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小孩找不到母親,初起兩天很不習慣,老問我媽咪到哪裏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的眼眶就紅了,看起來十分可憐,但他不哭,更讓人心酸。

還好過了一陣子之後,他似乎漸漸承認這是一個事實,但是,他並未忘記他的母親——他固執地忘記她不該被一個孩子看見的,只記住她好的一面。

保母說,方東美從前是又美麗又溫柔的女人,絕不是我所見到的那麼糟。

但她終是變得那麼糟。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染上毒癮,她根本沒有任何吸毒的理由。

“也許是為了好奇。”保母說,有錢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墮落,因為他們要什麼都可以立刻得到手,非找尋刺激不可……而繼承來的財富使人雄心幻滅,就如同古柯礆敗壞道德。

她說得有些道理,但不能類推所有的有錢人,譬如修婉蘭就不是。

我的孩子也不會是,我要親自教育他,在他最容易被塑造的年齡,就知道不與任何邪惡為伍。

我想到了修婉蘭,卻沒料到,就在一個月後還能重逢,離我們上一次見面,整整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才十九,經歷了人間的至愛與至悲,現在,修婉蘭成了著名的女強人,報上常有她的報導。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在這樣的場面下見面,所以分外的難堪。

她下車時,我正帶着小小孩在院子裏散步,我原可以立即走避的,但小小孩卻忽然掙開我的手往屋子跑,修婉蘭被吸引了,視線看見我時,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然後她興奮地喊;愛麗絲!愛麗絲!

我全身涼了半截,示意她住口。

修婉蘭十分詫異,興奮的表情還未自她臉上消失,王美娟走到我們的附近,我想這麼近的距離她沒有聽不見的道理,可是她只筆直往修婉蘭迎去,連望也不望我一眼。

我這晚上床遲,卻仍睡得不安,特地去看看孩子,保母睡得走道都聽得見她的鼾聲。打開小小孩的房門,他在床上不安地扭動着,小臉通紅,額頭滾燙。

小小孩發著夢囈:“媽!媽!媽媽!”我心痛地去抱他,他發燒發得一身是汗,睡衣都濕透了。

我去找出溫度計,確定是發高燒了,連忙叫保母起來。在醫生來到之前,我和保母輪流用冰袋敷他的額,替他擦拭酒精,聽他不斷地喊“媽媽”,真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叫“媽咪!”是叫“媽媽!”

方東美是他的媽咪,我才是他真正的媽媽。

醫生趕來后,診斷是流行性感冒,只要靜養就沒事,給他打了退燒針。

他打針時,本能的緊抓住我的手,我能替他止痛,但不能替他退燒。

替孩子換過於凈睡衣,天都快亮了,保母要我先回去睡,她會照顧小小孩。

我說不要緊,孩子病了明天也上不成課,我白天有得是補覺的時間。

她千恩萬謝的走了.我立刻把孩子抱入懷中,他也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我的淚流了出來,滴在他小小的、紅紅的面孔上。

他突然張開眼睛,也許他不是真的醒過來,只是無意識的睜開眼而已,但也就這同時,他哺哺地叫了一聲:“媽媽!”

這不是夢囈!他是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出聲來。

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再換取這樣的一刻,但他只叫了一聲,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我守護在他的床邊,他的呼吸慢慢均勻,長長的睫毛非常可愛。

這就是我可愛的孩子,連睡臉都是祖英彥翻版的孩子,在深宮大院裏長大,表面錦衣玉食,有父親也有母親,甚至有家教、保母、司機、傭人……但卻是實際上的孤兒,母親自身難保,父親從不來看他。

我的淚又不禁滴了下來,我失去了什麼,我又讓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麼。

我曾為失去了至愛至珍而哭泣長夜,但那是自私的、自憐的,我現在悔悟了,知道自己放棄小小孩時是種什麼心情。

我恨祖英彥,所以把恨用在孩子身上,還差一點兒親手處決了他。

“你是什麼樣的母親?”我哺哺自問。

※※※

天色漸漸亮了,嚶嚶的鳥鳴隨着明亮起來的光線趕走黑暗。

六點半,王美娟來探望孩子,她剛剛聽到保母報告,緊張得很。

“昨晚怎麼不來告訴我?”她罵保母。

保母說:“只是感冒發燒,醫生說——”

王美娟不等她解釋完,就罵道:“這家裏是我當家還是你做主,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

保母不敢吭聲,但是王美娟轉過身時,她的嘴角不滿的撇着,臉色十分難看。

我拍拍她,算是給她打氣。

我回房去睡了一會兒,直到醫生來。

孩子這時候已經醒了,一雙黑眼睛好可愛的看着我,看得人什麼都願意為他做。

我也朝他笑笑,心裏說不出的甜蜜,說不出的酸楚。

如果我不配再擁有自己的孩子,那麼就讓我擁有一個夢也好。

但就是這樣的夢,竟也瀕臨破碎。

第二天下午,方東美回來了。

當時我正在給孩子講故事,王美娟進來,看見我們其樂融融,皺起了眉頭:“怎麼還沒換衣服,夫人馬上就到家了。”

我們一直等到黃昏,傭人才來通報,要保母帶着孩子到門口迎接。

我立在大廳窗口的後面,只要方東美一回來我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幾乎我才站好,方東美的車就到了,她下車時,小小孩握着花束飛奔着投入她懷中,方東美抱起了他,在小臉上連連親吻着。

