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韋傑恩卑鄙的理由阻擋不了我。

很意外地,母親在家。其實我不該意外,自嘉露出事後,她不再出去流連,和孫國璽也愈來愈像夫妻。

孫國璽也在。家是他的傷心地,他卻還是回來,也許,青梅竹馬的妻子有助於他的重整。不知道他那個小女友倪蓮蓮怎麼樣了?看情形已是過去式。像孫國璽這樣身分的人,貪一時新鮮是偶然,倒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

我們照舊吃晚飯,坐以前的桌子、椅子,連晚餐的菜式都無不同。

我發現孫國璽是個念舊的人。

所以他對母親這樣好,對我愛屋及烏。

我不該想起嘉露,但我禁不住要想。她如果在,多好!

飯後,母親說:“你回來得正好,你父親有話對你說。”

她永遠忘記孫國璽不過是我的繼父,生父另有其人。

我以為孫國璽簡單訓話兩句就完畢,不料,他要我到書房坐。

拿出來的是一份遺囑,母親做見證人。

“如果我有什麼不幸,你母親是第一順位,你能夠獲得剩下的三分之一。如果我們都離去,你是最優先。”

孫國璽只用了幾個字,便讓我知道我發財了。

我坐在那兒發獃。

發財和發獃,都不能解決我的困難。

“我只有一個條件,”孫國璽繼續說,“你要認祖歸宗,放棄姓越。”

我這年紀當養女嫌太晚了。

我平心靜氣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姓越很好。”

“你爸爸的意思是他要認領你。”母親怕我不懂,急急告訴我。

如果他要認領小孩,孤兒院裏有極多很可愛的,何必找我麻煩?

“你對做我的女兒有反感?”孫國璽不高興了。

這怪不得他,因為我不識好歹。

“我覺得您教養我、栽培我這些年,已經是報答不完的恩情,不敢再有奢求。”

“做我女兒有什麼不好?”他問。

“因為我不是。”我老老實實地說。

“你是!”他走到我面前,慈愛地拍拍我。“你本來就是,只不過這些年——實在太委屈你了。”

我獃獃地看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母親發出了啜泣聲。

她在哭,很傷心地哭。

“越紅,你是他的女兒。”

我不懂,真的不懂。

“很多年以前——”孫國璽的表情很奇怪,話也講得很艱難,但他沒有背過臉,仍直視着我。他有足夠的成功者的條件,從不逃避什麼。

“我和你母親——”他又頓了頓,“我們有了你,但是我沒辦法跟你母親——”

夠了,這幾句天崩地裂的話已是夠打得我頭髮昏,身子發顫。

“我不是!”我想抗拒,雖然我在孫國璽面前,不過是一隻卑微的小螞蟻。

“我知道,現在突然告訴你,你心裏沒有準備,很難接受。”

“不是接受,我根本無法相信,我做了越明將近30年的女兒,怎麼突然變成姓孫?”

“是我們對不起你。”母親仍在啼哭,“當初實在為難。”

我平常就覺得缺乏智慧,現在更是亂糟糟,一腦袋的草。

“你是我的女兒,就是拒絕也沒有用。”孫國璽說。

“以前不敢告訴你,是為了嘉露,她已經沒有母親了,不能再惹她生氣……”母親竭力在解釋,卻說得支離破碎,愈描愈黑。

“不要再說了。”孫國璽充分表現出男性的威嚴,“不是為了嘉露,越紅,相信我們,你是我們的女兒。”

我一步步地退走。

這個家,以後也許不會再來。

我難過得甚至沒法子說再見。

回到陳誠那兒,我倒在床上,半天才發現自己在哭。

我不是沒有眼淚,只是沒到流的時候,現在才開始一點一點地崩潰。

原來,我跟墮落的越明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孫國璽的女兒,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越紅!越紅!”陳誠來敲我的房間,“你還好吧?”

