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耶誕舞會對我是個不愉快的記憶,也對方大小姐產生了影響。
三天後,我有個不速之客。
當時我正在忙,方氏在國內的製造業營建類排名第二,集團企業年度營收凈額一千八百甘億元。
身為方氏人,我們絕不可能閑着。
秘書說,此人來頭甚大,再忙也得見。
我放下了手邊工作,進來的是公司總裁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是誰。”方夫人微笑着,她是早期的中國小姐,現在仍然有着雍容的風韻,方東美很像她。
“請坐!”我說:“有什麼指教。”我盡量坦然,方夫人不惜降尊纖貴,我太小家子器也不好。
方夫人果然是大人物,很直接的就說了,“我是東美的母親,可能你還不知道,明年三月,英彥的祖母過八十大壽時,東美和英彥就要結婚了。”
結婚,他們結不結婚,我有知道的必要嗎?不論他們是不是才子佳人、指腹為婚,還是方家的錢比祖家多些,都大可不必來告訴我吧!
“你很美。”方夫人打量了我一眼,真心地說:“英彥眼光很好。”
這麼赤裸裸地,我被她打量得全身發麻。
在她心目中,我只是個平凡的小職員,怎可與她家公主相提並論。
方夫人深懂談話的藝術,她技巧的詢問着我家裏的事。
方夫人太高貴,否則她會大大方方教我滾。
她走後,我打好辭職信,遞了上去,總經理批了“不準”,還被叫上去訓了一頓,我又要秘書打一份。
到了下星期一,風向突然改了,他不但沒有揚言加薪、升遷,還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迅速批了辭呈。
我領到批文,趕緊收拾,祖英彥這時"砰”地一聲闖了進來,聲勢之大,把秘書嚇了一大跳,我暗暗叫苦,要她先出去。
又來了!我嘆氣。惹得方夫人親自上門訪問,我已經夠鬧笑話,他卻還要追着來給我加上一筆,我無可奈何地抬起頭,四年來頭一回好好打量他。
祖英彥在別人面前,是出了名的冷靜、酷,他在美國的分公司傳出來的口碑,回台灣后,公司大案子他全有參與,但今天,他竟在方氏的一個小主管面前還了原形,露了本來面目。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氣急敗壞。
原來是來找我吵架的,那就不奉陪了。
我不再想理會他,把耳朵、眼睛全關起來。
他還不死心,又說了一堆。
我只好請他出去,還不夠倒霉嗎?未婚夫妻輪番上門來找我殺刀,我哪有那麼多功夫。
我拿起電話,到總管理處找方東美,還沒接上去,祖英彥按住了電話,氣憤地說:“好!算你狠。”
他離開了。
原來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靜靜對自己笑,跌坐在椅子上。
秘書躡手躡腳的進來,看我坐在那兒非常驚訝!問:你獨自笑什麼?
我說:笑天下可笑之人,可笑之事。
※※※
我沒有回家,而是到郊外別墅過夜。
夜裏,祖英彥來敲我的門。
他要曉得我的住處,並不是太難的事。
他的“敲門法”實在令人難堪,“咚咚咚!咚咚咚!”完全是興之所至。
我皺眉,如果人家知道他姓誰名誰,祖、方兩家的面子全都給他丟光了。
“愛麗絲!愛麗絲!”他還大叫我的名字,這下可好,連我的人也一併丟了。
祖英彥繼續嚷些胡話,然後半天沒動靜,我悄悄地開窗,竟見到他醉倒在大門口。
從前那個活潑、聰明、機智的大男孩呢?如今這麼頹廢。
我心中止不住的凄楚,只好拖他進來,放在地毯上。
長毛地毯,凍不壞他的。
他曾救過我,我也只得守着他。
天色將明時,祖英彥才醒,皺眉頭呻吟着,睜開眼睛,半天看清楚了是我,眼神由朦朧變得十分凄涼。
“嗨!”他輕輕地。
我得打電話給方東美,不論她有無誤會,祖英彥都是方家未來的姑爺,也是方祖兩府的希望!這麼大的干係,我可擔不起。
“不要打。”他一眼就看穿我的意圖,小聲而困難地說:“我會走!不要打。”
他沒有賴在我的地毯上,無比艱辛地爬起來,問我借浴室。
祖英彥梳洗過後,精神好多了,不再那麼頹喪,如果有電胡刀就更好了,但他未剃鬍髭的臉上,仍有着笑容,令人心碎的笑容,小水珠自他儒濕的鄭捲髮上落下,突然令人心動。
他走過我身邊,突然吻了我的面頰,這些年來,除了修澤明,我沒讓第二個男人吻過我,但奇怪地,我竟然沒有發怒。
“你喝醉了。”
他凄涼地一笑:“我清醒了。”
祖英彥離開后,沒有再來。
我卻得做搬家準備。就算男女之間有友情存在,我也交不起這個朋友。
收拾時我不禁好笑,兩次從這裏搬出去,第一次是為了男人,第二次還是為了男人。
卻也沒真正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方夫人又來登門,離開公司后,我們的立場也同時有了重大的改變,她很直接地問:“聽說祖英彥來過?”