她——抱得動他了,她上個月離開般若居,是躺在擔架上被抬走的,但現在她完全恢復了,不是只有我的小男孩會傾幕,

無論她站在哪裏,任何一個不是瞎子的男人都會轉頭來看她,她真是太美了。

她不再是那個瘦弱、蒼白、腦海里一片空白、眼中沒有焦點的女人,她的臉恢復了應有的青春朝氣,一身黑白相間的香奈兒套裝更是明艷動人。

修婉蘭也下樓來了,聽傭人說,她因為飛行時差休息了一整天,她跟方東美相見,並且擁抱在一起。

原來——她們是親戚,我竟完全不知道。

兩個女人有說不完的話似的進入客廳,小小孩立刻受到冷落,但他不死心,跟在母親後面,我換了個角度,正好看見她們坐下時,小小孩一定要坐在方東美懷裏,可是卻被保母抱開了。

小小孩一直到晚餐前,都不再理會保母。

他認為一切都是保母的錯,不明白方東美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麼愛他。

※※※

方東美戒毒回來后,成功的恢復了健康,我一直擔心她會認出我來,但她似乎完全不記得了,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或許在她眼中,我只是下人中一張模糊的,不值得去記憶的面孔。

她有她應當熱衷的人生。

保母告訴我,過幾天,般苦居將有盛大的新年舞會,這是傳統,今年方東美病得厲害,大家都以為慣例要取消了,但現在方東美病癒歸來,一切要照常舉行。

保母對方東美的表親——修婉蘭更是羨慕,修婉蘭目前擔任修氏企業的總裁,修氏健康機構不但在美國有良好的發展,也成功的打開了亞洲市場。

“總之,修小姐不但是超級美女,也是超級有錢人。”這就是她所妒羨的——有錢人!

保母非常羨慕修婉蘭今日的成就與地位,雖然,她也同時知道婉蘭的痛苦與麻煩。

修婉蘭與孫嘉誠?怎麼可能?他們相愛,更十分相配。

孫嘉誠在修澤明去世時,給了她百分之百的支持,媒體上一再說,他們是標準的患難夫妻。

“患難”這兩個字或許不十分恰當,但是如果沒有孫嘉誠百分之百的支持,甚至犧牲了自己學業,修婉蘭很難憑一己之力度過難關。

那麼好的感情,也——離開了。

是誰背叛了誰?

也許沒有人背叛,感情的事情並不全都以背叛為結束,有時候,只是淡化了。不合適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安慰婉蘭?

回首前塵,只能說,命運——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們以前是無話不說的知交,而現在,我們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

跨年舞會是請公關公司籌備的,非常豪華,都是貴賓。

保母雖然不是貴賓,但她也自有樂趣,她帶我到與大廳相鄰的小會客室,那裏有個窗子,居高臨下,舞會有什麼動靜,在窗里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贊成偷窺貴賓,可是小小孩表示,如果不讓他看,他就會想盡辦法搗蛋。

舞會之前是餐會,方東美以艷冠群芳的姿態出現,起初。賓客們在她出現前都竊竊私語,當祖英彥伴她下樓時,華麗的禮服與無懈可擊的化妝令所有的來賓都屏住了氣息。

我注意到小小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非常以他的父母為榮。

祖英彥看起來十分特別,海濱初會時他只是個英俊聰慧的大學生,第二次相遇,也只不過是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但現在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他成長了,除了深沉的氣勢之外,他多了一些東西。像是……風霜。

一道道的大菜從廚房移向貴賓的餐桌上時,小小孩也津津有味的吃着他的零食。

我注意着方東美,她雖然艷光照人,但卻吃得很少。

我心中突然一動,我想起傭人們之間的流言,戒毒是個障眼法,她並未成功。

修婉蘭卻不同,和孫嘉誠的婚姻使得她更成熟,充滿知性的美令她神采奕奕。

我真希望修澤明還活着,他如果見到了婉蘭承襲了母親的美貌與父親的氣勢,一定會很高興。

想起他,我的心緊緊一縮,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遇見像他那樣的人了。

祖英彥在這時微微抬頭,他當然看不見躲藏在窗後面的我們,我的心臟還是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

他的臉英俊無比,而且酷,十分的酷。

我別開臉去,回憶只能讓人心碎,他已不屬於我,永遠不再屬於我。

舞會開始時,已經快半夜了,小小孩哈欠連天。

舞會演奏的第一支歌是“惡水上的大橋”。

啊!這支歌,這支初會在海濱時,祖英彥常用結他彈給我聽的歌,七年前我在公司,恍然若夢的曲子,現在,又同樣響起了,祖英彥夫婦站起身……

我抱住了幾乎睡着的小小孩,忍住了所有的淚。

我把小小孩抱上他的床,好好看了他一會兒,才關上房門,走到外面,月亮的光華淡淡灑了下來,照映着庭院分外明亮。

曾經,在我的少女時代,也是有着月光的,但,我的少女時代過去了,月光——也不一樣了。

我沒有再回去窺看舞會,從般若園的那天開始,我早已跟祖家夫婦劃清了界線。

※※※

舞會的第二天,我見到了修婉蘭。

她找到機會約我在蓮花池畔見面。

婉蘭先到,側坐在池畔的涼亭里,瞬間,我幾乎以為坐在那兒的是她母親,臉孔、姿態、甚至於微笑,都是朱阿姨的翻版。

見到她,我應該高興才是,不管發生了什麼,畢竟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竟然有着被冷風吹拂過的驚栗。

我用力搖搖頭,把這奇怪的感覺甩掉。

坐定后,她望着我,我們誰也沒辦法先開口。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總有些東西沒有過去。

“你好嗎?”良久良久,婉蘭吁出一口氣,眼中淚花一燦,露出了微笑,“我能夠——幫你什麼忙嗎?”她困難地問。我嘆了口氣,如果她能幫上忙,我還會不求她嗎?

