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華導演,你可曾想過,我是嘉露的姊姊,還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生平嗎?”

“那可不一定。”他笑了笑,“就算是親姊妹,各人也有各人的私事,總不會件件都相知吧!”

“我也未必要件件知道。”

“好吧!那我告辭了。”他滿不在乎地站起來,“如果你不怕後悔。”

我連鬼都不怕,就怕後悔。

“你要多少錢?”我先氣餒。

“說錢多難聽,我又不是買賣人。這樣好了,我把這本筆記本留給你,算是你贊助我的拍片。”

還敢侈言不是買賣,見他的大頭鬼!

“你拿回去好了。”我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賣關子、說漂亮話,沒意思之至。

“那又何必,既然來了,就應功德圓滿。”他放下筆記本,用手比了個數字。

“五萬?”我問。

“五十萬。”

這叫做獅子大開口。

“等等,我要問問我繼父。”我面無表情的拿起電話,才撥通號碼,就見華某人鼠竄而去。

那本筆記大概只有第一頁是真跡。

否則他可以向孫國璽要上一百萬元不止。

他還想來騙我,算是瞎了他的狗眼,不過我也拿他沒奈何。孫國璽財大勢大,發現騙子,很可能會把華重規全身澆上柏油,插上羽毛,遊街示眾。我只能向空詛咒XXX數聲便告完事。

我回廚房切菜。磨刀霍霍,把菜板剁得震夭價響。

陳誠房東回到府上,羅漢齋已經齊備。

“好香!”他誇張地聳鼻子。

光看桌子上琳琅滿目,但說穿了一文不值,全是冰箱中的剩菜。陳誠一回台灣便買了各色蔬菜放在冰箱裏,前些日子鬧情緒,根本沒動分毫。早上我把該扔的扔了,剩下的就做成這幾道盛宴,其實也不過就是些胡蘿蔔、洋蔥、水耕豆苗、苜蓿之類。

“如果廟裏有這麼好的伙食,我願意當一輩子和尚。”他邊吃邊讚不絕口。

“當和尚不僅修口還要修心。”我笑道。若真給他瞧見高僧吃什麼,他會慚愧得哭。世人都道和尚吃軟的,喝香的,其實真正有修為的高僧經常斷食。以廣欽和尚而言,他年輕時修行,在山洞中面壁,僅靠地里的一枚番薯過活,每日只割取番薯的微小部分充當食糧,剩餘仍照舊埋好,居然也如此這般度過許多日子。到他離開那個洞,番薯還沒吃完。後來道行更高,曾連續打坐一百多個日子沒有進食,徒眾皆以為他圓寂了,預備辦理後事,若非蘇曼殊趕去,恐怕慘遭活埋。

“你對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陳誠聽得津津有味。

他是個知識分子,與任何宗教一概無有來往。

我告訴他我是尼姑化裝的,師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間有無可度化之人,將來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別把我化去,市民們需要地鐵,以後和尚尼姑也可搭乘。”他連連告饒,扯出他將可為人民貢獻的諸般好處。

“你的資格還不夠,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緣。”我曉之以大義。

“那你就等待有緣人好了。”他鬆了一口氣,着來日後會對我另眼看待,不敢造次。

陳誠又回去案犢勞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們已協議把鐘點女工辭退,日後分工合作,兩個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內務,我外出辦事。

本來想騎我的千里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頭,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傘,再去等公共汽車。摸到了喬琪那兒,已經三點了。

我站在大門口等。等到三點半,幼稚園的娃娃車來了,隨車保姆抱下一個孩子。

“小露!”我向她揮手。

她的小臉從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來,那模樣真像極了嘉露小時候。

我又叫她一聲,她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來,但還是不敢過來。

“小露,不認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齒像海邊的貝殼。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會打!”她低下頭。

“媽咪會打?”

“欸!”她又低頭,雨從透明的帽檐上滑落。

“姊姊不跟別人說,你也不說,好不好?”

“去哪裏?”

“前面。”我指着不遠處的肯德基。

“好啊!”她眼睛一亮,笑得開了花。還沒有孩子不喜歡可樂、漢堡的。

我們手牽着手,飛快地跑過去,雨水濕了我的頭髮、衣裳。

進了肯德基,冷氣強得很,我一口氣點了炸雞、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對坐着吃。

“待會兒吃不下晚飯怎麼辦?”我問。

她抬頭看看我,悶聲不響,看樣子她有的是辦法。

“媽咪不在?”

