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如果,我還能做她姊姊,我會做得像個姊姊。

“你哭什麼?”母親氣過了,緊緊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遠永遠,我都不會這樣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訓,人生豈是猜得透的?

嘉露沒有醒來。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睜開了一次。

我發誓她看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還含着一絲笑意。

孫國璽進來時,她已經去了。

有如一片枯葉,靜靜飄落在秋風裏。

孫國璽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沒有哭,沒有抱怨,沒有一絲一毫該有的情緒。

可是我見到了他的白髮。

對他這樣瀟游灑的男人,真是個殘忍的打擊。

她的女兒才十五歲,卻先他而去。

我可憐他。

他沒有了女兒,我沒有了妹妹。

我發現我也有了白髮。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時候的諸般好處。

想她幼年時每天夜裏來敲我的門,怯怯地說:“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麼天真,那麼可愛,我卻老趕她走。

我不讓她跟我睡,不讓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愛。

愛,在印象中,多麼肉麻的一個字。

但我現在卻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綴着蕾絲花邊的睡袍……

青蘋果的成員來了,她們幫不上什麼忙,但她們哀傷地說,她們願意為孫嘉露做任何事。

她們是做了事,她們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會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嘩啦響。

管家來把這群沒心肝的小女孩趕走,母親更是怒形於色,好歹這也是喪家。

但我叫他們慢點動手。

孫國璽獨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風中,他頎長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看着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會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從未為她鼓過一次掌。現在,他卻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麼。

連像母親那般遲鈍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孫嘉露不是最孝順的女兒,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蘋果”在池裏玩了很久,走的時候,我聽見管家告訴他們,歡迎她們再來。

家裏有點生氣總熱鬧一點。

但她們沒有再來。

她們也非心肝全無。

嘉露生前的朋友來了許多。有電視台的、報社的、娛樂界的,他們眾口同聲說嘉露死得太早,否則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這也許是實話,她生時,他們也這樣稱讚她。

黃百成也來了,他告訴我,不去上班沒關係,千萬要節哀。

上班?還上什麼班?還管它要不要緊。

“我要辭職。”我說。

他呆住了。

他現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說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他叫。

他說得真好,丟下他一人。

那麼我呢?我又被誰丟下?

海倫告訴他,我傷心過度,別理我,喪假滿了,自會乖乖滾去上班,反正我也無處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這回不大一樣。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會厚起臉皮伸手向孫國璽要錢用,因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時間去我殺嘉露的兇手。

那個該死的東西害我妹妹懷孕,害她丟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醫,死在手術台。

才不過十五歲。

花蕾剛剛綻開的年齡。

來弔唁的人很多,我一個個仔細觀察,卻無從分辨哪個是真兇,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國里的曹操說的,寧可錯殺一百,不漏過一個。

我的心裏已經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喪禮熱鬧極了,孫國璽從他的書房中走出,向所有賓客寒暄,絕對沒有人猜得着他今天早上還傷心得吃不下東西,但此刻神態自然,只是消瘦許多。

喪禮進行時,有不少閑雜人等擠進來拍錄像帶。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個神秘事件。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人確知真正死因,當然,坊間不乏各種猜測,有的小雜誌描繪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歲。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出什麼。

我也無法相信。

孫國璽沒教人趕那些湊熱鬧的歌迷。嘉露年紀小,這樣的“身後哀榮”,她一定歡迎。

為什麼最後一次不讓她高興高興?