“為什麼——你會在般若居——”婉蘭問,臉一下子紅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蘭不再問了,她是聰明人,知道我不願意回答,再問也是徒然。

“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她問。

如果我做了什麼大事,一定會傳進她耳里,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麼報告讓她知道的必要。

“你——變了很多。”她小心的說。

是嗎?我笑一笑,每個人都會改變的。

“他一直喜歡你。”

我的心一震。

婉蘭說,她也是後來才知道我們的事,修澤明走得很匆忙,什麼都沒來得及交待,她試着用一切線索替他處理事情,才不致於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產業。

她所找到的線索之一是修澤明的日記。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修澤明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我從沒看過,也沒想到他會把我們的關係——寫進日記里。

“他是真的喜歡你。”婉蘭說,他這一生從沒這麼喜歡過誰。

“包括我母親。”

我低下頭,這樣隨便的談論婉蘭的父母,讓我覺得有嚴重的罪惡感。

“我不是說他不愛她,但那感覺和對你的不一樣,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喜歡你。”

婉蘭的最後這一句“喜歡”,是在嘴裏咀嚼了再三才說出來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讓人覺得有一絲——妒嫉。婉蘭說:到了某個階段,賺錢的遊戲會令人變得毫無樂趣可言,修澤明在關鍵階段停下來問自己,生命過了大半,錢一輩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婉蘭說,她把日記隨着修澤明的棺槨下葬,那是一個男人最後的愛,最終的記憶,她覺得只有這樣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澤明不離開人世,我的人生不至於這麼苦惱?不!也許更苦惱些……婉蘭一定很難接受,這也不能怪她。

修澤明自己當年都難以接受。

我想着當年修澤明在日記上寫着無法與任何人啟齒的感情,心頭一陣熱,淚不禁涌了出來,但我不願當著婉蘭滴下,轉過頭把它逼回去。

修澤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愛,儘管這個夢碎了,但夢的碎片沉落於靈魂的湖底,永遠永遠的在那裏了,沒有花圈沒有任何哀悼辭,只是在那裏。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與哀悼,即使是婉蘭。

“其實——”她也低下頭,不讓我見到她眼中的淚光,“我感激你——為父親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過,從沒有過什麼快樂,你是唯一使他得到過幸福的人。”婉蘭說,“你給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當初,我是願意連生命也給他的,如果老天憐憫我,應該在那時就讓我隨他去,不再回人間,也不在人世嘗盡酸甜苦辣。

婉蘭一定也恨過我,只不過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隨着歲月而消逝,我們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

愛、恨……一切的一切都隨風而逝,我的胸口陣陣激蕩,久久不能恢復。

“如果父親知道你現在——”婉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她是真心的為我感到難過。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她再為我做無用的費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她搖頭,臉上哀傷的表情已恢復了平靜,目光很柔和,也很堅定,“愛麗絲,讓我照顧你。”

婉蘭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國去,修氏企業的根基在那兒,她會給我應該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誠離開了。”她艱難地咽着口水,如果我願意幫她,她會更高興。

“倘若你不願意去美國,我希望你能幫我管理台灣的業務。”她體貼地建議:“我老是台灣、美國兩邊跑也不是辦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鎮就好了。”

台灣的分支?

婉蘭苦笑:“你曉得嗎?我跟嘉誠的婚姻——就是這麼跑丟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麼不為多一點人服務。”她動了疑心,不斷追問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她才不過卅歲,已經像個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這幾十分鐘內,我已說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話,我情願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由於我的沉默,婉蘭也沒辦法再問下去,分手時,原先見面的喜悅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間的無奈,對往事的唏噓以及彼此的疏離。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關係又那麼特別,但一切已成了追憶。

我們——都長大了。

※※※

這天早上的課程是講解台灣古地名,有些東西不是四平八穩的印在教科書上,但卻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應該知道的。

早一點告訴他,比三歲時就讓他背對弍六個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從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講下來,他的興趣十分高昂,有時候重複我念過的,比如“艋胛”、“葫蘆墩”,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爾後漢譯的。

“雞籠”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時,更是笑不可抑,“聽無!聽無!”

