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蕭仲宣推開窗子,風卷着零星的雪霰撲了進來。
他伸出僅有的一隻手,雪片落在手心裏,有種冰涼的真實感覺。
“哈啾!”
文烏在他背後,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蕭仲宣微微一笑,帶上窗子。
從最後的縫隙,他瞥見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陰沉。
他們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時默默無聞,歸來時朝野矚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與尋常囚犯不同,跟文烏兩人合住一個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當然知道是誰安排了這一切,可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為浮躁的行事,蕭仲宣不由訝異,是什麼讓他變得沉得住氣?
邯翊走進屋,雪片掛在他的眉頭髮稍,瞬間便化成了細小晶瑩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蕭仲宣臉上盤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蕩蕩的右邊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先生受苦了。”
蕭仲宣笑答:“本來該丟一顆頭,如今只少半條胳膊,算起來只賺不賠。”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這條胳膊不會白丟。”
“既然已經丟了,”蕭仲宣的聲音里透着一種奇異的豁達,彷彿超然物外,“白丟還是不白丟,對蕭某來說,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烏。
文烏起身,到裏屋取了一隻匣子出來,默不作聲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轉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裏去?”
文烏說:“你跟老蕭談,我不聽,你就當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個東西。”說完,真的開門出去了。
蕭仲宣望着文烏離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問:“先生在想什麼?”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閃,低聲問:“蕭先生,為何出此驚人之舉,去抄嵇遠清的家?”
蕭仲宣反問:“公子以為,是我的主意?”
一絲愕然從邯翊掠過,隨即隱沒。
當初是白帝這麼推斷,他便也這麼以為了。此刻細想,當時蕭仲宣已然身受重傷,怎可能再替人出謀劃策?
他不語。隔着炭火,他的面容顯得飄忽不定。
蕭仲宣看見他眼底深藏的複雜神情,彷彿掩藏着極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離開帝都的時候,也曾在大公子眼裏看到過同樣的神情,但那時,這種神情還像雪花一般飄搖,此刻卻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但邯翊不說,他便也不問。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這是什麼?”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開匣子,隨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箋很舊,看起來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沒有署名,但字跡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書。
“……若所謀事果,帝自可為攝政。如其不諧,亦須據鹿、端及東土半壁,復東府之舊,則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覺察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將信放回去,淡淡地問:“為何給我看這個?”
“這裏面還有些別的事,如果拿出幾封,估計就可以端掉幾個人。”
邯翊無聲地透出一口氣,說:“聽先生的語氣,似乎不大讚成這麼做?”
“就事論事,單說鹿州一案,大公子動得了嵇遠清、動得了齊姜氏,只怕卻不足以動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沒打算動他,連嵇遠清我也不會去碰。”
蕭仲宣怔了怔,那種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閃現,卻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說:“倒是如今,連齊姜氏都不一定動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蕭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齊姜氏的肚子裏!”
邯翊蹙眉不語。
忽然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彷彿有什麼事遲疑不決。
蕭仲宣靜靜地望着,另一個身影從記憶中浮現,和他徘徊的腳步疊合在一起。蕭仲宣忽然說:“等把這件事情了結,我也該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腳步,“哎?”
“大公子當初說,去留由我,如今不會不算數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強笑道:“那自然算數。不過我不明白……”
蕭仲宣有點疲倦,閉起眼睛歇了會,然後說:“一來,還是那句話,蕭某閑散慣了。二來我剛剛想明白,大公子身邊其實不需要我這麼個人。”
邯翊微微不悅,“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蕭仲宣緩緩搖頭:“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為王爺身邊也有過這麼一個人!”
邯翊神情微變,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蕭仲宣又說:“我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閑談,才知道王爺身邊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還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繞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這個習慣,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總角之交,是不是都學王爺?”
邯翊低頭回想了一會,笑說:“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過父王倒真有這樣的習慣。”
“大公子,為何你事事都要學王爺?”
蕭仲宣正色,一字一頓:“你何能如此?又何須如此?大公子你……畢竟不是王爺!”
