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家齊在年度全國青年美術創作大賽中,榮獲繪畫組的首獎。

獲獎后第一個周末他打電話給世瀅,說是要請客想約她出來。世瀅早就從文倩那兒得知他獲獎的好消息了。

「恭喜你呀,學長。」一聽見是家齊的聲音,她立刻向他道賀。

「謝謝。明天我請客,妳能來嗎?」他刻意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問着,可是天知道這一刻他是懷着一種怎樣期待的心情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想再聽到她的拒絕。她已經拒絕過很多次了,雖然她總有理由,雖然她態度委婉,他還是很受傷的。

「文倩和慧芸去嗎?」她想他為了得獎而請客,當然不會只請自己,如果兩個好友也到的話,她當然會欣然赴約。

「文倩說了會到的。慧芸她--我再約她吧。」他早就料到世瀅會問起文倩,所以他是先約了文倩才打電話給她的,只是沒想到她還提到慧芸,其實他根本沒約慧芸。

「那--」她考慮到如果只有文倩和他的話,那她去了不就成了「菲利浦」嗎?當電燈泡不太好吧?正猶豫着要不要答應他--

「不要再拒絕我了好嗎?」他用喑啞的聲音低說。世瀅一怔,正想說話,又立刻被他打斷。「明天上午十點在紫藤廬,只是喝喝茶、聊聊天而已,我很希望能與妳--妳們分享我的喜悅。」像要解釋她所有的疑慮,他十分誠懇地說。

「那好吧,明天見。」她還是答應了。心想文倩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掛上電話后,家齊這才稍梢釋懷;雖然不是兩個人的約會,但至少能夠見到她。他好想見她,卻一直無法如願,而此刻他才感到這個獎的意義和價值。多好的借口呀,見她一面原來是如此的奢侈啊。

常在撥通她的電話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也許只想聽聽她的聲音,他才發現原來想撥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他知道她和她學長的戀情,是文倩告訴他的。他該怎麼做呢?就這麼把她忘了,然後祝福他們嗎?不,他的心底還有個小小的聲音--他不放棄。還有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燒着,他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不是嗎?

腦海里浮現着他參賽的作品--日月潭的清晨。潭水與天色碧藍如海,浮雲中隱隱透出晨曦,水面上一陣薄霧似要隨風而去,一片山樹在昏蒙的墨綠中。

他能透過手中的彩筆跟山對話、跟水唱和、跟薄雲淡霧竊竊私語,但他心中最渴望的素材卻是她;他可以愛一幅畫,因為那鮮活的色彩是她;可以愛一方印,因為那深刻的刻痕是她;可以愛一尊泥塑,因為那優美的線條是她。但他最想愛的是她,只是她。

***

日本式的茶几襯着角落裏的骨董擺設和牆上的字畫,在紫藤廬里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三個人席地而坐,享受着一次悠閑的品茗和聊天。

女孩子的話明顯的比較多些。家齊理所當然地負責掌壺、伺候茶水的工作。兩女孩逍遙自在地對即將結束的大一生涯做一番回顧,把值得留念的在記憶中存盤,不快的就讓它跳離眉梢。說得輕鬆愉快,笑得自在寫意。

「學長,怎麼你都不說話?」世瀅發現自己和文倩好象有些喧賓奪主了,忘了今天是來道賀的,見家齊只管燒開水泡茶,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喔,妳們繼續聊嘛,我喜歡當聽眾。」他一直在靜靜地聽她、默默地看她,因為她是如此的吸引他,教他愛慕不已、望眼欲穿。

