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離開了小鎮,因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裏,我天天看着天花板發獃。
如果我有別的事好做,也用不着這樣了。
而每天清晨醒來,乾嘔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後來還索性吐得翻江倒海,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終於照黃內科的指示,去看了婦科。
年輕的梁醫師人很和氣,不厭其煩的問了半天,要護士帶我去驗尿、抽血。
我心裏着實不耐煩,只是胃不舒服,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大費周張,根本檢查不出個道理,是浪費醫療嘛。
當這個和氣的梁醫師告訴我,每天早晨乾嘔不止,不是什麼腸胃病而是懷孕,我大吃了一驚。
他以為我吃驚是太高興了,很熱心地告訴我“產婦須知”的種種。
短短几分鐘內,我下了今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打斷梁醫師的話並告訴他,我要做優生保健法,愈快愈好。
梁醫生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他聽見的。
我又複述了一遍,我對自己的處境已不再吃驚,只是覺得可悲,難道我跨進醫院前對一切都毫無所知嗎?不!我只是蒙蔽自己罷了,此時,既然非得面對現實,又何必猶豫不決。
他以一種更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喪失了第三次告訴他的勇氣。
梁醫師為了阻止我做出與“優生保健”並不相符的行為,苦口婆心地舉例說明種種手術后可能的後遺症。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盡禮貌的聽着,任何的後遺症我都不關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請他快一點開始,只要他花一點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煩。
我不要祖英彥的孩子。
他——已經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着。
梁醫師還在熱心勸導,你要好好考慮,這不只是一小團你可以不要的組織,這是一個生命。
他還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掃描顯示胎兒的位置,聽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單身漢,熱心有餘,常識不足,完全沒考慮未婚媽媽的問題,我快被他自以為是的熱心給逼瘋了,只好問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這下生起氣來,板著臉問,為什麼你們非得把醫生看成劊子手?
如果能在家裏用衣架把那個小小胚胎鉤出來,我相信我會考慮的。
診療室里空氣變得十分僵硬,但我的問題終歸是要解決,不找醫生又能去找誰?唯一可以幫忙的人態度這麼壞,關他什麼事?
我聽見自己小聲地問:如果不做手術,你就賺不到錢了。
“賺錢的方法很多,但這不是最好的一種。”梁醫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漲滿了淚,這傢伙——是個好人,儘管他表現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愛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預備放棄了,他卻這樣的不忍心。
“再考慮一下,好嗎?”他給我最後的忠告,這是件大事,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殺死一個無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醫院,即使外面是美麗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該怎麼辦?
我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莫名的衝動下,我發瘋似的,任車子在公路上狂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稍微恢復了意識,我竟發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離小鎮只剩下十幾公里了。
我——又回來了,大海依舊,白沙也依舊。
那麼美麗的大海。
下過了雨,焚毀的現場更顯得狼狽不堪,我只能靠殘損不堪的遺留物,以及高度的想像,才能想起建物從前的模樣。
但我張開眼時,原先的輝煌消失了,一切讓人覺得更傷心。
灰燼中,匍匐在地上一叢碧綠葉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過殘磚瓦礫,那叢小小的、掌型的葉了不斷向前蔓延,我驚奇地看着,完全記不起我曾種過這可愛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東西。
慢着,葉子下似乎還有着什麼,我蹲下身,把葉子翻開來,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愛極了。
是網紋香瓜,也許某一天我和祖英彥在露台上吃瓜時,把瓜子朝下扔,卻就這麼發芽、生根。
不經意的種籽,就跟我肚子裏的小孩一樣。
是沒有人照顧,沒有人希望的種籽,卻還是照樣要生長的。
我凝視着那串應該種在溫室里,備極照顧、呵護,才能長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麼本事保護我的胎兒?讓他在一個理想的環境中成長。
晶瑩的眼淚就這麼滴了下來,滴在石頭瓦礫上,滴進了土裏,迅速消失不見。
這世上的一切,又何嘗有一項不落在成、住、壞、空裏?當初來蓋這房子,從繪圖、興建一直到落成,我們是多麼的興奮,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現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運。
我也曾發誓不再回來,卻仍是又來了。
我對着黑漆漆的毀屋低語,當初我是在這裏懷下這個小生命的,祖英彥走了,卻把這個擔子留給我。
祖英彥!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盡的回到車上,開回城裏。
※※※
懷孕兩個月後,晨嘔的情況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嚴重。
我的身體,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聽我指揮。
而且曲線變得很奇怪,整個人凸出來似的。
但,我的心情卻有着相反的改變,不知何時起,我對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認識他,他也還不認識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嗎?我反覆地問自己。
就在這樣的彷惶,我遇見了陳嬸嬸。
有天我上街買日用品,一個婦人走在我前面,她並不十分的老,但看起來情況很不好,顫顫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沒走幾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趕緊去扶她:“你沒事吧?”
她吃力地看着我,勉強地搖了搖頭,我怕她有病,不敢就這麼硬把她拉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示意我幫助她站起來。
我扶她到街邊的鐵椅上坐,她喘着氣,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裏?我幫你通知家裏。”我擔心地看着她,真怕她一口氣喘不過來怎麼辦?
“我——”她,剛剛緩和過來的臉色又是一黯,“我——沒有家。”她說著,淚霧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陣不忍,轉移開視線,好半天才轉回來。
她說她沒有家,又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麼啦?”她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她的處境這樣糟,卻還顧念着別人,我心裏嘆氣,搖了搖頭。
“你忙,別管我,我坐會兒就好。”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慈祥地說:“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確,除了陪她這樣坐着,又能替她做什麼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遠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買了熱騰騰的包子出來,我改變了主意。
我進去買了包子,還買了杯香氣四溢的玉米湯。
果真不是病,而是餓了,我把紙袋給她時,她露出的感謝神色,令人終身難忘。
發現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聲說:“謝謝你!”
“你預備去哪兒呢?”我問老太太。
她木然地搖搖頭,眼中湧出淚水。
我不再多問了,若不是母親和修澤明留了房子給我,我也跟她一樣悲慘,無處可去,但他們留下給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彥留下的,是一片廢墟。
我決定帶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回去時,老太太一直問:“可以嗎?可以嗎?”
有誰會來反對嗎?修澤明?已經死了,祖英彥,走了!母親,不通音訊已許久,還有誰會站出來說話,阻止我或是贊成我什麼?
