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馮飛風塵僕僕地持了個包袱,正好往臨水齋來。曲殘郎一臉陰沉,擋住大咧咧地想走進屋裏的馮飛,“有什麼事到前廳說。”他瞄了屋內一眼,逕自先朝議事廳走去。

“喂,大師兄……”馮飛搔搔頭,愣了一會兒才跟上他。

※※※

馮飛一跨進議事廳,劈頭就急着問:“大師兄,你是怎麼了?瞧你一臉的晦氣,是哪個不知死活的,竟然敢惹你啊?”

他是個粗線條的男人,經常踩到老虎尾巴也不自知;也因為這樣,明覺才沒將珍貴的曠世葯譜傳給他,就是怕他會誤事,暴殄天物。

“殘風寨好不容易安靜了幾天,怎麼你一回來就拉拉雜雜地廢話一堆?”褚溯方一身湛白綢袍,腰際還繫着碧玉流蘇,神色間流露出風流俊氣。

他狡黠的眸掃了臉色冷沉的曲殘郎一眼,隨即勾起邪笑,張開手中羽扇輕扇。

曲殘郎沒理會他,逕自轉向馮飛。

“你不是上芙蓉鎮找你爹嗎?見着面了沒有?”

“那個該死的老傢伙!”馮飛大吼一聲,黝黑的臉頓時氣得漲紅。

“怎麼?沒見着?那也用不着生那麼大的氣嘛!殘風寨又不缺你一個,多待上幾天不就見到了嗎?”褚溯方捧起茶盅,悠閑地嗅着茶香。

“你以為我為何去了那麼多天啊!那老頭跑了,寺里的禿驢說他雲遊四海去了。去他的!以前流浪得還不夠嗎?”

馮飛氣得把包袱往地上一摔,神色灰敗地一屁股往椅子一坐。

從他有記憶以來,爺兒倆就不停地浪跡天涯,有一餐沒一宿的,直到他狠心踢自己上山學藝,還自作主張地跑去當和尚。

馮飛嘴裏雖然老傢伙、老頭子地叫,其實心裏……

畢竟是父子。

“雲遊四海?”褚溯方挑起眉,“你不會是告訴我,你遲回了那麼多天,是因為去追他吧?”他問。

馮飛先是一怔,臉漲得更紅,咆哮道:“我哪是去追那個臭老頭!我是去追那兩本醫藥奇書。”

“哦——”褚溯方故意拉長尾音,戲謔的表情讓馮飛氣得直跳腳,“馮叔不是早說過要把葯書傳給有緣人,不會傳給你的嗎?”

“什麼有緣人,那兩本書的主人就是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有資格擁有它們!”

“你說的可是《醫宗寶鑒》和《葯海全書》?”曲殘郎沉寂一會兒才開口。

他知道馮飛一直很想得到這兩本葯書,也不只一次地向明覺討索。

“沒錯。”

“你爹把它們送人了。”

“什麼!”馮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送人?他送給誰?唉,大師兄,你太不夠意思,明知道那兩本葯書是我夢寐以求的,見他送人怎麼不幫我阻止他?”

“馮叔把葯書送人了?這還真有趣!”褚溯方一點也不同情馮飛。

“一點也不有趣!大師兄,我爹到底把書送給誰了?”

“他把書送給了玉。”

“什麼?”褚溯方和馮飛異口同聲喊道。

褚溯方搖搖頭輕笑,“天啊,馮叔當和尚當成了仙啦!居然算出玉會到殘風寨。馮飛,我看你也別不平衡,玉姑娘是大師兄的人,也算是殘風寨的人了。”

馮飛垂頭喪氣地坐下,在心裏暗暗下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拿回葯書。

“你剛才到臨水齋找我,不會只是要告訴我馮叔的事吧?”曲殘郎問道。

“喔,那個啊……”

馮飛咕噥兩句,轉身替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氣喝得精光。

“你的猜測沒錯。我買通了玉彬家的奴才,他在玉家三十多年了,對玉家的事瞭若指掌。原來,玉彬還真不止一個女兒。十八年前,玉夫人和玉彬收進房的小妾一同生產……”

他將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說出,包括玉在玉家卑微、不受重視的地位和處境。

原來她說的全是實話!玉彬果真不止一個女兒。

曲殘郎一剎那間變了臉色。

褚溯方從眼角睨了他一眼,“這麼說來,害你被砍了一刀的不是玉,而是玉老爺真正捧在手心呵疼的玉琦。”

曲殘郎默然不發一語,他的心狂亂地跳動着,思緒紊雜得無法理清。

褚溯方合起扇子,佯聲嘆氣,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

“我就說嘛,兒姑娘這般美好,哪裏像是個心機重、性格驕縱的千金?光憑她為了救小磊,拼着性命不顧去爬崖壁尋葯這點,就足以證明一切了。”

曲殘郎眯起眼,眸光由陰鷙轉為懊悔,旋即一個轉身沖了出去。

“唉,大師兄上哪兒去?”馮飛不解地問。

“臨水齋。”

褚溯方優雅地啜飲香茗。

“上臨水齋做啥?”才剛出來,又急着跑回去要做什麼?