口氣是不一樣了,如果我還是方氏集團的員工,她多少要顧一點形象。
我這般步步退縮,也竟仍得不到她的同意。
我忽然平心靜氣了,是的,我是受了冤枉,從頭到尾,偉大的方家都在冤枉我。
但,也直到昨天,祖英彥才當面證實他愛我。
可悲的是,我枉擔了他的虛名。
然而,他的那份真心卻使我不再生氣。
我雖然沒做什麼,也沒人相信我,但既然讓他用了心,方東美便因為我而損失了權益。
“請進。”我心平氣和地招呼方夫人:“喝茶還是咖啡。”
方夫人見我態度和緩,不像懼怕她的樣子,也就不再那麼氣焰高漲,隨我進了客廳。
我告訴她,洗手間在後頭。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還是去一趟的好。”我笑。
堂堂的,不可一世的,在各種公共場合以光耀奪目姿態出現的方夫人當真去了。
不論她的出身、來頭有多大,她總是個護雛心切的母親。
我煮好咖啡,方夫人去過回來,沒喝就又匆匆走了。
可說是一無所獲。
我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把兩杯咖啡喝掉,涼了的咖啡並不好喝。
又有人來按門鈴,我從窺視孔往外看,是祖英彥。
這回他刮過鬍子,衣服也換過,眉宇間十分陰鬱。
他擺明了非要害死我,不足以表達他的感情。
“原諒我,我——情不自禁。”他懇求的。
他昨天那樣胡鬧不夠,還要怎樣呢?如果方夫人去而復回,乾脆一齊遭她亂棒打死算了。
我仁立窗前,外頭正在下雨,像是眼淚,掉不完,愛與不愛之間的眼淚,也唯有愛與不愛之間,才會有這許許多多的疑惑。
“你記不記得從前——在海濱小鎮的時候?”他走到我身邊。
我是他的初戀。
少女時代,我愛過一次,深深地、真正地愛過,即使那次的愛不能再回來,也不後悔,更無法前瞻。
那便是所謂的“愛之喜,愛之悲”。
“我知道你擔心方家——”祖英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不要擔心,我會應付的。”
我冷笑,怕?有用嗎?用得着他一提再提,難道他不懂,我不願意捲入他們的是非。
“我知道——你現在氣我,但我會做得讓你接受我的。”他一反原先的頹喪,滿懷自信地說。
我想,我不曾了解過他,在四年前的海濱,我沉浸於自己的哀傷,忽略他的情意,所以,他為我的一切犧牲,我都沒有愧。
現在,我也同樣不想了解,更不想對他的處境有任何愧疚。
我不愛他,不會愛上他。
我大聲地對自己說。
而祖英彥剛才提到了海濱,倒是提醒了我,也勾起我千頭萬緒。
離開台北后,我去了小鎮。
五個鐘頭后,我回到那幢小屋。
我駭然地發現四周有了毀滅性的改變,不僅是我住過的小樓因為疏於管理已經坍塌,連祖英彥住過的也一樣無法居住了,建築基地內外長滿了野草,殘瓦破壁靜靜矗立,靜得可以聽見野花在綻放,雲在飄過。
一隻小小的豹紋蝶,正在花間翩翩飛舞,透過最遠的一個窗框,有一角蔚藍的反光,那是大海,原先被房子所遮蔽的海景,現在隨着建築的倒塌而整個顯露,碧藍色的海水幽幽地發著光。
大海。
我靠着冰冷的牆,好久好久才又回到現實,海洋似乎離我更遠了,眼前仍是破瓦斷牆,再也無法居住的房子。
我嘆息了一聲,只不過短短數年,人事全非。
成、住、壞、空。
我早已證明感情的不可相信,而天地之間,我還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呢?
我慢慢走開,世界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慕地,後面傳來一絲奇異的聲響,我回過頭,一個黑影迅速地掠過,不是蝴蝶,不是搖曳的草。
我的脊背一陣冰涼,往前走,後面傳來腳步聲,我停下,那聲音也立刻停下,我回頭,一個黑影閃入水泥柱後面。
我拔腳就跑,後面的人追了上來,叫着:“愛麗絲!愛麗絲!”
是祖英彥,竟然是祖英彥。
“對不起,我嚇着你了。”他歉然地,玉樹臨風一般的站在那兒。
太好了!倘若方夫人或方家大小姐來此地撞見,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何苦——跟着我?”我擺脫不了他了,是嗎?我真不懂,從四年前相識,我就一直對他不好,對他不起,還不告而別,害得他被退學,成了逃兵,家人為了找他急得發瘋,如果說是冤親債主,倒有幾分像,可是他非但不恨我,還在結婚前夕與我相逢,一前一後回到了昔日小鎮。
他——一定是瘋了。
“不要這樣說。”祖英彥痛苦的:“我能在這時候來找你,總有我自己的原因,我——跟東美——解除婚約了。不管你諒不諒解,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能化成一道輕煙,我願意就這麼消失。
祖英彥快步跟了上來。
心緒紊亂地走着,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海濱,一隻小花狗從草叢裏竄了出來,邊吠邊退,小模樣苦惱極了,也可愛極了。
往日情懷再也無可抑制的漫如潮湧……
摹然回首,十九歲的愛、十九歲的夢……酸甜苦辣襲上了心頭。
我仁立着,在大海前一時不知魂之所在,祖英彥站在我面前,我想轉身,但突然有奇異的感覺衝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有事情改變了,不一樣了。
祖英彥對我笑了一笑。多少的誤解、不快、傷痛都在這默默的一笑里化作了飛煙。
這一瞬間,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灘上奔跑着,我要跟着風,迎着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諸風裏、雲里、浪里,隨之帶去遠方。
祖英彥追了上來,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棄了一切榮華富貴,追隨着我到天涯海角。
我們手牽着手、笑着,淚水成串落了下來。我以前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有可能,但現在卻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我們什麼也不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一句也不開口,我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
往事如煙,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愛我,只盼望你能讓我陪着你。”他躺在沙上,仰望着藍天,從心裏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氣。
我閉上眼睛,也許,他說的——也沒什麼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壞了。
※※※
我們就在小鎮上住了下來。
第一個對我們表示友善的,是雜貨店的阿婆,當她聽說我們想在小樓原址建造房子時,很熱心地替我們出馬交涉,“逼迫”那個與她有親戚關係的地主半價租給我們,地主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們僱工把基地周邊清理乾淨。
整理基地,建築房子,祖英彥是專家呢!
“專什麼家?”他笑,“連畢業都沒有畢業呢?”
那是我的錯!我慚愧地低下頭,他原先快樂無憂,我的出現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轉折點,連大學——都沒有畢業。
祖英彥倒比我看得開,他說,“要那張文憑其實也沒有什麼用!”
不過,讀了四年建築系,倒真的教會他蓋房子。
從畫圖開始,連水電配線,祖英彥都包辦了。
“你這麼能幹,包工怎麼辦?”我大驚失色。
他大笑,“我們要包工幹嘛?”