老太太告訴我她本姓陳,要我喊她陳嬸嬸就好。
我把陳嬸嬸安置在客房。
陳嬸嬸很滿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這麼大的好處,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要她好好養身體,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點頭答應了,但也告訴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還做得了,買菜、做飯也由她包辦了。
我只是答應她用洗碗機洗洗碗,不料午覺過後,發現她竟在做大掃除。
看到她轉好,我心安許多,但她一直沒有說自己為何淪落至此,她既不肯說,我也不問。
沒什麼好問的,由高貴人家落到這一地步,總是有她的不幸。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想找一個許久不用的鍋子,搬了凳子到櫃頂上拿,陳嬸嬸看見了,急急忙忙跑過來。
取下鍋子,陳嬸嬸一直叮嚀我,下次有什麼要爬高上梯的,她來辦就好,我有孕在身,干萬別再讓她擔心了。
我見她舉動實在不尋常,就笑了起來。
她見我笑,淚反而落了下來,這才告訴我,她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正如我所猜想的,陳嬸嬸果然不是普通出身,先生曾做過金融機構的負責人,去世后,她便隨獨生女兒過活,本來女婿也對她不錯,但從去年開始,女兒的公婆發現媳婦不能生育,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是不孕症嗎?我問
“不是。”陳嬸嬸傷心得流眼淚,說起女兒不能生育,女婿也要負責任。小夫妻倆從小家裏是世交,大學、研究所都是同學,等着畢業要結婚,不料,小兩口卻做出糊塗事。
本來,做了也就做了,兩家大人知道立刻辦喜事就結了,新郎卻臉皮薄,怕新娘挺着肚子進禮堂難看,要她去打掉,反正畢了業就結婚,到時候要生幾個都可以。
“這個糊塗蛋也不來跟我商量商量,就照他的意思做了。”陳嬸嬸講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出來,“結果正經醫生不肯做,找到的是密醫,沒有弄乾凈,發了炎也不知道就醫,一直拖到不能生,才檢查出來。”
陳嬸嬸的故事還沒有完,由於女兒的公婆對小倆口諸多指責,結果女兒受不了責怪,上個月離家出走了。
她為了找女兒,什麼都沒帶出來,沒找到女兒,女婿負氣不肯開門,她哀求也沒有用,女婿認為她跟女兒串通,非要她把女兒送回去不可,我在街上“撿”到她,她已在外頭待了兩天了。
陳嬸嬸說到這兒,幾乎是泣不成聲。
我卻為她生氣,這種糊塗女兒,混蛋女婿。
可是,陳嬸嬸被趕了出來,難道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嗎?
“我不好意思去麻煩人家,小孩子鬧家務,給人知道了不好,如果再讓人知道我女婿不讓我回去,對他將來會有很壞的影響……”
但就是這般的傷心事,她原先的端莊氣質也不走樣,相處這些日子裏,我很清楚這是出自她先天的氣質後天的教養,任何一個女人看了,都會希望不論是貧窮或是富有,年輕或是年老,都能保持的一種風度。
我要陳嬸嬸安心,雖然我暫時不去工作,但我們生活簡單些,也一樣過得下去。
“這麼好了。”陳嬸嬸突然眼睛一亮,“孩子出生后,我就幫你看孩子,你放心去上班。”
生下來?上班?我笑,看樣子,她比我想得還遠,這麼樂觀!陳嬸嬸的態度由原先的消極態度,開始振作.她做的家鄉菜,味道之美都是我從未吃過的,花樣又多,連早餐都能天天翻新,有時候吃酒釀湯圓,第二天就吃火腿粽子,第三天是八寶粥……午餐更是備加用心,總是一餐豐盛些,下一餐就清淡,全是見真功夫的。
她最拿手的是揚州獅子頭,先讓肉販子絞過一道拿回來細細的處理,再用刀背斬。“別用刀鋒。”她邊斬邊告訴我,獅子頭的鮮美全在肉汁里,利刀一過全都流失。
斬好了,用大白菜墊底,砂鍋慢慢煨,完全是金瓶梅里一根柴火的上乘功夫。
陳嬸嬸的黃魚煨面也是一絕,魚和湯的鮮不用說,細拉麵還是手工現做,她喜歡做湯包、餃子,小巧得像是用紙剪出來,皮滑餡甜,一兜兒湯嫩得要溢出來。
只可惜從前我就不大吃肉,懷孕后,看到肉食簡直眼暈。
經她仔細研究,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這孩子是胎里素。”她很有把握地說。
也許是給她猜對了,自從她改做素食后,我的胃口和體重都有增加。
陳嬸嬸並不清楚我的過去,也沒興趣打聽,她是個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除了做菜,她還喜歡做衣服,膝蓋上總有一個小籃子,裏面不是毛線球,就是布料、針線。
陳嬸嬸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給我看。
“是給你的。”她臉上的皺紋都被那開心的笑容給融化了,“給小寶寶的。”
我坐下來,撫摸着那些精緻的可愛的,甚至可以說是豪華的小衣服,心靈被一陣溫柔的酸楚所淹沒。
這個沒有人祝福,甚至沒有父親的孩子,也會有這樣的東西嗎?
那溫柔的酸楚不僅把我淹沒,還把我脹滿。
※※※
我回去找那個原先不肯為我做手術,還把我教訓一頓的醫生。
做檢查時,我想,由於他的多事,我非帶球走步不可,但也由於他的多事,我留住了這個生命。
同樣地,如果我製造了社會問題,他是不是也該負責任?
“你已經製造了。”他說。
我不但和祖英彥製造社會問題,還要找人當幫凶,企圖湮滅證據。
醫生告訴我,所有的檢查都正常,唯一的問題是我太瘦,得多吃多運動。
我不該帶陳嬸嬸一道來的,她聽到醫生的囑咐,簡直像聽到聖旨,每天,天才亮就要我去國父紀念館散步,如果不是肚子日漸隆起,她恐怕還會強迫我去學太極拳或是舞劍哩!
我每天隨着她在紀念館周邊轉,也不過就是這麼走走,身體還真的結實起來。
我不禁對自己的幸運感到慚愧,陳嬸嬸一直認為我照顧了她,但,事實證明,這些日子都是她照顧了我,她是個老式的傳統女人,看似柔弱,也沒有其他本事,但她的本質堅強,有無比的韌性。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熟,直到被呻吟聲吵醒。
是陳嬸嬸在卧室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我趕過去,她正痛苦的輾轉,全身冒出冷汗。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涼得嚇人,但說也奇怪,才一碰觸到她,她就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氣,好似解脫了痛苦,手一離開,陳嬸嬸就又皺緊眉頭,發出呻吟,但我的手一放上去,她緊皺在一起的眉就鬆了開來。
我的手不敢再離開,連電話也沒辦法打,直到半個鐘頭后,她的冷汗完全停止,也不再顫抖。
我打電話請家庭醫師來出診,果然是吃壞了肚子,並無大礙。
但為什麼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疼了呢?