等他笑夠了,我還會告訴他,嘉義從前叫打貓,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時候的樣子,跟祖英彥年輕時十分酷似。

祖英彥現在已經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時,他沒有任何笑容。

也許,他沒有機會練習。

小小孩愈來愈開明、般若居居的氣氛也比我初來時好得多,即使方東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從前有生氣,連傭人都來跟我說,老師,你來了之後我們這裏不一樣羅!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原有的氣氛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但我願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蘭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來,神清氣爽跟我們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談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卻顯現出畏懼的樣子。

不過修婉蘭不泄氣,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顧去盪鞦韆。

“你看!你看!我快飛到天上去了。”他興奮地對我大叫,可是始終都沒有對婉蘭表示出歡迎的樣子。

“他怕生,以後就好了。”婉蘭也看出來,倒是不以為意。

不過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來台北已經一個禮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當著保母、傭人不好明說,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小小孩的聰穎超過我對他的了解,連傭人都聽不懂婉蘭那些巧妙的話,他卻表現出激烈的反應,用力抓緊我的手,小臉掙得紅紅的,瞪着修婉蘭。

“他捨不得你呢!婉蘭輕輕拍他:“阿姨還會買很多禮物,你也喜歡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我從心到身,有一陣細細的電流通過。

“跟你相處過的人,很難不喜歡你。“腕蘭說:“你看起來冷漠但是心卻比別人真誠。

她——指的是誰,修澤明、小小孩、祖英彥,還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歡我,在她得知她父親愛我之後,她怎麼還可能喜歡我。

小小孩跑了回來,一張小臉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雖然被他拽得幾次要跌跤,但心裏的踏實與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總算明白,為什麼當有苦難來臨,做母親的總是要擋在孩子面前,甚或犧牲生命,那不僅是生物為了延續族群的本能,也是愛。

※※※

婉蘭回去后,真如她所保證,托玩具公司送來禮物,其中一個大地球儀最獲得小小孩的歡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儀迷住了,我講解世界地理時,用心聽講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熱”兩個字來形容。

我慢慢發現,他喜歡的地區跟永昌企業在世界的分佈點完全吻合,他從沒有提過“父親”這兩個字,可是他父親會去的地方卻是他關心的重點。

方東美也來看過這個地球儀,她是聽說婉蘭送禮物給孩於特地來看看的。

她並不關心孩子,關心的是將來和婉蘭見面時要說的場面話。

小小孩看見她下樓非常高興,自戒毒回來后,她不是出去應酬,就是買東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閑着,不斷有旗袍專家、美容師、按摩師上門,原本得靠大量化妝品的皮膚,現在隨時都是容光煥發。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師的指導而有顯著進步。

但這一切,對她的婚姻並無任何幫助。自舞會後,祖英彥沒有在般若居露過面,根據這一期的財政雜誌內幕報導,自從祖老夫人去世后,他在接班上並不是百分之百的順利,方東美雖然不管事,公司里卻還有一個擁有少數股權的親戚——陸銀龍。

陸銀龍沒有任何經營的本事,卻很擅長扯自己人後腿,不時製造些情況使人疲於奔命。

祖英彥起初不曉得是誰在內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虧,後來查出來了,想盡辦法才把這個搗蛋鬼請走。

祖英彥在合併方氏與永昌時,也花了相當力氣與時間,人事、經營才上軌道,現在正是他衝刺的時候,不能常常來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東美來教室時,只能用“驚艷”兩個字來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襲聖羅蘭的緞紋風衣,微帶男性化的帥氣剪裁,讓人耳目一新,也完全顯出她的纖細。

我不知道祖英彥為什麼能對她不動心。

小小孩見到母親來看他上課,很是親熱,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粘她了。

方東美又坐了一會兒,到保母帶孩子去吃點心時才離開,她走了很久,教室里還蕩漾着她的鈴蘭花香水味,女性的、優雅的、無所不在的香氣。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開了窗戶,趕走這無稽的感覺,我一再教自己不要這樣想。

只不過是巧合罷了,方東美用的,正是婉蘭母親愛用的香水,並沒有什麼。

回過頭,王美娟站在我後頭。我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麼,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讓我知道麻煩來了。

她走到我身邊,陰側側地說:“我知道你!”

是嗎?她知道了什麼呢?我的本來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蘭的朋友?還是祖英彥的初戀情人。

或者,她一項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辦法嘛!”她見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壞了所謂安全距離。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冷靜地看她,並沒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聲,陰險的揚揚眉,“你以為你還可以——”

她住了口,我順着她的視線往門口看去,保母站在那裏。

王美娟瞪了我們一眼,沒再說什麼,從另一個門離開了。

“她來做什麼?”保母好奇地問:“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般若居里,最討厭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過完舊曆年,方東美的病又有了新變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麼安靜下來,不再出去應酬,也沒有大隊人馬來家裏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見醫生在家裏進進出出。

四月底,保母有天壓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說,方東美夜裏發作得很厲害,這回可能過不了。

發作?她是——

保母嘆了口氣,道:“這回是——海洛英。”

我腦中轟轟作響,方東美自顧不暇,如何照顧小孩,倘若我離開此地,小小孩會落入何等境地。

當年陳嬸嬸給我的百般保證,跟她的真實身分一樣,都是謊話。

“醫生說,再這麼下去也拖不了多久,可是放開她,她又去吸,總是死路一條。”

放開她,這是什麼意思?