在蓋房子的時候,他可沒讓我閑着,不是幫忙攪水泥,就是跟在後面送磚頭,兩個月工期下來,曬得皮脫膚裂。
“你看看,我變成烏賊了。”我抱怨。
祖英彥大笑,他以前這樣笑,是上流社會的美男子,現在卻是標準的黑人牙膏,牙齒不白可以退錢。
“站在黑地里,你會把人家嚇暈過去。”我嘲笑。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命令我爬進帳篷,“快快睡覺!他說:“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從房子有了屋頂,他就買了兩頂帳篷,一頂自用,一頂是我的行宮,不是省旅館錢,而是半夜裏,他老人家有什麼新發現,就要把我叫醒,挑燈夜戰。
“還有哪裏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來,我都沒這麼方便過,不但親自參與了一幢“偉大”建築的誕生,還知道了水泥與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廚房瓷磚時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鋼筋與三分的不一樣,砌牆時得用墨斗量,光靠眼睛是會歪的,清水磚砌法早已失傳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見人。
蓋出來的房子也的確是我想要的,架構簡潔,經得起光線氣候的考驗,是講究虛實、對稱的台灣風格。平實的設計嚴謹中有着豐富的變化。
我開始愛上這幢逐漸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淚在裏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稱作“家”。
結構體完成後,剩下的內部裝潢,祖英彥去工廠直接買來了整車柳安地板,豎在院子裏,我還在等工人,他已經動手鋸架子了,鋸好本條就開始釘。這些天,我已見識到他的各種“絕技”,包括爬上屋頂裝置太陽能,以倒掛金鉤式漆屋頂難以夠到的縫隙,沒想到連地板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板還不是普通地板,是複式的,兩岸接壤處,明着是階梯,其實內有乾坤,設計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種雜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還熱心地教我。
我也誤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天才,學着他拿釘子,穩穩地一錘敲下去,結果敲得正着的不是釘子,而是我的腳拇趾,痛得只差沒有哭出來。
“奇怪!”他納悶,“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腳趾頭做什麼?”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個禮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為什麼?
地板終於鋪好了,配着新漆的牆,真是閃耀生輝。
再下來就是該買適當的燈具和傢具了。
從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盞水晶燈動輒數十萬,還算不得高級品,而一盞勉強可以看的餐桌燈也要好幾千,我翻着批發商印刷精美的目錄十分吃驚。
“可以打折。”祖英彥告訴我,內行人買燈,折扣價是二折,但如果批給水電行是五折。
“我們自己去配燈。”我建議。
他居然還有更省錢的辦法,我們遠徵到基隆,找到船貨,一天下來,不但客廳、卧室的各式燈具齊備,連廚房、院子、洗手間,都有了獨特風味的燈。
祖英彥不肯立刻裝上去,費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燈”的東西,都變成了藝術品。
床鋪和玄關的大鏡子、鞋櫃,連電風扇都是用煤油做動力的老古董,祖英彥在替它們改頭換面時,要我縫窗帘。
“我從來沒有縫過。”我嚇壞了。
“學呀!”他還是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塊錢買了本“實用的小手藝”,先照上面的圖說和紙型給自己縫了件有口袋的圍裙,膽子大了,開始做窗帘,買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剛好拿來縫了幾個椅墊。
還記得全都縫完的那個晚上,我兩眼昏花放下針線,呻吟着,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彥的“拼湊傢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舊木料,老霸王縫衣機、鋼板、馬塞克、玻璃珠……除了釘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還沿着窗檯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動的,掀開板子,就是貯藏櫃。
整間屋子看起來充滿後現代風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開始,我們在這屋子裏整整花了四個月,祖英彥把燈全打開,我們開心地擁抱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頂有地板,有水有電,有窗戶有桌椅,有書櫃有廚具。
我突然推開他,走到院子裏。
原先雜草叢生的小園裏,現在鋪着石板小徑,徑旁開着各色漂亮的花,亞熱帶果樹,仙人掌旁有着古煤油燈式的庭園燈,一切盡善盡美,我獃獃看着。
祖英彥跟了出來,坐在石階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原先,我是為了躲避祖英彥,來到了小鎮,卻又違背初衷,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還和他一起編織夢想,蓋起了我們都想要的房子。
我們之間任何事情都沒發生,祖英彥尊重我,不對我有任何親密的接觸。
現在,房子蓋好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祖英彥悶悶地說。
在都市裏,他是上流社會的天之驕子,蓋房子時,他一夫當關,連工人都對他服氣。
現在房子蓋好了,家家酒結束了。
我們原先的夢想也不用再編織了。
就這樣?一切,就只是這樣?
“如果你不願意我住在這裏,我可以離開。”
祖英彥嘆了口氣。
“出來。”我打開大門,和他一齊走到幾十公尺外,月亮升起了,天雖暗,卻仍是藍的,不遠處有海濤聲,我們的小房子在綠樹的掩映中,說不出的可愛溫馨。
我從沒有過家。
我流出了眼淚。
有家的人很難了解的眼淚。
可是祖英彥了解,他擁住我的肩頭,沒有男女的慾念,他讓他的身體告訴我,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以共同擁有一個家,也可以做好朋友。
在這個家裏,我繼續想着修澤明,沒有人會指責我不對。
※※※
祖英彥如他所允諾的,給了我快樂的生活。
每天清晨,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沙灘,然後跳進海浪中,痛快地游着,或是撿貝殼,散步,然後動手做早餐,再一起讀書,冥想。
我們原先帶來的幾件衣服都逐漸穿壞了,我去買了布,裁剪做成紗龍。
祖英彥看見我把沙龍往他腰上圍,哇哇大叫,“哪有男人穿裙子的。”
我假裝生氣,要他穿。
他只好穿上了,但穿是穿上了,卻連陽台都不敢走出去。
“像什麼話?”他抱怨。
也許是不像話,但是舒服,輕飄飄的一塊布,只要不掉下來,捲成什麼樣子都行,自由自在的,多好。
“怪模怪樣。”他還在抱怨,上樓梯時,還不准我站在下面。
“你很可疑哦!”他嫌我站的角度不對,有曝光之嫌。
我們是朋友,是家人。
這是我唯一能接受他的。
我以前不知道他有多愛我,現在知道了,但也只是心疼他。
我是修澤明一個人的,永遠都是。
我以前老想着死,真奇怪,死亡是什麼,我並不知道,也許只是想趁着死亡的機會逃脫到另一個地方,可是“那地方”一定會比現在好嗎?
