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女孩引發的血案
二零零四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我穿着夢遺后的小褲衩全身哆嗦的初戀情人楊帆告訴我她殺死了我最好的兄弟趙一平。當時我內心寒冷、大腦空白,忘了偷看一眼楊帆濕漉漉的胸部,也忘了給自己套上一條長褲。我在細雨中沿着崎嶇的小巷跑了很遠,才意識到身體的寒冷。楊帆在恐懼中驚慌失措,她獃獃地倚在門口,囁嚅着向我乞求:“我不想死!”
雨粘糊糊的鋪就了一層潮濕,荷花小區的草坪上人潮湧動,救護車的嘶鳴在層層疊疊的雨幕中飛奔,不久啞然失火。少頃,殯儀館的車隊嗚咽着駛來。我最親愛的兄弟,醜陋而扭曲的躺在血泊之中,他那張風趣的臉漸漸被白布遮蓋,整個世界一片慘然。
那時候我還沒能感受到多大悲傷,我只是獃獃地擠在人群中,看着我的情敵趙一平,他從潮濕的地面翻身而起,歪着腦袋咧着嘴巴對我笑;看着我的同學趙一平,他那壯實的身體在殯儀人員的手下土崩瓦解,他健康的肌肉墮落成一堆爛泥;看着我的兄弟趙一平,他從**的碎片中剝離出來,爬上前往天堂的列車,永遠離開了這個喧囂的世界。
趙一平失足騰空而去,留下哥們的煙蒂兄弟的烈酒,留下學校的惋惜社會的遺憾,留下趙大爺孤苦無依的悲慘,也留下楊帆迫在眉睫的牢獄之災,甚至死亡。我與趙一平情同手足,形如兄弟,我們甚至用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捆綁方式來證明我們的俠肝義膽。但是趙一平,請你原諒,我不能同你一起死去,我也不能替你手刃兇手。我竟然會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感情包庇楊帆,甚至越過你的詛咒,越過莊嚴的法律,盡我最大的可能保護她。
警察不久就封鎖了現場,趙一平濃稠的鮮血,漸漸被雨絲調和成一種慘淡。圍觀的人群正在竊竊私語,剛開走的殯儀車又嗚咽着駛回來,很快,便見他們從荷花小區抬出另一具滿臉鮮血的女屍。正當我衝進人群,試圖辨清死者是不是陳菁的時候,輔導員李老師打來了電話。
……
趙大爺趙二叔是下午三點到的重慶。他們衣着破爛、眼神枯槁,趙大爺戴着那頂形影不離的破氈帽,陽光下的陰霾顯得鬼影重重。
還記得兒時春江水暖的日子,趙大爺最喜歡帶我和趙一平到河畔子釣魚。趙大爺氣定神閑的半虛着眼,等我和趙一平尋找枯枝敗葉回來,笆簍里已經多了幾條活蹦亂跳的紅鯉魚。我們看着趙大爺小心翼翼的開膛破肚,挖個小坑壘了小灶支起火,灑上鹽、辣椒、香料,魚被烤得滋滋直冒油,看得我們直流口水。趙大爺烤魚的火候特別有分寸,不老不嫩、又脆又香,表面上還有一股醉人的酒味兒——這是他老人家的獨門功夫,魚烤到三分熟時噴上兩口白燒烤鯉魚”的香味穿過十多年的世事雲煙,時常令我口舌生津。
我和趙一平坐在柔嫩的淺草中,魚的鮮美與酒香令我們飄飄欲仙,便索性躺到了趙大爺的腿上。那時的趙大爺慈祥溫和,他會給我們講故事,唱舊歌,一板一眼的自得其樂。等到夏天的時候,我們又會爬上桑樹採摘桑葚給趙大爺嘗鮮。趙大爺最愛伸出兩隻寬闊的大手,公正的比劃我們的身高平高半小寸!”或者:“小峰險勝一小撮!”