醫師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只好說,大概是心理因素。
陳嬸嬸說,她很明顯地感受到痛苦消逝,跟心理因素完全無關。
這天我出去回來,發現陳嬸嬸正在客廳跟一位少婦談話,看到我回來,兩人都站了起來。
陳嬸嬸的鼻子哭得紅紅的,告訴我,少婦是她女兒,早上買菜時居然在街上遇見了,真有意思,她也叫做東美——而且還叫方東美……
這個方東美也同樣哭得兩眼通紅,她說;她去美國出差,要同事瞞着丈夫,只是想讓他着急一陣子,沒想到會連累母親,自美國回來后,她一直在找母親,沒想到今天早上從客戶那裏談完事情出來,竟然就在電梯口遇見了。
陳嬸嬸朝思暮想的,就是女兒,現在終於骨肉團圓,我除了替她們高興,也十分的依依不捨。
但陳嬸嬸怎麼也不肯跟女兒回去,她早答應了要照顧我。
從此以後,方東美常來我家探望母親,成了女人國,三個女人聚在一起,也很有話說。
方東美比我大三歲,也加入了照顧我的行列,她與陳嬸嬸最熱衷的話題,就是我肚子裏的寶寶。
不止一次的,她以羨慕的眼光看着我帶球走步,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她會跟她媽媽一起抗議。
“你是不曉得這份受罪。”我對她說,每天坐卧不離捧着一個超級的大球,光是坐下,就得費好大力氣,更別提躺下和起床了,而惱人的水腫,莫名其妙的發癢,及種種想都不曾想到的問題也—一出現。
方東美買了許多圖片、布偶來佈置嬰兒房,我並不贊成這樣做,這個孩子本來就不該來的,而生下來也是不得已,還要逼迫我繼續扮演未婚媽媽?
我能嗎?我十分懷疑。
“這是你的孩子。”方東美不以為然的。
陳嬸嬸一副準備做祖母的樣子,方東美更是喜氣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這個孩子,也找不到對象商量。
懷孕七個月後,我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人還沒有到,大球就已經先進門了,照鏡子時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醫師卻很高興地說,我的一切再正常沒有了,包括水腫、發癢、筋節浮凸一……都是孕婦常有的。
他讓我聽胎兒的心跳。
咚、咚、咚……輕輕地、輕輕地,一聲接着一聲。
那麼小的聲音,還得靠聽筒才聽得見,但卻讓我雙眼潤濕,心情更加矛盾。
方東美的問題還沒解決,她公婆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個回來好了。
他們想得簡單,陳嬸嬸笑,又不是小貓、小狗,到哪裏去拖一個。
“他們已經物色了,”方東美不好意思地說,附近雜貨店介紹了一個國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瞞不住了,已經六個月,只好輟學在家待產,因為女孩子還小,父母不願意她嫁給那個不負責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繼續念書。
不過寶寶也不是白給的,就得負責她生產所有的費用、待產的營養金,以及中間人的介紹費,總共加起來要五十萬。
價錢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給嗎?
方東美第二天特地請了假去看那個可憐的小媽媽,回來時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滿意。“才十四歲。”她說:“而且文化教養都不好。”
“他們事前應當問問我的。”方東美懊惱的。
“怎麼問?你跑得人影不見。”陳嬸嬸笑,方東美脹紅了臉,再也作不得聲。
小媽媽的嬰兒比預產期提早誕生,我陪陳嬸嬸去看產婦,到了醫院卻撲了個空,只見方東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嬰兒室外頭髮呆。
方東美的公婆臉色鐵青,起身就走,方東美解釋,他們也是剛到,昨天還答應的好好的,今天產婦就後悔了,跟她父母說,如果誰把嬰兒抱走,她就要自殺。
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差異?
方東美的公婆為什麼剛才轉身就走。一點也不給媳婦留面子,原來當初說好不給產婦看孩子,生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見面,但方東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餵奶,她把孩子抱給了產婦。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離,就算是買一條狗也該跟它媽媽說再見呀。”方東美坐下來,淚流不止,又是惱又是氣。
陳嬸嬸勸她,產婦也許是一時情緒失控,過兩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會的。”方東美邊擦眼淚邊說,產婦表現激烈得令人害怕,方才我們若看到那個場面,也會知道沒希望了。
方東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視產婦,她非但未回心轉意,態度還更堅決,她父母無論怎麼責備也沒有用,過了兩天,居然把預收的費用給退了回來。
這下真的沒指望了,方東美氣得大哭一場。
當時她也並不很想要那個嬰兒,嫌產婦是孩子,長相不夠端正,教養不夠好,氣質欠佳,現在人家不肯給,她也不嫌了。
方東美從此愁眉不展,誰勸她也沒有用,最後竟然生起病來了。
我問陳嬸嬸是什麼病,她嘆口氣:“心病。”
我心中整個被觸動了——
方東美現在的困境與我正好相反,我的大麻煩,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
我又想了兩天,拿定了主意,才去看方東美。
為了方便照料,自她病後,就住在陳嬸嬸房裏,我進去時,她雖是睡眠中,眉心也是緊緊鎖着的。
我坐在她床前,方東美醒了,才一睜開眼就流出淚。
她如果再不改善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況,恐怕會愈來愈糟,我不便跟她說,只好向她母親說出我的意思。
陳嬸嬸非常不贊成。
“你犯不着把孩子給她,不管過什麼生活,孩子就是孩子,也只該跟着自己的母親。”
跟着我做什麼?我什麼也不能給他,我只希望早一點擺脫他,因為他的存在,我時常想起祖英彥。
我應該忘掉他的。
陳嬸嬸雖然不讓我告訴方東美,但方東美還是知道了,渴望做母親的心情,使她變得異常的敏感,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令她亢奮,她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可是猜出了內容。
“真的嗎?真的嗎?”她狂熱地抓住我的手,懇切地問:“你願意把孩子給我,真的嗎?”
我已慎重考慮過,既然他們全家都盼望有一個新生兒,我願意把孩子給她。
方東美高興得大哭起來,她母親不以為然,也拿她沒辦法。
方東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后,立刻想來看我,但是我要方東美擋他們的駕,這種尷尬的事,還不急着那麼親熱。
方東美擔心地問我:“你不會——改變主意吧?”
改變?我能改變什麼?讓時光倒回,使一切都未曾發生?
陳嬸嬸不表樂觀,一再暗示,甚至到最後索性明示:“別理她,她想什麼是她自己的事,你把孩子給她,骨肉分離,一定會後悔的。”
唯一會令我後悔的,是我跟祖英彥有了那樣的過去——未必對他有什麼好處,也狠狠傷害了我的過去。
預產期終於到了,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個月的各式各樣大小痛苦,終於要卸下重擔。
陳嬸嬸一直守着我,痛極了的時候,我讓她握住我的手,自幼至今,母親從未這樣握過我,痛苦中,比陣痛更難忍的心酸淹沒了我。
我沒有在梁醫生處生產,因為我跟方東美講好了,為了將來方便,用方東美的名字往醫院,孩子——就名正言順是她的了。
“這是偽造文書。”陳嬸嬸極力阻止我們這樣做,她不願意為了女兒,把我牽引進這種是非中。
“我知道。”我從未做過犯法的事,卻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
陣痛轉密時,我被推進了待產室,整間屋於都是待產婦,嚎叫得猶如地獄。
我一直在心底怨恨着母親,記憶中,她從未照顧過我、愛過我,但在這生與死里掙扎的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過來。
生命——竟是這樣的艱辛。
它超過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
我不再恨母親了,永遠、永遠,不再恨了。
天將亮時,小寶寶出生了,響亮的哭聲,驚破了四周的哀號聲。
是我的孩子嗎?我的孩子。
孩子離開我身體的剎那間,我全身湧起了奇異的虛脫,好似自地球被拋到另一個星球上似的。
護士把孩子弄乾凈,抱給我看,但我戰勝了內心無比的渴望,緊緊地、緊緊地閉上眼睛,從頭到尾,沒有看孩子一眼。
我只問護士一句:孩子,是正常的嗎?