“嘿……若我沒猜錯,咱們大師兄肯定是去負荊請罪!”

朝一臉茫然、摸不着頭緒的馮飛莞爾一哂,褚溯方瀟洒利落地張開手上的羽扇,踏着輕快悠哉的步伐,離開議事廳。

※※※

曲殘郎火速地趕回臨水齋時,晴玉已經幫玉沐完浴,換上乾淨的衣裳,並服侍身心俱疲的玉睡下。

他坐在床沿,伸手輕柔地撫摸她的臉,一貫冷漠的眸竟泛出愛憐柔光。

“大寨主,你怎麼能這樣對玉姑娘?!我剛才一進門幾乎嚇壞了……”晴玉不諒解地數落。

她不過回家去看小磊,才一會兒的光景,回來竟看到玉全身傷痕纍纍、神態恍惚地躺在床上,簡直是令人不忍卒睹。

他沒說什麼,只是傾身在玉雪白的額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晴玉叨念了幾句,在發現自己竟數落起主子時,才猛地噤口,趁着曲殘郎尚未發標前,偷偷溜走。

玉極不安穩的睡容看在曲殘郎眼裏,心口不禁狠狠地掀緊。

“對不起,我居然讓你連睡夢中都感到害怕。”他俯在她耳畔輕喃。

他伸手撫順她顰蹙的眉,不再抗拒胸臆間狂涌而出的愛戀。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愛人的滋味……

※※※

玉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可以勉強地下床走動。

身上的淤痕因為有白玉脂膚膏,青紫很快就淡化成微微的粉紅。

身體上的傷好治,可心口上的傷,就沒那麼快癒合了。

曲殘郎幾乎是每隔一個時辰,就上臨水齋瞧她,可她卻變得很怕他。

只要曲殘郎稍一靠近,玉便會驚惶地僵住身子,不斷地顫抖、畏縮,她不再對他溫柔地笑,晶瑩的眸只剩下防備和警戒。

她尤其無法忍受他的碰觸,那會讓她想起可怕的夢魘,如驚弓之鳥般擔心再受到傷害。

第四天,曲殘郎終於失去耐性。

他摒退晴玉,不許任何人進屋打擾,將自己和玉關在房裏。

“你究竟還要恨我多久?”他低聲下氣地問。

多可笑!一個堂堂的大寨主,自己心愛的女人就在面前,他卻連碰也不敢去碰她一下。

玉雙手環膝,曲着身子靠坐在床頭,不發一語地垂首,神色冷漠,拒絕和他說話。

曲殘郎的臉蒙上一層陰影,倏地衝到床前,兩手扣住她纖細的藕臂,“你恨我,那就打我。罵我,但是別不理我。”

“放手!別碰我。”玉冷冷地吐出話。

他深吸了幾口氣,頹然地將頭輕靠在她的頸邊。

“我該拿你怎麼辦……”

玉清楚地聽見他低啞的嗓音中,帶着一絲顫抖。

她的心,酸酸的……

※※※

一連好幾日,曲殘郎都沒有再到臨水齋來。

玉表面上冷若冰霜、滿不在乎,其實心裏又急又氣,只要稍有聲響,她就會心跳加快,引頸觀望,以為是曲殘郎來了。

“你心裏明明就想着大寨主,可人家每次來,你總是不給面子地板着一張臉;現在可好了,人家不來了,你倒急了。”晴玉調侃地抿嘴笑道。

“誰……急了!”玉心虛地低語。

“你啰!”

“晴丫頭!”玉一聲嬌斥。

“是……”晴玉才不怕她吹鬍子瞪眼的,扯着手絹側身一躬,眉眼含笑地應道。

玉嬌睇地看了她一眼,“我有啥好急的,只是怨他多沒誠意。你不是不知道他傷我多深!不理會他,純粹是在氣頭上嘛,誰知道他殷勤沒幾天,這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那你可就錯怪大寨主了。”晴玉倚床坐下,“他是有事耽擱,不能來看你。喏,二公子不也連着好幾天沒來?”