「說說你們倆吧。」世瀅看着他倆人,別有含意地說。

她想知道兩人有沒有什麼進展,幾次跟文倩在電話里的對話,她可以肯定文倩是喜歡上家齊了。

「我們兩個?我們倆都很好啊。」聽到世瀅這麼一問,他笑了出來,但是回答得很籠統。不知是真的聽不懂,還是裝傻,感覺上是避重就輕的。

「你得獎當然好嘍,我又沒得獎好什麼。」文倩故意酸溜溜的,不過她望着家齊時,眼裏凈是笑意。

「妳只是沒參賽罷了,要是妳也參加了,得獎的可能就不是我了。」家齊謙虛地說,但他是真的欣賞文倩的才情。

「我沒有你那麼厲害啦,還要向學長您多討教學習呢。」文倩是一副崇拜他的樣子。

「好了,別吹捧我了,免得我得意忘形。」他邊說邊換茶葉,重新泡過。

「你明年就畢業了,有沒有什麼計畫?」文倩去了洗手間之俊,剩下兩人時世瀅問了他。

「考美研所吧。」他替她倒茶。看了看她,然後像是鼓足了勇氣之後才問道:「晚上妳有空嗎?」

「怎麼了,有事嗎?」她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他。

「我有兩張台北市立交響樂團演出的門票,在國父紀念館,想邀妳一塊兒去。」他低着頭為自己倒茶。

「怎麼不邀文倩呢?」她直覺地說。

「她晚上有事。」他知道她一直在暗示着他和文倩,只是--他其實是先約過文倩沒錯,但他更意外能有機會邀她。現在,他只等她的回答。

文倩從洗手間回來了。

「文倩,妳晚上不能陪費家齊去聽音樂會嗎?」世瀅沒等她坐下就問道。

尋對呀,晚上社團里有活動,我得去幫忙。」文倩說話的神情有着一貫的瀟洒。

「我邀了世瀅。」家齊是在告訴文倩,眼睛卻看着世瀅。

「也好,世瀅,妳就替我陪他去吧,還是晚上妳跟徐槙有約會?」文倩的話里隱約透露着她與家齊有某種程度的親昵。

「呃,那倒沒有。」世瀅回答時,家齊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去嗎?」他再問她,眼底有着期盼。

世瀅看看他,又看看文倩。

「好吧,反正我也沒事,國父紀念館離我家也不遠。」她和家齊也算是朋友。文倩都那麼大方了,她不該小家子氣。

於是家齊如釋重負、笑逐顏開。

***

六月的驪歌聲中,徐槙畢業了。

大學部的畢業典禮結束后,世瀅陪着徐家一家人在校園裏拍照留影,中午又一起在校外的餐館用餐。

「世瀅,將來畢業了也打算考企研所嗎?」徐父關心地問道。「讓徐槙把所有的相關資料全留下來,徐晴和妳都用得着。」

「我爸希望我畢業后能申請到國外念書。」世瀅這是第一次提到有關出國深造的事。她看了徐槙一眼,又說:「不過,也許先考考研究所也不一定。我才一年級,還不着急就是了。」

「那正好,妳就先考研究所,這樣剛好晚我一年出國,一直當我的學妹好了。」徐槙搭腔。他原就打算等服完了兵役就要申請學校出國留學。

看他如此大方地在父母面前盤算着兩人的未來,她有些羞怯,臉不由得紅了,沒有回答他,低下了頭。

徐槙在桌子底下的手握住了她的。

「真受不了你耶,哥,盯得那麼緊,你怕世瀅跑了不成。」徐晴是以逗她哥為樂的。

徐父徐母被女兒逗笑了。

「世瀅這麼好,他是該盯緊一點。對不對呀?徐槙。」徐父也幽默了起來。

他是很欣賞世瀅的,讀的是企管,人卻比中文系的女孩更具典雅的氣質,比起女兒徐晴,那就更不用說了。

聽徐父這麼一說,世瀅更羞了,徐槙卻是一臉得意。

「好了、好了,別欺負世瀅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徐母笑着替世瀅解圍。

飯後,徐家二老到文學院院長家中作客去了,徐晴跟同學有約也走了,徐槙和世瀅一路捧着今天收到的畢業禮物回到徐家。

兩人坐在沙發上拆着禮物。

「這個禮物好,我喜歡。」徐槙手裏拿着剛拆開的禮物,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世瀅一聽立刻放下手中拆了一半的禮物,湊到他身旁:

「是什麼?我要看。」

徐槙故意把東西藏在身後,不讓她看。

「神秘兮兮的,不看就不看。」她生氣了。

他最怕她生氣了,決定不逗她,飛快地在她嘟起的小嘴上親了一下,然後才拿出相框:

「喏!給妳看吧。」

世瀅瞪他一眼搶過相框,赫然發現照片中的人是自己。她想起來了,那是春假時跟繫上學生到溪頭去玩,在木屋裏的晚會分組表演時,她在短劇中扮演村姑的造型,長長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頭上戴着頂草帽,仰着臉嘟着嘴的模樣。

「好醜喔。」她驚呼一聲。

「才不呢,別胡說。」徐槙又把美秀附上的卡片拿給她看,上頭寫道:

學長,這個禮物不是蓋的吧?絕對有讓你終生收藏的價值,只希望你別只記得照片上的漂亮妹妹,忘了我這最佳攝影師。

學妹美秀贈

原來是美秀學姊拍的,還將放大的照片先行護貝,真是設想周到。回頭見他還在端詳照片中的自己,她伸手又要去搶相框,他不但沒讓她搶着,還故意一直親吻照片。

「討厭,照片你也親。」她是害羞而不是真的生氣。

徐槙故意忽略她的羞澀,放下相框,從她背後將她摟住,在她耳邊吹着氣:

「是啊,放着眼前活生生的妳不親,親照片真是太傻了對不對?」

說完就在她的頸上吻了起來,然後吻她的耳垂。他溫柔地輾轉吻着,不斷與她耳鬢廝磨着……當他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面向自己時,她的雙眼迷濛,雙頰也發燙了,響應他的是炫目的微笑,緋紅的臉上是柔情一片,於是他再一次熾烈地吻向她,傾訴自己的愛戀。

「妳還沒有送我禮物。」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頭,手溫柔地撫着她的秀髮。

當愛意流竄到他全身的每一處時,他幾乎剋制不住自己了。但他是珍愛她的,他不能現在就佔有她。於是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你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算不算禮物?」她柔柔地依偎在他胸前,呼吸里有着尚未褪盡的激情。

「當然不算。那本來就是我的。」他說得既溫柔又霸氣。

「貪心鬼。」

不過,她還是給貪心鬼準備了禮物。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幅上了捲軸的書法作品。早在他考上研究所時她就寫好了,還讓文倩陪她在N大附近的美術社請人裱褙。

他滿心歡喜地從她手中接過,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是以行書所寫的兩行字: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瞧見她的落款,他更是欣喜萬分,這是她為他寫的。他細看端詳、耐心品味着,果然字如其人--剛柔並濟、韻味十足。

他轉過頭看她,她正像一個等着老師給評語的小學生,怯怯地望着他,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寫得真好。」他由衷地讚美着。

好個春風得意,可不是嗎?他想。不只為金榜題名,更因為他擁有她。

聽了他的讚美,她釋然地笑了。

「不過--」他故意停了下來,眼裏有戲謔。

「不過什麼?你快說。」原來他要先褒后貶,她緊張了起來,笑容也消失了。

「不過我不想看盡長安花,只想要妳這一朵。」話還沒說完,他就先逃了,因為他知道她會立刻追着要打他。唉,他當然知道那是孟郊「登科后」的下兩句,但他就是喜歡逗逗她,因為太有樂趣了。

***

徐槙順利地拿到碩士學位,也如願考取預官,這個夏天他就要入伍,開始他的軍中生涯了。籠罩着他和世瀅的離愁,與日俱增。

「明年畢業考研究所嗎?」他問。

「嗯。」

其實這問題他們已討論過無數次了。徐槙是因為入伍在即,想再次確認兩人的人生旅程表。

說來奇怪,三年來兩人竟沒有一塊上過指南宮,那個離學校如此近的地方。今天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怎麼的,竟想爬指南山,說著就一路往山上走去。

「暑假打算怎麼過?」他開始關心起分別後的日子。

「還是那樣過。」她想起母親最近身體不好,暑假應該會在家多陪陪母親吧。

「明年這時候,我還沒退伍呢。」他有些話想說。

「當然,除非法令改了。」凈說廢話,真是。

「明年妳畢業時,我想正式拜訪妳的父母。」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

「你不是去過我家,也見過我父母了嗎?」她搖搖頭,他今天好怪喔。

「所謂正式拜訪,就是我爸媽跟我一起去。」說完他等着她的反應。

「然後呢?」她聽懂了,不過她不說,想讓他繼續。

「然後就是提親嘛。」他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一切是那麼順理成章。

她沒說什麼。父母親也知道她跟徐槙要好,他們也很喜歡他,只是--自己都還沒畢業,他現在就提這事兒,好象太早了些。

「要不,別等明年了,我現在就向妳求婚。」見她遲遲不肯表態,他一急,竟真的在山路旁摘起野花,然後很慎重地跪在她面前,準備求婚了。

「幹什麼啦你,別人看見了會笑我們的。」她看他是急壞了,又忍不住笑他痴。

「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就快入伍了,不想遭兵變。」他終於說出心中真正的疑慮了,這是役男症候群。原來事關己時,他也瀟洒不起來。

「你不信任我?」她生氣地推開他。

「不是不信任妳,是不信任別人。我一走,難保沒有人趁虛而入、橫刀奪愛。」他的癥狀很嚴重了。

「還說不是不信任我,你這麼說好象我意志不堅,隨時會變心似的,你好過分。」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她一古腦兒地把這陣子的愁緒全哭了出來。