這個晚上,我夢見了修澤明,數年間,無盡的相思,無盡的想念,卻是頭一次夢見他。
他並不是像從前那樣高興地看到我,而是模糊的影象,當我奔向他時,他漸行漸遠,漸漸消失。
我全身發涼,大聲喚他,可是我喚不回來。
喚不回逝去的青春歲月。
悲愴的呼喚聲把我自己吵醒了,有雙溫暖的手直抱着我,睜開眼,是祖英彥,他知道我夢見了什麼,他側過身子,讓我坐起來靠在大枕頭上。
我這才看清他急急趕來,除了一條短褲,上身什麼都沒穿,赤裸的棕色皮膚泛着一層蜜般的光,健康的身體突然令我一陣心悸。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溫柔的眼神足以把我心胸中最堅硬的東西給融化。
我也不敢再張開眼睛。
他俯下臉,輕輕地吻了我。
起初,我有些不確定,不確定他為何這樣做,然後,一陣模糊的渴望襲了上來。
我是被需要的,我是需要的……
剎那間,靈魂中一直被咒語般緊緊捆綁的東西鬆開了,還在訝異時,我發現自己猶如漂浮雲端,他的吻細緻、纏綿,帶給我完全的顫慄。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個男人吻過我,多少次,多少個夜晚我都不斷回憶着,但,最後,終是遺忘了。
此時此刻,我得到的,是新的,不曾有過的愛。
我讓祖英彥擁抱着我,不僅是允許他以有力的手臂環繞,而是把自己的身體就這麼交付給他。
他的胸膛把我貼得緊緊的,聽得見他的心跳,也同時讓他聽見我的。
生命中第一次的激情,清清楚楚。
我害羞地張開眼睛,永遠也忘不了他凝視我的樣子,那麼漂亮,那麼溫柔,又那麼熱情的臉,洋溢着青春,照映着我心中最光明的地方。
祖英彥的動作大膽了起來,我知道他要做什麼——做修澤明一直沒有完成的事。
他年輕的身體充滿了活力,每一寸的肌膚都有豐沛的生命力。
我沒有躲,沒有避,這是我的第一次。
第一次把身體允諾給一個愛我、懂得珍惜我的男人。
也在這時,我明白了修澤明所說的,“不是我不愛你,不是不要你,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他留給我的,是人生中選擇的機會。
我承受着祖英彥,眼中充滿了晶亮的淚水。
他很溫柔,很小心,也許,我們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結果是如何?但我們已經開始了……
祖英彥發現我在看他,赧然一笑。
我們靜靜地擁抱着,停止一切動作。
機會過去了,但是將來會再來。
祖英彥在靜默中,身體又有了變化,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的呼吸重濁了起來,他——準備好了。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
他愈來愈急了,瞳仁也因興奮而放大,發出喘息,我輕輕地應着他,雖然十分微弱,但我知道他成功地啟動了我身體的某一部分。
我閉上眼睛,不讓眼淚滴下來。
在遙遠地方,有着雷聲,啊!那奇異的、急急地,密密的雷聲。
是我倆生命中初次的訊息。
中間,他曾停下來一會兒,愛惜地吻於我睫毛下的眼淚,然後從下巴、胸部,一路吻了下來。
天呀!我真的不知道會是這樣,這麼好!這麼好……
當我發現異樣時,他已經一鼓作氣的完成了。
在那瞬間,我又想起修澤明,“你會了解的。”
咒語一般的話應驗了,也同時地失去了效用。
祖英彥疲倦地和我並肩躺着,我們誰都沒有動,我們都希望留住那驚心動魄的那一瞬。
也許他以前不明白,但在那一瞬也會知道,我給他的,是至真至誠的愛,勝過一切的海誓山盟。今生今世,能付出又願意付出的那一瞬又有多少呢?因為,我們只想擁有現在呀!
我倆生命的激情撞擊,是那麼激動人心,令人一時難以承受的起。此刻,我倆只有默默相擁,默默體味。這種滋味是一時能品嘗的嗎?修澤明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也沒有讓我品嘗到這種滋味,但此時此刻我又能對他說些什麼呢?
修澤明的影像若有若無地浮現在眼前,轉瞬即逝中又閃出祖英彥那溫柔多情沉靜的雙眼,只有我才能讀懂的眼。
早上,剛起床就接到好友打來的電話,問我們今天去不去教堂。我頓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新亞的新婚日子。新亞是我的好同學,因身體不好而休學後退學,她曾來電告訴我,約我帶着男朋友去參加她們的婚禮。不是好友提起,我倒忘了。英彥聽我在與好友講教堂婚禮之事,接過電話很爽快地答應去,在我還沒來得及與其商量的時候。不過,新亞是英彥的遠方表哥,又是好友。再說,整天呆在這屋裏,也有些煩悶,也正好出去熱鬧熱鬧。
我們收拾停當便上路了,教堂不遠,十幾分鐘的車程便到了。坐落在鎮邊,離海不遠的教堂,白色的尖塔頂直人湛藍的天空,在綠海的映襯下,顯得是那麼寧靜,神秘和肅穆,這是一塊美麗的地方,我們曾經忽略的地方。
教堂,我們很少走進的,我們沒有必要向神祈禱什麼,我們問心無愧,愛是不需要祈禱的,愛,不管今生來世都應是坦然,至真至純的。天國的光輝里,有我們這些平凡人的故事嗎?天國又在哪裏?其實,天國是沒有的,它只是世人的嚮往而已,受苦受難的世人,孤孤單單的世人,無愛無恨的世人,心無承無力的世人,得不到幸福的世人,是多麼渴望“神愛世人”!今生今世得不到,哪怕來生來世能擁有,也是莫大的安慰!
偉大而渺小的世人。人類是多麼需要拯救,特別是得不到愛和幸福的人。我們有一天若失去了愛,誰來拯救我們呢?修澤明離我而去的時候,一定沒有人來拯救。天國是沒有的,神是不存在的。我對修澤明的愛的破滅是那麼難以讓人接受,可沒有人來幫助我。我們這些地球的精靈,在天國里又該是怎麼樣的呢?能得到這刻骨銘心的愛嗎?
“你在想什麼呢?”英彥推推我。
我醒愣了一下,忙笑說:“我在想天國里有沒有你的愛神。”
“小傻瓜,那就是你!”
新亞的婚禮在歡暢、莊重而明快的婚禮進行曲中開始,新娘是一位美麗而文雅的姑娘,在人們的祝福聲中是那麼幸福,祥和的微笑,雙頰的紅暈,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愛是多麼美好啊,有了愛,一切便都有了。
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讓人感動的了。
這時,只見牧師向新亞問道:“請向主發誓,你願意取碧純為妻嗎?”
“我願意!我願意!我向主發誓願娶碧純為妻!”
牧師轉身對新娘說:“碧純,請向主發誓,你願意嫁給新亞為妻嗎?”
“我願意!我願意!我向主發誓願意嫁給新亞為妻!”
一對新人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相吻而誓,我和英彥站在人群中,望着這幸福的一對,禁不住情溢胸間,淚眼朦隴。這時英彥頑皮起來,硬是按着我的頭連點了好幾下,嘴裏還直叨念:“我願意!我願意!”