我們同住一屋檐下,相濡以沫。

他這般關心我,我應該高興,但我的反應卻全走樣,所有的尖酸幽默一概被拋到九霄雲外。套句安海倫的話:我良心發現,所以嗚咽不已。

“越紅!”他敲得更急。

我披頭散髮,控制不住,一頭扎進他懷中。

“發生了什麼事?”他吃驚,我卻益發哭得說不出話來。新愁舊恨一齊涌了上來,化成了號陶。

陳誠房東抱住我,不嫌我哭得難看。

“有事別憋在心裏,哭出來就好。”他心有戚戚焉地安慰。

“我好難過。”

“我在這裏。”他的安慰加倍。

他在這裏有什麼用?我被攪糊塗了,可是哭得更厲害。

等我有點知覺時,已經坐在大沙發上,舒舒服服偎在他懷裏,用他乾淨的大手帕擦淚。

我很想繼續這麼享受,但我的動作與意識完全相反,我推開了他。

“對不起!”我去坐另一張沙發,抱住了頭。我不該在他面前哭,真丟人。

“有沒有什麼話預備跟我說?”他體貼地問。

我搖頭。

“如果難過的話,隨時叫我一聲。”他站起身來,斯文有禮。

叫化子才對人胡唱道情,我再沒有自尊心也說不出口。

“越紅!”他彎下身,友善地笑了笑,“我最邋遢時也不怕你看見,我們應該是朋友!”

他走了,我的臉依然深埋在膝上。

陳誠把我當朋友,所以仍舊收留了我。慚愧的是我並未替他做什麼。

我只是看見了。

見他的悲傷、頹廢、消沉。

一個男人最見不得人的一面。

我的經驗告訴我,男人做什麼都不要緊,都會有人制裁、贊成、同情或原諒,唯獨不可以墜落。

陳誠通過了那一關。

而我呢?

我遇到了這麼多事,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能像以前一般地生活嗎?

陳誠又這踅重了回來,溫暖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不論遇到什麼,都會過去的。”

我抬起頭看他,在他眼眸中,有着相知與相惜。這樣的神情,我從未在別人眼中見過,那使我一陣迷惑。

“又流淚?”他微笑地看我。

可是這回再也不怕他看見。

“早點睡?”他眼中的友愛更濃。

我點點頭。

黃百成一早就來拜訪。

他最個獃子,完全不知道巫美花與這屋子的主人有什麼糾葛。

陳誠的風度出乎我意料的好,他接待黃百成,完全待之以禮。

“越紅,求你來上班,公司沒有你,就要撐不下去了。”神氣的黃百成再也神氣不起來,跟我吐苦水。

我同情他,可是無能為力。

“你肯回來,一切好商量。加薪、休假,條件由你開。”

我若只為了這些而回去,就太沒意思了。

“從今以後,我只侍奉一個主人。”

“誰?”黃百成咬牙切齒地問我,原先裝出來的風度蕩然無存。他以為有誰挖他的牆角。“哪家公司?他們出多少錢?”

“我不再為任何人工作,我的主人是老天爺!”我指指頭頂。

“我走了。”陳誠上班去了。昨天他告訴我,今天開始正式到任,間歇可能還會回美國總公司。我們達成了協議,我可以繼續住在這兒,他不在時替他看家,平時分擔內務及一些家事。

“你們之間到底什麼關係?”黃百成是個小人,對陳誠這樣的好人做完全不必要的猜疑。

“他是房東,我是房客。”我平心靜氣地告訴他。這也是一種功德,免得他難過,而殃及雞犬。

“真的嗎?是不是他開了公司要挖你走?”他眼大的有如銅鈴。他從前還有幾分瀟洒,現在連那麼一點點意思都沒有了。

“他是地鐵專家,我不會開山洞也不會挖馬路,要我幹嘛?”

“那你預備去哪家公司?”

“我要休息。”

“笑死人!”他嗤之以鼻,“你既沒有七老八十,又不是生了大病,怎麼需要休息?”

