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神色慌張地衝進議事廳,先是看見褚溯方和馮飛,然後是肩上一片血漬的曲殘郎。
她跑到臨時鋪的床榻前,抖着手碰觸仍嵌着斷箭的傷口。
“怎麼傷成這樣……”她紅着眼眶,硬聲道。
曲殘郎心一緊,見不得她掉淚,攬手一抱,將她圈進懷中。
“別這樣,你有傷……”
“我答應過你,不傷人的。”
玉在他懷裏怔住,淚水湧出眼眶。
“笨蛋!那不是我想說的,我本想說要你小心一點的……”
曲殘郎欣喜若狂地擁緊她,粗嘎地說:“對,我是笨蛋,是笨蛋……”
褚溯方和馮飛交換了個眼神,馮飛將一隻木製藥箱,放到躺椅旁的小几上。
“先把傷口處理好再說吧。”
玉輕推開他,抹去頰邊的淚,“對了,德月說你傷得很重,快,讓我瞧瞧。”
她動手解開曲殘郎的領扣,小手因緊張而發抖。
“誰告訴你我受了重傷?德月……”曲殘郎先是一愣,猛地想起德月是褚溯方的貼身小廝。
他眯起眼看向褚溯方,後者則是朝他桀黠一笑,無辜地聳肩。
曲殘郎沒再說什麼,他頭一回感激褚溯方的多事。
馮飛的藥箱裏應有盡有,讓玉很快地就將傷口包紮好。
“幸好箭上沒有抹毒,只要休養幾天就不礙事了。”她清洗着沾血的手。
“那些人不是百姓,而是一群強盜和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褚溯方說道。
“我爹雖然愛財,可據我所知,他並不認識什麼土匪強盜,而齊訊表哥……也不太可能。”
曲殘郎輕拉她入懷,親見地嗅着她的發香。
“是海大富,這些年來他一直暗中勾結這些流寇,掠奪之後再嫁禍給殘風寨。”
“糟了,我爹要是和他們合作,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她或許很矛盾,嘴裏說不在乎,但仍放不下心,畢竟是親生爹親,而且還有玉柏呢!
褚溯方甩開扇子輕搖,“損失是免不了的,你想想那些是什麼人,這回他們攻寨傷亡慘重,要不是咱們大師兄手下留情,恐怕早就全軍覆沒了。”
他說著說著,還不忘乘機調侃曲殘郎。
“一群亡命天涯的流寇,怎麼可能會真心替你爹他們賣命?”
玉一聽,臉色益發凝重。
曲殘郎親吻她光滑的額際,安撫道:“別擔心,他們的目的只是錢財,你爹他們的性命不會受到威脅。”
“但願如此……”
※※※
曲殘郎和玉和好后,兩個人可說是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甜蜜的模樣,令褚溯方直呼嫉妒。
“你是說,明覺師父是馮飛的爹?”
原本枕在曲殘郎手臂上的玉,一個翻身轉俯趴在他身上,一頭烏髮如瀑般披瀉而下,微遮住她泛紅的頰,散落在他光裸的胸膛。
曲殘郎猛吸一口氣,“兒,你知道你現在這模樣有多嫵媚、多動人嗎?”他低硬地道。
一雙水瞳因訝異而睜大,紅艷的朱唇微啟,無瑕的臉上還泛着歡愛過後的紅霞。
“討厭!人家跟你說正經的。”她紅着臉,佯怒地嬌嗔,難為情地朝他胸膛一拍。
“我也是跟你說正經的啊!”他邪氣地對她一笑。
玉故意不去看他深邃的眸子,“馮飛是明覺師父的兒子,那他為什麼不把葯書傳給親生兒子,而要傳給我?”
“他說是與你有緣,還說你較有慧根,有習醫的天分,馮飛雖是他兒子,可他的個性和脾氣都太焦躁。”他仰起頭,朝她芳馥的頸項印下一吻。
“那明覺師父的俗家本名是什麼?”
“馮至庸。”
“至庸……好特別的名字。”
“你的不也特別,……玉……”他輕喃。
“那是個道士取的。”她將臉貼在曲殘郎的胸膛,聽他的心跳聲,“你知道他取這名字的涵義嗎?”
“涵義?”
“嗯!玉琦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你們的名字是同一個人取的?我只知道你和她是同一天生的。”
玉淺笑,“琦……意指美玉;……是指半環狀的玉佩。”
“那又如何?聽起來的意思都差不多。”
“配上了姓就不同了,玉琦仍是美玉,而玉……則是一隻有缺口的玉佩。”
曲殘郎突地一個翻身,將她反壓在身下,
“別說了!”