她的胸口早被離愁燒得發疼,她已經強顏歡笑了好久,常常在他面前故作輕鬆,暗地裏卻為即將來臨的離別愁腸百轉,不知流了多少淚水。她何嘗不知道他是情深難捨,心痛難忍;只是此刻的她,再也剋制不住自己,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泛濫成災,淹沒她的視線、模糊了他的身影。她哭得傷心極了。

「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說錯話了好嗎?別哭了。」他心疼地擁住她,不斷地為她拭去淚水。他好後悔,不該忽略她這一陣子的多愁善感,她到底是個女孩子,該堅強的人應該是他呀。

見她漸漸緩和了情緒,停止了哭泣,他溫柔地牽起她的手,繼續朝山上走去。到了指南宮,他就要牽她往裏走。

「我們不進去好不好?」她拉住他。

「怎麼了?」被她一拉,停下了腳步。

「人家說情侶一起進指南宮,將來會被人拆散的。」傳說裏面供奉的呂洞賓,是最愛拆散佳偶。

「喔,那就別去了。」這個時候,他是寧可信其有,也不願貿然行事。兩人一路沉默地下了山。

***

徐槙入伍兩個月之後,世瀅跟着徐家二老和徐晴上成功嶺探視了他一回。

「爸、媽、徐晴。」問候家人之後,他顧不得眾目睽睽,上前就給世瀅一個擁抱,放開她便說:「妳瘦了。」他眼裏是無限的關愛。

「你也一樣,瘦了,也黑了。」世瀅看得出他更結實了。

「對,你們倆都瘦了,沒辦法,為伊消得人憔悴嘛。爸、媽,我說的對不對呀?」徐晴故意逗大家開心。

徐槙拍了拍妹妹的頭,這個調皮蛋今天看起來可愛多了;從小還沒跟妹妹分開那麼久過,他還真想念她的惡作劇。

「世瀅,改天到家裏來,徐媽媽煲個湯給妳補一補。」徐母也心疼世瀅。

「媽,妳好偏心喔。我現在上班每天被公司里的『前輩』折騰得好凄慘,妳都沒說要幫我補一補。」徐晴畢業后就進了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做了社會新鮮人。

「瞧妳這孩子,還說我沒給妳補,妳是怕胖不敢多吃,就會冤枉我。」徐母抗議了。

「補、補、補,大家一起補。」徐父笑着打斷母女倆的抬杠,問兒子:「怎麼樣?還習慣嗎?」

「報告爸爸,習慣。」徐槙立正敬禮,故作嚴肅狀要大家放心。

其實他是預官,在部隊裏是負責帶兵的,軍中生活倒沒有什麼讓他不能適應的,只是他想世瀅想得緊,每天跟着大兵數饅頭。

一番與家人的閑談以及與世瀅短暫的相處,聊慰了他的寂寞心情和相思之苦。依依不捨的,他送家人和世瀅離去。

「爸、媽保重,徐晴保重。」向家人道別後,他深情地注視着世瀅。「世瀅,為我珍重。」溫柔的一句勝過了千言萬語。

她紅了眼眶,但卻是忍住了淚水,她不要讓他看見她掉眼淚,於是以微笑回答他。

他了解她的心思,心疼地撫了下她的臉頰,揮手向大家說再見。

***

大四這一年的聖誕夜,文倩和慧芸費盡唇舌,終於說服了世瀅參加她們學校的舞會。她們一致感到身旁少了徐槙的世瀅是有些落落寡歡的,當然,那是只有身為摯友的她們才感覺得出來。正因為如此,所以學校里的大小活動,從運動會、園遊會、美術系師生作品展到英語話劇比賽、專題講座等等,她們是一網打盡,能邀就邀,而世瀅只要是有空,也都接受了她們的好意。她們希望聖誕舞會的歡樂氣氛能讓世瀅開心。

世瀅向來不常參加舞會,這一晚她坐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適應舞池裏的喧鬧氣氛。

「世瀅,來嘛,這一曲我們五個人一起跳。」慧芸熱情地拉着她到池舞。

於是三個女孩、家齊以及慧芸的男友恭偉一起熱舞一曲。兩個男孩和三侗女孩跳舞的結果是女生可以輪休,男生汗流浹背。

舞會的尾聲,照例是浪漫的情歌。世瀅體貼地把機會還給兩位摯友。恭偉早巳拉走了慧芸,可家齊卻沒有邀文倩。

世瀅催着兩人:

