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天,靖翾才剛從工廠開完會回公司,還沒走近他的辦公室,盧小姐遠遠就迎了上來:“經理,周先生來了。”

靖翾順着盧小姐的眼光望去,會客室的透明玻璃里看見一名三十歲不到的斯文男子,是周承斌。

“他應該不是找我的吧?”靖翾反問。

“他找齊小姐,”盧小姐解釋。“可是齊小姐出去了,打手機也找不到她,我們只好請周先生先在會客室等一等。”靖翾陡地一陣火氣冒上來:“亞琵去哪沒人曉得?”

盧小姐怕被火燒到,往後退了一退,囁嚅地說:“她沒交代。”

靖翾作了個深呼吸,不準自己發脾氣。他的臉色又轉成酷冷看不出心情,只是處理公事似地很快交代秘書:“先別告訴周先生我回來了,我去打個電話,立刻過去陪他。”

靖翾旋身進辦公室,直奔辦公桌,抄起電話,就撥了築兒的號碼。

“喂?”築兒那標準的鼻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亞琵在不在你那?”築兒從阿拉斯加日來之後,亞琵就常跟築兒和在一起,靖翾總得碰碰運氣。

“她,嗯……不在。”

築兒不擅說謊,那遮遮掩掩的口吻再怎麼樣也騙不倒靖翾,他只簡短說了一句:“叫她來聽電話。”

“她不在嘛。”築兒聽起來有點慌了,怎麼他不信哪?

靖翾已經有十成九的把握亞琵在築兒那,他懶得廢話跟築兒在這玩捉迷藏,只是冷冷說:“你告訴亞琵,她未婚夫在公司等她。她要是一小時內不回公司,以後就不必回來了。”

“卡”地一聲,靖翾決絕地掛了電話。

那突如其來的的結束,令築兒有點措手不及,她怔愣地瞪着電話筒,好半天才日復意識似地轉頭嚷:“亞琵,你哥叫你回去啦。”

亞琵果然躲在築兒這裏。她從房間裏探頭出來,緊張兮兮地問:“我哥還說了什麼?”

築兒沒辦法轉達靖翾冷酷的口吻,只好說:“他叫你一個小時之內回去,否則以後就不用回去了。”

“他真的這樣說!”亞琵驚跳起來,撞來撞去像只無頭蒼蠅。“怎麼講那麼重的話?幹嘛那麼認真嘛……”

“你有未婚夫啦?”築兒忍不住問。

“周承斌?”亞琵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才不承認呢!那是我老哥幫我訂的政治婚姻,我另外有男朋友的。”

“既然這樣,”築兒不解。“你為什麼不清楚地告訴你哥,你不想要這個未婚夫?”

“哪裏講得通?!”亞琵傷腦筋地。“你不曉得我們家的企業是怎樣壯大併購其他公司的?都是靠婚姻啊!我老爸當初娶我老媽就是因為我老媽的嫁妝是一家清潔公司;我哥的未婚妻附贈一家積體電路公司;現在輪到我,周承斌說,如果他娶到我,他的電腦公司就跟我家合併。”

築兒伸伸舌頭:“怎麼原來你們家都是這樣的啊。”

“所以你說我可不可憐。”亞琵十分哀怨。“今天周承斌打電話說要來接我下班,我叫他別來了,他又不肯,我臨時起意跑你這來避難,沒想到我哥神通廣大還是找到我。”

原來亞琵早有準備要讓周承斌撲個空。但說歸說,她還是邊嘆氣邊找皮包,準備回公司見客。

“既然這樣,你何必還回去?”築兒嘀咕。

“我不回去,我老哥不追到這裏來剝我的皮?!”亞琵無奈到了極點。她已經在穿鞋子了。

築兒深深為亞琵感到同情。“現在沒人是這樣結婚的了,你難道對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有點意見?”

“很難……”亞琵長一一張苦瓜臉。“要說服我哥,那簡直像時光倒流一樣不可能。不過……”亞琵的灰黯的眼珠中,忽然閃過了一絲光芒。“也許你可以幫着勸勸我哥?”