婚禮完成,我趕緊逃出教堂,免得被新人親友當成瘋子,祖英彥笑着追上了我。
藍天下,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有任何災難,從此得到了幸福。
後面響起了鞭炮聲,新人自教堂來了,有人向他們拋擲彩紙、碎米。
祖英彥瘋起來還真瘋,想去接新人的花束,被我拉住了。
“不准我搶,總准我買花給你吧!”他興緻勃勃地拉着我去花店。
店主是個慈祥的老太太,出來招呼。
“我們結婚了。”祖英彥一邊把各色花朵往我手上塞,一邊宣告。
我笑着捶他。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按照常理,定情日應該買紅玫瑰,他卻買了雞冠花、圓仔花、劍蘭、菊花。
“你預備去拜兔兒爺嗎?”我望着手中那束奇怪的組合,不禁啼笑皆非。
“拜兔兒爺不如拜嫦娥。”他在我頰邊飛快地吻了一下,老太太忙別過臉去,不好意思看。
我們走到蛋糕店時,祖英彥買了一個蛋糕,同時指示老闆:“我們結婚了,麻煩你在上面寫——愛麗絲、英彥新婚誌喜。”
那個很和氣的中年老闆真的用紅色的奶油寫“新婚誌喜”四個字,上里士氣的,但真是喜氣洋洋。
“我們結婚了。”回到家,他就在房子前向我鄭重宣佈,然後在我還來不及做任何準備時,攔腰將我抱起,一直衝上樓梯。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開燈,倒是點了許許多多的蠟燭,所有房間都點着,牽着手在房間內穿梭,一人一件紗龍,裏面什麼也不穿。
我們做自己的主人,這座小小房子便是我們的國土。
我由初時的拘謹,漸漸地自然自在。
多年前,我們在這小鎮的古屋裏相遇,經過了漫長的分離,我們終於在一起,回首前塵,總有無窮回味。
“以後呢?”我抬起頭問祖英彥,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幸福嗎?
他用雙手蒙住我的眼睛:“不許再想。”
我們——只有現在。
燭光映入了他的眼中,當我撥開他的手指時,看見的,便是他的柔情。
祖英彥抱住我,我們慢慢往後仰,我小聲驚叫着,直到我們安安穩穩地倒在大床上,他吻着我,吻到我的面孔發燙,身體也熱了起來。
他輕輕地,輕輕地揭開我的紗龍。
我用手擋住他,卻擋不住他的熱情,紗龍還是給他揭開了。
他深深地吻着我的胸口,我一陣暈眩,他的動作粗魯了起來……喜歡他柔軟的嘴唇吸吮着我,更喜歡他的手指在我身體上滑動,搓揉……禁不住的深呼吸,移動着……
我以為我永遠也不可能這樣。
但我不可能永遠不做一個女人。
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修澤明當年以他對人生的睿智,看清了這一點。
我們緊緊擁在一起,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祖英彥,不是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已經走了,而且漸行漸遠,連做夢也不復見。
※※※
我看到祖英彥的存摺時,不禁有些吃驚,原本七位數字一路往下滑,租地、整地、建屋、打傢具……每一項我們都儘可能的搏節,但是在完全沒有收入的情況下,存摺上只剩下五位數。
五位數,我們今後就只能靠這筆錢,繼續過着神仙生活?
我有積蓄,但祖英彥會答應嗎?依照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的。
神仙生活就因我看到了這本存摺提前結束。
我開始做出去找工作的準備,在這小鎮上,沒有人要請經理人,也沒有人要找外貿人才,不過去當個店員什麼的,還有去處,運氣好一點,說不定可以到幼稚園去教小朋友。
小鎮上的生活消費反正不高,我們也沒什麼物質慾望,只要有一份固定收入,應該沒有問題。
打定主意,我心安下來,只等個機會跟祖英彥說。
他還不知道我的打算,每天仍然神態自若,有說有笑,一點也不急。
我們也一樣的去游泳,揀貝殼,在院子裏拔草,剪下開得最盛的玫瑰插瓶。
或是坐在露台的鞦韆上。
一邊盪秋干,一邊讓他吻着我。“別動,”他抱緊我。
不是我動,是鞦韆,我用腳偷偷划動着,他發現了,我們吃吃笑着。他索性咬住我的唇,不准我離開須臾。
“你會吃掉我。”我抗拒。
“我會!”他認真的,威脅地:“我愛你!我要吃掉你。”
“不要!”我溜下鞦韆。
“不要我愛你,還是不要我吃掉你!”他捉住了我。
“都不要!我被他呵得發癢。
“都要!”他捂住我的嘴。
“都不要!”我咬他的指頭。
他回答我的,是霸道的,粗魯的吻,直到征服我為止。
當我全身癱軟,再也使不出力氣來反抗他時,他對着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愛你,我不要吃掉你。”
我笑了。
然後他用力地壓住我,進入時,我還聽見他在說:“我愛你!”
他愛我,我知道,會永遠愛嗎?每個人都會問所愛的人這個問題,但也同樣的,不會有人曉得答案。
晚上,有月亮,很好的月色,我們在月光下築沙堡,潮水來了,把沙堡打得七零八落,退潮后,一切都無影無蹤,像逝去的歲月——生命中除了沙子與海水載走的記憶,並沒有剩下什麼。
但我們還要去築沙堡,每建一座就給取名字,再看着潮水帶走它,並不祈求任何東西留下。
我們向大海呼喚,喚彼此的名字,喚那謎一樣的月光,喚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悸動。
如果沒有錢的煩惱,小鎮生活干實的部分也一樣有意思,就像我們種的絲瓜,小小的一株幼苗,成長起來卻頗為驚人,不用多久,架子上就全是它碩大的綠葉,然後是大朵的黃色花朵。
“這是雄花。”祖英彥告訴我,雌花的後面會拖着一條小瓜。
小小的絲瓜不久長大了,瓜架上掛着一條又一條的絲瓜,翠綠、碩大。
“如果我們可以靠絲瓜生活就好了。”坐在瓜架下乘涼時,我對祖英彥說,他的存摺只剩下四位數了,台北的瓜價好,我們應該跟果菜市場好好聯絡。
“別擔心,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他輕撫着我的頭髮,很得意的說。
他告訴我,今天上街理髮時他剛好看見第一信用合作社的徵人啟事,理完髮就去應徵,參加筆試后,合作社總經理親自面試,對他非常滿意,大概這兩天就可以收到錄取通知。
祖英彥說:“合作社錄用職員還得要有鋪保和人頭保。”
“找誰呢?”他苦笑,我們躲在這個小鎮,過着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唯恐祖家或方家有人來……可是,我嘆了口氣,祖家、方家總有一天會找着我們,也許——我脊背突然一陣寒,也許我們早就曝光了,他們沒有動作是因為不到時候。
收到錄取通知的第二天,我去找鎮上雜貨店的李家阿婆,她當初介紹我們租這塊地,不但費盡心思,還強迫她那個晚輩親戚,少收租金。
阿婆看到我非常高興,再一聽說祖英彥要去一信工作,更是笑得闔不攏嘴。
“我會叫我後生好好照顧他。”她說。
後生?