邯翊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蕭仲宣。漸漸地,彷彿有一絲光亮,從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輕的臉龐,煥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
“是啊!”他輕鬆而快意地笑着,彷彿陡然間甩脫了什麼束縛,“先生說的不錯!我畢竟不是父王。”
蕭仲宣微笑,“如此,蕭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幾時先生要走,我必把盞相送!”
當日,邯翊便將那匣信箋呈給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麼,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奪宮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
他還記得消息傳來的時候,虞妃恐懼的模樣,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那時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麼呢?後來他明白了,因為她本來是個民間女子。他就不一樣了,從小就是皇子,他覺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沒有。
直到有一次,瑤英拉着他,去看壽康宮的那個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點不寒而慄。
老人癱在床上,看見他的時候,眼中突然閃出銳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顏,更令人害怕。一瞬時,他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裏卻忍不住想,有這樣目光的老人,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卻只問:“看樣子,嵇遠清這事情一兩天完不了。鹿州是個要緊的地方,督撫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裏有沒有人選?”
人選自然有。可是話到嘴邊的瞬間,他看見白帝眼中略顯複雜的神情。心念電轉,他改了口:“總得要一個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容兒臣跟輔相他們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聲,然後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也好。”
他的聲音里,帶着一種無所謂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幾分慌張。
從宮中出來,見到石長德,提起鹿州督撫的人選。
首輔思慮良久,直言道:“讓蔣成南去,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響。過了會,他慢慢地吁了口氣,“倘使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石長德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一絲不甘心,便說:“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頓了頓,他又說:“蔣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誰來接?”
最順理成章的人選,自然是現任刑部正卿魯崢。
他與匡郢過從甚密,必定能為白帝辦到他想辦的事,只是這麼一來,花費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諸東流。
石長德卻彷彿閑談般,問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對刑律條文也該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搖頭,“我不行。”
石長德也不問緣由,只說:“那麼,亦只有魯崢最合適。”
“朝中無人了么?怎會只有他?”邯翊站起來,煩躁地來回踱步,“端州督撫魏長榮行不行?或者孫直廉?董碩呢?”
“大公子!”石長德打斷他,沉穩地說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會,邯翊終於輕嘆了一聲,“你說的是。”
兩天後明發鈞令,蔣成南以從二品銜轉任鹿州督撫,魯崢遷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諭旨,將自己原先住過的西天帝府賜給了大公子。
這所府邸在天宮之西,修得奢華無比。自從白帝攝政,沒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着。
邯翊明白,這是對他“識得大體”的嘉許,看來榮寵無限,卻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本該意興闌珊的蔣成南,看來卻愜意得很。他以從二品轉任鹿州督撫,雖是平調,算起來還屈了,然而面上從容自若,一點看不出心裏怎樣想?
他在朝中幾無交好,人緣卻也不差,一連幾日餞行的不斷,終於偷得一日清閑。其實也有緣故,蘭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諸人自然要去道賀,蔣成南跟蘭王來往甚少,略為應酬便抽身回來。
獨在書房整理卷冊,忽聽腳步微響,抬眼看時,小廝在門口傳報:“石老爺。”
是好友石璟,內眷亦無需迴避的至交。踏着安閑的步子,由門外進來,施施然淺笑道:“好會享清福!”
石璟本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家中極富,一門心思想讓他做官,替他謀了個太常寺錄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幾年。官不曾升一級,朋友倒交了不少。蔣成南為人疏淡,惟獨與他交好。
蔣成南見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獨享三分閑’,難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頭一句:“鐘鼎若浮雲”,便覺得他的話大可玩味。
“這就要想‘歸去青山裡’?早得很!”
“何必青山裡?”蔣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覺着‘輕’了許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說不定只有一年半載好享。”
蔣成南很留意他的話:“怎見得呢?”
“我剛從蘭王府里來,聽見個傳聞。”他壓低了聲音,“說是嵇遠清身上有些什麼‘花樣’,上頭非得要繞過你去,所以才調你出去。”
蔣成南沉默了片刻,反問:“那又如何呢?”
“繞過去了么——”石璟在案頭畫了個圈兒,“自然還要繞回來!”
蔣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至交清談,毫無顧忌,“那邊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長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壓不住,上頭能無動於衷?”