保母說,醫師不能二四小時守着方東美,當她鬧得特別厲害時,護士研究出一種方法,反正控制不住,就把她綁在床上。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們居然把方東美“綁”起來。

我想,王美娟不但曉得,恐怕還是出自她的授意。

祖英彥知道嗎?知道下人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對付他的妻子。

不論他愛不愛她,他都有義務阻止她們這樣做。

保母搖搖頭,如果他能做選擇,當然送去戒毒村最好,但是,方東美的身分地位一旦曝光,受害的不僅是永昌,所有的投資大眾都會受到波及。

“聽說——”保母更神秘地說,王美娟建議如果情況惡化要把方東美送到“欣園”去勒戒。

那是方東美異母弟弟從前的別墅,他去世后一直是空着的,保母說祖英彥已經在安排醫護人員進駐。

欣園在山區,由於地理位置的特殊,比般若居還要封閉,可說是與世隔絕,風景更是美極了。

當初方東美的父親選中那裏,給她的異母弟弟建造別墅當然是有用意的,方家的血統有問題,方東興有精神異常現象,高二時發病,所以特地選擇那地方養病,一直到去世為止。

聽說發病的狀況極為恐怖,保母說聽老傭人講,平常日子還好,只是略有異狀,但到了月圓日、暴雨、颱風,甚至於陰天,他會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叫聲的可怕,會把膽小的人嚇壞,也因為如此,欣園充滿了各種傳說。

祖英彥不怕忌諱,把方東美送去這樣充滿陰影疑雲的地方。

這大晚上,我在睡夢中驚醒,聽到了令人毛骨驚然的尖叫聲,暗夜中彷彿地獄傳來似的。是方東美,她步上了異母弟弟的後塵了。

我捂起了耳朵,然後有人用力敲門,站在門口的是小小孩,他滿臉驚悚,眼裏都是淚,跟在後面的是保母。

門一開,他一頭栽進我懷裏。他聽到了?也明白了?

“我管不住他。”保母一臉尷尬地說。

我告訴她沒關係,小小孩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了。

孩子鑽進毯子,彷彿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鬼魂,我輕拍哄着他,直到他入睡。

第二天上午醫護人員陸續到齊,二樓以上也成了禁區,但也不再傳來什麼異聲,非常的平靜。

小小孩不再嚷着要見她了,他覺得困惑、害怕,學習情緒低落。

半個月後,祖英彥來看方東美時,小小孩在露台上看見他,興奮地跑出教室奔向他,大叫着,爸爸!爸爸!

可是祖英彥的反應很勉強,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這孩子一點耐性也沒有,孩於奔進他懷裏,他只冷冷抱了抱,就把他放下。

“爹地很忙。”我在露台上聽見他清清楚楚地對孩子說。

孩子追在他後面跑,可憐極了,這時保母上前去把他抱了回來。

祖英彥上樓到禁區去看方東美,五分鐘后大怒着下來,王美娟跟在後面試圖解釋着什麼,但他卻立刻上車完全不予理會。

我想進展一定不如他原先所預期那樣順利,甚至看到什麼不該看見的。

果然,方東美的護士告訴保母,祖英彥來時沒有事先通知,醫護人員還在睡覺,值班的人在看電視,方東美自己把護士支開了,正在施打毒品,被祖英彥當場抓個正着。

我們被告知不準向任何人提起此事,這是醜聞,事關祖家聲譽,更關繫着上市股票。

小小孩知道母親被送去欣園后似乎鬆了一口氣,方東美髮病時的嚎叫把他嚇壞了,我們也完全無法跟他解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母親病了,但他困惑的樣子,似乎覺得她是瘋了。

※※※

方東美留在欣園,兩個月後才回般苦居。

這次回來,她大概是真正戒掉了毒癮,非常的容光煥發,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樣心裏有個陰影——不知道她下次再犯是什麼時候?會不會更嚴重?

我帶小小孩去看她,她在起居室接見我們,小小孩躊躇地立在門口不敢向前。

她端坐在奶油鑲金的宮廷式沙發上,身上一襲愛馬仕的秋香綠短上衣和四片裙。

小小孩求救的看我,我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他開始舉步向前,只是十分謹慎。

“媽咪!”他走到方東美面前,又回頭看了我,我對他點點頭,他踮起小腳,在她美麗的頰上親吻了一下。

我以為她至少會抱他一下,但她從頭到尾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像一座小山,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

小小孩退了回來,退到門口時,忽然拔腿就跑,我一直追到蓮花池邊,才發現他站在那裏淚流滿面。

可憐的孩子,他真是受夠了。

我從後面輕輕摟住他,他回過身,用力地抱住我。

他一直哭到睡着。

我沒有什麼可以哄他的,他父親當面看到他都可以不理會他,母親——

我聽見他的哭聲,心中也覺哽咽。

不久之後,般若居傳出了謠言——方東美步上方東興的後塵,她的精神錯亂。

那句詛咒應驗了。

王美娟下令禁止謠言,但謠言這東西通常就像是風一樣,你怎能禁止得住。

不過,方東美自己倒還爭氣,雖然不言不語,舉止不似平常,但終究沒有什麼異怪的動作出現。

可是外面的人可不這麼想,那些八卦雜誌不知道哪裏得來的消息,開始大作起文章。

為了這些會危及永昌的負面消息,聽說總管理處十分着急,一心闢謠,最後想出了方法,要方東美出席今年永昌的年會。

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祖老夫人在世時,每年的年會都勢必躬視,今年是永昌、方氏正式合併的第一年,身為女主人的方東美參加是必然的。

不過,醫生的說法並不樂觀。

方東美在戒毒時,出了岔子,雖然方東美不再施打毒品,但也同時喪失了某些東西,使她成為木偶——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最後醫生與祖英彥的助理達成協議,方東美可以經由藥物控制出席,但絕不能讓她開口說話,也不能過於勞累。

年會是在九月,還有時間準備,祖英彥除了原先的護士外,又請了專家來幫忙。

※※※

年會那天早晨,祖英彥親自來接方東美,我們事前曉得他會來,但大門開啟時,小小孩漠然地繼續吃着飯,完全無動於衷。

半個鐘頭后,方東美和祖英彥出現了,祖英彥穿着深色西裝,白襯衫,灰紅相間細條紋領帶,英俊極了,但表情冷冷地;方東美卻很不一樣,她戴了一頂綴有黃色花朵的帽子,身上是同色系Ungaro小禮服,露出嬌嫩的脖頸,性感極了。

光是看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祖老夫人的安排就是對的,他們的婚姻是兩大勢力結合,對兩家都有好處,也更能光耀彼此,就世俗上幸福的定義,是十全十美。

當年祖老夫人若是來問我,相信她會問,你能給你愛的人什麼?

