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筱嵐黎明即醒,心中充滿一股冒險的感覺,來自於今天的計劃具有禁忌的本質。在其他情況下,和仕平同騎會令她興趣缺缺,他可算不上什麼刺激的同伴。但是她已經被局限在一幢老舊的房子裏,聽從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的命令。而她已被關在學校十年,現在這樣無異是雪上加霜。再者,屋外陽光燦爛,世界正等待她去闖。

她跑到廚房,將“丹尼”放到花園,自己隨手拿了一顆蘋果,她已經決定爬牆,如此一來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

她不能逕自出去冒險,而不留字條解釋一番,他們一定會很生氣,又何必嚇壞他們,不知她究竟發生什麼事。

她知道七點整山姆會和比利吃完早餐,一起去馬廄照料狗和馬。她會趁此時換好衣服,留下字條,說明自己下午會回來,並請山姆替她把狗放出來。她把字條放在廚房桌上,溜到門外,越過花園、果園,翻牆而過,然後自由在迎接她。

仕平在約定地點等待,一手牽着“少女梅娜”的韁繩,馬鞍旁邊還有一個籃子。

“早安,”筱嵐喊道。“好個美麗的早晨,不是嗎?”

仕平下馬說道:“是很美。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嗎?”

“神不知鬼不覺。”她愉快地說,揉揉“少女梅娜”的鼻子。“可是我留了字條,以免他們擔心。”

仕平臉色發白。“你留了字條?”

“是的,當然……你可以扶我上馬嗎?”

仕平以手掌抬起她穿馬靴的腳,用力撐她上馬,她優雅地坐在側鞍上,調整裙子,對她的同伴燦爛地微笑。“我們要去哪裏?”

“這是個驚喜。”仕平跟着上馬。“你在字條里說了什麼?”

“噢,只說我和你一起出去騎馬溜達,下午就會回來。”她詢問地望着他。“你有什麼困擾嗎?”

“沒有,怎麼會呢?”可是他的嘴巴綳得很緊,眼神冷硬。“他們多快會發現你的字條?”

“噢,大約半小時吧。”筱嵐說道。“為什麼問呢?”仕平聳聳肩,策馬前進,然後疾馳而去,筱嵐吃了一驚,但仍跟在後面,速度逐漸加快。

十五分鐘后仕平才慢下來,那時筱嵐正享受馳騁之樂,沒去多想他突兀加快速度的原因,仕平仍然拒絕說明要去的方向,因此她只好放鬆下來,享受晴朗的早晨和一整天的自由自在。山姆一回到廚房,立即看見那張字條,那潦草的字跡他讀得不太明白,但是可以看得出簽名的部分,心中立即有一股惡兆。顯而易見,他沒有選擇,必須去喚醒不知多久沒好好睡一覺的宇修先生。

女人真是討厭的東西……又會惹麻煩。他大步上樓,敲宇修的門,裏面沒有回應,他自行開門

“對不起,宇修先生:”

“什麼事,山姆?”顯然有一、兩秒的迷糊,但他立即清醒過來,差點以為他仍是船上的指揮官,山姆有急事報告。

“是小姐,”山姆說道。“在廚房桌上留下這個。”他把紙條遞過去。

宇修抓過去猛一看,閉了閉眼睛。“她搞什麼鬼竟然和仕平出去?她說過受不了那種人。”

“她那個親戚嗎?”山姆不安地問。“最近幾天常來的那個人?”

“什麼?”

“呃,她情緒低落,宇修先生,而他似乎能逗她開心、我發誓他們從來沒有離開中庭,我一直都盯着他們。我敢打賭是他帶來那隻貓頭鷹。”山姆脹紅臉,焦躁地望着他的僱主。“我做錯了嗎?”

“不是你的責任,山姆,是我的錯。”宇修憎惡地縮着唇。“我想得等我振作起來,傑士說一個醉鬼不是他的對手,他說得一點都沒錯。”他推開床單起身。“她走多久了?”

“或許半小時。”

“還可能更糟,”他套上襯衫、長褲。“我很肯定地告訴她,沒有允許不準離開大門……或者是出於我醉得糊塗的想像力?”