“未必。”蔣成南終於開口說了句心裏話:“嵇遠清不過是秋後之蟲,無足輕重,石相如果壓不住,王爺絕不會這麼做。再者,不單石相在,還有——”
話到這裏,不肯說下去。
石璟眨着眼睛,“你是說——”
“看明年秋後吧。”蔣成南彷彿很隨便地說。
石璟終於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倘或到時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說嘍!”蔣成南悠然道,“此時調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關,一輛青布棉籠的騾車載着蔣成南出了帝都,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人事變更也就塵埃落定。
朝中多數人,顧慮不到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傳開,因此諸多的眼光,都在這一位側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有人趕着去巴結,只怕等孩子落地再來,那可就遲了。但大多還在觀望,單等看足月臨盆,到底弄璋弄瓦?
儘管各懷心事,帝懋六十二年還是在一片祥和中到來。
白帝仍無歸政之意,春天裏要操辦的一件事,便着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瑤英五月里將行及笄之禮。
公主及笄,雖然隆重,但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着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誰也不敢大意。
禮部和內廷司,自半年前已經開始籌辦,過了年,更變得大張旗鼓。
有天邯翊經過禮部,正看見堂官在驗看繡房送來的翟衣。
他們將那件華美的衣裳,展開在陽光底下。
金線繡的鳳鳥,彷彿將要振翅飛去,那姿態便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過去,以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件衣裳,說:“為何這花樣如此不莊重?叫繡房重新做。”
禮部官員嚇了一跳,他們再三解釋花紋是按古籍記載,還說如果此時重做,恐怕已經趕不上四月里的典禮。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容分辯地說:“重做。”
然後便甩下手足無措的朝臣,轉身走了。
連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荒唐,然而他確實在隱隱期待着,這麼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禮,彷彿這樣能挽留住時光。
次日石長德親自來見他,婉轉說明難處,請他收回成命。
他無聲地嘆口氣,答應了。他知道他什麼也改變不了,無論是那件衣裳、那個典禮、還是時光。
三月陽春,御花園團花錦簇。
偶爾侍宴,便看見姜妃的腹部開始明顯隆起。將為人母的喜悅,讓那個女子變得容光煥發,她的笑真心誠意,不再是漂浮臉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瑤英的關係也像是好一點了。
偶爾,瑤英在邯翊面前,也會興緻勃勃地說起不知她會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實她也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卻是一片漠然。既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也沒什麼不高興。他想起那個孩子,就像想起街頭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瑤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會住口不提。
他看見她略帶憂慮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也許,如今人人都這樣誤會着,以為那孩子可能會奪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卻知道,奪走一切的不會是那孩子。
因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時,就已經失去了。
天熱得早,四月中已經是初夏風景。
自從魯崢到任,便開始着手料理嵇遠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擱置下來。
他也不過問,偶爾去一趟理法司,卻只是探望蕭仲宣和文烏。
蕭仲宣見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勸解說:“王爺未必不想再辦鹿州案,大公子還是不要放手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辦,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蕭仲宣覺得他話裏有話,可是又不願明說的樣子,也就不再提。
這天午後,邯翊又去探望。走進院子,見文烏一身絳色紗袍,坐在滴水檐下磕瓜子。有個十七八歲的俏丫鬟站在旁邊,端着茶盤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發怔。
文烏看見他,隨手向東屋指了指,笑着說:“老蕭睡呢。”
邯翊不由莞爾。
丫鬟端了座來,又去給他倒水。邯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幾眼,“這是?”
文烏說:“姓魯的會來事。那天差人來問缺什麼沒有?我說小子沒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這個來。”
“他倒不怕那幫言官說話。”
“他怕什麼?”文烏“啵”地吐出兩片瓜子皮,沖他瞬了瞬眼睛,說:“這事情既然是把我牽在裏面,那言官要是說話,自有人替他擋着吶!”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說:“那你還要她?”跟着壓低了聲音:“再說,有她在,你和蕭先生兩個多不方便?”