前來上香的團體一波接一波,樂隊演奏着嘉露生前唱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潑,喜氣洋洋。

她是個快樂的天使,完全不該有眼淚的。

但是她有。活着時獨自哭泣,去時將玫瑰花兜滿衣襟。

孫國璽到最後忍不住也哭了,我母親扶着他,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他們從青梅竹馬相好到現在,才有那麼一點像夫妻。

我緊握雙手,無法出聲或移動。

我的小妹會如青春小鳥,現在也如青春小鳥一去不回。

她的愛、她的夢,已成泡沫幻影。

啟靈了。

花車往前緩緩移動,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他們來看嘉露最後一眼。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難過。

孫國璽替她在三峽買了一塊地。

風景絕佳,前面是山後面是水,旁邊是果樹園,碩大的橘子、檸檬、楊桃、柚子掛滿樹頭。

行列中有人批評風水欠佳,因前遠方盆地里有兩支大煙囪,鎮日噴着濃煙。

嘉露不需要風水,她沒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個人。

緩緩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崗石修砌出一個方塊,那便是我妹妹最後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這裏。

我真不忍心讓她孤單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後的儀式。

依照本地習俗,我們得燒紙房子、紙車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電器給她。

孫國璽從台南請來了最好的紙紮工人,忙了一禮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銀山。

放置在空地上時,蔚為壯觀。

聶小倩死後成為女鬼,嘉露不會,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們齊集到淡水河邊的水門去,工人把紙紮排好后,開始點火。

火燒了起來,起初只有一點,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燦爛。

孫家其他的人和我們手兒緊緊相牽,圍成一個大圓圈,團團護住金山銀山。

這是家人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徘徊的孤魂野鬼奪取她的財產。

我們牽着手,望着火。

火熊熊地燒,在聲勢最旺的時候,又熊熊地走向寂滅。

火堆外,圍滿了旁觀的人。

空氣是那般的靜默。依稀,我聽見了風聲,像哭泣一般的風聲。

迴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我聽見了夾雜在風裏的嘆息聲,像在問——她為什麼只來了這麼短暫?短暫到還不知人生是怎麼回事......嘉露的事辦完了,我才想到陳誠。

他是個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生氣全無,那模樣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託付我以重任,我卻沒有盡責。

我靠近他時,才發現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氣中還瀰漫著酒精的氣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見的那般潔凈,已經開始邋遢了。

他睜開眼,看見是我又閉上眼。他瘦得很厲害,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心裏一酸,如果我能為他做什麼,我願意去做。

我以前未幫嘉露做的,非常後悔。

“陳先生,你還好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的唇邊出現一絲苦笑。

“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搖搖頭。

失戀的人我不是沒看過,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過分了。孫國璽斷了後代,還是能相當地維持尊嚴;他這樣,白白讓人看不起。

我嘆口氣。也許,不該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預備走開時,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謝謝你。”

聽他那麼有氣無力,我渾身不舒服。

“陳誠。”我一時氣不打從一處來,“你這樣消極頹唐,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沒出聲。

我回過頭來,居然看見他的眼淚。

一個30歲的大男人做小女兒態。我厭惡地一摔手。

換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開,包括孫國璽。嘉露走後,我連話都沒和他多說一句。

但陳誠不同。

他——真的沒有別人了。

我嘆口氣,只好迴轉身。

“陳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為什麼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慚愧地嗚咽。

“她什麼時候是你的?”我反問。

“以前。”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高貴得很,怎麼,失戀一次使嚇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說。

他傻傻地看着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並不是你陳某人的手或腳,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現在也是。”

陳誠還是那樣獃獃的。看樣子,強勢國要彼此攻擊,或是消滅第三世界的人類,用不着發明什麼生化武器、核子彈頭,只要多方研究失戀的方法便可遂願。‘“聽我說——”我把聲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餿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着親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記憶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擁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換句話說,你不曾擁有過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陳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時你不哭嗎?難道你也從不曾擁有過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樣子,這叫做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同樣遇到傷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麼強?又何必冒充哲學家?混亂的世界,豈會件件不動心?但我不預備與他相對唏噓。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訴了你?”