她搖搖頭。

“去哪裏了?”

“菲律賓。”她說話字字清楚。孫國璽如果知道她的可愛,不會這麼不聞不問。

“阿姨幫你照相好嗎?”我取出皮包中的奧林帕斯。

“要脫雨衣。”她嫌雨衣不好看。

我幫她脫了。透過鏡頭看小露更加的可愛,不愧是喬琪的女兒,非常懂得擺姿勢,但是純真無邪,一點也不造作。

“還要!還要!”我收起相機時,她跑過來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機交給一個笑眯眯看着我們的外國女人。

“我妹妹。”我說。

外國女人接過相機,做了個QK的姿勢,“卡擦”一下按了快門。

“你妹妹好可愛。”她說。

“謝謝!”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陣又一陣地酸楚。

“沒有了!”小露打開可樂杯的紙蓋,往裏頭看,又搖搖碎冰,這才相信。

我帶她回去,只偷她出來20分鐘,應該沒人發現。

“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來找你。”我叮囑她。

她點頭,乖巧得讓人想摟她、親她。

“還要來。”

我點頭:“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進大廈,我跟她揮揮手,轉過身。

雨,仍然下着。

孫國璽若是知道我發現了他的秘密,不知道會如何。

但我打賭他不會發現。喬琪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

我也沒辦法當面質問他——你為什麼背着我母親在外頭亂來?

我不配做他的女兒。女兒應該有種氣勢,遇到事情就狠狠對他哭叫撒潑——你怎麼也去做別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這點我已對孫國璽說過,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陳誠回來時,手上熱騰騰地一個食盒。一打開來,是素包子、蘭花干。

“準備當和尚了?”我接過來。

“我正好路過,想想開伙麻煩。”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麼變出來的?”

“超級市場就在附近。”我白了他一眼。

“那也用不着——”他高興地雙手交握在一起,“做這麼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樣。”

“這不是家嗎?”

“不一樣!不一樣!”他坐了下來,我把盛好的飯擺在他面前,當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個小妻子?我害羞了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裏?”他攔住我。

“端湯。”我愈想愈難為情,鑽進了廚房。

“湯呢?”陳誠跟着進來,站在門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湯,燙得他只好趕緊讓開。

“這是什麼湯?”他嘗了一口問。

“青菜湯。”我讓他看上面飄着的菜葉。

“騙人!”他笑,“我又不是沒喝過青菜湯,這哪是青菜湯?”

“我還熬了點金菇。”

“只有金菇?”

“我用黃豆芽墊底,加了金菇、洋蔥、蘑菇,出了味后全撤掉了。”

“謝謝你做這麼好吃的菜。”

“謝謝你不收我的房錢。”我嘆口氣。

“好端端地,嘆什麼氣?”

“你從沒提過你的家人,他們都在美國?”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國,你怎麼突然提到他們?”他大口吃飯,但只讓人覺得飯香,一點也未失卻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獨子。”

“如果你發現突然多出了個妹妹,你會怎麼說?”

“那怎麼可能?”他搖頭,“我母親都六十歲了,連養只小貓、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貓、小狗。”

他有點明白了,眯起眼:“難道是你多了個妹妹?”

“可以這麼說。”

“你失去一個妹妹,現在又多出一個?”

“對。”

“你應該高興才對。”

是啊!我該高興。我牽動嘴角。

“告訴我有關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着,眼淚卻忽地淌了下來。

“別哭!”陳誠坐了過來,替我抹眼淚,“吃飯時哭,會妨礙消化。”

我的臉被他弄得發癢,不由笑了出來。

“快吃飯,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給你喝,包管美容養顏助消化。”他哄我。

十洗過碗,他已把茶泡好。一雙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壺,十分靈巧,是個標準的茶博士。

“這是春茶。”我嗅着聞香杯,不得了,是冠軍級的。

“市長昨天來看我們,嘉獎我們工作辛苦。”他說,“還不錯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萬元一斤。”

“真的?”他發獃,“一千元美金買一斤茶?”

“還買不到。茶農一旦得獎,必定惜售。”

“台灣人均所得不過五千美元,為什麼買這麼貴的茶葉?”