「你們倆快去跳啊。」

家齊看了看文倩,又看了看世瀅,眼裏有猶豫又有渴望。雖然他只是輕輕一瞥,但文倩立刻察覺出來了--以她敏銳的心思,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

「學長,你請世瀅跳吧,我好累,想休息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立刻脫口而出,一時理不清腦海里複雜思維的她,用手支着頭,她的頭真的疼了。

「世瀅,可以請妳跳這支舞嗎?」他終於還是邀了她。

見文倩的模樣是真累了,於是世瀅接受了他的邀請。

「徐槙還要多久才退伍?」他輕輕地摟着她,幽幽地問着。徐槙陪她到過N大,他跟他照過面。

「一年半。」

「妳--愛他?」他忍不住要問,雖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嗯,我愛他。」她的語氣是無比的堅定。

提起徐槙,她的聲音變得好輕、好柔,眼神變得如夢似幻,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夢寐以求的女孩,此刻是這麼近地靠着自己,近到他可以聽見她的呼吸,可以聞到她的發香,但他卻只能含情脈脈地望着她,一顆心如掉進萬丈深淵般無法自拔而痛苦不堪。

又是這一曲無盡的愛,那是她和徐槙的第一支舞啊。浪漫熟悉的旋律,使她飄飄緲緲地沉浸在往日情懷中,依稀又看見徐槙注視着自己的眼神。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像一罐陳年的醇酒,她、一點一滴地回味着--於是她醉了,醉在家齊的懷裏。

她看着自己的眼是迷濛的,沒有焦距的,他知道她正陷入一片回憶的迷思之中,她的心正系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近距離地剖析她的感情世界,感覺卻是令他揪心的痛。他只想好好愛她,她卻把心給了別人,而他只有默默舔着自己的傷口。

哦?她願意靠在自己的懷裏了嗎?當她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時,他心中有震驚、有狂喜。她軟軟的身子是這樣真實地在自己懷中,他再也無法剋制自己對她的感情了,於是他將她緊緊地擁住,像是她立刻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般。他的心早在相識的最初就被她俘擄了,她的影像是那樣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一日比一日清晰,他永遠也無法遺忘。擁緊她吧,讓這一瞬化成永恆吧。

「不,對不起,我--」世瀅在被他緊緊抱住時,驚覺到這一瞬間的一片混亂,她用力搖着頭推開了他。不,她要找文倩--文倩已經不在那兒了。怎麼會這樣呢?她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她必須馬上離開--她沖了出去,完全沒有聽見家齊在後頭追喊她。

家齊追到校門口時,看見她急急忙忙上了一輛出租車,怕她出事,於是立刻也攔了一輛車緊跟在後。家齊在她快要到家的路上攔住她了。

「世瀅,妳別走,聽我說--」他拉住她就要解釋。

「什麼也別說了,是我的錯,是我。」她哭了,她不該一時失態。「你應該去找文倩的,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怎麼會這樣呢?她在心中不停地問着自己。想到文倩,罪惡感頓時湧上心頭,她好擔心、好惶恐。

見她不停地搖頭、不斷地流淚,他不想再隱藏自己的感情了。他上前扶着她的肩。

「世瀅,妳沒有錯,如果有人錯了的話,那個人就是我。」他定定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氣后對她說出埋藏在心裏很久很久的聲音。「我一直是愛妳的。」他用力地抓着她的肩,像是要讓她聽得更清楚。

「不,你不可以--」她瞪大了眼睛,一雙黑眸里凈是錯愕。

「妳無權要求我停止愛妳,世瀅。」說完,他低下頭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唇,然後放開了她,倒退着走了好幾步才轉身離去。

這一晚接二連三所發生的一切,已經使她心力交瘁了。家齊突然地一吻,更令她瞠目結舌,在原地佇立良久而無法移動,她突然覺得頭劇烈疼痛,像是立刻就要脹破了,她再也無法思考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門口走去,她一直低着頭走,以致於當她抬起頭要按門鈴時,才發現徐槙就站在那兒。

「你--你怎麼回來了?為什麼沒告訴我?」看見他,她好高興。對她來說,這是今晚唯一一件對的事。但她的心好累、好累,累得她興奮不起來,累得她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想立刻與他相擁。