可憐的老太太,她一定為自己這最後的神來之筆而得意。

她的算盤打得多精,謊言編得多高明,但,她絕對想不到,她去世后,家裏會這樣一團糟。

再這麼下去,所有的人都會把小小孩當做野孩子的。

我的心一陣絞痛。

我該去暗示祖英彥嗎?不!他不會相信,就算是成功的說服了他,恐怕也會因此而怨恨着我。

過了兩天,祖英彥又回般若居來,根據媒體報導,方東美在年會上出現,不僅粉碎了謠言,還安定了投資人的信心。

祖英彥這次回來時,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表情平和,方東美的表現是他的陰影,她的表現好些,他也不至於那麼辛苦。

但不久樓上便傳來激烈的爭執聲,方東美先是大聲罵人,再來是歇斯底里的尖叫,隨即祖英彥滿臉怒容的出來了,一直到他上車離開,都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去跟他說一句話。

方東美的情況從那天起開始轉壞,她哭泣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般苦居又傳出陣陣耳語。

她這回不是吸毒,而是酗酒,保母說,護士又辭職了,換人後比原先的更糟,完全管不住她。

有天,她看起來特別的正常,也沒有喝酒,說是要去散步,護士跟着她,沒想到居然就跟丟了,她這一失蹤就是一個禮拜,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祖英彥知道她回來了,立刻趕回般若居。

她回家時,衣服完全不是原先的,神態有些疲憊,見到祖英彥,兩個人又是一場大吵。

吃過午飯,小小孩不肯睡午覺,到園子裏採集標本,不時抬頭朝他母親住的樓上看一眼,十分喪氣,過了一會兒,他採到一些刺梅,說是要拿去給他母親看。

護士在房裏睡覺,另一個不知道哪裏去了,方東美的房門虛掩着,我試着敲了兩下,孩子不耐煩,馬上就要進去,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阻止了他。

我要他在門口等着,自己大起膽子走進去。起居室的佈置同以往一樣十分豪華,但我知道方東美一定在哪裏藏了空酒瓶。

酗酒比吸毒的罪輕些,但都一樣見不得人,我不明白像她這樣生活在錦繡叢中的公主,有什麼委屈必須要這樣麻醉自己。

我試着叫了兩聲,沒有人回應,我再進入卧房,厚重的窗帘是拉卜的,黯淡的光線里,只見方東美穿着半透明的蕾絲睡衣趴在床上。

睡著了嗎?可是她看起來十分怪異……尤其是側着的臉並不是真的那麼平靜……我試着去拍了拍她。

剎那間,她的口鼻流出了鮮血。

我心中大駭,慌忙奔了出來,一不小心,碰翻了茶几上的大鋼花瓶,所有的花都散了開來,瓶子發出沉重的“砰”地一聲……整個房間流得到處是水。

我抱起小小孩,奔到護士房裏,把正熟睡的護士推醒,“快!快叫救護車。”

王美娟大驚,趕上來時,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謀殺方東美的兇手。

救護車來了,方東美的醫生跟在後面趕到,但只看了一眼,就宣佈方東美已死亡,救護車不運送屍首,嗚嗚的又開走了,警察這時候到了,由於我是第一個現場目擊者,立刻傳我問話,問得很不客氣。

我有小小孩作證,我們一直在一起,而從進屋到退出來,總共不超過兩分鐘,如何去殺人?

祖英彥帶律師回來時,警察正在問我話,他乍一看見我,驚愕的表情如同見到鬼魅。

誰都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麼糟糕的情況下見面。

我咬緊嘴唇黯然的垂下臉,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全身像是有強烈的電流通過,最不敏感的外人都能感受到那一份顫慄。

他連看到妻子的屍體恐怕都沒這麼震撼。

現場的情況對我不利,門上、電燈開關、牆壁,到處都有我清晰的指紋。

還有那隻被碰翻的花瓶。

護士接受傳訊時說,那花瓶原本好好的,裝滿了鮮花。

坐在那裏,祖英彥如電般的眼光使我無法思索,也無法為自己答辯。

小小孩被帶了進來,當面對質,現在只有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警察要保母離開,但祖英彥堅持律師在場。

小小孩乖乖坐着,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剛失去母親,連傷心的時間都不給他,就馬上接受訊問,也太殘酷了些。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難堪的一瞬,也是頭一次見到他們父子這麼近的坐在一起。

小小孩抬眼看他父親時,清澈的眼睛,俊秀的鼻子,和略帶任性的嘴唇,多麼的酷似祖英彥,但他父親毫無所覺,他帶律師來,並不是想保護獨子,他保護的,是祖家的名聲,永昌企業的金字招牌。

警察又問了一次,律師站到孩子身邊,一再要他別害怕。

只見小小孩不情不願的抬起臉來,道:“我不知道,我們在捉迷藏,愛麗絲當鬼,我找她,一直找。”