“請注意‘平均’這兩個字,還包括了三歲以下的幼兒。”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台灣,怎麼消息這樣不靈通?”

“我跟外頭很少交往。”他搖搖頭,“實在慚愧。”

“為喝三萬元的冠軍茶慚愧?”

“我應該對台灣多了解一點。”他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了解我,豈不太煩?”

“還有誰?”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倫”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沒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對了。”我把小露的事說給他聽。再不傾訴,我會發瘋,但是我對喬琪的身分保密。

“我不贊成你這樣做。”他聽過之後,想了想。

“你如果看過照片,便不會這麼想。”我從皮包中取出了快洗照片。

“真可愛。”他凝視着我,“你們有共同點。”

我的雙頰發紅。

“(缺兩字)奇怪,你們應該沒有血緣關係,卻這樣相像。”

(缺兩字)還我。

“你怎麼知道——”

“嘉露去世時,報上寫了你們之間的關係。”他老實說。

啊啊!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年頭還沒什麼能瞞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辦法忘了這件事。”燈光下,他的臉英俊而柔和,但這句話破壞了一切。

“忘了?”

“已經過去的事不能挽回,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來,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說錯話了?”

“晚安。”我面無表情地走開去。

“越紅!”他也跟着站起來,握住我的手,“不論你遇到什麼,別急着去報復。恨,會改變一個人,付出的代價是雙重的。”

我瞪着他,他放開了我。

我回房去,躺在床上,似乎又看見了嘉露,她哭着說:“姊姊!救我!救我!”

我沒有救過她,從來沒有。

小時候當她是麻煩,大了更害怕她。

海倫說我不必對她的死負任何責任,但我仍耿耿於懷。

陳誠說我急着報復,會出更大的錯。

奇怪的是他們都對我了如指掌,只有我不了解自己。

陳誠很早便去上班,但吃了我放在微波爐里的雞香堡,喝了杏仁牛奶,還在冰箱電磁浮石上留了字條:“寬待自己。”

我把字條撕得粉碎。

他是個聖人,已修得正果。

為了免得韋傑恩再來麻煩,我也早早出來,走着走着,還是逛到了喬琪家的附近。

喬琪到菲律賓去了,今天報上登載着她隨電視公司的訪問團去慰勞僑胞。

現在電影不景氣,連喬琪這樣的大牌都得去電視公司打轉。

相信她賺錢是其次,重要的是讓觀眾時刻記得她。

從前我認為孫國璽是個好男人,天下無雙,現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煩惱大過我的數倍。

我倒有點想知道,他預備拖到什麼時候才解決。

或是不解決。

我在喬琪家附近叫了車,跑到仁愛路。

吳媽替我開的門。

“越紅小姐,請進。”她驚喜不已,“吃過中飯沒有?我剛買了菜。”

她花了兩個鐘頭,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雞絲、酒糟魚、肉絲萊湯,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爺他要我繼續待在這裏。”黃媽替我盛了碗綠豆稀飯,飯里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會來?”

“老爺說,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來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吳媽眼睛一紅。

孫國璽有“他心通”,我的腦袋上有幾根筋他全知道。

打開嘉露從前的房門,裏面一塵不染,東西全不見。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吳媽。

“老爺叫秘書來收拾過。他說人去了,東西又何必留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傷心。”

傷心?我才不會對着書皮傷心。

“越紅小姐,你不高興了?”

“沒有。”我關上門。空無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爺說,如果你喜歡,可以放自己喜歡的傢具。”吳媽說。

何必這麼麻煩。我搖搖頭。

“老爺說,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頭不方便。”吳媽小聲說。

我明白了,孫國璽知道我對這個地方有好感,但我怎會住在這裏?這兒是嘉露的。

“我給你切水果。”

“不了,我該走了。”我忙忙離去.在街上閑逛了好一陣子,我又到喬琪的樓下,等幼稚園的校車。

三點半,車子準時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車。

“姊姊!姊姊!”她歡呼地跑向我。

我沒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時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頭看我。

我們去吃康妮熱狗、露啤。

又燙又香的康妮熱狗,買一送一。小露吃完了還要,我給她買了一包薯條。

“小妹妹好可愛1”快餐的女孩笑着探出頭來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從櫃枱邊摘了個氣球給她。