“出了什麼事嗎?”

“外頭的探子回報,說是芙蓉鎮有人串連了鄰鎮海大富的人馬,這幾天就要圍剿殘風寨呢!”

“芙蓉鎮?是誰?”

玉想不出有誰,她爹是絕對不敢這麼做的。

“聽說是……”晴玉欲言又止。

“是誰呀?”玉偏過頭問,心頭七上八下的。

“是芙蓉鎮長的女婿,你妹妹玉琦的夫婿,叫……叫齊訊的。”

“喔……”她吁了口氣,放下心裏一塊大石。

幸好不是玉柏。

晴玉不放心地覷看她一眼,“你……難道不會擔心嗎?他畢竟是你的妹婿……”

玉回她一個恬淡的笑,“海大富的事,你早告訴過我,給這種挾怨報復的人一個教訓是應該的;至於齊訊,該替他擔心的是玉琦而不是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冷血。

對於玉家……除了玉柏,她對其餘的人實在沒有半點感情。

“那殘風寨呢?大寨主呢?你擔不擔心?”

“這兒的人待我極好,我當然會擔心。不過這兒位置險峻隱秘,又布上重重機關,我想應該不會有事的。”

“那寨主呢?你就不擔心他嗎?”

玉紅着臉,“你不是常在我跟前直誇他武功高超嗎?那還有什麼好放不下心的。”

“說的也是。”

※※※

疏星曉月,滿院堆着落花,淡淡的殘香彌

玉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乾脆起身步出房外,佇立階下徘徊。

她心頭鬱結憂愁,莫名的煩思使她不安地踱步,就連綢白的裙角都給弄濕了也不曉得。

喟嘆了口氣,才想走回房,猛一抬眼,就對上了她極思念的瞳眸。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曲殘郎沒敢靠近,眼眸貪婪地逡巡她清妍水靈的嬌顏。

“睡不着,出來走走,你呢?”她注意到他的下顎冒出了青髭。

“我來看你……”

偌大的院子裏,突然籠罩着沉寂。

玉噤口不語,杏眸里晶晶亮亮的。

事實上,曲殘郎每個夜裏,都悄悄地溜進臨水齋看她,只是她睡得沉,所以沒發覺。

見玉沒說話,曲殘郎難掩神情的寂寥,“我……你回房睡吧,我走了。”

“等等……”她出聲喊住轉身要離開的曲殘郎。

曲殘郎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過身。

玉盯着他寬闊的背,“我聽晴玉說……”他不斷絞着手絹,“如果可能的話,盡量別傷人……”

曲殘郎聞言僵住了身子,頓了會兒才低啞說道:“我答應你,盡量不傷人。”

黑色的身影隱沒入竹林,如同他剛才出現時,迅速、無聲……

玉氣惱地擰眉。

心裏明明是想對他說,要他千萬小心的,可一出口卻全變了樣……

※※※

消息果然沒錯!齊訊一群人的確攻上了山,不過卻被褚湖方精設的機關給擋在寨口,不得其門而入。

曲殘郎等人在混戰中發現來圍剿的人里,非但不見齊訊和海大富的身影,而且這些人也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些四處竄逃的土匪強盜。

於是,褚溯方和馮飛便不再手下留情,趁着機會好好活動筋骨。

曲殘郎卻因為答應了玉不傷人,功夫使起來便有所顧忌,一個不小心竟讓人用暗箭給偷襲……

※※※

“不好了!”

玉正在教着晴玉刺繡,遠遠地就聽見有人朝臨水齋大喊。

晴玉探頭一看,是常跟着二公子褚溯方的貼身小廝。

“德月?你跑那麼急幹嗎?出了什麼事?”

德月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屋裏,邊拍着胸膛,“是……是大寨主……”

“他怎麼了?哎喲!”

玉聞言一驚,手裏的綉針不小心扎到手指,泛出一顆血珠。

“他……他……”德月頻頻喘氣,一句話說半天還說不出來。

“他什麼他!大寨主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啊!”晴玉氣急敗壞地吼着。

“他被那些攻寨的人,用暗箭給射成重傷了!”德月終於一口氣把話說完。

玉手裏的布和針散落一地。

“重傷?”晴玉愣愣地重複。

玉煞白了臉,想也沒想地拉起裙擺,衝出臨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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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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