“不,先生,當時我也在場。”

“啊,既然如此,等我抓到她時,葛小姐最好準備面對嚴厲的懲罰。”他套上靴子。告訴比利備馬,反正只有一條路,我找曼徹斯特往錫普敦的方向,你走反方向,沿路一定有人見過他們。”

他扣上皮帶。“山姆,我要刀和手槍。”

山姆遞給他,然後匆匆下樓告訴比利備馬的命令。

宇修收好刀和槍,他沒有將自己的懷疑告訴筱嵐,因此或許不能完全怪她接受仕平的陪伴,畢竟他倆是童年玩伴,她沒理由懷疑他心懷不軌。

然而她已被警告不準離開大門,輕忽這個命令,無疑是直接走進獅子窩,給他惹大麻煩—遑論是吵醒他久久未曾有過的好夢,迫使他蓬頭垢面,空着肚子出門。如果他有力氣先刮掉長了一星期的鬍鬚,再上床睡覺,看起來就不會這麼邋遢。

宇修下樓時並末慌張失措,反而在盤算他們會不會帶她去錫普敦?或者是更荒涼的地方?不過他還是先從錫普敦找起,如果傑士不在那裏,也一定可以找到人透露消息,畢竟刀和槍非常有說服力。

他已到中庭,一面戴手套,一面說道:“如果有人看見他們走的方向,山姆,你就跟蹤下去:如果沒人看見,你就儘快回來找我,反之亦然。”

“是的,先生。”

山姆和宇修分別上馬,一起騎到車道末端的道路,然後分道揚鏢,各自追蹤相反的方向。

仕平策馬往曼徹斯特走,他們快接近城市,郵遞馬車就在十字路口等,他不耐地向後看,筱嵐現在在闖蕩,看看矮樹叢,停足觀看迴旋的老鷹,而他不知道該如何催促她,如果他們只提前出發半小時,他必須把她弄上郵遞馬車,毫不遲延地穿越城市。

他悶住怒火,勒馬等候她跟上來。“你好慢,筱嵐。”

她一臉驚訝。“可是我們又不急,有整個早上遊玩……你不覺得路上有好多人嗎?”

這倒是真的,這條路人來人往,有一種興奮的假日氣氛,彷彿有許多家的人要在星期一早晨去參加一場嘉年華會。

如果筱嵐拒絕進馬車,那麼在這麼繁忙的道路上,勢必引人注目。眼前諸事不順,仕平真希望繼父沒將任務成功的責任全放在他肩上。而今控制力逐漸自他指間溜走,偏偏他又不知如何修改計劃來適應變遷的狀況。

“快嘛。”他不耐地環顧四周。

“我餓了。”筱嵐說道。“早餐我只吃了一顆蘋果。我們何不離開馬路到田間,吃點野餐呢?你的確說我們是來野餐的呀?”

“是的,但不是在這裏。”

“呃,你籃子裏有什麼?一定有什麼東西我可以邊騎邊吃。”

仕平突然想起他的同伴在七歲的時候,就是個鍥而不捨得令人生氣的小女孩,一直打破沙鍋問到底,直到他被逼問到受不了,打了她一巴掌,而今他有同樣的衝動,幾乎控制不了。

“再等幾分鐘,”他不悅地說。下一個轉角就是十字路口,他焦急地望着前方,仿彿可以因此早點到達那裏。

筱嵐皺着眉頭,既迷惑又懊惱,過去幾天那位體貼慷慨的仕平似乎消失了,現在這位同伴比較像她記憶中那位暴躁易怒、自我中心的男孩。

他們轉個彎,她覺得馬鞍上的仕平似乎身體一僵,她好奇地瞥他一眼,他似乎緊張地期待着,然後策馬靠近她,直到兩匹馬幾乎碰在一起,牡馬不安的嘶鳴,試着避開,仕平傾身向前,抓住筱嵐的韁繩。

“沒關係,”她說。“我可以控制它,是你的馬在擠它。”

當仕平的手仍然抓住不放時,她突然有股不安地望向前方。

一輛郵遞馬車停在十字路口,三個男人站在一旁,望向他們靠近的方向,筱嵐突然知道事情不對勁,自己置身險境。她僵住一秒鐘,凝聚力量,有如羚羊聞到獅子的氣味。

然後她揚手揮鞭,抽中仕平的手臂,劃破軟皮手套,他痛呼一聲,猛地縮手,同一時刻,筱嵐一拍“少女梅娜”的屁股,牡馬疾馳向前,當她們通過馬車時,一個男人大聲叫嚷地跳到馬路上追趕,筱嵐俯身挨緊馬頭,催促馬兒向前,她聽見仕平追過來的馬蹄聲,種馬的速度勝過牡馬,她知道自己領先不了多久。