漂亮的臉孔,到哪裏都不吃虧。

“你們長得好象喲!”女孩一邊舀薯條一邊說。

小露笑得露出兩個白白的門牙。

“不能再吃糖了。”我指着她,“再吃,牙齒中間一個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聖代。”小露踮起腳跟瞧印着各色食品的幻燈片。

那個聖代別說她看了心愛,我都有些饞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買。”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說。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會兒。”她那哀求的表情,又軟又甜的聲音,教我幾乎要答應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時候怎麼求我陪她,我都沒理會過。

我硬起心腸。

小露癟着嘴,回頭看看我,垂着腦袋進去了,雙肩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陳誠不在,深鎖着的門外,站着個人,是韋傑恩。

他不放過我。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態度謙恭,八年前那個意氣飛揚的年輕人不見了。

“有什麼可以談的?”我揚揚眉。

“張律師告訴過你,我——想跟你結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結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誠懇。”

“別人也是。”

“我會給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會。”

我注意到,他脖頸上的青筋暴了起來。他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從來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裏想笑。不知情的人見我們站在這兒,談的又是這些內容,足以認定我們是過氣舞女與恩客在重敘舊情。

“孩子還好吧?”

“好。”

“我是指我們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這麼爽快。

“我們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着看他。

“那一年,你告訴我——”

“哪一年?”我做出個恍然大悟的姿態.“喔!那一年啊!”

“那一年,你說你有孩子了。”他的臉紅了一陣,真是稀奇。

“有嗎?”我聳聳肩。

“我對你夠忍耐的了,別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這麼想。

“好吧!那一年我說了什麼?你說一遍給我聽。”我睨他。

“我說過了。咦!你該不會是騙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騙?”我這輩子還用不着這個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現在呢?”

“你看現在有嗎?”我給他看我的身材。將近三十歲的人還能這麼窈窕,想必他也少見。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誰激怒般對我叫,“你當然不可能到現在還沒生。”

“不只現在沒生,一直都沒有。”我淡淡地說。

“你騙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來了,好跟你訛詐。”

他放開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麼回事?”

“韋傑恩,你沒有這個福氣。”我笑,可是眼淚卻滑了下來。

我哭那個八年前因為我的懦弱而遭殺害的孩子。

他的臉色灰敗。

“你知道了,以後不必再來煩我了吧!”

他倉皇而退。

果真是個小人。

我如果有他韋家的後代,我會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拋棄。

我大笑,笑聲回蕩在走廊上。

陳誠從電梯出來時,正好聽到裊裊的餘音。

“你笑什麼?一個人這麼高興!”他夾着大卷的圖,西裝上都是皺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沒白喝那三萬元一斤的冠軍茶。

“剛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鑰匙插進鎖孔。

“答應了沒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進屋后把手袋擲在沙發上。

“你在等王於?”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脫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嗎?”他作勢。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着逃開。

“民主時代,應該平民也有一個機會。”他不依,硬是要湊過來。

“童話里不是這樣寫。”我伸手打他。

“你也沒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額上親了一下。

“我會生氣。”我臉紅了,又惱又羞。

“我向你賠罪。”他看着我,看得我全身發熱。那樣的眼光,使我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氣掩飾發窘。

“我們去吃北平菜。”

“我們一見面就是談吃,你不嫌煩?”

“誰叫人類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兩餐。”

“把自己餓得這樣瘦!”他誇張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頭。

“別誘我吃晚餐。”我推開他。

他斜倚在沙發上,笑着看我。

“我不引誘你,”他懶洋洋地說,然後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來。我們肩對着肩,臉湊着臉,我急急掙開。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進我手裏,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裏?”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專家,平常還走得不夠?”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現在有美女為伴,怎可相提並論?”他可理直氣壯得很。

他把車開上了圓山。的確是個行家,那兒是台北視野最好的瞭望點之一。

我們沿着山坡緩緩向前走。整個台北盆地都在腳下,萬家燈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學時,我常常晚上一個人來這裏。”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時候什麼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覺,睡醒了才走人。”

“為什麼非睡在這兒不可?”

“跟老祖宗多親近親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環繞在我肩上。“小心,腳底滑。”

圓山是百萬年前的貝塚.他來考古?還是每回攜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腳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氣隨着風襲了過來。“好香。”我說。

“你沒有說錯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聞問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麼不好?”