“理事會主席,是我後生啦。”
這下太好了,理事會主席規定要鋪保,現在我可找到他的家長來保了。
我得意洋洋地把保證書拿回家,祖英彥看了很感慨,其實不只阿婆對我們好,自從來到這小鎮,許多人幫了我們的忙,整地、建屋……一直到日常生活瑣瑣碎碎,小鎮人包容着我們。
我們和諧地,與小鎮人和睦相處,好似根生土長的一樣。
祖英彥有了鋪保、人頭保,高高興興去上班了,第一次拿薪水回來時,沒到家就在外面大聲叫我。
只有區區的一萬八千元,是初級人員的起薪,但我們比中大獎還高興。
除了生活費,我們還有一點錢可以用。
“你該買雙鞋子了。”他指着我的運動鞋,連穿了半年,再耐穿的名牌也灰頭土臉的。
鞋子終歸是鞋子,舊一點,難看一點也就算了,倒是祖英彥在合作社上班,也該注重儀錶,所以我主張存起來,好買西裝用。
“現在是大夏天的,誰穿西裝?”他覺得好笑。
再過兩個月,天氣冷了,再也不是一件襯衫能應付得了。
“以後的事等以後再說。”祖英彥一心想給我買高跟鞋,最好再買件迷你裙,他喜歡我穿得很性感,“不過只限於在家裏哦!”他聲明,漂亮衣服給悅己者欣賞就可以了。
那豈不暴珍天物,我恐嚇他,穿高跟鞋、迷你裙可以,但是一定要穿出去秀一秀。
“那就不必了。”祖英彥瞪大眼睛。
我們省下五千元,存在郵局裏,作為新西裝的第一筆基金,還有些錢,足以上館子飽餐一頓。
祖英彥又有意見了。
“太貴了,不如在市場買材料回家自己做。”他說。
咦!這會是鼎鼎大名的永昌集團繼承人說的話嗎?我簡直不敢相信哩!
“我是一家之主,說的話就是聖旨,你敢不相信?”祖英彥威嚇地用食指刮刮我的鼻子。
天呀!不到半年前,他老人家出入有專人駕駛的凱迪拉克,上下班乘專用的豪華電梯,做主的是九位數。
現在竟然會嫌鄉下家庭式小飯館的菜太貴了。
哈哈哈!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笑他,笑得闔不攏嘴,然後仔仔細細地端詳他,跟在台北時比起來,他多麼地不同。那時候的他,高尚、尊貴,有些兒驕傲,有些兒陰沉,等閑的人被他看一眼都會消受不起。
而現在——
“現在怎麼樣?”祖英彥追問。
“好像星星王子走到垃圾堆來了。”我老實說。
吃完飯,祖英彥去煮咖啡,我們在陽台上喝,晚風徐塗,落日漸下,遠處近處只見漫天霞光。
能擁有這樣的生活,我還能要求什麼?
這就是人間的幸福吧!我想起了修澤明,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那許多年前,他就有足夠的智慧知道,他並不適合我。
天黑時,我們才回到廚房,祖英彥洗碗,我做茄謄,這是紅樓夢的經典名菜,與我們現在的儉樸生活不符合;但是生活也有出乎人意料的時候,小鎮傳統市場每天都會有些便宜大驚喜,昨天的主角是茄子,又肥又大,紫寶石般的茄子一根一塊錢,買十送一,我們買了許多,先腌過曬過再和筍子、香菇、草菇、豆乾……切成小丁,依次用油爆了,加上高湯、糟汁,爆幹了,裝入小玻璃罐里,好好收着,真是無上美味。
“你真能幹。”他吐舌頭。
他還不知道我的偉大計劃呢?再過一段時間,等天氣冷了,蘿蔔大白菜會特別便宜,那就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真的嗎?真的可以賣錢嗎?”他非常有興趣,“你要在哪裏出售呢?”
那當然是要先成立公司,組織銷售網,做電視廣告,僱工讀生到處發DM。
“你確定只是賣醬菜?”他問。
我瞪他一眼,心裏竊笑,倘若試驗成功,唯一的銷售管道當然只有到菜場附近擺地攤,到時候他可得跟我蹲在一起,大聲叫賣哩!
“醬菜!醬菜!好吃的醬菜——”我編着廣告詞,要他喊叫一番,他還十分認真的演練,把我笑得東倒西歪。
“你好好在家坐着。”祖英彥被我笑得生氣了,“不準出去拋頭露臉的,一家子有一個人上班賺錢就夠了。”
他去上班也沒什麼不對,但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他逗我。
就是太——招蜂引蝶了,這不是說笑話,祖英彥跟一般男人不同,他——長得太好了,一八九公分的高個子,本來就是鶴立雞群,一張俊秀斯文的面孔,很難不教少女動心。
他在合作社是試用期間,得在各櫃枱間實習,從存款、定存……授信,得—一做遍,據阿婆說,他一站櫃,就總有女孩子來盯着他不放。
不過這麻煩對信合社來說,是愈多愈好,不論是誰,進得信合社門來,總要存提款,或辦其他手續,增加信合社為鎮民服務的機會。
祖英彥苦笑。
人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他的最大缺點就是長得太好,大招搖了,他真的不需要長得那麼好,讓別的女人起心動念,真是造業。
“你不也是女人嗎?”他不服氣。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玩弄着他襯衣上的鈕扣,他對我的愛比他耀眼的外表,來得更存深度,也更有意義。
“回答我呀!他催促着。
我靠在他胸膛上,傾聽他的心跳、他的呼吸,這便是人間的幸福,我得到了他,他也得到了我。
這時候的我,只沉浸在幸福中,完全不知道幸福跟世間其他的東西完全一樣,有着成、住、壞、空的道理。
我們的幸福太過、太滿了,而我原是不配擁有這樣幸福的。
※※※
祖英彥在信合社上班的第三個月,有天不到中午就回來了。
“今天怎麼這麼早?”我驚奇地,信合社中午時間最忙,所以祖英彥也在社裏搭夥食。
他坐下來,勉強地一笑:“我辭職了。”
他不肯多做解釋,我也沒有再問,不管他做了什麼,我都該支持他。
我倒了杯水給他,他一口氣喝乾了,在長榻上躺下,彷彿倦極,閉上眼睛。
我不敢吵他,用心做了午飯,去喊他吃飯時,他已經睡著了。
祖英彥很捧場,不但恢復了食慾,還有說有笑,只是對辭職絕口不提。飯後,我們去散步,走到了沙灘,他若有所思地瞪着浪潮,這麼美的風景也不能使他真正快樂起來。
“我就知道……”他哺哺自語。
“知道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問。
“沒什麼。”他收拾起陰沉的臉色,恢復了笑臉,努力地笑着。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他表現得如此虛偽,他——在擔心什麼呢?