他點頭。原來海倫並非與他全然不識。那——我住到這兒......我一下於明白了過來。可惡的海倫!可厭的海倫!她是渾帳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間罪下地獄,她絕對不止去十八層,一定還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我當然難過,但直到她去時我才明白,活的人為自己流淚,並不是為死人哭。”

他對我的大道理驚訝。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傷心也對她無益;巫美花離開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慘都不能挽回。”

“我沒有要挽回什麼。”

怎麼沒有?他受我指責還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總要帶點強迫性,但我還沒辦法強迫他不哭。

“我只說到此為止,陳先生,你是聰明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任自己坐在這兒如枯骨朽木發臭發爛,更沒有人要。

我走開了,兩步之後又回頭:“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許你會改變想法,喜歡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臉被我的刻薄話說得飛紅。他還知道臉紅,應該還有救。

孫國璽找我去談話。他才四十五歲,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間老了不止十歲。

她是個小害人精,平時頑皮淘氣,死了還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築接見我,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嘉露着醫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帶她去檢查過?”

“是。”面對他的指控,我無從分辯。他知道這麼清楚,絕非空穴來風,八成請了私家偵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動聲色。

“多久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怎麼說!”

“她沒有病,但是要用坐葯。”“和一個男人討論這等私隱的事,難免面紅耳赤。

“那時候你就知道她——”

謝天謝地,他沒說出“失貞”這兩個字。

“知道。”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好半天才問:“她告訴過你是誰嗎?”

“她沒說。”

“你問了嗎?”

“這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問。

他許久許久才嘆了口氣“沒有,沒什麼不同。”

雖然已是秋天,但房間面向花園兩邊的活動帷幕依然是打開的,坐在房裏也跟坐在花園中一樣,可以輕易看見盛放的花朵、營營的蜜蜂、樹叢與蝴蝶……

微風中,一陣又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氣撲朔迷離。讓人想問:到底有沒有玫瑰花?雖然親眼看見了,仍然被風愚弄。

十五歲的花,還沒開就謝了。

“你回去吧!沒有別的事了。”他這算閑話家常?

但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變得更老了,驚訝的表情顯得老態。

“是的,你知道什麼?”我緊迫不舍。

“我知道還用得着問你?”

“你不是問,只是確定。”

他沒問我“確定什麼?”

他是成竹在胸。

當然,他報仇的心比我切。

“你預備怎樣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斷想着孫國璽可能採取的手段。

他會殺了那個罪魁禍首。

在這個時代,殺一個人畢竟還不那麼簡單,儘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殺了他還是要犯罪。

殺人也是一種藝術。

孫國璽有的是錢,也有的是腦筋。

不過那也得找得到真兇才行。我確定他還沒找到,他若那麼神通廣大,也不會來問我。

若想在他之前找到那個渾球,還真要有點本事才成。

我邊騎着單車邊想,剛進巷口,一輛車對我大鳴喇叭,緊接着,海倫那頭捲髮從車窗伸了出來。

“喂!掉魂啦?”

去她的!我皺起眉:“幹嘛?”

“有空沒有?我請你吃中飯。”

“吃過了。”

“吃過飯了?那麼喝咖啡也行。”她跳下車把我從單車上拽下來,再把單車塞進她的後車廂,就這麼讓後車廂一路敞着大門招搖過市。

我無力反抗。再瘋狂的事她也干過,她是個傻大姐。

她在一個咖啡店門口停了車。

我明明不餓,但看見了熱氣騰騰的咖喱雞飯,突然一陣難受。

“你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海倫同情地看着我。“還是我該用另一種方式問——你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昨天。昨天中午我看陳誠什麼都沒得吃,做了一個炒飯,結果他仍然沒吃,我自己把炒飯吃得精光。

附贈的咖啡送上來了,香氣撲鼻。

飯和咖啡竟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感,我才自半飢餓狀態的夢境中醒來,獃獃地向前凝視。

“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要我通知你,你爸爸回來了,住國賓飯店六O五房,他想見你一面。”

他在紐約搞牛肉場真發了財,對不對?現在住得起國賓飯店了。

“說話啊!”海倫推我。

“有你這種朋友是我的不幸。”我冷冷地看着她,“你講任何一句話都要拐彎抹角。”

“我沒有。”她分辨。

“你害我消化不良。”

“那是你的胃不好。”

“是嗎?”她原可以一見面就把該講的說清楚,而不是讓我先吃飽了再害我。

“越紅,他究竟是你爸爸!連你母親都能原諒他,為什麼你不?”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在我心目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談什麼原諒不原諒。”我站起來,“謝謝你的午飯,我走了。”

“等一等。”她伸手攔我,“還有一件事——你托我找的新工作,有着落了。”

“謝謝你,我已經有了.”