他的臉忽然陰暗了下來。我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國前,曾在家專念過書。

也許,他們的戀愛就是在這條河邊。

“好些年前,這個飯店曾膺選世界十大飯店。”他回過頭,指着燈火輝煌的圓山,暗中,有着特別的氣勢與情調。

“很古典。”從飛機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個標誌。

“建築的本身很不錯,可是地基有問題。”他說。

兩個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談戀愛,就應該遠離羅曼蒂克的氣氛,杜絕遐思。

談建築,是最不會出錯的話題。更何況,這門學科有許多值得大談特談的。

“從遠處看——”陳某人說,“這座大宮殿像一隻鷹,睥睨四周,正準備振翅飛翔,而地基卻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個小小的技術工,做做紅綠寶石的金工還可以濫竿充數,對巨大的物體,只覺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來了,難得看得這樣清楚。

“我服役時在澎湖,那兒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談完了建築,談澎湖的星。

聽別人回憶,總讓我詫異。為什麼旁人有那麼多值得回憶的,我卻沒有?

我的回憶,充滿了疤痕。

只盼能隨風消逝。

“談談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談大氣,把箭頭轉向我。

“我?”

“是啊!我胡說了半天,你一定覺得無聊。”他把西裝上衣脫下,輕輕披在我肩上。

“怎麼會?”我搖頭,“有過去可以說,是一種幸福。”衣服傳來了一陣溫暖,足以使我戀棧,但我還給了他。“我不冷。”

“每個人都有過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過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不好。”

“你呢?你屬於哪一種?”他充滿了興趣。

“不管好或是壞,都已經過去了。”

“說了半天,你等於一句話都沒說。”

“因為——”我低下頭,“不值得一提。”

“越紅,”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聽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閉,應該開朗一點。”

我笑了笑。輕輕拂開他的手。

我總不能寫一本厚厚的書,向世人哭訴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離開圓山時,已經晚了。車子慢慢往下開,車燈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隨風輕搖,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為世界不儘是悲愁,也有許多歡樂可尋,但我未曾尋到,只撿拾到自己的悲傷。

“為什麼嘆氣?”陳誠問。

“為什麼不裝作沒聽見?”

“我關心。”

我不敢吭聲。

“我不配關心你?”

“讓我們保持良好的友誼,這比旁的事重要。”我說。

“我們是朋友。對嗎?”

“對,我們是朋友,友誼之間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應該聰明一點。”

“你是我見過的幾個聰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會記得這句話。”他說,“因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個不繳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無處可去。

回到家,陳誠擺出棋盤。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關上門。

半夜起來上洗手間,客廳里的燈還亮着。孤燈下。他獨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來,他很寂寞。

這年頭,誰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們都不過是平常人,擁有的也不過是平常的寂寞與傷痛。但僅僅如此,已讓人窮於應付。

我真羨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們無畏艱險,至死無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間。陳誠明白我的意思。這是他最大的好處:聰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別人。

他走後,我才出來,碗盤都洗得乾乾淨淨,玻璃杯中滿滿的新鮮橙汁。

我正喝着,電話響了,是小露,我大吃一驚。

“你在哪裏?”

“幼稚園!”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個小鬼靈精。“我們幼稚園裏有電話,你不是說可以打給你?”

她昨天問我電話,我隨口說了,卻不料她記得牢牢地,真是記性好,大概這是文盲的特長。

“姊姊,你今天再來跟我玩,明天更要。”

“為什麼?”

“明天我過生日!”她叫得好大聲。八成興奮過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幾歲了?”

“四歲。”她又叫,小朋友的嘻鬧聲隱隱可聞。

“你要什麼禮物?”

“洋娃娃!”

“你不是有很多了嗎?”

“媽咪不買。”她好委屈。

“真的嗎?不許騙姊姊哦!”