“我?”築兒錯愕地指指自己的鼻子。

“嗯。”亞琵丟下穿了一半的鞋子,又跑進屋來滿懷希望地衝著築兒說,“我哥對你跟對別的女人都不一樣耶,別的女人他根本不屑一顧,卻拿你當朋友。我想你一定有整治他的辦法。”

築兒失笑。“我怎麼可能有什麼整治他的辦法,我那麼笨。”

“你才不笨,你是……大智若愚。”亞琵很辛苦地想了個形容詞。“說真的啦,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女人這樣。他不是自動去機場接你嗎?上回晚會結束他也送你回家?還惹得我未來的嫂子吃醋呢!”

“吃醋?有那麼嚴重?”築兒傻傻地完全不知道當前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

她一直以為她跟靖翾應該只是朋友關係,然而經亞琵這麼一說,他們兩人似乎有點複雜了。

靖翾當真對她“與眾不同”?

“對啦,”亞琵現在了心只想解決自己的愛情問題,對築兒的愛情問題則完全沒想太多。她熱切地直拉住築兒的手:“就這麼說定了!你一定要幫我把我老哥的錯誤觀念矯正過來。”

“別依靠我吧?”對這般的重責大任,築兒深感惶恐。

亞琵卻更敲釘轉腳地加重一句:“我的人生幸福就交給你了。”

說完,亞琵慎重其事地重重握了一下築兒的手,才又回頭重新穿上了鞋子,下樓。

留下築兒一臉駭異而惶然。

基於朋友的立場,她當然有責任要幫亞琵去勸勸靖翾,可是她的話對靖翾能起什麼效用?她全然不知。

而更令她驚訝到嘴巴張得大大合不起來的,是亞琵說靖翾對她與眾不同。認識靖翾那麼久,她從來沒把他當特例看待,經亞琵這麼一說,她才像是忽然被點醒了似的。

是啊,靖翾的條件是好,有地位有財勢,長得又挺拔出眾,而且他待她的確不錯。

但這表示什麼呢?築兒的臉莫名其妙紅了起來,別亂想別亂想!她急急地止住了自己的狂想。

***

靖翾過了下班時間,才剛下樓開車,依他的習慣打開手機,竟立刻就接到了築兒的電話。

“你下班啦?”

築兒的語氣有種異常的小心翼翼,靖翾不得不覺得古怪,他直接問:“你有事找我?”

“噯。”築兒慢慢地說,“有事想跟你講。”

築兒這麼正經又這麼謹慎的口吻,靖翾還是頭一回聽到。他直截了當又問:“你在家裏?”

“嗯。”築兒連忙道,“你要來我家找我啊?會不會太麻煩你了?或者還是我去找你?”

築兒對靖翾這麼客氣,也是頭一遭。靖翾不由得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懂禮貌?還是算了吧,你在家等我就好。”他迅速將車駛出車庫,莫名其妙地,他的心情竟又好起來。

奇怪,不過只是去見築兒,值得他這麼開心?他愈來愈不懂自己。

車開到築兒她家,靖翾正想找停車位,沒想到築兒竟在她家樓下等他,一看見他的車,立刻蹦蹦跳跳地向他跑來:“別上我家去了,我們去河堤。”

說著,她自動自發拉開車門,一下子就坐了進去。

“怎麼?你家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不敢讓我上去?”靖翾調侃。

“不是啦,”築兒誠實說:“是我家太亂了,我看了一下,沙發上好像堆得連你可以坐的地方都沒有啦,那你上我家要坐哪呢?索性出來外頭坐。”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靖翾搖頭:“你就不能整理整理?”

“哎,臨時怎麼整理嘛。”她總有她的道理,而且理所當然。

靖翾又笑了。築兒的誠實是不知也不願遮掩她自己,更顯得她可愛。

天空陰沉沉的,看那樣子似乎隨時要下雨。河堤總是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才惹人光顧,像這樣充滿了水霧的徵兆,通常是沒什麼人來的。

“啊,那張椅子好。”築兒看中了一張石椅,立刻開心地衝過去霸佔,其實以今天這種天氣,實在沒人會跟她搶。

“說吧,你找我幹什麼?”靖翾也過去陪她坐下。

靖翾不拐彎抹角的個性,還真合築兒的胃口。她索性直說:“亞琵說你幫她找了個她不愛的未婚夫。”

靖翾陡地囂張狂笑起來。“亞琵居然要你來替她關說?你以為以你的口才能說服得了我?!”