“我有職業病。”

“我改善工作環境,減輕工作負擔,這總可以了吧?”他還當我拿矯。

他跟韋傑恩一樣,俗不可耐。總認為除了他自己之外,世界上的每件東西都有標價,包括人在內,都是商品,只要議價便可獲得。

“我明白了。”他做了個神秘且曖昧的表情,“你找到對象了,這個地鐵專家要照顧你。”

我應該早就知道此人的邪惡。

黃百成其人自此從朋友的名單上被除名。

“黃先生,你走吧!”我平心靜氣地說。“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我說錯了什麼?”他是爛屁股,不肯起身。

“不!你說得都很對,是我不對!”我拉開大門。

“我說對了什麼?”他似乎一頭霧水,其實我看他心知肚明。

他的思想實在是夠齷齪。

巫美花女士真看走了眼,我想她不久便要哭。

“如果你改變主意,請立刻通知我。”他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

我只好點頭。為了早送走這位瘟神,磕頭我也願意。

“一定。”他臨走還要山盟海誓。

“一定。”

他走了。我氣得窩在沙發上發征。不值得為這種人生氣,卻還是氣。相處那麼多年,總歸有一份感情,氣的是他不肯好聚好散,一定要人記恨。

電話又響,是陳誠。他溫暖的聲音從冰冷的話筒傳來,分外溫馨。

“中午一起吃飯?”他問。

這是約會?我慌了手腳。

“你頭天上班,一定很忙。”我趕緊拒絕。

“還沒有進入狀況,不忙。”接着,他說明了時間、地點,再問,“要不要我過來接你?”

“我自己去。”我胡亂地應着,腦袋裏的稻草這下被狂風吹得不能止息。

八年來,我還不曾與男子約會過,陳誠是從夭而降的白馬王子。

放下電話,我再也無暇傷春怨秋,飛奔回房,挑選可以應酬的服裝。

一件也沒有。櫃裏,除了牛仔褲、襯衫,還是襯衫、牛仔褲,我想起來了,唯一出客的聖羅蘭,還在百成公司的秘密夾層里。

電話又響了,仍是陳誠:“不必穿得太正式,我們只是小吃。”

他真是個懂得體貼的好人。

我去了。按圖索驥,是個英國式的,家鄉風味的小店。女侍穿着蘇格蘭高地的傳統服裝,笑容可掬。我來得太早,白馬王子還沒有下班,可是他很細心,先訂了座。

女侍送來滾燙的奶茶,芬芳撲鼻,深深撫慰了我孤單彷徨的心靈。我滿足地啜着。四周流動着輕輕的音樂,溫暖的燈光,使我腦袋中不安的稻草暫時停止了狂舞,得到止息。

女侍捧來了大疊雜誌,我隨意地翻着。無意間,一張彩色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個當紅的女演員的專輯。那一輯照片約有廿多張,有泳裝,也有禮服,但吸引我的是她穿了黑色燕尾服的。她為了擺姿勢,把右手的拐杖舉了起來,模樣非常俏皮,但這一切與我無關,我也不是崇拜她的影迷,我的視線焦點全集中在她右手的袖口上。

“抱歉,我來晚了。”陳誠彬彬有禮地站在桌邊,含笑看我。

“請坐。”

“吃點什麼?”他打開菜單。

“羊排。”我完全心不在焉。那張照片像被下了魔咒般;已左右了我全部的意志。

飯前酒送上來時,我已把那本雜誌放回旁邊的架子上,天衣無縫,誰也不知道它曾引起我的嚴重關切。

“敬你!”他舉起酒杯。、酒還未喝下,就已醉人。如果陳誠早五分鐘進來,我會酩酊大醉。可是我有了心事,再美的男子也能令我保持清醒,而且如坐針毯。

“敬我們。”我喝下那香氣撲鼻的液體,芬芳的汁液在我血液中竄流。

陳誠的午休時間有限,舒舒服服吃完飯,他就得立刻起身。

“晚上見。”我們在餐廳門口分別,我不要他送,因為我下一個該去的地方就是對街的書報攤。我幾乎是奔跑過去買了一本雜誌。

那個明星叫做喬琪,非常洋化的一個女人,在一百廿四頁。我顫抖着翻開,她袖口上的金袖扣閃閃發光。

“小姐喜歡喬琪有關的書報?”書報攤老闆見我這麼迫不及待,立刻推薦,“這本‘我心深處’是剛到的,有喬琪所有的星路歷程。”我買了一大堆跟喬琪有關的書報,可以膺選本月份最忠實影迷。