護士說:正常,是個男孩子哩!
方東美把小孩帶走了,這回,她學乖了,再也不敢問我,要不要看孩子一眼。
陳嬸嬸一直守着我,先是燉了生化湯,又煮了麻油雞。
我沒有吃,我告訴她,是時候了。
她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我輕聲跟她說:我們分別的時間到了。
她的眼裏瞬時湧起了淚珠。
不管我們的感情如何,自有了這層關係,今後我們都不能再見面了。
她走了,哭着走了,短短半天裏,我沒有了孩於,沒有了照顧我的人。
病房裏空蕩蕩的,生命也空蕩蕩的。
原來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也跟別人一樣,來了又去。
但,這不是我自己放棄的嗎?
我還埋怨什麼?
拆線后,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語、關懷、菜飯香……一項也不見了。
我獃獃地坐了一會兒,打開冰箱,裏面滿滿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櫃也是一樣,每包半成品都標示了內容與日期,每天吃兩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經有幸得過慈母般的照顧。
我關上冰箱,打開窗戶,吹了半小時風,把臉都吹麻痹了,才關上富。
我能哭嗎?
不!我不哭。
※※※
報上用整版登了一個消息:方氏的董事長與夫人墜機身亡。財富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逝者已矣!我為方氏僅存的孤裔方東美感到難過。
一個月後,母親在未有任何預告狀況下,回到了台北。
我們已多年未見,她看起來卻比出國前更年輕,我現在對她沒有芥蒂了,做過母親才知道母親所受過的罪。
母親說,這幾年她在美國混得不錯,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過,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總是處不久。”她攤攤手。
我很驚訝,從來,她不曾這麼知心的跟我說話。
“你長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細細地,似乎在我臉上找到什麼。
母親只是看我,倒沒說什麼,不過光看她臉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絕不會太好。
母親過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去做什麼呢?我厭倦了,這世界,無論是哪裏,對我還不都一樣嗎?
“你也該收收心了。”母親突然不客氣地說,混了這些年,大學都沒混畢業。
讀書是好事,我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到美國去把學業完成。
多年後,我回想起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時光,我的確需要指點和幫助。
從來懶得理我的母親,像天使一樣冒出來,帶我去美國,好好安頓了我。我讀了半年語文,才去正式上課,這回沒有中途離開,一直念到畢業。
跟母親過活的這段期間,生活十分簡單,母親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闆該做的事,我也忙,別人以為讀兒童心理是雕蟲小技,其實每一學期所要讀的書超過我的身高。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竟然願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打扮得十分得體,而且風姿嫣然。
得到證書時,我的眼中浮現淚霧。
我終於得到了,也許,在別人眼中,一張畢業證書算不了什麼,但,在我失去孩子后,我又能為自己做什麼?
母親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如果繼續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說得很認真,我已近卅歲了,不該增加她的負擔。
“什麼負擔!”母親臉上竟出現了紅暈,我開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常現象。她買了不少新衣裳,晚上總有約會,而且——容光煥發。
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卻像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見。我想回台灣。母親也沒表示反對。有一張文憑,再怎麼也餓不死了。
我在回來前,見過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說更是乏善可陳,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許她有她的特殊愛好。
既然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滿意,表示祝福和樂觀其成是最恰當的。
※※※
回台灣后,我沒有待在台北,我不能,也不願,只有去旅行。
因為只要我在台北,我就會忍不住要去找我的孩子,而我已指天誓日的賭咒今生今世不再見面,又何必自毀誓言。
我從不知道我會這樣愛他,想他。
懷他時,那種痛苦,和心上的不平,總使我覺得是捧着一個大累贅,但真的失去了他,卻往往使我午夜夢回時淚濕枕被。
在美國時,藍眼金髮的孩子,給我的刺激還不太大,回到台灣,每一個黑髮黑眼的同齡孩子,都惹起我的傷感,無盡的追悔。
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街上,希望能再見到方東美、陳嬸嬸,甚至於她那對很不好相處的公婆,隨便哪一個人都可以。
只要他們肯告訴我一句:“孩子很好。”要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現在,是誰在照顧我的孩子呢?
他快樂嗎?幸福嗎?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嗎?
這世界上,他是我生命中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唯一可以給我孩子母愛的,也只有我而已。
而我卻莫名其妙地,自動放棄了這個權利,丟棄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多麼大的罪惡。
祖英彥只是背叛了感情,我卻背叛自己。
有一天,我夢見了修澤明,他跟從前一樣,智慧、體貼,對我的愛更遠超過一切。
夢醒后,我想……他是來安慰我的,如果當年不是死亡帶走了他,他是永不會拋棄我的;所以我更該善待自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了,直到我在電視新聞看見永昌的祖老夫人去世了。
由於祖家是當今顯貴,前往弔唁的豪友貴戚戶限為穿,電視也做了短暫的現場報導,副總統代表總統至喪家慰問時,祖英彥和方東美出來接待。
看到他們雙雙儷影,我受到的震動也不很大,可以說是十分麻痹。
突然,畫面一掠,有個站在方東美後面的中年婦人好眼熟,陳嬸嬸?怎麼可能?
畫面又往旁邊斜掠過,另一個擠在人堆中的女人再度引起我震撼。
這回,比她母親好認多了,方東美雖未施脂粉,頭髮往上挽,但,頰上的那顆痔,和她筆直又微勾的鼻子,絕不可能是別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兩位與祖家毫無干係的婦人,怎會突然出現在祖家?
無數的問號在腦中出現,取代了原先的空白,我漸漸恢復了思考。
莫非,這一切……全是個——騙局?為的……只是偷走我的孩子?
畫面消失了,移到下一個新聞。假的方東美、陳嬸嬸騙走我的孩子,而她們都是為祖家工作的。
祖家為什麼要我的孩子?真正的方東美呢?她贊成嗎?她要我的孩子做什麼?祖英彥呢?他——怎麼想?
我整夜無法成眠,遇到這種事,又有誰能來幫助我?