警察看了我一眼,意思非常明顯。

我呆住了,起初我以為聽錯了,但,小小孩的聲音那麼清楚,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也用不着他再說第二遍。

祖英彥叫保母進來把他抱出去了,他被抱走時,整個臉埋在保母懷中。

他在說謊,而且自己心裏清楚的很,所以不敢看我。

我們並沒有玩捉迷藏,他也沒有找我,更沒有找很久、很久,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謊,五臟六腑強烈地絞痛。

對質過後,警察對我由詢問變成了審訊,而且做成了筆錄,若不是祖英彥要律師在旁,萬一做成了對我不利的筆錄,將來坐牢恐怕也有可能。

儘管祖英彥要律師協助我,但警察“審訊”我時,簡直是咬定了我便是兇手。

“你說謊!”那個官階最高的指着我,厲聲質問為什麼騙人。

我儘可能的不理會他的威嚇,用平和的聲音把方才來找方東美的情況重述一遍。

我知道祖英彥在看着我,但我除了盡量為自己辯解,完全無能為力。

警察反覆的追問,試圖找出漏洞,好把我捉個正着,但是不管他們問了多少次,換誰來問,我的回答統統一樣。

警察問不出個所以然,幸好司機阿丁說下午兩點看見我跟小小孩在採集刺梅。

他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有聽老歌的嗜好,每個星期二下午兩點,都是黃金歌廳的時段,他看見我們時,空中歌廳剛剛開始。

王美娟報警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五分,救護車趕到是兩點二十分。

根據方東美屍體當時已經冰冷的程度,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兩點以前,一點以後。

我鬆了一口氣,被當作兇手固然不好受,被盤問得死去活來更糟。

警察離去后,王美娟瞪着我的樣子彷彿要把我吃掉。

祖英彥要她先退下,她不情不願的領着傭人走了,他要律師去書房等他,待會兒會有和尚來誦經,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待辦。

起居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空氣僵硬得像千年冰雪。

我的心跳得好似要發狂,我不要見他,至少不是在這種狀況,我們的過去——已經夠糟了,現在他妻子剛過世,我又是頭號嫌犯,而指認我的是他的獨子……

但願我能立刻在他面前消失。

“不要走。”他輕輕地說,那好聽的聲音撩起了往日的回憶。

痛苦地、傷心地失落了一切的回憶。

我甩甩頭,不願再回想,也更不願再面對多年前對我甜言蜜語、卻丟棄了我的人。因為我做得比他更糟,他背棄的是一個成年女子,我背棄的卻是我親生的嬰兒。

我推開了他,快步走出起居室。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黑得讓人覺得寂寞與恐慌。

※※※

方東美生前所居的小樓,徹夜傳來和尚誦經聲,祖家的傳統是死者二四小時內不可移動遺體,同時有人助念以利往生。

小小孩當天晚上病了,發高燒而且嘔吐。

有誰想得到,一個五歲的孩子,會在那麼重要的關頭說那麼可怕的謊話。

我感到噬心的痛苦,般若居里,到處都是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我不能禁止人們胡思亂想或散播謠言,而且,不管人是不是我殺的,方東美——都已不在了。

我從心到身湧起了陣陣寒意。

很明顯地,這是謀殺,但,為了什麼殺死她?殺她的——又是誰呢?

是——祖英彥?不!不可能!儘管方東美是他最大的麻煩,但我深知,他再怎麼生氣,也不至於殺她泄忿。

長夜漫漫,我腦中浮現的是方東美俯卧在床上的身影、小小孩說謊的聲音、祖英彥眼中的怒氣……種種音聲影像交織在一起……纏繞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兇手!兇手……”我聽見了無數的耳語,在草叢裏、牆壁間,甚至空氣中隨着誦經聲不斷地傳來。

我不是兇手!不是!我呻吟着醒過來,就在張開眼的一瞬,一個黑影從我床頭跑開,我驚愕地坐起身來,可是那黑影一下子就不見了。

是惡夢嗎?我坐在床上不能動彈,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如果有人殺方東美,那麼,下一個,會是我嗎?

我一直沒能再闔眼,天亮時,我打開房門,有人把一份早報放在那裏。

匆匆翻到社會版,整版都是祖家的消息,記者進不來般若居,可是他們得到的消息真不少,除了派人在刑事警察局取得第一手資料,也到般若居外面拍到照片。他們居然有辦法到永昌總管理處對面大樓,拍到了昨晚的緊急會議。

祖英彥主持會議的照片,神情十分憔悴。

他現在的處境跟我一樣,都是嫌疑犯。

神通廣大的記者找到從前服侍過方東美的護士小姐,於是她吸毒、戒毒……都一一曝光了。

而請來現身的護士不止一位,記者暗示,祖英彥為了方東美傷透了腦筋,是有可能殺妻的。

他們也沒放過我,我被描述成“神秘女郎”。

小小孩的證詞對我最為不利,記者也用這一點大做文章。

可怕的是只不過短短一夜,般若居已成了陰風慘慘,風聲鶴唳的鬼屋。

右下角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經過了昨天下午方東美給我的震驚,我原以為不會再有什麼事使我吃驚,但這張海濱小木屋照片,使我心跳幾乎停止。