回到家,我在陳誠的抽屜里找到了個附燈光的放大鏡。答案是正確的,喬琪手上那個金袖扣是我打的北斗七星。化成灰我都認得。

我抓起了電話,很費了—番工夫才找到孫國璽的助理。

“孫先生在開會。”助理小姐的聲音很甜。孫國璽住在一個攻不破的城堡中,就算是打電話給他,也是一入侯門深似海,難怪嘉露十歲時一氣之下,就不再理他。

我留下電話。半個鐘頭后,孫國璽打來了,他很興奮。

“我只有一件事找你。”我潑他一盆冷水,“上回您過大壽時我送過您一副金袖扣,我想知道放在哪裏。”

“就是這事?”他很失望,“在保險箱裏。”

“最近我預備再打造一副,可否借我一用?等打完了就立刻奉還。”

“你不是從不抄襲自己?”他四兩撥千斤。

“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你懷疑我把你送的生日禮物送人?”

薑是老的辣,他知道我不敢反駁他。

我只好跟他道再見。

九現在我知道這副袖扣在另一個不相干人的袖子上。

但,原因呢?

我花了一些時間研究喬琪。

跟一般明星一樣,她的出身並無可觀之處。初出道時,以一首“小黃鶯”配合了唱片公司的強打攻勢,一舉成名,後來又拍了部同名的電影,以後就棄歌從影,成了明星。

她是已成名的人物,要找她並不容易,但也不見得難如登天。

我打電話給海倫:“你認不認得喬琪?”

“認識。”她似乎忙得不可開交,電話筒夾在脖子上發出怪聲,“上過電視的公眾人物哪個不認識?”

我就怕她說廢話:“我要認識她。”

“你改變嗜好了?崇拜影星?”

“有本事就介紹給我認識。”

“算你找對人了,我是她的造型顧問。”

“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你那般清高,不敢有瀆清聽。”

“什麼時候給我答覆?”

“今天晚上,行吧?姑奶奶。”

我去睡午覺,養足了精神。六點正,海倫打電話來:“我現在忙完了。你出來,我們在唐大媽見。”

唐大媽是個小館子,賣翡翠面、滷肉面、排骨這些小點心,價錢不能算便宜,最大的優點就是離海倫的辦公室近。

我不敢騎單車,怕去晚了,海倫吃飽便走人,忙忙坐了計程車去。

海倫已經吃得半飽,我催她快吃。

“急什麼?”她好整以暇地擱下筷子喝麥茶,“喬琪又沒有翅膀,飛不掉的。”

只不過求她一次。便註定要受許多鳥氣。

“點菜啊!”她介紹着菜單。

她忘了我不吃晚飯。

“是啊!中午吃得很飽。”她斜睨了我一眼,活像她什麼都已看見。

我要了一碗冰豆花,裝作在吃,等海倫的碗底空了,豆花還是豆花。

“烏龜吃大麥,糟踏糧食。”她把豆花搶去,唏哩呼嚕地喝掉。

逮着機會罵人,風度甚差。

吃喝完了,她瀏覽店內的竹製品、陶製品,告訴我這個是這樣做的,那個是那樣做的。

“你有完沒完?”我對她吼。

“完了。”

出去之後,她拉我去中正紀念堂:“晚上美極了,是最適合散步的公園,還有人在跳土風舞。”

她發神經。

“如果你不認識喬琪就算了,犯不着拿我尋開心。”我摔脫她的手。

“好吧!不過得等哦!她今晚在電視台錄戲,大概半夜才能回去。”她說話的聲音活像只百靈鳥。

“在電視台等?”