星期天,我走進書店,一批新到的雜誌剛剛上架,現在是百家爭鳴的時代,一定會有刊登我需要的文章,很快地,我就找到了三本有關的雜誌,一本是談到永昌在五年前所遇的困境,由於與方氏的政治婚姻,危機已經解除,而這樁婚姻最大的功臣應該是祖老夫人。
雜誌上說,她早已得知罹患不治之症,能拖到這麼久,全是靠意志力量。
曾有媒體得到她生病的消息,千方百計去探訪她,她的名言是“我沒有病,我讓病去找別人。”就憑着這股毅力,她帶領永昌度過難關。
採訪上的報導對祖老太太也有詳細介紹,她是上海聖約翰出身的早期留學生,而她的學養、風範,也是她受到尊崇的原因之一。
她一生受到的最大打擊是丈夫英年病故,長子、次子都因意外身亡,老夫人中年向佛,慷慨待人,每日參拜若干次,持咒千遍……
媒體上把她寫成一位偉大的女性。
另一本則是捕風捉影,記者沒有什麼水準,文章也缺乏可讀性,第三本則附有圖片,在這短短几天中,神通廣大的記者搜集到祖家所有成員的照片,祖英彥的最大最多,包括他的婚禮。
又再翻過一頁,一幀照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是陳嬸嬸,她太年輕了,打扮得雍容尊貴,圖說上也只有五十二歲。她的本姓也不是姓陳,只是嫁給了姓陳的。她是台大商學院畢業,精明強幹,是老太太不可或缺的幫手,八十年代晉陞為公司董事……她的女兒自然不叫方東美,而叫作陳碧媛。
我買了這本雜誌。
命運如果對我不公,我會想辦法讓老天公平些。
※※※
慢慢地,我像玩拼圖遊戲似的,由各內幕雜誌拼湊出一個輪廓,甚至包括祖英彥與方東美居住的陽明山仰德大道的“般若居”。
這是祖老夫人的產業,現在屬於祖家夫婦了。
我的孩子呢?他也住在這裏吧!
從搜集資料中我發現祖英彥夫婦把孩子保護得很周到,這麼多神通廣大的記者弄到了各式各樣的消息、照片,卻沒有一個人照得到孩子。
我甚至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
外面的人也幾乎不曉得他的存在。
我如何去接近他呢?偷、搶,我都沒有本事,連孩子的出生證明寫的都是方東美,我到時候只有百口莫辯。
有天,雜誌上刊登有關陳嬸嬸母女的消息,寫得有點含糊,但大意是說永昌與方氏合併后,目前掌大權的是祖英彥,而陳嬸嬸爭取更上一層樓無效后,決定退休。
報導上暗示,陳碧媛的夫婿洪世平在永昌原本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老夫人去世后,祖英彥發現若干不利洪世平的證據。
那些證據似乎大到足以讓洪世平坐牢的地步,但基於祖老夫人的關係,祖英彥放過了洪世平,條件是他們必須離開。
陳嬸嬸、陳碧媛、洪世平離開后,祖家沒有人可以指認我了,當然,除了祖英彥。不過,雜誌上說,祖英彥身肩數大公司的重任,已離開般若居,住在城裏總部的頂樓,目前只有方東美仍在般苦居。
到了般若居,站在離大門還尚遠的路上,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有什麼機會。光是這條通往大門的車道,就有一百公尺,如果大搖大擺走去,一定會給警衛捉個正着。
這時,路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樹叢里陰森森地,我大着膽子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正要走開,聲音又來了,我站住腳。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碧綠的樹葉里露出了臉孔,雖然他的眉頭緊緊皺着,嘴唇痛苦地抿着,但,這是一張多麼可愛的小臉,寬寬的額頭,烏黑的眼睛,浮着紅暈的面頰,像是“安琪兒”似的。
找幾乎屏住了呼吸。
孩子又呻吟了一聲,他的膝蓋整個跌破了。
真是個頑皮的孩子。
我的手才一觸碰到他,他的呻吟立刻停止。
我想這是巧合,但移開手,他又開始呼痛。
“你的手,你的手……”他口齒不清地叫着:“涼涼的,好舒服。”
我再度握住了他,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過來,淚水一下衝到眼眶,幾乎無法停止,我死命地逼住了眼淚,我握住的這孩子,是我失去多年的孩子。
他的眼眉、鼻樑、嘴唇,再再都是祖英彥的翻版,任何人一眼看到,都會曉得他得自父系強勢的遺傳。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這些年裏,多少次的午夜夢回,我想得流淚,多少次站在街頭明知渺茫仍像傻子般的搜尋着每一個過路的孩子,一心希望能夠見到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的孩子!親愛的小孩。
“慶齡!慶齡——”一個年輕女子着急地呼叫着,聲音自遠而近。
“快!我們快躲起來。”孩子也顧不得疼了,拉着我就從隙縫竄進了樹叢。
“為什麼躲起來?”我問。
“噓!”他拚命阻止我,生氣的小模樣真令人忍俊不住。
她走遠了,小小孩才吁出一口氣,“討厭的巫婆,愛管閑事。”
“你叫她什麼?”
“巫婆呀!”他一副“你怎麼不懂”的樣子。
“你給人家取綽號?”
“才不是呢!是阿丁叫的,阿丁最討厭她了。”
阿丁又是誰?
“司機!我要出去他都得帶我去。”他得意地說。
“你叫——祖慶齡?”
“你怎麼知道?”他驚奇地。
“剛才找聽見她這樣叫你,她不是真的叫巫婆吧?”
“她是管家,很多人叫她美娟姊,我覺得她很醜,你認為呢?”他老聲老氣的批評着。
“我不知道,咦?你哥哥呢?”
“我沒有哥哥。”
“那——你弟弟呢?”我還是得確定。“我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他不耐煩地“你是誰呢?”
“我叫愛麗絲!”我現在確定,他是祖英彥唯一的孩子,方東美——沒有生育。
“我知道了,你是新來的家教。”他一下子放開我,好像很不高興,但傷口立刻疼起來。他只好讓我牽着他。
“你為什麼不喜歡家教?”
“就是不喜歡嘛!”
“如果找來做你的家教,你會願意嗎?”
“真的?”他抬起頭,好好打量着我,想了一會兒,大概還算滿意,“馬馬虎虎啦!”
“你也不能決定誰做你的家教,對不對?”
“誰說的?”他皺皺眉:“我不喜歡的就把她趕跑。”
“不信你去問巫婆,我已經趕走很多個了。”他認真的。
又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他在祖家顯然是錦衣玉食,但是,品德有人教導嗎?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搖搖我的手。
“因為我——在考慮要不要做你的家教。”
“為什麼?”他狐疑地。
“如果我答應教你,萬一你是個壞小孩,怎麼辦?”我逗他。
“我才不是壞小孩!”他抗議。
我告訴他,那可得給我一點證明才行。
“我帶你去見巫婆,讓她告訴你。”小小孩叫。
“可是她不認識我,騙我怎麼辦?”
“我會告訴她,你是我媽咪給我請的家教。”他生氣的。
“你媽咪?不!這是個謊話,你馬上會被拆穿的。”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小小孩不耐煩的,“我媽咪病得那麼厲害,怎麼可能去告訴她。”
看情形,是可以大着膽子去試一試。
可是,等一等,方東美如果生了病,怎麼可能去聘請家教呢?