“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於是我這一天的任務,便是買洋娃娃。

我從來沒喜歡過洋娃娃。幼小時,家裏窮,買不起;再大一點,父親天天在家裏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結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親也從未把我當孩子看,有什麼事也會找我商量。父親倉皇離開她時,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紀就知道教她別哭,有辦法趕緊想辦法,沒辦法就去請教有辦法的人。

一言提醒夢中人,她果然向孫國璽請教,自此一帆風順,再沒有過煩惱。

我等到十一點鐘,百貨公司才開門。

“就只這些?”我問店員。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愛,但洋娃娃卻只是聊備一格,並沒有特別精緻的。

女店員瞪我一眼。當然,不是每天都有人這般找她麻煩。我又換了另一家百貨公司,店員是個廿多歲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氣,雖然貨色還是不令人滿意,但她的殷勤,使我連不買都不好意思。

買完了我去找海倫。為了怕人看見,我叫女店員給我特大號的提袋。抽出來時,。海倫起初愣了一下,繼而大笑。

“你幹嘛?都要卅幾了還買洋娃娃?補償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後悔來找她。

“買給誰的?”她又問。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會相信。”她說。

“我不會打死你,你也用不着相信。”

她看着我,研究我會不會像小木偶一樣鼻子愈來愈長。

“陳誠對你不好?”

“他幹嘛對我好?”她自以為聰明,但只是個洋娃娃而已,用不着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買這個洋娃娃做什麼?”她總算切人正題。在這之前,她會說一大籮筐的廢話,我屢試不爽。

“給她作衣裳。”

“你瘋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專家,你為何總要討論我的精神狀態?”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麼?”

剪刀、針、線、緞子、蕾絲花邊、珠子……

“你開的這張單子比火車軌還長,我要怎樣找給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來,把洋娃娃丟給她。

“為什麼我總要滿足你的要求?”她怨聲載道。

“我們是朋友,對嗎?”我把陳誠昨天對我的友情奉送給她。

“你去哪裏?”

“吃中飯。”

“我也去。”

“我去龍山寺吃大排擋,那麼臟,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還多,我低估她了。前陣子餿水油鬧得厲害時。她也從未少吃什麼。

“你帶陳誠來過這裏沒有了”海倫把所有鹹的小吃都嘗過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盤的台中蜜豆冰。

“你的客戶若看見你的吃相都會他逃,你以後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與你談陳誠。”

“那也是我的事。”

“原來你們已經——”

我告訴她,我們還是純友誼,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等你有腹之後再問,豈不太晚?”她盯着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何必緊張?”

海倫滿臉臊紅:“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氣得捶我。

吃過飯,迷信的海倫還有節目:“我們到對面求籤。”她指着龍山寺。

“求什麼?”

“人如果不是白痴,總有許多可求。”她自了我一眼。

我陪她過去買了香燭、米糕。

在這之前,我從未進過寺廟禮拜過。我每次來龍山寺,只為了吃。廟內香煙繚繞,信徒摩肩接踵,還有大群觀光客。

“還記不記得高中時我們來此地寫生?”海倫不勝唏噓。

“是啊!那時候有崇高的目的,現在是每況愈下。”

“別胡說,菩薩會聽見。”

“他不是沒懲罰過我。”

“噓!安靜一點,正殿到了,這位是媽祖娘娘。你在心裏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說出來,再向它祈求你要問的事。”

這是個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問問是誰殺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會狠狠鞭他的屍。

我面對媽祖娘娘時,心上突然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

“你的臉上為何充滿了仇恨?”海倫拜完了問我。

我們循着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註生娘娘前,海倫一把拖開我,她太過迷信。明年並不適於生龍子,世界已經過擠,搶搭龍專車,會弄得沒有醫院生孩子,沒有地方上學。

求到了簽,我要拿去問解簽處。

“何必求人?問我即可!”海倫一把搶過籤條,“告訴我,你求什麼?”

我沒理她。

她自己胡猜念出聲:“婚姻,大吉,動土不宜。求財有,孕得男,來人月先到……訴訟不可?”

她念個沒完,我只問簽上那謎一樣的詩句。

“你不告訴我求什麼,我怎麼幫你解?”她皺眉。

“媽祖娘娘如果有靈,她該知道我問她什麼。”

“好吧!”她費了大半天力氣解起籤詩,“你這人奇怪,簽也奇怪。”

“奇怪什麼?”

“不論你要問什麼,結果都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會有答案嗎?”我要確定。

“有。但是出乎你的想像。”

“我多久會知道?”

“快了。”

“海倫,你相信這張簽嗎?”

“當然相信。媽祖娘娘最靈驗。”她把我拉到寺外的石牆,才小聲說,“你看,有這麼多的人誠心誠意地拜她,已經拜了一兩百年,就算她原先只是塊石頭,都會有超感應。”

她又成為玄學專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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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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