“也可以到她家裏去,她請了個女傭,會給我們開門。”

“你常去?”

“要她請我才上門。”她傻笑。

海倫是個好朋友,沒有了她,我的生命缺乏意義,生活沒有趣味。

“我們何必獃等?先去逛逛。”她又有了好主意,帶我去看MTV.“我是個土包子,對MTV只聞其名還沒有親眼看過,等進去裏面,看到一間間隔成了帳蓬般的小間,連忙逃了出來。

“怎麼啦?怎麼啦?”海倫跟在後頭。

“我們應該去地下舞廳,還會更黑暗一點。”

“你住在象牙塔里夠久了,開眼看看,下半輩子才不後悔。”

“現在就已後悔。”我邊走邊用力踢路上的石子。

“你為什麼要找喬琪?”海倫不傻。

“我在搜集明星的簽名照。”

“立刻可以給你。”她的皮包一打開,就拿到數張喬琪的照片。

“你偽造文書,要坐牢。”我還給她。

“你說出理由。我也許幫得上忙。”

“你已經幫上忙了。”

喬琪住在安和路一棟漂亮非凡的大廈。

海倫告訴我,這幢樓只是外表好看,內部管線一塌糊塗,尤其是冷氣管,真是一家烤肉三家香。

喬琪的女傭替我們開的門。

“小姐交代過,請安小姐等她,她晚些回來。”女工殷勤地端來咖啡。

我們會等,不論喬琪幾點回來,我都要問她,那對袖扣到底是誰給她的?

如果她不肯說,孫國璽一定有法子讓她說,他找殺害他女兒的兇手比我的心還切。

我後悔當時嘉露問我要袖扣時不給她,否則她一定會告訴我,她送的是誰。想起她羞答答的模樣,我的心就一陣又一陣地抽痛。

值得她送袖扣的人,必非泛泛之輩。

“喝吧!真正的哥倫比亞咖啡。”海倫說。

“你怎麼知道?”

“她上回去參加影展,送過我一麻袋,味道好極了。”

女傭還打開了電視給我們看,海倫開始挑錄像帶。我無意間一回頭,看到個小女孩倚在牆邊,朝我們看。她最多三歲,可是一雙眼睛精靈得很。

“她是誰?”我問海倫。

“誰?”侮倫回過頭,小女孩已不見蹤影。

“我剛看到個小女孩。”

“你一定眼發花。”她聳肩。把一卷《阿里巴巴四十大盜》卡進了錄像機。

她永遠是小孩。

黃金小孩。

“坐下啊!”她扔給我一個軟墊,自己馬上着得目不轉睛。

我不相信是看花眼,果然。我一走到甬道,就在一個門背後,找到這個小偷窺者。

她一見我來就跑,好淘氣的一張臉笑得喀喀喀地。我當然不會那麼笨去捉,我一背過身,她便大着膽子打了我一下。

我朝她笑笑。

這個小天使般的孩子,讓我想起了嘉露。她小時候就這樣,古怪精靈。

“喂!”我看她。

“喂!”她也看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好意思說。”她害羞地低下頭去。小小的臉藏在裙子裏。

完完全全跟嘉露一樣。她小時有什麼不遂意。便是這樣的動作。

“我叫越紅,你呢?”我—動心便不能遏止,索性蹲下來。她有一頭天生的捲髮,真的好漂亮。

“小露。”她藏在裙里的臉露了出來。

這樣巧,連名字都像。

“你怎麼在這裏?”我問。

她笑得不好意思。

難道了——這是她的家?我有一點點明白了。

“喬琪——是你媽咪?”