玉沒停口:“知道嗎?他還給了我們一人一個別名哦,玉琦是環兒,我是珉兒。”
曲殘郎怒色微霽,“敏兒?敏銳的那個敏字?”
她笑得燦爛,抓起他的手,在手心裏寫下珉字。“聽過貴玉賤珉嗎?”
“該死!”他狂怒地朝床板一捶,“你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別這樣。”玉倒顯得平靜。
她包覆住他的手,溫柔地貼在胸口,“其實我很感謝他哦,要不是他相信了道士的話,今天我哪會在你身邊。”
“那我該謝謝你爹啰?”他唇角揚起,眼眸閃過一抹狎光。
“怎麼說?”
“要不是他害我臉上挨了這一刀,要不是他偷偷藏起你這女兒,我哪有機會用萬兩黃金去換得你……”
他深深地吻住玉。
“唔……”她忍不住嬌軟地呻吟出聲。
剛剛才平息的慾火,又被曲殘郎輕易地挑起。
他的眸光凈是熾熱的火焰,執意強烈地要她為他熱情燃燒。像是要嵌進她的靈魂深處,帶着她一同到達激情愛欲的天堂——
※※※
玉徜徉在幸福的感覺里,活了十八年,她至今才知道被愛的滋味。
曲殘郎其實並沒對她說過愛她,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只說喜歡她,或是要她。
但玉寧願欺騙自己,假裝他是愛她的。
至少他要她!
玉從不讓自己去想,萬一有一天曲殘郎不再要她時,她該怎麼辦。因為她只要一思及此,心就有如刀割般痛楚難當。
“嫂子,今天怎麼得了閑,自個兒在池邊看魚?”
褚溯方一貫的溫爾笑臉,仍舊一身白衣綢衫,一把鐵骨羽扇隨身。
“怪了!大師兄呢?他怎麼捨得離開你身邊?”他左顧右盼地探看。
玉朝他溫婉一笑,“馮飛找他議事,好像是要談杭州生意的事。”
原來,殘風寨的金錢來源,根本不是她所想的燒殺擄掠,而是遍及整個中原的二十多家商行。
褚溯方點點頭算是回應。
“我也是剛從杭州回來,那兒商行的競爭是愈來愈激烈了。”
與褚溯方攀談一會兒,玉逐漸覺得身子不舒服。
“褚二哥……”她臉色泛白地喊道。
褚溯方也察覺到她的異樣,關心地向前詢問:“你怎麼了?臉色有點難看。”
“我不舒服……”
話沒說完,她眼前驀地一黑,身子便癱軟地向前傾——
“小心!”褚溯方連忙伸手扶住她,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了。
玉抓着他的手臂,虛弱地喘着氣。
“對不起……”
“你自己是大夫,怎麼會這麼不小心自己的身體呢?”褚溯方收起笑容,有些生氣地詰問。
玉不敢回嘴,怯生生地垂首。他罵得很對,自己的確有失一位大夫的自覺,事實上她前幾天就感到不適了。
褚溯方也察覺自己口氣太沖,緩了緩情緒才又開口:“要不要找馮飛瞧瞧?”
“你忘了嗎?我自己就是大夫呀。”玉搖搖頭,“可能是染到風寒吧,沒事的。”
褚溯方聞言、寵溺地朝她額頭一點,“那就快開個方子,讓晴丫頭煎去,可別真鬧出什麼大病來,我大師兄可是會心疼的喔。”
“褚二哥,別取笑我了。”玉紅着臉嗔道。
兩人有說有笑的情形,全讓四處找人的曲殘郎瞧見,尤其是褚溯方扶住玉時,更讓他妒火中燒。
※※※
玉才踏進臨水齋,就見到曲殘郎和衣躺在床上,腳上還穿着鞋。
她走近一瞧,見他合上眼睛,以為他睡著了,便走到榻前坐下,想替他脫去鞋子——
“你上哪兒去了?”
曲殘郎倏地睜眼,一臉陰沉地坐起身。
她倒抽了口氣,輕輕拍撫着胸口,“你嚇了我一跳!”
“你上哪兒去了?”他冷聲重複。
“你和馮飛談事情,我閑得發慌,去池塘邊坐坐,發發獃……”她眨眨眼,不明白曲殘郎的怒意從何而來。
“就只是這樣?”
“你到底想問什麼?”玉一臉莫名其妙,心裏也逐漸醞釀起火氣。
“你和誰去了池邊?”他惡聲質問道。
和誰?她哪有和誰……不過是……
“我和褚二哥是巧遇……”
“你就這麼不甘寂寞嗎?”曲殘郎眸里迸出寒意,直射向她。
“你說什麼?”玉一僵,滿臉震驚。
曲殘郎森鷙地眯起眼,將她拉近,從齒縫中迸出話:“我不過才離開一會兒,你就急着去池邊找溯方,難不成是我沒滿足你?”