她坐在那兒目瞪口呆:“越紅,我發現我愈來愈不了解你。”

“你幾時了解過?”

她付了帳追出來,我正在她後車廂中把單車抬出來。

“我們多年的好友,你這樣就算了?”她哀求。

“算什麼?”

“我們的友情。”

“我們還有友情?”我冷笑,“好,我們算個清楚,陳誠的事怎麼說?”

“哪個陳誠?”她真會作戲。

“以前有個大官叫陳誠,在台灣實行三七五減租,已經死了,你想我會是在說他嗎?”

“愛說笑!”

“我不喜歡跟一個臭男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海倫低你乾的好事!”

“啊!不喜歡就搬家嘛!”她裝呆扮痴的確很有一套。

“你佈下的陷階。”

“是嗎?”她傻笑,“陳誠不好?”

“這麼好的男人怎麼不留給自己?”

“我沒有福氣。”

跟她講也是白講!我還是辦自己的正經事要緊。

“等等!”她一把拽住我,差點兒把我連人帶車拽倒在地上。“聽我說,越紅,你們合適,你放棄了會後悔一世的。”

我頭也不回地騎上車走了。

到了民生東路,我找到了麥當勞,從旁邊的公園進去,找到了六百二十七巷,在一棟大廈前停下,按七樓的門鈴。

“誰?”好半夭,才有人來應門,剛睡醒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錄音帶中的背景效果。

我沒應聲,那個年輕的女孩又問了一次。

“找小江。”我的聲音模糊得讓她聽不出性別來。

門開了。

我乘電梯上去。這麼好的房子,電梯中卻都是穢物、報紙、冰棒袋、漢堡空盒。我盡量靠門口站,門一開就衝出去。

鐵門是開的,我推開裏頭的雕花硫化鋼門,景象令人駭然:一個女孩子倒在沙發上,垂下來的手臂上滿是針孔,另一個正矇著塑膠袋,在吸裏面的膠。

“哈!原來是你!”打速賜康的那個認得我。她口齒不清地說:“你是嘉露的姐姐……,到這裏來幹麼?”

“小江在不在?”

“不在,去包秀去了。”她顯然說話大舌頭,但神智倒還清楚。

“我跟他約好的。”我筆直地走進右邊的通道。

“是嗎?”她警覺地想來攔我,無奈力不從心,又倒回沙發,睡在吸膠的身上。

真是個垃圾堆,像嘉露那般嬌嫩的女孩怎麼能忍受她們?難道在我沒看見時,她也是同類?

房間很多,我沒把握小江在哪一間,只好一個門一個門地試。

第一個房間裏有四、五個傢伙正在練歌,鼓打得震天價響,結他彈得必必剝剝。

那伙人唱得正起勁,沒人理睬我,我趕緊關上門,又去開另一扇。結果真不巧,一男一女睡在裏頭,我才一推門,那女的就拉開嗓子叫起來,男的立刻蒙住她的嘴。

“對不起!”我關上門。

小江在最後一間。很體面的一個辦公室,裏面乾乾淨淨,電腦、打字機一應俱全。

他看見是我,吃了一驚。

他不會不認得我,我反手失上門。

“越小姐,請坐。”

我坐了下來。

嘉露的喪禮上,他是唯一不到的客人。

他沒有理由不來,他是青蘋果的經紀人。

莫非他內心有愧?

“找我有事?”他從慌亂中恢復鎮定。,“有。”我說,“我來取嘉露的遺物。”

“她父親已經派人來過了。”他為難地說,“你不會不知道吧?”