她點頭。把頸子上掛的鏈子給我看。心型的墜子扳開來,裏面嵌有照片。她聲音糯糯地,軟軟地:“你看,媽咪好漂亮。”

果然是喬琪的女兒。

我心裏嘆了口氣。據我下午所搜集的資料來看。喬琪是個玉女紅星,沒想到翻過背面,一樣的不堪。

“小露!”後面傳來一聲驚叱,是女傭。“你媽不准你亂跑出來,快進去。”

可是我已經看到墜子另一邊的照片了。

那是個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小露,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也要叫小露。

我淚不能遏止地流了出來。

“姊姊!”小露過來拉我的手。

“快進去!”女傭對我笑笑,然後寒着臉將她抱了進去。

我舉步維艱,靠在牆上。

“你不看阿里巴巴,在這裏搞什麼鬼?”海倫找來了,訝異地看我倚在那兒。

“走吧!”我挽住她,“我們離開這兒。”

“為什麼?”她追問,“你不是要認識喬琪嗎?你到底要找什麼答案?”

我沒有找到答案,只找到意外。

“我失去一個妹妹,又得到一個。”我回答她。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也不明白?越紅,你今天好奇怪,別走得那麼急,等等我嘛!”

嘉露沒要着那付金袖扣,孫國璽早把它送給了別人。

線索又中斷了。

我是個糊塗大偵探。

陳誠工作到很晚才回來,見我在那兒發獃,過來問:“怎麼還不睡?”

“我在想。”

“想什麼?”

“想有些事情為什麼會這樣,而不是那樣?”

他被我逗笑了:“什麼這樣那樣的?”他拍拍我的頭,“別把腦袋想空了。”

他身上的氣息跟着傳了過來,不是香氣,而是一種潔凈的、男性的氣味。

我曾聞過他身上的餿水味道,所以知道他已自痛楚中恢復。

但這真的就是痊癒嗎?很多人是痛在心裏,那是頂可怕的一種痛法。

就像我現在任何人看不見我的傷痕。外表上,我一樣喝茶吃飯、說笑,但我——卻是痛在心裏。

“傍晚時我打過電話回來。”

“我出去了。”

“有約會?”

“欸.”

我以為他會繼續問,但他沒有。他放下了臂間夾着的圖,拿過一個棋盤,一個熱水瓶來。

“下盤棋?”他問。

我們把燈關了,只留下一盞立燈。香茗在握,氣氛溫馨極了。

電話鈴卻在這時響了,百分之百的不受歡迎。

“找你的,”陳誠把電話遞給我。

“越紅,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要認識喬琪,真到了她家卻又溜走?”是安海倫,她如果心裏有謎團,一定失眠到天明。

“因為我發現認識明星還不足以滿足我的虛榮心。”我糾結的心情在與陳誠相處時,已稍稍寬慰。

“我不了解你。”她嘆息了一聲。

“我也不了解。”

她道了晚安,掛上電話。

我們繼續下棋,但棋局已殘,杯中的茶也冷。

他在燈下定定地看我。看得我心慌。

我伸了個懶腰,藉勢站了起來:“晚了,睡吧!”

他仍是那樣看我。看我走出他的視界。

那眼光,說不出的溫柔。

如果我不知道他心中仍有舊愛,我一定會誤以為什麼。但我不該誤會,我不是誰的替代品,或是誰的過度時期。

我是我。

但不論是如何的尊嚴,如何的驕傲,他那深深吸引住我的眼眸,整夜都縈繞在我夢裏。

安海倫也許不會失眠,失眠的是我。

小露。

她長得像嘉露,但她的命運卻像我。

不知道孫國璽這回讓她姓什麼?總之,他不會讓她姓孫。我真為她悲哀。

也替喬琪難過。

她一定還沒有覺悟,所以才把可憐的小女兒藏起來。莫非她想等到哪天孫國璽回心轉意。相認她們母女?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孫國璽還有我母親,他是真愛她,若他不愛,他不會這般有誠意地待她,那是一個男人對女性最尊重的表示。

還有我。

他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了我,讓我以為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繼承人。

他失去嘉露時,醒悟到不能再失去我,所以要我認祖歸宗。但,這太難了,他這樣做同時也把我對他的所有尊敬同時抽離……

“在想什麼?”陳誠走近了早餐桌,正好接住烤麵包機跳出來的麵包。

“想事情為什麼會這樣,而不是那樣。”我笑。

“下次會記得不問你這個。”他替自己倒了杯咖啡,喝了口,“晤!好香。”

“我煮的。”

“味道真好,是你獨特的配方?”

