力,我一向認定她會結一門顯赫的親戚,而且會使那個幸運的男人過得非常快樂。”

“沒錯,愛蜜麗,”伯爵在公爵開口之前插嘴說,“公爵指的是安東妮亞!”

“我不相信!”伯爵夫人大聲說,“你既然可以娶到費里西蒂,怎麼可能會想娶安東妮亞?”

公爵對這種爭論開始厭煩。

“當然,”他向伯爵提出,“如果你不同意這件婚事,我會很諒解的。如果那樣,閣下,我只好取消這件事,而且要請你原諒我佔據你這麼多寶貴的時間。”

他的話,就象在伯爵夫婦的鼻子上重擊一拳似的讓他們驚恐。

“我親愛的朋友,只要你願意,我並沒有說你不能娶安東妮亞。”伯爵很快地說。

“是的,是的!”他的妻子插嘴道,“無論你願意娶我們哪一個女兒,我們都會歡迎你做我們的女婿。不過,我們有點驚訝,因為安東妮亞……”

伯爵夫人停下來。

“……是妹妹!”她並沒有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

“我想和安東妮亞小姐認識認識。”公爵說。

“我會把她帶來。”伯爵夫人回答着,然後走了出去,臨走時,向她丈夫投以絕望的一瞥。

“真抱歉,我忘了替你準備茶點。”伯爵說,“桌上有些酒,您要不要來杯雪利酒,公爵閣下?還是要杯葡萄酒?”

“都不要,謝謝你。”公爵回答,“我向來不在下午喝酒的,我發現在很多宴會上——尤其是在默伯爾行宮的宴席上——總要喝很多酒,結果第二天必須做最劇烈的運動,才能把酒精驅除掉。”

“你是對的!你當然是對的!”伯爵同意道,“在交際宴會上,的確很難做到滴酒不沾的。”

公爵正在想該怎麼回答這種陳腐的客套,門開了,安東妮亞跟在伯爵夫人身後走進來。

她還穿着早上那件長裙,少了那頂難看的帽子。她看起來的確比較吸引人,四目相對之際,公爵知道她正試着表達對他的感激。她彎腰行禮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纖細的手指緊握住他。

“容我介紹我的女兒安東妮亞!”伯爵禮貌地引見。

“安東妮亞,鄧卡斯特公爵閣下向你求婚了!我想我不必告訴你,你母親和我覺得你有多幸運,我希望你對公爵閣下給與你這份榮耀,會滿心感激。”

“我感到非常榮幸,大人。”安東妮亞輕輕地說。

“我希望我會使你快樂。”公爵僵硬地說。

“我希望我能……使你高興、滿意,大人。”

“好了,安東妮亞,”伯爵說,“公爵閣下和我有很多事情要談。”

他望着他的妻子,又加了一句,“我想,愛蜜麗,最好讓我們單獨談。”

“當然,愛德華。”伯爵夫人柔和地同意了,“再見,公爵閣下。我相信我丈夫會邀請你在這個、或下個禮拜來用膳。而且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有很多關於婚事的細節要討論。”

“當然,夫人。”公爵回答。

伯爵夫人行禮,公爵鞠躬答禮。接着,安東妮亞彎膝行禮。

就在她轉向門去,而她父親看不到她的臉的那一刻,公爵幾乎可以確定,她在向他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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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鴨變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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