“是她還看不出生病的時候請的嘛!”小小孩似乎感覺到我的疑慮。
“她是什麼時候生的病?”我問,一邊用手帕裹了他的傷口。
“我不知道,走啦!”他更不耐煩的拉着我,“快走嘛!”穿過般若居的如茵草地,那個被小小孩稱做巫婆的女管家正在門口四處張望,一見到祖慶齡,立刻奔過來,“小少爺,你到哪裏去了,把我急死了,咦!你摔傷了。”
她大驚小怪地嚷着,立刻有保母拿了藥箱過來,可是小小孩不肯讓保母給他上藥,“老師會替我搽藥。”
“咦!你是——”女管家看着我,細細的眉挑得老高,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唇,工於心計的眼睛,真的還有點像巫婆。
“她是愛麗絲!小小孩立刻擋在我面前,小小的身體,一副要保護我的樣子,我的鼻子不禁又是一酸。
“她是我的新老師!”小小孩很有權威的說:“我媽咪要她來的。”
“真的嗎?”王美娟懷疑地看着我,她並不是那麼容易上當的。
“不信你去問好了。”小小孩直視着王美娟,“老師累了,快去替她準備房間。”
王美娟似乎不太敢惹這個小太歲,只好要傭人去準備,又問:“夫人是什麼時候聘請你的?”
我替慶齡上藥,他的傷不輕,可是他很英雄的閉緊嘴,一聲也不吭。
包紮完畢,我才回答,早先我還在美國念兒童心理時,方東美便與我聯絡了,但我最近才辭掉工作,希望沒有耽誤她的事。
王美娟儘管不相信我,但我說得有聲有影,她滿肚子的懷疑論,也對我無叮奈何。
小小孩很氣忿王美娟盤問我,他愈對她不高興,就愈護衛我!
“你有完沒完?”他又瞪王美娟:“我餓了,點心呢?”
吃過點心,小小孩說要帶我去看一個特別的東西。“特別的!”他強調。
他帶我去的是般若居的大廳,充滿了古典氣息,祖老夫人是個有品味的高尚仕女。
祖慶齡指給我看的特別事物是老夫人的畫像。
“這是我祖父、祖母。”他得意洋洋,“現在他們在畫我爹地、媽咪,將來我的畫像也會掛在上面。”
我懷疑倘若有天他曉得自己身世可疑,是否還會這般自信。
我心裏湧起的是從未有過的後悔,我不該放棄孩子,即使當初不能替他找個父親,也比讓他陷落在可怕的豪門鬥爭中要好得多。
想到未來的局面,我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你不相信以後我的畫像會被掛在這裏?”他質疑。
“那要看你以後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蹲下身,雙眼平視他,“你祖母是個了不起的人,你如果要把自己的像掛在這裏,一定得憑真本事,你相信你能做到嗎?”
小小孩看着我發獃,他相當的聰明,但這些話對他而言,是太深奧了。
“我一定會被掛在這裏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恢復了足夠的自信,拉着我去看他新養的小狗了。
王美娟在晚餐時出現在餐桌上,換的是另一套藍色套裝,她真是喜歡這些充滿了侵略性的顏色。
王美娟要小小孩吃牛排。
“嗅!吃牛排會有牛脾氣。”小小孩頂她。
“誰說的?”王美娟不高興的。
“我媽咪!”小小孩得意地說。
他是個相當聰明而且敏感的孩子,成人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他的陷井,而王美娟卻不明了,只是對他得逞時的吃吃笑聲感到慍怒而已。
但她又不敢真的對這個被寵壞的孩子發脾氣,當然也不會這麼就罷休,畢竟,孩子最大的靠山——祖老夫人已經不在了。
“明天,我會帶你去見少奶奶。”王美娟宣佈,她臉上有種表情,似乎是在說:“瞧瞧你這個冒牌貨,就要被揭穿了,你完了。”
我的確擔心方東美認得我,而我一頭撞了進來,卻連一點準備也沒有,不過以方東美的尊貴,她會真的認得我嗎?她也許會記得有個叫愛麗絲的情敵,但她怎麼可能記得公司一個普通職員的面孔。
我心裏七上八下,小小孩說,她病得不輕,絕對無法揭穿我的。……可是,如果她好了呢?她總有一天會好的吧!
算了……想這麼多做什麼,明天還沒有到,何必先嚇死自己,就是要殺頭還得等明天呢!
※※※
第二天,我被帶到二樓,方東美躺在一間五十多坪大的卧室里,窗帘完全被拉下,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那個蒼白憔悴的小女人是誰,我勉強才看見她,憔悴得快不成型的面孔,整個人瘦得像只小貓,使人不由得心酸,原先那個美麗的現代公主已經不存在了。
王美娟去扶她起來時,她看着我,兩眼茫然,有幾秒鐘我似乎見到了一絲靈光,但也是乍現即逝,又恢復獃滯。
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她變成現在這樣,我只覺不勝驚駭。
“少奶奶!您還記得她嗎?”王美娟奸詐的問。
“記得。”方東美茫然地,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重複王美娟的話而已。
王美娟懷疑的看了我一眼,但仍不放棄希望,“少奶奶,您聘請了新家教?”
“家教!”方東美又重複着。
王美娟這下沒轍了,而方東美的反應也只能讓人倒吸涼氣,她不可能指認我,也不可能指認任何人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毀掉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護士小姐對王美娟近乎逼問的方式頻頻皺眉,最後提出干涉。
“夫人需要休息了。”她毫不客氣的趕走王美娟。
我們走出那間死氣沉沉的房間時,我很高興我能重嗅到新鮮空氣。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屋裏沉悶又令人不安的香味,是婉蘭母親卧病時的氣味,優雅地生病着的鈴蘭花。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中掠過了死亡的陰影。
小小孩在外邊等我們,小臉往上仰着,看到了我,露出高興的神采。
我相信王美娟看見了,果然她氣沖沖地走了。
“我媽咪不認得你吧!”小小孩很有把握的。
這小傢伙,什麼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自負的:“我爹地說我是小博士。”
爹地!我心中一下於倒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
“你爹地很愛你嗎?”我問。
“天底下他最愛的就是我。”
“又在吹牛了!”突然,一個聲音從旁邊響起,是一個年輕男人,他手裏拿着一塊抹布,正在擦拭一輛凱迪拉克,已經夠金光閃閃了,他還在擦個不停。
“阿丁,你——”小小孩生氣了。
那個叫阿丁的司機倒是一點也不怕他生氣,還是嬉皮笑臉的。
這是怎麼回事?祖英彥不喜歡這孩子?
“你再說,我就要罵你了。”小小孩兩手插腰,臉脹得通紅。
阿丁聳聳肩膀,不說了。
我想安撫小小孩,可是他掙脫了我的手,非常傷心地,迅速地跑開了。
我看了阿丁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傷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的心。
“他遲早是要承認的。”阿丁仍舊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樣於,“你是新來的家教,對嗎?”