“是呀!”我向來不管什麼配方,也從不用量匙,反正這個罐子裏抓一把,那個罐子再抓一把,磨成粉就是了。

“此後我們的住戶公約增加一條。”

“怎麼說?”

“早餐的咖啡由你準備。”

“沒問題,樓底下的早餐店十五元一杯,還送一份早報。”

“拜託別讓我喝那種東西,必會心臟衰竭而死。”

“哦?”

“嚇的!”

我們同時大笑。笑過了,整個餐廳的氣氛溫暖無比。眼前這個人便是不久前才把我當闖空門的女盜,想攆我出去的陳誠嗎?

“為什麼瞪着眼睛看我?”他微笑。

看他微笑真比看他愁眉苦臉、一身酒味要好得多。但我可不能說出來,一開口,氣氛就完蛋了。

“沒什麼。”我低下頭。

“我知道。”他說,“我曉得你這回在想什麼。如果你要聽故事,我可以告訴你,巫美花不是我的初戀,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是天底下最不愛聽道情的。”我用手撐住了下巴。

“可不可以問什麼是道情?”

“是一種道士唱的歌,後來叫花子討錢時也唱。”

他大笑:“我怎麼從來都沒聽過,他們總是對我硬討。”

他的心胸寬廣,勝過黃百成太多太多。

“現在連叫花子都退步了。”

“你對這個世界似乎十分不滿?”

“只限於社會。我還沒有眼光大得具世界標準。”我一推盤子,已補充好全日所需的精力,可以出門南征北討。

“你對社會不滿?”

“沒有。台灣人人生活豐足,十分滿意。”

“原來你是同情人士,在替伊索匹亞着急。”

“我只同情自己。吃飽了要困,困飽了還會老。再過幾十年乏味的日子,又得等着死。”

“誰不是這樣?”他聳聳肩。“我不同情你,你這叫做吃飽了沒事幹。”

“你有班可上。我沒有。”

“誰說你沒有?你是地下工作者。”他放下了披薩,在吮指頭,似乎回味無窮。男人只有極端鬆懈才會這樣,一點也不冤枉我一早起來親自揉面、切洋蔥。

“什麼地下工作者?”我難為情。

“你忙進忙出,我不相信你無事可作,必是進行什麼大型活動”

“胡說。”

“啊!麵包真好吃,披薩也是。”他又倒了杯咖啡。

“別喝那麼多。報上說喝多了咖啡會生胰臟癌”。我忙阻止。

“報上說的你也信?”

“當然。”

“這麼好的披薩不配咖啡怎麼行?越紅。拜託你明天還住在這兒。”

“早餐店多得是,披薩不會下樓去買?”

“別誆我,只有現做的才有這麼好吃。”

他倒是個行家。

“謝謝你做披薩給我吃,我請你吃中飯。”他站起身。昨夜我睡后,他到半夜都沒關燈,想必是趕圖忙。

“中午我做羅漢齋,你回來吃。”

“真的?”他驚喜不已。

“中年人最怕發胖,一胖起來,救生圈層層堆疊。你一天到晚殺生吃肉,應該來點素齋。”

“吃素不是殺生?”他問。

“植物的靈性較低。”我辯解。

“我如果稍具靈性,現在就該報答你。”他突然彎下腰來,在我頰上一吻。雖只是輕輕一啄,卻把我啄愣了。

“再報答你一次。”他又去吻左頰。

“你誤會了。”我又羞又急,忙忙推開他。

“我還可以繼續誤會下去嗎?”