他笑得太努力了。
之後的一個禮拜,祖英彥都待在家裏,我提醒他該去應徵新工作,他只是敷衍着,並不行動。
也許,他並不喜歡在信合社工作,太“拋頭露瞼”了,我留意着其他工作機會,有天報上登了個啟事,我高興地拿去給祖英彥看。
東河是有名的大企業,離小鎮五公里處有一個廠,需要一名經理,大專程度,有相關工作經驗,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適合祖英彥?
他看了,並未如我期望的興奮,但還是打起精神,穿上我待地熨好的白襯衫,打了領帶去應徵。
很快地,通知書來了,祖英彥曾說,筆試當天一切都很順利,他的條件也是應徵者當中最好的。
然而,打開了通知書,祖英彥並未得到那個工作機會。
我不敢告訴祖英彥,但他還是知道了,一副無所謂的,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看到那表情,我也無法再隱瞞自己,其實早在他去應徵任何工作前,就沒有了資格。
信合社的工作也就是這麼丟掉的。
祖家和方家的勢力超過我所能想像。
傻瓜!我拍了他一下,這有什麼好難過的,祖家、方家再厲害,終究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我們也有變通的辦法,甚至我們可以自己開個小店,這附近就是海灘,有得是小生意可以做。
所謂的小生意,也不見得是賣茶葉蛋、枝仔冰,還記得我們上回做了許多紗龍穿,結果有外地人來看見,追着我們要買。
我鼓勵祖英彥,只要我們還有一雙手,就是吃用不完的寶貝。
祖英彥被我連比帶作,生動的演說內容逗笑了,抱住我,輕輕地搖着:“你說得對,我們都是成年人,餓不死的。”
一個那麼高尚的人,說出“餓死不餓死”的泄氣話,我心裏難過,也不敢表露出來。
他的頭輕輕頂着我的胸口,我敞開領口,主動地誘惑他,他吃驚極了,我低下頭,像小鳥般,啄啄他的頰,啄啄他的唇,又啄啄他的鼻子、耳朵,他被啄得發癢,索性狠狠地壓下我,死命的吻着。
我們一下子就放開來,拚命地去要求對方,承受着對方。
我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向上蒼祈求着,千萬讓他留在我身邊,讓我們在一起……我心中不斷胡亂地喊着。
他似乎聽見了我的喊叫,俯下臉來吻我,我們密密地結合在一起,恍若在天堂里。
※※※
一早,祖英彥騎着腳踏車出去了,今天我們分工合作,他負責採買,我大掃除,正忙得不可開交,一位不速之客光臨了。
竟是方夫人。
方夫人一身優雅的鑲滾邊旗袍,珍珠項鏈,薄施脂粉,寬大的太陽眼鏡遮住了那雙已略顯憔悴的眼睛,在這小鎮上,她的華貴雍容更使人驚艷。
“不請我進來?”她微笑。
乍一見她,我一陣頭皮發麻。
她大大方方地進了屋子,瀏覽着四周,“這房子——很漂亮,英彥設計的?”
我脫掉打掃用的口罩、帽子,雖然祖英彥說過,他已與方東美解除了婚約,但終究方家也不見得甘心,我必須謹慎些。
“其實知道你們過得好,我也安心。”方夫人的表情更和藹了,但愈和氣,愈讓人覺得她深不可測。
我問:“喝點什麼?”
她要了咖啡。
我點了酒精燈煮咖啡,香氣慢慢飄散。
不論她費盡心機說些什麼,我都小心應付,因為我不相信她。光是這次她在信合社使出的手段,就一定還會千方百計阻撓我們。
“我想,你一定對我有誤會!”方夫人直視着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祖家老夫人的意思。”
“我不懂您指的是什麼。”
“李小姐這麼聰明的人,會不明白?”方夫人精明的笑,“英彥去信合社上班,祖老夫人——不大讚成。”
有錢有勢有身分的人家,不管手段怎麼樣,講出話來倒一定是特別的含蓄。
這句“不大讚成”,學問非常之大聽得人心裏再不願意,也只有甘拜下風,幸好只是不大讚成,倘若是“很不贊成”,我們恐怕命都沒有了。
“祖家老太太說——”方夫人一點也沒有冷場,這是她第三次提到了祖家的大家長,我在報上看過老夫人——祖張雯英女士,她和祖老先生都是早期的留學生,在上海一齊創辦事業,到台灣后,祖老先生不幸去世,祖英彥的父親當時只有十多歲,老夫人一個人撐到獨子念完碩士,但還沒享兩年清福,愛子與媳婦在車禍中雙雙喪生,留下祖英彥,老夫人重出江湖,之後的二十年,全是她老人家獨力支撐,是當今企業的女強人,更是一頁傳奇。
如果我是她老人家,將心比心,也絕不會對祖家唯一的繼承人在鄉下信合社上班感到滿意。
“我說過,老太太的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可是英彥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不能退休,關於這一點,我相信英彥一定同你說過。”方夫人那雙曾經美麗過,但現在只殘存着疲態的眼睛銳利地看着我。
不!祖英彥從未跟我提過他跟家裏還有聯繫,我看着方夫人,莫非——她是在挑撥?
“沒有嗎?”她笑了笑:“我想,也許英彥怕你擔心,這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好,太過善良。”
是嗎?
“年輕人,見識總是差一點,看法——也看不了太遠。”方夫人又打量了一眼房子。
她是在罵我眼光短淺哩!