他猛地一推開她,任由她跌趴下床。
“你瘋了!”玉哽聲指控,心驀地掀緊。
“我倒寧願我真的瘋了,瘋了就看不見你無恥地朝我的兄弟媚笑,瘋了就不會因你的背叛痛徹心扉。”
“我才沒有。”她朝他吼道,盈眶的淚水撲籟籟地滾落。
曲殘郎揚起手,眼看就要朝她臉上揮去——
玉躲也不躲,甚至乾脆閉上眼,仰着頭迎向他。
“你!”他倏然收手。
她微鬆了口氣,心裏其實是很害怕的。
曲殘郎的臉龐掠過不舍、痛楚和掙扎,拳頭握緊又鬆開;而原本狂漲的怒火一經發泄,也稍微有所退去。
理智又再度回到他腦子裏,有些心虛地知道是自己小題大作,無理取鬧。可男人的自尊又讓他拉不下臉道歉。
於是他選擇拂袖而去,正確來說,該是落荒而逃才對。
玉見他離開,不禁難過得嚎陶大哭……
※※※
殘風寨因為玉和曲殘郎的冷戰,無端地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
晴玉知道玉心情不好,也不敢多煩她,細心地取了一個綉墩擺在窗下,泡上一盅好茶后,便借故離去,讓她靜一靜。
她俯靠在窗欞上,冷眼看着窗外翩飛的雪花。
怪不得她覺得冷了,原來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她打了個冷顫,伸手攏緊身上的襖褙子。
才探手欲捧起茶盅,玉突然覺得胸口一悶,扯着絹巾便捂住嘴劇咳。
玉只覺得頭昏得厲害,眼前發黑,一時喘不過氣,喉頭一腥,竟作嘔起來……
她渾身直冒冷汗,抖着手攤開手絹。
“血……”她瞠大眼,直勾勾地瞪着帕子裏的鮮血。
這些日子她常感到頭暈,大意地認為是因為和殘郎吵了架,茶飯不思的結果。
咳嗽、吐血、不停地喘氣……
玉猛然感到手腳一陣冰冷,她心知肚明這絕不是風寒。
撐着虛弱的身子,她拿出明覺送她的《醫宗寶鑒》仔細地翻找。
“除赤紫靈芝外……神仙難救……”她抖顫着唇輕哺。
玉整個人癱在椅上。
赤紫靈芝……六十年,甚至是百年才會長出一朵的赤紫靈芝。
玉絕望的淚水,難以抑制地滑落。想到了還在冷戰中的殘郎,她的一顆心就像被千萬隻蟲蟻啃螫般刺痛。
殘郎呀!難道你我的緣分,就真的如此淺薄嗎?
她一時悲不能禁,俯在小几上泣不成聲。
“喂,你哭什麼?”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一聲嬌斥傳進她耳里,淚眼一抬,是路勻紅。
路勻紅一身勁裝地站在門口,手上仍纏着那條火紅的長鞭。
她原本是特地來嘲弄玉的,誰知她才一到門口,就看見玉早哭成了淚人兒。
“是你啊……”玉揩去淚痕,強展笑顏。
路勻紅不等她開口,大咧咧地逕自往她對面的凳上一坐。
自從她抽了玉一鞭后,曲殘郎就不許她到臨水齋來,今天還是趁着大師兄有事出寨子,她才敢偷溜進這兒呢。
“哎呀,就算大師兄不要你了,也沒必要哭成那樣嘛!瞧你這笑,嘖……可比哭還難看。”
玉凝眼對上她,猛然憶起路勻紅瞧曲殘郎時的眼神。她身上這病,怕是熬不了多久,那殘郎……
“勻紅,你喜歡殘郎是嗎?”她猛地問出口。
路勻紅一愣,霎時紅了臉,“你……是哭糊塗了吧,幹嗎突然這樣問?”
“或者我該問……你愛他嗎?”
壓在心頭的是淌着血的痛,玉卻仍執意地道。
路勻紅狐疑地眯起眼。
“勻紅,你愛他嗎?”玉心痛難耐,眼眶又再度泛紅。
“是,我愛大師兄,那又怎樣!”路勻紅被逼急了,乾脆敞開來說,“要不是你,我相信大師兄也會愛上我的。”
“多愛?你有多愛他……”蓄滿眼眶的淚潸然而下。
路勻紅微張着嘴,有些難以理解她的話。
玉哽咽了半晌,扯出一抹凄絕的笑,“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可不可以請你連我的份也一同去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