築兒雖然說不過他,但氣勢一點也不比他差。“口才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說的是事實。”

“什麼事實?”他還是那副冷冷的口吻。“說來聽聽。”

“亞琵一點都不愛那個叫周什麼東西的,”築兒端起臉來。“她另外有喜歡的人了。”

靖翾糾正她:“他不叫周什麼東西,他叫周承斌,是個很好的男人。”

“好不好不能由你來說,”築兒執着地說,“重要的是亞琵不愛他。”

靖翾一派從容:“愛不愛,跟這件事好像沒什麼關連。”

“怎麼沒關連?”築兒幾乎就要吼了起來。“不愛怎麼結婚?”

“我爸我媽結婚前只見過一次面,還不是恩愛到老?”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築兒終於鬼叫鬼叫地嚷了。“跟現在這個時代怎麼能相提並論?”

“為什麼不行?有法律規定不成?”靖翾咄咄逼人地反問。“我都能做到,為什麼她不可以?”

“那是你可以認同政治婚姻,”築兒駁斥。“但這並不代表每個人都能接受這樣的事。”

靖翾的神色嚴肅地說:“我們出生在這個家庭,必須繼承家業,所以我們必須負擔某些義務、某些責任,你懂嗎?”

“不懂。”築兒回答得乾脆。“要讓你家的企業愈來愈大有很多方法,不見得一定要用這種。”

“但你不能否認,這的確是一種方法。”

這種死硬脾氣的人……築兒真是說不過他。她巧妙地換了個說詞:“那你愛不愛她呀,你的未婚妻?”

靖翾淡漠地回道:“談不上愛,總之不討厭吧。”

“你的未婚妻呢?”築兒繼續問。“她愛不愛你?”

“應該愛吧,”他自負地一笑。“否則她不會答應嫁我。”

“那她豈不很可憐?”築兒終於問出了問題的重點。“你跟她結婚,等於是在騙她。”

“我沒有騙她。”靖翾顯出他一貫的冷峻,“我既然答應給她婚姻,我就會對婚姻忠誠、負責。”

“沒有女人會要這種責任似的婚姻吧?”築兒拉長了聲音嚷。“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啊?”

“當然有。”靖翾不肩地。“念書時一年要換十幾個女朋友。”

築兒更駭然了。“這些戀愛,難道都沒有讓你對愛情留下什麼感想嗎?”

“有,”他想都不想,回答得極快。“愛情果然是件浪費時間,浪費精力金錢的事。”

“從來沒碰過你這種人——”築兒大嘆難以忍受。“怎麼會有人像你這樣把愛情貶得一文不值?”

“愛情有什麼值得?”靖翾不以為然地反過來質問她!“你能說出愛情是什麼東西?”

“它是很抽象的,因人的感覺而異。”築兒不甘示弱地回頂他。“所以,怎麼可能叫我像念課文那樣念出來。”

“那就對了。”靖翾兩手一攤。“一個這麼抽象虛無飄渺的東西,你教我怎麼相信?”

築兒簡直被他搞得詞拙嘴禿。她只是一徑地嚷:“怎麼會有像你這樣不相信愛情的人?”

“你怎麼能相信愛情?特別是在你剛結束一段不美麗的戀情之後?”靖翾無情地反問。

然而話才一出口,他立刻後悔了。與築兒討論愛情的定義是一回事,把她的傷心事牽扯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不該這麼口不擇言。

好在以築兒開朗的個性,並不太介意別人挖她的瘡疤。她搖了搖頭:“我也許很傻。但既使我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愛情,又發現自己似乎愛錯了人,但我還是覺得愛情有它的道理。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始終願意相信愛情,對愛情抱持希望。”

“世上人這麼多,你要找到幾時?”靖翾揶揄。

“世界上的人這麼多,我也許找不到最好的,但是我一定可以找到適合我的。”築兒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盈盈的笑靨有點傻氣,卻十分誠真。

靖翾刻意嘆氣:“你是真的傻。”

“你不相信我?”築兒揚了揚眉。“我可以立刻給你一百個讓我相信愛情的理由。”

靖翾不假思索地回:“我可以立刻給你一百個不相信愛情的理由!”