前方有一群揮舞着旗幟的男女正越過馬路,筱嵐絕望地直接騎進他們中間,他們將她圍住,她急勒住韁繩,深怕踩到別人,仕平無法通過,就算來了,在這麼多人中間,他也不能做什麼。

群眾向前涌,將她帶往進城的方向,她擠不出來,只好任由自己被推向前方,心中卻納悶他們在做什麼,要往哪裏去。

一個路人告訴宇修,一小時前,有一男一女騎馬往曼徹斯特的方向。一旦知道自己方向正確,他開始策馬疾奔,眼前問題在於,他們是轉向錫普敦,或是繼續進城?還好幸運與他同在,在轉彎處,一個在河邊釣魚的小男孩告訴他,一位騎黑馬的先生和一位騎菊花青馬的小姐往曼徹斯特的方向去,他記得他們,因為小姐曾放慢速度,問他今天有沒有收穫。

聽起來很像筱嵐。不過他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是想把她藏在城裏嗎?那倒是很容易。

他遲疑了一下,納悶是否乾脆直闖錫普敦探聽消息比較好。不過他仍有些微的機會在他們進城之前追上他們,或許他們有所耽擱,他只能熱切地盼望筱嵐繼續遊盪,和路人招呼致意。

他再往前行,路上的人群使他速度緩慢,他猜想對他們亦然,然後他突然看見仕平。

那個年輕人正要擠過人群,向宇修的方向騎過來,宇修策馬停在路邊等候,既然筱嵐沒和他在一起,想必已被送往目的地,他們是不是把她弄上馬車呢?

仕平左閃右躲,終於離開群眾,釋然地吁了一口氣,不過時間很短,莫宇修竟然出現在他前面

“幸會,仕平。”宇修先生對他微笑,可是那個笑容令仕平脊骨發冷。

仕平揚鞭要抽馬快跑,但是同一時刻,宇修以近乎悠閑的態度抓住他的手腕,令他痛呼一聲,鞭子立即掉在地上。

“現在,”宇修仍然和顏悅色地說。“讓我們到一邊慢慢談。”仕平的馬被拉到橡樹陰下。

“請下馬。”宇修仍然面帶笑容,卻是笑裏藏刀。

“我不要!”

“不……不,仕平,這是浪費時間。”宇修先行下馬。“你想要我扶你嗎?”他威肋地拉掉手套,用它們抽手掌,仍然面帶微笑。

仕平無能為力,只好乖乖地下馬。

“聰明。”宇修一臉淡然地靠着樹榦,但身上散發出的力量,使仕平自覺像侏儒。

“現在,”宇修說。“直截了當,仕平,請說,我的被監護人在哪裏?”

“筱嵐?”

“就是她。”

“我怎麼會知道?”他故做乖戾狀。

“呃,我想你應該知道,因為她順服……或者說謹慎……地留言告訴我,她和你一起出遊。”笑容消失,綠眸如冰。

“那太荒謬了。”仕平試圖虛張聲勢,轉身想上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宇修先生,筱嵐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如果你管不了她,這也不是我的錯。”兩隻手從後面掐住他的喉嚨,他驚喘一口氣。

“噢,別犯錯,朋友,我的手夠有力。”宇修柔聲地說。

仕平想移動頭部,可是修長的手指收緊……收緊……收緊……

“她在哪裏?”

他窒息地搖搖頭,壓力再增加,他開始喘不過氣,胸膛上下起伏。

“她在哪裏?”那冷酷的問句吹進他耳朵,他的眼睛前面開始冒黑點,覺得胸口似乎要爆炸了。“她在哪裏?”

他的肩膀垮下,掙扎着要說話,那股壓力憐憫地減輕了,問題又被重複一次。

“不知道。”他窒息地說出來。

那隻手再次收緊,仕平覺得他的腦袋也要爆炸了,一層紅霧威脅要吞噬他。“真的,”他低低地說。“求求你。”

“解釋一下。”那雙手鬆得恰使他開口。他喘氣地喃喃說明筱嵐不知為什麼,突然縱馬離開他,騎往進城的方向。

宇修鬆開他的手。“我確定你知道原因,不過那可以等一等,你可以走了,順便告訴傑士,躲在他無能手下背後是懦夫的行徑。如果他想戰爭,那麼我有備地等待……已經等了十四年。”他說下去。“告訴他,仕平。”

仕平的喉嚨痛得無法回答,在那可怕的一刻,他幾乎面對窒息死亡,他從沒想到過人的手指有這種力量,他上馬,垂着頭離開。

宇修沉思地伸伸手指,一位音樂家的手,纖細敏感,他滿意地笑了,重新上馬騎往曼徹斯特的方向,相信會在人群中發現筱嵐的蹤跡,可是這麼多群眾究竟要做什麼?