“據我所知,還沒有人清理過她的辦公室。請你把鑰匙給我。”

“那是她和其他女孩合用的,我怎麼會有鑰匙?”

我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有一百八十公分,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也會打扮,從前是著名的熱門合唱團的主唱,但我從來都看他不順眼。

嘉露的朋友我沒一個順眼。

“聽我說,越小姐,我很忙,沒工夫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只要鑰匙。”我很篤定。

“你要鑰匙做什麼?”他懷疑地問。

“找證據。你心裏清楚,嘉露的死因可疑。”我冷笑了一聲,“不論是誰害了她,都得付出代價。”

“我明白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以為是我?”

“是不是你,我查清楚了自然知道。”

“如果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與我無關呢?”

“那也得查過了才知道。”

“好吧!你去找亞麗,她有鑰匙。”

“她在哪裏?”。

“在電視台錄像,禮拜六要播出懷念青蘋果的特輯,青蘋果的其他成員也都在。”

我到了電視台,但守門人不准我進去,我沒有識別證,只好在外頭等。

等了快一個鐘頭,亞麗出來了。昨天的早報上說,青蘋果解散后,她將到香港去發展,有電影公司看上她。

亞麗手裏抱着結他,眼睛哭得紅紅的。嘉露活着時照顧她們,死了還能拿她賣錢。

這些天,只要是有關嘉露的節目,廣告莫不滿檔。

“亞麗。”我攔住了她。她哭什麼?她去吊嘉露的喪時,還能跳到游泳池玩個半天,我才不信她會真傷心。

“幹什麼?”她自衛地後退半步。

“你為什麼這樣驚惶?”她的反應過度,令人起疑。

“我沒有。”她辯白。

“沒有最好,我要去嘉露的辦公室,小江說鑰匙在你身上。”我冷冷地看着她,她別想在我面前扯謊,她還早得很。

她想了一下,把鑰匙交給我。

我拿了鑰匙又騎上車,一直騎到新生南路,把我累得幾乎兩眼昏花。

嘉露的辦公室是一座日式的花園洋房,她母親從前的產業。這些年來地皮飛漲,有不少建築商打過此地的主意,但孫國璽從沒答應過,後來嘉露要去了做辦公室,才大翻修過。聽說翻修一次比重蓋一棟樓還費錢。

但那又怎樣呢?就是黃金砌的房子,也留不住我妹妹。打開大門那一瞬間,我的鼻子一陣酸楚。

嘉露——再也不會從這個門裏出來了。

她進去的那扇門,從未有人自裏頭出來過。

花園的佈置十分幽雅,太湖石、假山、流水、白沙、錦鯉……完全像畫一樣。孫國璽實在是寵愛她。

其實,只要我願意,他也會這樣寵我。

上了玄關,一個女傭慌慌忙忙地拉住我:“小姐,你別亂闖”

我看了她一眼,不覺好笑:“吳媽,你不認得我了?”

她看了我半晌,繃緊的臉這才鬆開,笑着說:“原來是越紅小姐,我真是老糊塗了。”

“不要緊,我來看看。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問。吳媽以前是繼父家中的傭人,做了十多年,我一直沒注意她早已離開。

“太太不喜歡我。”吳媽忸怩地說。

原來如此。母親從未喜歡過誰,包括她自己的親生女兒在內,這點很用不着難過。

“在這裏還好吧?”我又問。

“很習慣,就是小姐走後——”她掀起圍裙一角來擦臉。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傷心。

我拍拍她。

“小姐回來過。”她眼角發紅,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就在第三天,我聽到她房裏有響動,可是我不敢過去看,怕嚇了她,但她——還是走了。”

她流淚。我背過臉,忍住心裏的酸楚。

“越紅小姐,你坐,我來泡茶。”吳媽又慌慌忙忙地要跑進廚房。

“你別忙。”我阻止了她,“我一會兒就走。”

“啊?”她看着我,不知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小姐的房間在哪裏?我想進去看一看。”我掏出鑰匙。

“我帶你去。”她帶着我穿過走廊,到了最底的一間,“小姐喜歡這個房間,一來就坐到裏頭,鎖着門半天不出來。”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她曾帶什麼朋友來過嗎?”

