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各懷心事
再毅坐在病床邊握着潘甜兒的手、溫柔地望着潘甜兒、聽着潘甜兒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其實再毅只是看見潘甜兒的嘴在翕動,具體說什麼再毅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再毅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過去再毅和徐眉在一起的時候,多數是再毅在說徐眉在聽。再毅還經常因為徐眉的眼睛不看着他、或是聽着聽着就走神而大雷霆。再毅現在終於明白,再動聽的話語如果反反覆復地講,就算講的人不煩聽的人也會煩的。不過再毅的演技比徐眉強多了,他一點都沒有讓潘甜兒感覺出來,在潘甜兒面前再毅現在扮演的是最溫柔最耐心的情人。
再毅從他下定決心奮鬥起就沒有做過他自己,他總是在做或者說總是在扮演自己想做的人。雖說做人要從內心做起,雖說人與人之所以不同不是因為我們的面貌而是因為我們的內心,但一個人的內心是難以琢磨的,所以再毅想做什麼人的時候總是先學習偶像的行為舉止,包括說話的方式和語調,他都可以學得惟妙惟肖。再毅的偶像說出來會嚇人一跳,是**。徐眉就曾現他連彈煙灰的動作都和**一模一樣,徐眉甚至懷疑再毅是不是因為**才學的抽煙。
再毅的生活生質的變化是從上小學一年級起,那一年再毅九歲。
在城市裏九歲的孩子早就上學了,可農村不是這樣,尤其是比較偏遠的地方,再毅所在的小滿屯,十幾歲還沒上學的孩子多得是。
一九七一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這是改變再毅命運的一個關鍵日子。
那天再毅像往常一樣一個人盤腿坐在炕上聽着收音機玩賞着費盡辛苦收集來的煙盒包裝。再毅喜歡玩這個並不僅僅因為當時這種收集在孩子們中間很流行。再毅喜歡聞煙盒上殘留的煙草味,這與他父母抽的煙葉十分不同;他也喜歡看香煙紙上的圖片,想像着在他不知道的陌生地方有這樣美麗的風景和奇妙的建築,和他們的小滿屯是多麼地不同啊!他嚮往着有一天不是從紙片上而是能親眼見到這一切。再毅還喜歡聽收音機,那個收音機還是再毅奶奶留下來的,好像是解放前的貨,只能收一個中央台。不過這已經夠了,再毅從收音機里了解了許多外面世界的事情,知道了許多似懂非懂的名詞和道理。
隔壁張家二丫來找再毅玩了。二丫比再毅大兩歲,也還沒有上學。小姑娘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臉蛋紅撲撲的十分可愛,她是再毅比較固定的玩伴之一。再毅不喜歡和屯裏的其他男孩一樣在外面瘋跑,再毅喜歡一個人搗鼓點比較能顯示智力和手藝的東西,比如說糊只風箏、做個彈弓什麼的,不管做什麼二丫總是心甘情願地給再毅幫忙打下手,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再毅糊的風箏飛得最高最遠,再毅做的彈弓最好使、射得最准……況且再毅的身高要高於一般同齡的孩子,要是打起架來也絕不含糊。所以儘管他一副離群索居的樣子,村裏的男孩子一般挺服他的,還有幾個簡直就是再毅的擁躉。即使再毅一天到晚門都不出,村裡無論生什麼大大小小的特殊事情自會有小夥伴來飛奔着來通知他。每到晚上還會有很多孩子來央求再毅講故事,再毅幾乎是兵不血刃的就成了村裡孩子的頭領之一,連那個大頭領―一個十二歲還沒上學的男孩也是再毅故事的忠實聽眾。所以再毅穩穩噹噹坐鎮炕頭,儼然一方霸主。
這個霸主卻不像其他霸主那樣欺負女孩子,不僅自己不欺負,在別的男孩子欺負女孩子的時候還會主動上前保護,在村裏的女孩子中再毅有一等一的人緣。有幾個十五六歲女孩的母親甚至動了心事要說再毅當小女婿【注】,張家的二丫頭更是天天來找再毅玩,聽他講各種各樣有趣的事。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男孩飛跑來報信:“你二姨來了,還提着一兜甜瓜呢!”一邊說一邊
往下咽口水。
話音剛落再毅的二姨就進了屋,再毅興奮的撲上前拉着二姨的手,親親熱熱的叫着:“二姨!”