然而此刻,趙大爺的蒼老一望而知。他神情惻然憔悴,猶如六年前不幸逝去的趙奶奶。有人說趙一平是剋星,他一出生就了母親;父親在他四歲時被巨石砸破了腦袋;趙奶奶從不吸煙卻得了肺癌,不治仙逝;甚至還有人說趙二叔也是因為趙一平才失去生殖能力的。趙奶奶臨死的時候瘦得像一根樹枝,她眼眶深陷、白盡敝,偌大的頭顱上只包着一張乾澀平癟的黃皮,彷彿隨時都會露出骨頭來。那時候的趙奶奶整天咳嗽,就像一台低功率的破舊抽水機——把心肝肺全都抽出來了,卻仍然永遠止境的抖動。到最後她的生命就像一盞沒油的枯燈,輕輕一捻就會破滅。那一年我和趙一平常常看到趙大爺枯坐在河邊的桑樹下,卻從不帶魚桿。他的眼神在茫茫河面上良久的逡視,等趙一平叫他吃飯時,能夠看到他眼角混濁而粘稠的白色眼淚。
趙二叔彷彿也老了,但見他跟在趙大爺背後一聲不吭,彷彿是他父親的影子或者走失的靈魂。今天他穿的還是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裝,行從小心翼翼,雙手時不時在趙大爺左右不斷揮舞,似乎擔心他隨時都會跌倒下來。
趙大爺見我就哭。在人潮湧動的出口,他的哭聲穿破了火車站鉛灰色的繁忙,驚動了盤旋上空無所事事的鴿子。見他混濁的淚水啪嗒啪嗒的向外流,我的眼淚也忍不住奔涌而出。同行接待的李老師擦擦紅的眼圈,用手拉了拉我,我這才從趙二叔手中接過寒磣的包裹。驅車前往殯儀館,一行人都心事重重。趙大爺捏着我的手,顫悠悠地問:“小峰,一平怎麼,怎麼會,會從樓上跳下來?”
李老師莊重地接過話一平是我校優秀的學生幹部,道德高尚,思想健康,我們相信他絕對不會自殺。市公安局已經立案偵察,調查取證結果證實為他殺,警方正在逮捕犯罪嫌犯人!”
趙大爺憔悴不堪的混濁老眼,突然像刀子般銳利地望着我,近乎咆哮式地問:“是哪個?小峰告訴我兇手是哪個?”——我的手被趙大爺的老繭硌痛了,我說不出話。而李老師則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楊帆!趙一平的前女朋友!”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趙大爺獨自念叨着這三個字,似乎掉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迷惑。然後他便扯開了嗓子,高聲罵道:“老子要砍斷她的手!老子要撕爛她的嘴!老子要扒掉她的衣服,挖她十八代祖宗的墳……”
我覺得自己像一張單薄的、無力的、劣質的、骯髒的衛生紙。
“您放心。負責此案的張警官是市裡有名的偵探,他破過許多大案子!我們已經封鎖了車站、碼頭、機場,加大了警力的巡視力度,相信不久就能將兇手繩之以法!”
趙大爺搖了搖頭,大概無法理解“繩之以法”的含義,他只能用嘶啞的聲音不斷地強調道:“不光要綁起來,還要槍斃!槍斃!一定要讓她死,讓她償命,償命!”
……
冷藏室的寒氣襯托齣兒時的鬼氣,我和趙一平曾經研究過鬼,崇拜過神。而此刻,我們陰陽兩分,信仰着不同的科學,花費着不同的錢幣,或者他早已經魂飛魄散,走向了永恆的虛無。徵得殯儀館的同意,趙大爺俯身抱着趙一平冷冰冰的頭顱,一寸寸地撫摸着孫子的屍體,等摸到膝蓋的時候,他失聲罵道:“一平的腿呢?一平的腿呢?”
“斷成塊塊了!”工作人員回答。
趙大爺突然栽進趙一平的懷裏,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