“有,很多,小姐有很多朋友,不過她都只准他們在前面玩,沒有人來過這一間。”

“她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朋友?”我試探性地問。

“小姐的每個朋友都根特別。”吳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當然懂得她為何不安。她一定奇怪,出身良好的嘉露,怎與那大群牛鬼蛇神為友?

我也奇怪。

“沒事了,你下去吧!”

我用亞麗給我的一大圈鑰匙輪流開門,但沒一個是對的。

難道亞麗騙了我?不!她不敢。我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然靈光一現,踮起腳跟,往門頂上的窗框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鑰匙。

這才是嘉露的習慣,她最懶得帶什麼雞零狗碎的東西,但唯獨這把鑰匙,她沒交給任何人保管。

屋內很凌亂。我心裏一緊。在我之前,早就有人來大翻特翻過了。許多紙片、畫報被丟得滿地,楓木的長條形地板甚至有被撬開的痕迹。

在我之前進來的人,想要找什麼呢?

或者,什麼也不找,而是消滅某些證據。

我的心一陣駭然,頭暈得簡直站不住腳,緊緊靠在牆上,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我蹲下身,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一項項檢視過,堆疊在角落。

其中有一本大相片簿,一翻開來,教我滿心感慨,那全是嘉露幼時的照片,她笑得天真,笑得開心。

還有她的母親。

多麼愉快的一家三口。

也許,母親當年……

可是我能批評母親的對錯嗎?不!我不能,也不敢。

況且,她做的事我也無法替她負責。她有她的苦衷。

我闔上相簿,嘆了口氣。

屋裏凌亂,窗外的風景倒是好得很。淡紫色的洋繡球開得一叢又一叢,花上有蝴蝶,旁邊有樹,比外頭的風景還好。嘉露喜歡這個房間,不是沒有道理。

她從前就坐在我此刻的位置上欣賞這些花和蝴蝶……我心裏一陣酸。

“越紅小姐,老爺有電話給您。”吳媽在敲門。

我拿起了電話,孫國璽的消息果然靈通。

“你在這裏,有事?”孫國璽問。

“我來清理嘉露的東西。”

“別動它們。”

“為什麼?”

“聽我的話,別管她的事,人已經去了,你再做什麼也無濟於事。”他的聲音很沉痛。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聲音里不應該包括情緒,我耽心他的對手發現他的弱點,很快就要來打敗他。

“我只是整理,沒有別的意思。”

“回去。”他只說了兩個字。

我離開了。

臨走,吳媽問我:“這房子——老爺預備怎麼辦?”

她問我,我問誰?

“我呢?”她又問,“是留在這裏,還是回松石小築?”

我垂頭喪氣地回陳誠那裏。意外的是,這個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裏畫圖。這才是他應該做的正經事,人家請他回來設計地鐵,他卻大醉了數天。

“海倫找你。”他探出頭來。巫美花造成的陰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過。

我沒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發獃。

隔了一會兒他夾着圖出去,還告訴我一聲:“我走了。”

我正在詫異怎麼遲遲沒聽見關門聲,另一個人卻走了進來。當我回過頭看清是誰,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我,別緊張。”韋傑恩站在那兒,瀟洒依舊,英俊依舊。

這回是誰出賣了我?

“出去!”我直着脖子叫,自覺面紅耳赤,青筋暴脹,這一生還未如此失態過。

“我——特地來看你。”他尷尬地說。

電話這時響了,是海倫急急的聲音。“韋傑恩回來了,他通過黃百成問到你的地址,黃百成這個笨蛋竟然告訴了他,他一定會來找你。”

“他來了。”我只說三個字,就掛上電話。

“我沒有惡意。”韋傑恩說。

我忽然平靜了下來,我是怎麼了?又不仍是十七歲,犯得着什麼都讓人看見?