二姨把那兜甜瓜交到再毅手上,熱情的招呼二丫和胖墩。二丫羞紅了臉從二姨身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胖墩也在手中拿了一個大大的甜瓜之後跑得沒影了。
看着滿臉通紅跑出去的二丫,經驗老到的二姨知道這丫頭懂事了。
“想娶媳婦不?”二姨看着再毅的眼睛笑眯眯的問。
再毅紅着臉不答。
“你看二丫咋樣呢?要不二姨給你說說去?”二姨滿臉是笑逗着再毅。
“不,我不要二丫!”再毅下定決心似的認真地說。
“那你相中誰家的小姑娘了?”二姨繼續逗着再毅。
“我誰也沒相中,我要娶個外國媳婦!”再毅堅定地答道。
二姨看着這個還沒上學的孩子,臉上有詫異也有驚喜。詫異的是這個孩子哪裏來的這個怪念頭,驚喜的是這是個將來有出息的孩子。
看着這個十分有主意的孩子,二姨悄悄下了一個決心。
等再毅的父母從地里回來,二姨就向他們提出要把再毅帶回家上學的要求。
再毅的父母是百分之百的農民,再毅的二姨卻是識文斷字的小學老師。聽着二姨的建議、聽着二姨的解釋,再毅的父母對再毅想娶個外國媳婦兒說法真是又驚又喜。或許祖宗保佑盧家出個狀元也不一定啊!屯子裏雖說是有一所小學,可小學老師還是大隊會計兼任的。那是一個老得連腰都快要直不起來的老頭,一到冬天就連咳帶喘地起不了炕,平時還能掙扎得動的時候也就是教孩子們認認字、打打算盤,放羊的時候居多。一個學校無論孩子大小隻有一個年級一個班,一旦颳風下雨就自動停課。屯裏的孩子就算上了小學也沒見能上初中的,所以大人們對孩子上學的態度一點都不積極。
再毅的天賦異秉和二姨的主動熱情點亮了再毅父母心中的希望之火,於是滿口答應外帶千恩萬謝,第二天一早就把再毅交給他二姨帶到五十里以外的縣城上小學去了。
從此九歲的再毅開始離開父母求學,在他的生命里展開了一條金光大道。
有些事情說起來非常簡單,做起來是“道阻且長”。再毅二姨所在的縣城是中國東北邊陲的一個小鎮,往西是茫茫的大草原,往北若是沒有大山擋着就要到俄羅斯了。縣高中別說是出幾個考生清華北大的學生,考上一類重點本科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這喜事偏偏就讓再毅攤上了。
當再毅自以為是天之驕子、躊躇滿志地進來大學以後,很快就現自己和其他同學差距很大。中國的大學錄取分數是每個省都不同的,一些高分的省份與邊遠省份的學生同樣的卷子錄取分數差個一百分的很正常。像徐眉那樣高分區又是省重點中學出來的學生,一邊睡覺一邊聽課都比再毅忙到半夜三更的強。當年說娶個外國媳婦兒本就是孩子話,能把徐眉娶到手再毅平生於願已足。
對於女人的美麗和才華,再毅更看中的是才華。美麗可以凋零,但才華不會。再毅看中徐眉、拚命追求徐眉,主要是因為徐眉的才華。可是娶到手后,再毅開始憎恨起徐眉的才華來,徐眉的出色反襯着再毅的捉襟見肘,再毅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在這樣的老婆面前,再毅覺得一點優勢都沒有,因此再毅處處挑剔、打壓徐眉。
可是再毅的拳頭好像打在了棉花之上,一點着力之處都沒有,這讓再毅覺得無趣極了。就像打人的人一定要聽見呻吟、見到掙扎才有快感,若是被打者一點反應都沒有豈不和鞭屍一般無趣?