傳得可真快啊!
我沒有和他多談些什麼,只是去找祖慶齡,他正躲在一棵樹上,那裏有個樹屋。
“走開!”他的聲音有明顯的哽咽,原先那個尊貴的,趾高氣昂的小王子不見了,在這樹屋上的,是一個不被父親疼愛的小孩子。
我氣喘吁吁地進了樹屋,再也忍不住的摟住他,可憐的孩子!可惡的祖英彥,他如果肯把眼睛張大一點,便會知道祖慶齡是他的兒子。
他不知道,是嗎?
祖老夫人——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孩子被我緊緊抱住,只掙扎了一下,發出哽咽,不是因為謊話被戳穿,而是羞慚不得父親的愛。
我心痛地撫摸他汗濕了的頭髮,祖英彥這個該死的混蛋。
※※※
王美娟在午餐后審閱過我的證件,談妥了薪水。
我問她,雖然我是夫人請來的,禮貌上是不是應該見見男主人。
“不必了,他根本不住在這裏。”三美娟很權威的,“只要不犯錯,他說誰來教還不都一樣。”
阿丁說得不錯,果然祖英彥不在乎這個兒子,反正是老夫人選中的繼承人,只要不出大紕漏,完全與他無關。
我問她,以前的家教都教了孩子什麼,她說不清楚,不過她都要她們寫教學日誌,待會兒要保母送過來。
真會擺譜!但也多虧她做了日誌,我查閱到小小孩所有的學習過程。
小小孩的啟蒙教育就像是大雜燴,從英文字母,百家姓。三下及注音符於阿拉伯數字、兒童小百科全都有人教。
而根據教師評估,他的學習能力不錯,不管家教教他什麼,他也還都有興趣。
我給他的新功課表是應對進退,做人的道理。
“做人有什麼道理?”小小孩疑惑地。
不止他懷疑,現今太多的人都不認為做人要有道理。
“你要先學會做人,才能做事。”我對祖慶齡說。
小小孩還是不明白,但我告訴他,我採用的教學是遊戲式的,他可高興了。
“玩啊!”他的小臉亮了起來。
我去買了布做了些可愛的小布偶,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個性,當然還有自己的名字。
小小孩乖乖坐在一邊看我做,他起初覺得這是傻氣、娘娘腔的行為,但是漸漸也看出趣味,而且不斷表示意見,當我採納時,他就變得非常有興趣。
我告訴他,這些布偶將要跟我們玩一陣子,他就竭力思索,替每一個布偶取了名字。
他特別喜歡一個叫珍珍的布偶,那是個漂亮的女娃娃,頭髮是黑絲絨,一雙黑眼睛是我拆下別針上的寶石鑲成的。
“你跟她長得很像。”小小孩指着珍珍說:“你應該給她戴上有魔力的戒指,她才能跟你一樣照顧別人。”
我撫摸着右手的指環,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不起眼的K金戒指,卻是祖英彥在最窮困時買給我的。
他現在有能力了,卻連一個瓶蓋拉環也不會給我。
“我媽咪有很多漂亮戒指,但沒有一個是有魔力的。”小小孩若有所思的,“她痛得很厲害,你可以幫忙她嗎?”
我願意,可是我要怎麼幫忙呢?
“你只要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就好了,就像你把手放在我膝蓋上,我就不痛了。”小小孩認真地說。
他能這麼說,我卻不能這麼去告訴王美娟,她很可能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把我送進警察局,也更可能叫救護車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他看着我,“其實我本來也可以,有一次小狗受傷了,我摸摸它,它就好了,可是我媽咪不是小狗,我沒辦法。”
我忍住內心所有的激動,才不至於叫喊出來,這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在懷他的時候,手指才變成這樣的。
我們到方東美的卧室去,她仍陷於昏睡中,小小孩要護士去倒果汁,“我渴了。”他大模大樣的。
冰箱裏沒有小小孩指定要的果汁,護士只好下樓去拿。
她一走,小小孩就急急把我拉到床邊,“快呀!”
不到一分鐘,方東美就睜開眼睛,小小孩高興地叫:“媽咪!你醒了!”
方東美看到我,露出警覺的眼神,就在這時,護士端着果汁走上樓梯,我放開了手。
方東美又閉上眼睛。
我安全了。
我卻覺得失落,我是有能力幫助她的,可是,若使她恢復清醒,我就會失去我的孩子,以及——一切。
小小孩。慍怒地看了護士一眼,然後“咚咚!咚!”地跑開了。
他是真的生氣了,一直到晚餐時才出現。不但不再跟王美娟頂嘴,還吃了半塊牛排,但不到吃完飯,他就全都吐了出來這小鬼,是胎里素呢。看到他狼狽的怪樣子,我不禁莞爾。
小小孩更生氣了,睡覺前還不肯理我。“我們可以談談嗎?”我在他床邊問,他把頭別過去。不管問他什麼都不回答。問急了,他只冒出一句“都是你!你為什麼要來,我不喜歡你!”他毫無理性的說。
猛一回頭,王美娟站在門邊,非常高興地奸笑,我的心被刺得淌血,但就這樣敗下陣來,我不甘心。
“我討厭你,”他的臉不知為何掙得發紅。急急地說:“我就是不喜歡你。”
我不願意他帶着怒氣去睡覺,我彎下腰問:“我真的有那麼壞嗎?”
他的怒氣消失了一些,但余怒猶存。
“我們明天再去看看你媽咪?”我把他前額的亂髮撥順。
“你保證?”他皺了皺眉頭,這是和解的表示?他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他媽媽。
“我保證。”
他滿意了。
※※※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安穩,我夢見了方東美,她在一間死氣沉沉的房裏,滿屋子都是鈴蘭花的香氣,方東美從床上緩緩坐起,披散着一頭瀑布也似的長發,不再蒼白的一張臉,美得驚人。
我怔地瞧着她,如果我是祖英彥,我也會愛上她。
她跟我說了好些話,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努力又努力還是無法了解每一個字,就在這時,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不再是鈴蘭,而是煙火,我咳了出來。
我咳醒張開眼的一瞬,發現這不是惡夢,因為白煙正從窗外滾滾冒了進來,老天!我跳下床,衝到門邊,門把是冷的,這表示門外沒有問題,當我衝到外面時,發現那只是一個惡作劇,雖然爆炸聲和煙火都很嚇人,但並不足以釀成災害。
我去看小小孩,他睡得正香,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火很快地就被撲火了,女管家也親自趕來,看着門房把火撲熄,然後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
虛驚一場后我回到房裏,發生了什麼事?我呆住了,房裏被翻得一塌糊塗。
這是誰做的?為什麼?