“韋先生,你有沒有惡意與我無關。”我皺皺眉,“我們並不是朋友,你也不必來看我。”

“我們——曾經有過過去。”

這用不到他來提醒我。我的過去那頁,血淚斑斑,滿是傷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站起身,“你請吧!”

“你急着趕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過他回來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嬌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與我有何相干?

“廟小容不下大菩薩,不敢留你坐。”我冷冷地說。

“越紅,你變了。”

我忽然覺得好笑。他難過什麼?誰是永遠的十八歲,除了白痴,否則多少都該有些長進。

“我變不變,與誰都無關。韋先生,你太言重了。”一念之差,使我不再驚惶,不再怕面對他。

他獃獃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認得我了。來之前,他一定打過如意算盤。

我只用了幾分鐘就看透了他,這時候我才真為當年不值,為什麼當年會那樣痴心?

“我以為——我們——可以重頭開始。”他口吃地說。

“重頭開始什麼?”我微微一笑。然後撿起了沙發上的手袋,“韋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樓。”

我幾乎是把他推出去。剛下樓,安海倫的車正好疾駛而至,來了個緊急剎車。

“再見!”我趁勢打開門,向韋傑恩揮揮手,跳進了車裏。

“天哪!”海倫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紅,你們在搞什麼鬼?”

“快開車!”我對她吼。

“韋傑恩把你害得那麼慘,還敢去找你,真夠不要臉。”海倫的小車開得飛快,小嘴也罵個不停。她真是我的道義之交,連班都敢不上,也要趕來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勞。

“別再讓我看見這個傢伙!”她又罵。“混蛋!”

“別罵了!省點力氣。”

“咦!你倒像沒事人!”

“我有什麼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癢。”

海倫“噗味”一聲笑了,“越紅,你的反應不對,你該生氣。”

“氣病的話你替我找醫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她把車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謝謝你,海倫。”

她嫣然一笑:“多年來第一次聽你稱謝,倒長了不少見識。”

“怎麼說?”

“這個世界倒還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頭不成?”我嘆氣。

“怕會折死我。”她溜進紡拓會的大樓。不用我跟她磕頭,她若不幸在電梯中遇到主管,自會嚇得雙膝發軟。

“越紅。”街上有人喊我。

我緩緩回頭。是韋傑恩,他陰魂不散,我應該料到,他一定也打聽了海倫,所以才對我的現況掌握得這麼清楚。這是他一向的為人,我應該早有了解。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

我不知他要談什麼。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談,他卻嚇得逃去美國。此刻,我不想再見他,他卻又鑽了出來,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談什麼?”

“談談你,談談過去的這些日子。”他一本正經。。

我失笑:“韋傑恩,有話何不直說,拐彎抹角浪費彼此時間。”

“就在這大街上?”他為難地看着羅斯福路上的車馬喧囂。海倫告訴我,這兒的空氣污染是台北市最嚴重的幾個地區之一;她們辦公室遷來此處后,她的支氣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麼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不出口,那也就別說了。”

“好吧!”他下定決心似的,但才說了兩個字,便滿臉通紅,“越紅,在我出國時,你曾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微笑着問。我真奇怪自己還能微笑,但愈跟他對峙下去,我就發現對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說——”他說不出口。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我看看錶,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紅,我想知道你的近況。”他拉住我,他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原來如此,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過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體也健康。”

他眼睜睜地看我走了,因為他有攔住我的勇氣,卻始終不敢問出口——“孩子好嗎?”

我在報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國破碎的婚姻,有一個小雜誌甚至強烈地暗示,他離婚的原因是沒有子嗣。

多麼諷刺,沒有子嗣。

但我不必讓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當然,一切出於自願。

並沒有人強迫我,包括韋傑恩。他的到來與離去都應該有他充分的自由,沒有人阻擋他。

而現在,我也該有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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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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