照片旁有一篇小小的介紹,我和祖英彥多年前在海濱共同生活。

但,慢着,報上照片的小屋是完整的,一點也沒有被焚毀的跡象,連檐角的風鈴都是好好的……意思是暗示我跟祖英彥合謀……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全身一陣發冷,當然不可能是報社記者半夜去搶拍這張照片,必定有人提供,而這有心人六、七年前就做好一切準備……

我打了一個冷顫,恍若隔世的一切像浪潮來襲,在海濱曾灑落的歡笑,曾留下來的痛苦。

而今我卻要面對這難堪的一切,還不能逃走。

打開電視新聞,守候在般苦居門口的記者正轉播着裏面的動靜。

“神秘的愛麗絲!”記者這樣的稱呼。

那個提供照片給報社的有心人,一樣也提供了不少資料給電視台,這下不論是“神秘女郎”還是“神秘的愛麗絲”都要大大出名了。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也許,不用多久,我未婚生子的事情也會曝光。

當然,那得看“有心人”高興。

經過小小孩房間時,我聽見他在哭。

我知道他哭什麼。

說了謊又不能向對方道歉,已經是說謊的懲罰之一了,更何況他還得受良心折磨。

保母面有愧色的說,小小孩剛剛告訴了他,昨天他在警察面前撒謊,是王美娟教他的。

“為什麼?”我問。

“她心理變態。”保母說,王美娟告訴小小孩,是愛麗絲害死他媽咪,要他替她報仇,所以他才這麼說。

王美娟惹了這麼大的禍,不但害了我,也連帶把祖英彥扯進去,祖英彥查出來,她必定吃不完兜着走。

“你——”保母沉吟了一下,問:“報上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我若能滿足所有人的好奇,會到電視台現身說法,否則逐個解說可是太累了。

我告訴保母,如果小小孩改變主意,我會在教室等他。

半個小時后,她領着臂上別了一塊黑紗的小小孩來了。

“愛麗絲!對不起!”他又紅了眼睛。

我問他,下次還會隨便聽別人的指示而說謊嗎?

他說,再也不會了。

想必昨夜到今天,對他而言是極其痛苦的經歷,他失去了母親,又撒了大謊。

正在這時,王美娟派她的隨身傭人阿芬來說,警察帶法醫來般若居,要我到現場去,祖英彥也交待要帶小小孩一道,警察還有話問他。

到了方東美的香閨,律師問我,需不需要特別協助,我告訴他我很好,倒是小小孩可能有點問題。

一旁的王美娟立刻臉色大變。

“不應該讓小孩接觸到這種事。”她向律師建議,是不是能由她代表小少爺,回答警察的問題。

律師驚訝地看着他。

王美娟自然有她合理的解釋,小小孩是祖家未來的繼承人,實在不合適拋頭露臉,而且萬一受到驚嚇,對小孩未來有莫大的壞處。

她的振振有辭並未得到律師的同意,律師說,小小孩是重要人證,如果不能出面,對破案有莫大影響。

“他昨天不是已經說過了。”王美娟不耐的反駁。

律師說,這是祖英彥的交待,況且今天還要做筆錄,他會儘力協助我們。

王美娟討了個沒趣,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警察問我話時,我照昨天的情形又說了一遍,警察也不再逼問我。

問小小孩時,他悶着頭,低聲說:“我跟愛麗絲來找我媽咪!”

他的話才一出口,除了保母和我,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因為他說的完全跟昨天不同。

“昨天不是說你和愛麗絲在捉迷藏嗎?”警察問。

“那是她教我說的!”小小孩哽着聲音。

“誰?”警察問。

王美娟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又一陣白。

祖英彥在這時候來了,看起來精疲力盡,但是一雙眼睛還是那麼沉着,冷冷地往房裏一掃,似乎每個人都被他看透了,看穿了。

王美娟的臉像要哭出來似的難看。

祖英彥沒有發脾氣,只是坐下來,安靜地聽警察繼續問。

警察現在對我不感興趣了,另把箭頭轉向扯謊的人,從下午兩點一直問到四點,問來問去都只有那幾句話,跟疲勞轟炸差不多。

我們因為要對質的緣故,只好也被迫坐在那裏。

法醫勘驗過後,遺體才移走,我看着方東美被殯儀館的人全身覆蓋著白布,放在擔架上抬走,心裏不由陣陣的涼。

也不過是如此了。

她自己娘家和所嫁的人都是財閥,但是死了,也就是死了。

和尚們仍敲打着法器,念誦着經文,跟在殯儀館後面的車子走了。般若居所有的傭人自動在大門口列隊送她。

小小孩蒼白着臉看着這一切,原本他不該看到這些的,但陰錯陽差,見到了死亡殘酷的面目。

警察對王美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很明顯的,她是扯了謊,但只因為愚蠢的嫉妒她恨我,所以想害我一下,沒想到給本來已夠麻煩的般若居帶來更大的麻煩。

但她為什麼嫉妒我呢?沒有人再追問下去,不過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嫉妒心而已,而我跟祖英彥的過往是足以令許多女子生氣的。

但我總算初步洗脫了嫌疑,法醫證明,早在阿丁看見我們之前,方東美就斷氣了,至於斷氣的原因還要做一次解剖。

我心裏很沉重,一般人也不見得會答應親人屍體被解剖,祖英彥就更難說了。

但若不解剖,如何證明死因?如何破案找到兇手?更如何替祖英彥洗脫罪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別怕,愛麗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別怕,愛麗絲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