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的,顯然不是一般小偷,找的也不是錢,因為抽屜,皮包都被倒翻在床上,但財物沒短少,證件卻被拋了出來。
是王美娟嗎?不是她,火起時她就趕來了,在現場監督滅火,也不可能是方東美,她卧病連床都下不來。
我滿腹狐疑的躺上床,不論是誰來翻過我的房間,總之,一定達到目的了。
第二天一早,小小孩就跑來敲我的門,“快起來!快起來!”活潑的聲音急急地喊。
我打開門,他跑了進來,仰起頭,天真的問:“有人放火,還有小偷,對不對?”
他昨晚睡得像個小天使,怎麼會知道?“保母告訴我的。”他趴在窗邊,看窗沿被熏得黑黑的跡子還用小手去摸了摸,很驚嘆的樣子。“你被偷了什麼?”他興奮地問我。偷,我並沒有聲張呀!怎麼會有人曉得,我心中疑雲大起。又是誰告訴保母的呢?
“小偷長得什麼樣子?”他問。
這麼多的問題,我可真還沒辦法回答,可是他進來后,就像帶來了一屋子的陽光,趕走了所有的恐懼與寒意。
但也正如陽光能帶來溫暖,也能帶來陰影,在每一寸光明背後,我都覺得有着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陰影。
這天,我們沒有去看方東美,因為祖英彥來了。
正在教室上課時,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在大廳門口的古典洗石子雨遮下車,這個角度只能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的心猛地一抽,胸口像被人搗了一拳。
是祖英彥。
我一直以為能忘記,卻陰錯陽差,始終忘不了的男人,我的心劇烈而痛苦地跳蕩着。
祖英彥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聽保母說,自祖英彥來過之後,方東美情況好轉許多。
方東美的病痛很離奇,有時候精神很好,有時暴躁易怒,有時又沉睡不起來,照顧她的護士是兩班制,十分辛苦。
保母又說:“你一定不曉得——夫人家有嚴重的精神病遺傳。”
“什麼?”我呆住了。
“方家在二零年靠做軍火生意發跡的,當時支持方東美祖父的是一個寡婦,但他負了她,寡婦臨死前,詛咒當時沒有應驗,方家還更加發達,可是到了方東美的父親那一代,方東美的伯父、叔父都在戰爭中死於非命,只留下方東美的父親來到台灣,但方東美的兩個哥哥也都在幼年時夭折,方家為了繼承人的事傷透腦筋,方夫人也曾替丈夫討過小,雖然生下一個兒子,但就在方東美結婚不久前去世了。
這件事我知道,可是我絕對沒想到,因為這位庶子的去世,方家失去了繼承人,也造成了我的困境。
“少奶奶是方氏最後一代了。”保母嘆息着,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抱着小狗,蹦蹦跳跳的小小孩。
小小孩的小狗頑皮,他追得跌了一大跤,我趕上去,他膝蓋的舊傷跌疼了,張嘴要哭,卻忍住了。
“我是男孩子,不哭的。”他驕傲地說。
我跟他說,如果真痛的話,哭出來也沒有關係。
“不行!我哭的話,有誰來保護我媽咪?”
他是真愛方東美,我聽了心裏酸酸的。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可說是惡夢連連,一下子夢到四處起火,一下子王美娟對我冷笑,驚醒過來好幾次。
有生以來,我從未如此恐懼,我有太多恐懼的理由,可是我怕在般若居這麼美的名字,卻是個泥沼。
※※※
第二天我們正在吃早餐,護士驚叫着跑下樓,小小孩完全不顧王美娟的阻止奔了上去,我跟在後面,看到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方東美披散着長發,裸身站在窗邊,有誰靠近,她就抓起附近的東西向那人投擲。
我遮住了小小孩的眼睛,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方東美這樣,尤其是孩子。方東美是他最愛的人。
我把孩子交給王美娟,不顧方東美向我扔過來的花瓶,用被單整個包住了她。
她發狂似的掙扎着,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死命抵着她,就在混亂間,我抱住了她,她宛如受到更大力量的制約,棉花糖似的整個癱軟在我懷中。我迅速地用床單將她裹好,保母把小小孩抱走,我聽着他竭力哭叫的聲音漸漸變小。
護士幫着我把方東美放到床上,但手才離開,她就彈跳起未,王美娟想去抓她,被她結結實實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暈頭轉向。
我沒辦法,只好重施故伎,用力抱住她,她又乖乖躺下,在那兒大聲喘息。
王美娟覺得非奇怪,狐疑地看着我。
護士替方東美打過針,我輕輕抽出手,又等了一切恢夏平靜,我才悄悄走出去,老實說,我累極了一會,確定可是我得先去看小小孩。
保母說,他哭鬧了好一陣子,怎麼安慰都沒用。
保母已把他哄睡了,她倒了兩杯熱茶,這個早上整個般若居的人都不好受。
方東美的情況令人震驚。
“其實她也不是什麼病。”保母嘆了口氣。
她不是病,只是吸毒。
熱茶几乎翻倒,我穩住了杯子,但還是濺了我一手。
吸毒……我腦中迅速地掠過一些事情,以前只是破碎的資料,但現在可以湊在一塊兒了,方東美的不孕並非是得自什麼詛咒,而是由於毒癮。
原來如此,我嘆了一口氣,祖英彥還未結婚前就知道了,所以祖老夫人不顧一切要我肚裏的孩子,那可能是祖家唯一的繼承人。
祖英彥自始至終也沒說過她一句不該說的,他是個君子。
“你是用什麼方法讓她安靜的?”保母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我尷尬地說。
“慶齡說——”她欲言又止,細細的小眼睛瞄了我一眼:“他說,你有魔術。”
什麼魔術,小孩子隨便說說,她也相信。
“可是!”她又偷瞄我,“我親眼看到她——好像瘋了一樣,你一碰她,她就,就……就好了。”
我眼前似乎又浮起方東美的裸身,那麼美,因為太美,顯得格外恐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沒有人想個辦法?”
“老夫人不準。”保母說,方東美未婚前就有毒癮,但那時候還能瞞得住外人,她自己也下定決心要戒,不料,住了一個月戒毒病房后,非但沒有戒成,還交到更多同好,學到更多花樣,老夫人雖然還是照樣安排婚禮,但基於家醜不外揭的心理,雇了兩個護士照看她,再也不讓她跟外面有任何接觸。
“我告訴你,因為你遲早都會知道的,”保母說:“但是你要保密,這是職業道德。”
不久之後,方東美被送走了,沒有人知道她被送到哪裏,保母告訴我,問題出在那兩個護士身上。她們本來是按照一般護理來照顧方東美,但她太難纏了,也有太多管道去弄到毒品,結果反正防不勝防,索性跟她談條件,只要方東美照她們意思做,就可以得到若干毒品解癮。起初這方法還有效,但方東美的癮愈來愈大,脾氣也愈來愈壞。場面逐漸失控,祖英彥動了疑心,這才抓到護士利用外出的機會去弄毒品進來。立刻把方東美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