我必須用力掙脫,才能跑回自己房間,後面傳來他的大笑聲。

他出去時,關門很重。分明是讓我聽到,但我躲在房中生悶氣。

我實在太生氣了。

他竟——占我便宜。

兩分鐘后,電話響了,居然是陳誠。

“是我,別掛!”他叫,“我在樓下,越紅,原諒我的魯莽好嗎?”

“沒有中飯了。以後也沒有早飯。”我火冒三丈朝他吼。

“那我們殺生,中午在外頭吃。”他笑。

我被他的笑聲笑得泄氣。

“去你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平日最討厭小女兒態,今日卻在他面前作盡。

“中午見。”他掛了。

我坐在那兒發了好一陣子呆,才去收拾桌子。

剛收好,韋傑恩的律師來了。這傢伙長得十分威嚴,足以嚇壞一般女子。

我卻不怕他。他說什麼,我都只隔着獨門上的柵欄看他。

“我姓張。‘他由空隙間遞來名片,”我代表韋先生,想見越紅小姐。“

“她不在。。”我謊稱。

這個姓張的律師是個厲害角色,他看着我。由上到下,然後笑了笑:“我可以進來等她。”

“她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

“我可以等。”

“如果我隨便放人進來,她會罵我。”我硬着頭皮把謊繼續撒下去。

“你是誰?”張律師又打量我,想必韋某人給他看過本人彩色玉照。

“傭人。”我說得一點不錯,我又做披薩又煮咖啡,待會兒還要整理內務,不是傭人又是什麼?

“我們來打個賭。”他眼利如鷹隼,薄薄的嘴皮幾乎看不見掀動就已經說出話來了。

“賭什麼?”

“我賭你不知道韋先生要跟越紅小姐說什麼?”

“我也不想知道。”

“韋先生想跟越小姐結婚,請你轉告她。”

這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荒唐的一句話。有人隔了八年才向我求婚,還是透過第三者。

我捧腹大笑。

張律師靜靜地站在門外,等我笑完。

“你笑什麼?”再能幹的人也會好奇.“難道該哭?”我冷冷地問。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壞東西。張律師狼狽而去。

韋傑恩是個自大狂。八年前我未嫁他也不見得會死,他這會兒又急什麼?

華重規來時,我才真正吃驚。

“黃百成給我的地址。”他說。

黃百成是消息來源中心,每個人都曉得他是包打聽。

“有何貴事?”我的菜才切到一半,懶得多理他。

“聽說你到處打聽——”他頓住不說。

“干你什麼事?”我冷冷看他。

“剛好你要打聽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你要打聽的事。”他非常地狡猾。

我開了門。如果他騙我,我會把他切成八塊。

“你這兒很好啊!”他坐下后,細細打量四周。他是個聰明人,只可惜不正經。

“有話請快說,我很忙。”

“倩女幽魂賣得很好,你知道。”他仍在顧左右而言他。

“我不知道,華先生,我對電影沒興趣,你如果是來談電影,那你是找錯人了。”

“嘉露對電影有狂熱,我還以為你也是。”他那雙小眼睛夠陰險。

“我不是。”

“真可惜。如果把嘉露的生平搬上銀幕,一定很精彩。”

“她只活到十五歲,哪有什麼生平?”

“有的。”他掏出一本精美的筆記簿,“她的生乎都記載在這兒。”

“怎麼知道不是你偽造的?”我的心怦怦跳。這個人很可能是來詐騙我,不然,他怎麼不去找孫國璽?他比我更出得起價錢。

“你着我像那麼無聊的人嗎?”

怎麼不像?我冷冷睨他。

為了取信於我,他給我看第一頁,果然是嘉露的筆跡。但這並不能代表裏面的記載有助於我尋找害死她的兇手。

“這點你就得碰運氣了。”華重規笑了笑。

“我還以為你是個導演。”

“好說好說,畢竟這也沒什麼妨礙。”

也許敲詐勒索才是他的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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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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