「告訴妳?告訴妳,你們就不會在這裏卿卿我我、難分難捨了是嗎?」他的聲音里有着不可抑制的震驚與忿怒。緊繃的臉上浮現青筋,他的眼光冷得像要殺死她一般--他推開了她。

「你看見了是嗎?不是那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好嗎?」她踉蹌地退了幾步,知道徐槙誤會了,她努力地試着解釋。

「什麼也別說了,我不要聽,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很後悔回來!」他幾乎是用吼的,然後他用跑的離開了。

他一路絕望的、沒命地跑着。因為行憲紀念日,他臨時出公差到台北來,利用空檔滿心歡喜地要見她一面,沒想到等到的竟是這樣令他痛徹心肺的一幕。不--他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吼。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痛,他連夜趕回台中,不再留戀。

***

「文倩,等等我--我有話跟妳說。」家齊等在素描教室外,看見文倩出來了,立刻追上前去。

文倩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放慢了速度,往教室附近的一棵大樹下走去,然後才停了下來,她是想等他給一個解釋的。

「我跟世瀅她--那晚是我的錯。」潛意識裏,他想替世瀅解釋些什麼。

「你對世瀅抱歉,不需要來跟我解釋。」她心底是很受傷的。原來他對自己沒有歉意。

「我想,也許妳對我有些誤會。」他覺得有必要把話說清楚。

「誤會你對世瀅?還是你對我?」她問得直接而露骨,武裝起自己后,看不出她的心情。

「我愛世瀅,我以為只有妳知道。」聽他親口坦承,她的心重重地抽了一下,心底的傷痕被觸痛了。

「我以為你知道世瀅並不愛你。」在她告訴他許多關於世瀅和徐槙的故事之後,他竟一絲一毫沒有動搖,無時無刻不願放棄,他竟一直無法開始對她付出,原來他看不見她的真心。

「我知道,但是我無法忘掉她。」他黯然神傷地說出心中的執着。

他的話像耳鳴般在她的耳邊縈繞不去。他的痴讓她既恨又不忍。

「我懂了。」她凄苦地承認自己的愚蠢。她走了,沒有再看他一眼。

她知道他曾追求過世瀅,她還一度想撮合他們,不是嗎?自認完美主義的她並不介意這一段往事,她是在那之後才愛上他的,何況世瀅愛的不是他呀。錯了嗎?也許她真的被愛蒙蔽了,她真的是誤解他了,他從來未曾向她示愛呀,相處容易相愛難吧?為什麼她到現在才看得清呢?

***

那一晚徐槙離開之後,世瀅在房裏痛哭了一場。之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完這一學期的,她麻木地上下課,直到寒假來臨,她開始了足不出戶、自我封閉的日子。

是她把自己推進了痛苦的深淵。怨不得徐槙、怨不得文倩,甚至怨不得家齊。她對不起徐槙,他是該生氣,不再給她隻字詞組;她對不起文倩,她也該生氣,不再給她一通電話;她甚至對不起家齊,因為她不能接受他的愛--她絕望地想着,她辜負了所有的人。

母親知道她和徐槙之間一定有什麼事,問她又不肯說,只是流淚。讀H大的弟弟世浩於是找了學姊,也是世瀅的高中死黨麗婉到家中小住,希望她能陪陪世瀅,也許能替世瀅解開心中的結。

麗婉從慧芸和文倩那裏多少知道一點事情的大概經過。

「世瀅,妳好憔悴。」看見世瀅的模樣,她很心疼。

「文倩她恨我。」世瀅說出了心中的恐懼。

「不,我知道她不恨妳。」麗婉安慰着她。

「可是我失去她了。」世瀅傷心地流下淚,即使文倩不恨她,她們怕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為什麼?為什麼要發生這許許多多的事?我好後悔,好後悔。」她痛苦地喊着。

「讓時間來治療吧。」麗婉只能這麼勸世瀅了。她從來不知道情能傷人如此深,她的兩個好友竟同時被情所傷,她不由得也感到難過不已。「徐槙會回來看妳嗎?,」

除了世瀅自己,沒有人知道徐槙不理她了。一想至此,她就心痛莫名,曾經她以為自己幸福地擁有一切,而現在一切的幸福都離她好遠好遠--她抱着麗婉流淚,只是流淚,沒有聲音。

麗婉抱緊她,說:

「想哭就痛快地哭出來吧。」看着她空洞的眼神,麗婉心中感慨萬千,她們曾是那樣無憂無慮,而今--如果時光倒流,如果一切能再回到從前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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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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