“更何況若不是跟我們站在同一水平上的,更難了解我們的處境。”她嘆了口氣。
我不是上等人,更不是方東美,當然不了解豪門貴族的處境,難道祖英彥也不懂嗎?不!據方夫人的意思,是我帶壞了他,而直到現在,我還不識好歹。
“不論為了什麼,光是盡孝道,英彥也該回去了,在外頭玩得再久,也得收收心,你說是嗎?”方夫人說到這裏,優雅地站起來,“我話就說到這裏,相信你會明白。”
我看着她,這是個不速之客,但我是主人,應該有送客的禮貌,我正要站起來,忽然,一陣暈眩,我胃裏好一陣翻,不由乾嘔了一聲,一定是昨天吃壞了。
方夫人收起了笑,對我的無禮非常不高興,死死地瞪了我半晌,倒抽口冷氣,這才裊裊婷婷地走出去。
我繼續坐在那裏,等暈眩過去,然後我繼續打掃,把所有地板都拖了,桌椅也都抹乾凈,祖英彥還不回來,我索性連窗子都擦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
這個大少爺,只不過是去買點菜,看看他買到哪裏天都黑了……咦!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心裏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騙不了自己。換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氣跑到了派出所,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警員看見我,立刻說:“你來得正好,黃昏時有個外地人把這部腳踏車送來,指明要交給你。”
腳踏車,我回頭一看,正是祖英彥早上騎出去的,車子好好的,沒有任何損壞,但,祖英彥呢?
正在驚疑不定,崗哨上的電話響了,警員去接聽,只見他又急得撥給消防隊,當他說出發生火災的地址時,我大吃一驚。
“海景路,海景巷——路。”不正是——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當遠遠看見海景路在黑暗中冒上了漫天火光,我的心整個涼了,天!
我們趕到時,消防車已經來了,粗大的水柱噴向漫天大火,不到十分鐘,就把一場火徹底澆熄,剩下嗆鼻的煙氣,和燒得烏黑焦爛的殘駭。
那些長條形的地板,漂亮的木頭窗戶,印染了家徽圖案的帘子,祖英彥親手做的傢具……全都在火災中化成了灰燼。
我獃獃站在那裏,完全失盡了力氣。
就在失去祖英彥的這一天,我也失去了他為我建築的房子。
我沒有哭,沒有再進那個什麼也不剩下的火場,只是全身發抖。
※※※
警員把我安置在鎮上唯一的旅舍,現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初來這小鎮時,我們也是一無所有,住在這旅舍里。
可是,我心裏仍然抱着希望,就算是祖英彥被綁架回去,那也非出於自願,他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感情。
不論如何,我應該等他回來。
失去房子,並不算什麼,只要祖英彥能順利回來,我們可以再申請執照,再蓋一棟,就算是為了躲避祖家不能再蓋了,我們還可以到更遠更荒僻的地方去,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打起精神坐起來,擦掉眼淚,把皮包整個倒出來,裏面有我的存摺,定存單,銀行保險箱鑰匙,還有所有的證件。
這些東西如果重新申請,可得忙好一陣子,我收拾好,天一亮,就到廢墟去,只要他一回家,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
火場的情況可說是慘不忍睹,黑夜裏被焚燒過的一切都現出了本來面目。
牆壁燒得漆黑,屋頂燒得剩下大梁,紅色的文化瓦落得到處都是,舉目所見沒有一件完好的東西.
我站在門邊,半年前,我回到小鎮,也是用這種眼光望着這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足夠勇氣來重建。
我的心中掠過了苦澀和傷感,淚水又盈滿了眼睛,祖英彥,你在哪裏,你在做什麼?你遇到了什麼?
花園裏的植物幾乎都被熏死了,我清出一小塊空地,坐在上面,從黎明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了天黑,祖英彥沒有回來,我一直待到月亮都出來了才離去。
我的生命跟火劫后的建築一樣,充滿了無奈與孤寂。
第三天,我一早又去了,警察正好帶人來鑒定火場,起火的地點是儲物間,鑒識人員找到了曾盛裝過汽油的空瓶、鬧鐘、電線及其他可疑物。
“窗子有破壞的痕迹。”警察告訴我,這場火災,並不是電線走火,很可能是人為。
我心裏一陣驚然,放火是警告?還是存心置我於死地。
我的腸胃——一定是發生問題了。又是一陣的絞嘔,但我忍着。
一毛二問:“你的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勉強地笑一笑。
“有空的話,去黃內科看一看。”警員發動車子,低下頭,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其實,其實你——可以——不必等下去了。”
“為什麼?”我聽出他話中有活,難道他曉得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警員滿頭大汗的走了,留下我滿腹疑團。
我又在廢墟里待了一陣子,身體的不舒服就像疑團般愈脹愈大,只好騎上腳踏車,到警員所推薦的黃內科挂號。
黃內科的老醫生是警員的表叔,仔細地問了許多問題后,開了葯給我,同時囑咐,如果兩天後沒有好轉,最好去看看婦科。
這又跟婦科有什麼關係?
回廢墟前,我去7—11買了報紙和麵包,把車停在院子裏,在白板上留了話。來到我們常去的沙灘上,也許,坐在這裏我的心情會好一點,打開報紙,一幀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祖英彥。
失蹤了三天,我一直以為還會回來的祖英彥。
他不會回來了。
照片上,他跟方東美在一起,他沒有笑容,更顯得方東美艷麗如花。
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報上對美麗的新娘推崇備至,她是茱麗亞的畢業生,德、容、紅兼備。
這一對壁人聯袂出席方氏與永昌的合作計劃記者會,受到了相當的注目。準新娘也透露出婚訊就在下個月,她以嬌羞的口吻道:“……他很好,一直照顧着我,我以後也會跟着他好好孝敬祖母……”
也許是為了平衡報導,記者以暗示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十大企業之一的永昌會選擇與方氏合作,甚至聯姻,有其根本上的原因,記者還暗示,永昌之所以會出問題,跟祖家內部人謀不臧有關聯,從今以後,祖英彥將致力於整頓工作,意思就是說——有人要倒媚了。
一陣強風吹來,把報紙吹走了。
我沒有去拾,只是獃獃地看見報紙隨着風在沙灘上狂飛,最後飛到了海水裏,載浮載沉,一個大浪打來,回到了沙灘,卻又在退潮卷進了海水裏。
我一動也不動,只是獃獃地看着。
好半天,我才用力地把我所能撿拾到的,包括石頭、貝殼。酒瓶蓋、枯樹枝……任何東西,全都用力地往海里扔。
大聲詛咒着,祖英彥,你這個混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