築兒深吸口氣,不服地瞪他,就在這時,她看見不遠處一對六七十歲的老夫老妻好興緻地也在長堤上散步,她靈機一動,搖着靖翾強迫他看:“你看看,人家這麼老了,還手牽手散步呢!每回我只要一看見這種景象,就會覺得‘天長地久’這四個字不是胡謅的。”

靖翾的語氣是壞壤的戲請:“搞不好他們只是不得不相依為命呢?”

築兒簡直氣極,泄忿似地捶了下他的肩:“如果沒有人相信愛情,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要過情人節?”

靖翾惡毒地解釋:“那是因為生意人想賺錢,所以死命塑造出情人節的美麗假象,誘使消費者認同情人節而花費。實際上,情人節應該是那些賣花賣禮物的生意人過的。”

築兒的身子重重往椅背一靠,彷彿沒了椅背她就要昏倒。“我真是讓你打敗。難道從來都沒有女人曾經讓你心動過嗎?”

心動?他怔了怔,當然有。眼前,就是一個。

凝着築兒因辯不過他而氣嘟嘟的小臉,他忍不住笑了,築兒就連生氣的時候都很可愛。

不知為何,每每只要凝望着她,他的心便會漫上一股愉悅的情緒,一種自然的平靜。

那種激蕩的感覺,他懂,足以令自己的心又不規則悴呼跳的;像潮汐輕輕拍擊,拍打他的心房之門,他感到自己封閉在心門裏那不欲人知的部分,正脈脈動起來,呼應着門外的扣問。

“幹嘛不說話?”築兒久久沒聽見他的聲音,轉頭看他。“生氣啦?”

然而築兒只是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那神情哪裏是在生氣?他肆無忌憚的眼光,很專註、很熱烈、很溫柔,而且帶着某種細膩深刻……的什麼呢?

是感情?

她陡地心臟狂跳,血液全衝進腦子裏,她想好歹擠出個笑容,然而她的神經卻像是失常了,她只能僵在那,怔怔地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眸,愈來愈深沉,愈來愈熾熱……

這一刻,兩人都知道有什麼即將發生,都明顯感覺有些不經控制的什麼正在悄悄蘊釀,激蕩他們的心,衝擊他們的思緒。

她着了魔似地被他的眼神定住,感覺他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一道電流霎時貫穿她,經由輕柔撫觸她嬌嫩臉龐的手指。她夢般地閉上眼睛,感受那溫熱的手指所傳來的溫度,有種奇異的安全感,奇異的滿足。

薰人慾醉的嬌艷臉龐,微微赧紅的嬌羞模樣,羽扇長睫輕輕合著,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他想把唇印在她微啟的櫻唇上,不過,他是否表錯情?她是個女同性戀啊!

彷彿南柯一夢,靖翾陡地驚醒。他在幹什麼?在一個女同性戀身上,浪費他從來不肯施捨的感情?

他做了個深呼吸,暗地裏詛咒自己的脆弱,他從來不是這樣的。

短暫的曖昧在瞬間消失,築兒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靖翾的神情竟立刻恢復到與平常一模一樣,既平淡又冷靜,像戴了面具,完全不帶任何感情。

怎麼會這樣?築兒滿腦子都是問號。她幾乎可以肯定,他剛才正準備吻她啊!

築兒霎時心裏一團混亂,不懂他為什麼在最後一刻撤退。是她表錯情?不可能啊,她還沒笨到那種地步。那麼,他在遲疑什麼?

築兒忽然就生起氣來了。雖然她知道她沒理由生氣,但她卻覺得她有資格生氣。她氣嘟嘟地站起來,只摔下一句:

“我要回家了!”

然後,她忘了堤防離她家還有一段路,竟一個人莽莽撞撞地衝下堤防,不理靖翾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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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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