儘管再毅對徐眉不是十分滿意,可是再毅壓根沒準備換老婆,直到潘甜兒“自殺”之前。
再毅在以為潘甜兒自殺的時候就慌得六神無主了,別人看再毅人高馬大、徐眉嬌小玲瓏都以為一定是再毅得保護徐眉。其實遇到事情時徐眉比再毅還有主心骨,比再毅沉得住氣
有一次兩個人到泰山去玩,回來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把兩張火車票弄丟了一張,當時火車已經到站,兩個人都下了火車,身上剩下的錢不夠再買一張火車票了。再毅當時急得臉色煞白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辦了。徐眉很鎮靜,她把那張唯一的車票和手上的包都給了再毅讓他先出去,自己想辦法溜出去。
再毅出了出站口就躲得遠遠的,他怕徐眉在出站口被人抓到,自己不能救她會更加尷尬。十來分鐘后徐眉就笑吟吟的站在悶頭抽煙的再毅的眼前了,無論再毅怎麼追問,徐眉就是不告訴他自己是怎麼出來的
說起來很簡單了,徐眉把唯一的一個包已經讓再毅拎出去了,自己空着雙手,然後徐眉在人群中找一個穿得很差,東西卻帶得特別多,明顯過起規定重量的人。徐眉知道不管是火車上還是出站口的檢票員對這種農民模樣的人都會重點關注的,好像逃票兩個字就印在他們的腦門上,徐眉認為即便他買了票,那麼他所帶的行李也已經過了重量,檢票員一定不會放過他、一定會給他的行李稱重,那麼徐眉就可以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就算萬一不幸真的被逮到了也沒關係,徐眉兩手空空還會一口十分道地的本地方言,那些檢票員能拿一個什麼都沒帶的本地女孩怎麼樣呢?這樣的女孩有可能真的是到火車站來送人的。總不能把她留下來請她吃飯吧?
但是不管女孩子有多能幹心裏也希望英雄能救美的。看到再毅一籌莫展的摸樣,徐眉心裏多多少少有點失望。但回過頭來一想,再毅本是山溝溝里出來的,本來就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也就釋然了,從權之際“美”救了一回“英雄”。不過徐眉不想再毅以為她太能幹心裏有挫敗感,所以她選擇不解釋,就讓再毅以為她運氣比較好吧。
再毅喊救命,再毅把潘甜兒親自抱上救護車,那是因為再毅實在是慌了手腳害怕真的鬧出人命來,再毅雖然不能算是個君子,可也不會是那種見死不救的惡人。
再毅遲遲不走一方面是由於對潘甜兒的歉疚,另一方面是由於對回家的恐懼。再毅知道這回他是把徐眉得罪透了,徐眉死也不會原諒他的。再說,他怎麼有臉回去,他怎麼去面對那幾千雙眼睛?當時什麼都沒想,現在想起來再毅覺得冷汗直往出冒。
再毅最大的心思還是潘甜兒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潘甜兒搶救的時候有那麼一瞬,再毅有點罪惡地希望那個“孩子”流產就好了。希望生的什麼都沒有生,看潘甜兒那副摸樣再毅知道,要勸她把孩子打掉然後分手簡直就是與虎謀皮。
這邊是徐眉絕不會原諒以及對眾目睽睽的恐懼,那邊是潘甜兒志在必得竭盡全力地拉攏。再毅聽潘甜兒和她哥哥談話的意思不僅要她父親把她弄回去,還會把自己也調到省城去,而且以後還有出國的希望。
這讓盧再毅原本灰暗的心頭升起了一道曙光,索性往潘甜兒那邊貼了過去。
【注】當地流行一種女大男小的婚姻,結婚時女孩子已經十**歲,男孩才十一二歲。對於男孩的家庭來說,提前得到了一個勞動力,不過要多付聘禮才行。若是女方心甘情願倒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