然後他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一,八月十六日,韓先生要來出席改革會議,地點在聖彼得園,要求成年男子的投票權,治安官將會嚴陣以待。

他縱馬狂奔過田間,匆促避開人群,急急進城去。

筱嵐跟着群眾往聖彼得園的方向走,那種興奮有感染力,她不時探頭觀望有沒有仕平和馬車的蹤跡,今天發生的事很有趣,她顯然必須和宇修討論,可是現在不行。

人群繼續湧向聖彼得園,揮舞旗幟吶喊,眾人議論紛紛,急切地望向韓先生要演講的講台。

筱嵐坐在馬鞍上,停在群眾的外圍,清晰地看見幾個人踏上平台,觀呼聲響徹去霄,晴空下群眾高喊“工人投票權”。

一個頭戴白帽的男人踏上講台,歡呼聲更加激昂,韓演說家的聲音壓過群眾,眾人安靜下來。可是每當議員停頓求效果時,群眾贊同的呼喊,高叫他的名字。

筱嵐血液騷動地豎起耳朵,隔着群眾聆聽演講內容,然後她開始察覺有一股不同的聲音來自田間另一端的方向,她也跟着眾人扭頭去看,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士兵。”筱嵐說。

一支藍色制服的騎兵,馳騁繞過花園另一角,他們在一排俯視園內和面對講台的房子前面停下來,排成一排。

群眾前方揚起呼喊,但在筱嵐耳中聽起來純然是開玩笑的聲音,比較像是歡迎,然後事情就在她眼前發生。

某人高聲下令,士兵吶喊地以馬刺踢馬,沖向前方的群眾,左右揮舞長劍。

筱嵐駭然而不敢相信,前面的人在騎兵的衝擊下搖晃,四周一片尖叫聲,她周遭的人在喊..“站穩……守住防線!

群眾站住不退讓,士兵倒退了一些,無法強行通過人群去抓韓先生,然後他們再次向前沖,揮劍對準擋住他們的群眾,一時間鮮血四濺,痛苦的尖叫,夾雜着呻吟和驚恐的叫聲。

“散開!”某人在喊。“他們在殺人,散開……散開……”

人群驚惶地散開,像一股潮水,巨大而無可擋,“少女梅娜”恐懼的嘶鳴,筱嵐用力拉緊韁繩,掙扎地帶馬離開人群,一個孩子倒在地上,驚惶地尖叫,腳步雜沓地踩在他四周,筱嵐一跳下馬,抱起孩子,拉着馬,隨着人潮被跌跌撞撞地推向前。

她抵達相當安全的外圍花園,馬兒汗如雨下地顫抖,她把孩子放在地上,他愕然地瞪着她半晌,然後拔腿就跑。

顯然他知道怎樣回家,筱嵐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怒火,群眾擠出花園,剎那間一切安靜靜下來,幾分鐘前擠滿人潮的花園而今像廢棄似的,破裂的旗幟掉在塵土之中,在八月陽光無情的照射下,屍體遍地,有的疊在一起,草地上散落着衣服、帽子、鞋子等等。

筱嵐系住坐騎,移到園內,那些士兵們已經下馬,紛紛在擦拭軍刀,潮濕的空氣充滿傷者的呻吟和馬兒聞到鮮血的嘶鳴。

陸陸續續有其他人走過來救援,筱嵐蹲在一個年輕女子身邊,她胸前有一道劍傷,不過人還活着,筱嵐撕下一截襯裙來為她止住血,兩個男人拾着一具屍體走過去,一位老人倚着一個少年,唉唉哼哼痛苦的呻吟,一張臉白得像蠟。

“我來幫她,小姐,”一個男人抱起年輕女人。“謝謝你。”

筱嵐走去幫助其他人,大家都太吃驚了,像殭屍似的移動,很少發出聲音,在令人窒息的人堆里,找出倖存者和傷者。

那天下午在聖彼得園的六千個和平群人當中,四百人受傷,九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死亡,起因在於市治安官下令侍衛兵逮捕韓演說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俏女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俏女郎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