文烏眯得兩隻眼睛都找不着,“有什麼不方便?我和老蕭倆人,還能有什麼私情話,怕人聽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烏忽然將手裏的瓜子扔開,“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話跟你說。”說著,站起來朝西面耳房走。
兩個人進了屋,文烏回頭吩咐:“六福,外面看着,別讓人聽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烏關了門窗,轉回身,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他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拿在手裏沉吟了一會兒,“這件事,放在我這裏也有日子了,連老蕭都不知道。原想等離開了這裏再跟你說,可是看來還得再住一陣子,再者,不必瞞你,這東西放在我這裏,還真懸心!”
他將荷包一遞:“這也是從嵇遠清那裏得來的。”
邯翊遲遲不接,一直盯着那荷包看,臉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烏卻也不覺得意外似的,只將荷包推到他面前,靜靜地等着。
良久,邯翊輕輕吁了口氣,拿過來從裏面抽出一張泛黃的紙卷,上面既無抬頭,也無落款,只寫了兩行小字:“青王後事辦得甚好。楊晉不可留。”
字跡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話里的意思,卻能猜到幾分。
邯翊低垂着頭,彷彿在想什麼。文烏一直看着他,見他臉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繼而也就平靜下來。
他抬起頭,看看文烏:“我一直沒機會問你,你到底為什麼要去抄嵇遠清的家?”
“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么?平常是最好說話的,可以誰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與的。他嵇遠清敢來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語出坦直,邯翊便不再問。
又低頭看那字條。其實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字,然而他盯着看了許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麼玄機似的。
“楊晉是什麼人啊?”
文烏一哂,“我哪裏知道?”
邯翊淡然笑着,說:“事到如今,你也別跟我拐彎抹角了。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這話怎麼說?”
文烏笑笑,“除了數得過來的那幾個,別的人大約都是道聽途說,知道的差不多。比方這個楊晉,我也是看了這字條,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
“那,”邯翊彷彿很隨意地說:“過陣子,等這裏的事了結,你替我查查。”
文烏看看他,別有所指地問:“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烏輕輕一擊桌案,“好!”
起身開了門,大聲吩咐:“六福,點盞燈來!”
邯翊先是一怔,隨即微微苦笑。
就着六福端來的燭台,手裏的紙卷頃刻間化為灰燼。
一整天都悒悒難安。
進宮料理朝務,看不了幾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將晚,才好歹算是將輔相呈上的諭旨草擬過目一遍,蓋印下發。
出了殿,但見殘陽斜照,宮宇肅穆,三兩昏鴉,盤旋於半空,不覺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時不時抬眼看看他,欲語不語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終於覺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彎一彎,眼風朝四下里掃了一遍,然後輕輕扯動他的衣袖。邯翊會意,隨着他到旁邊僻靜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閃,沉聲問:“怎麼回事?”
“裏頭傳出來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爺在流雲閣聽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來一盤新貢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結果那果子裏,竟然藏着一條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嚇,人往後仰,結果連人帶椅子載倒在地上。”
“那她現在呢?”
“不知道,聽說太醫還在裏面。”
邯翊一語不發,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着問:“公子是要去見王爺還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說:“去容華宮。”
到了容華宮,知道果然沒有來錯。
宮中一片寂靜,宮人們儘是大氣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兒在瑤英的房門口亂轉,手裏絞着一塊手絹,嘴唇已經咬出了血絲。抬眼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滿眼驚惶,手指着屋裏。
邯翊心一沉,來不及細問,一把推開了房門。
瑤英憑窗坐着,面無表情地看着窗畔一枝丁香。
“瑤英!”
叫了兩三聲,她才回過身來,茫然地盯着邯翊看了好一會,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認得他了。
“瑤英,”邯翊踏前幾步,輕聲說:“是我啊。”
她像陡然間驚醒過來似的,站起身,迎上幾步,卻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聲地說。
“我知道。”邯翊說,“我知道。”
她的眼睛漸漸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來了。”
瑤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轉過身,過一會,輕輕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後,伸手想要扶着她的肩,遲疑了一下,又縮回手。他嘆口氣,“你……”
話沒有說完,瑤英驀地轉回身,手捉着他的領口,臉埋在他項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起先,邯翊手足無措地站着。頸間,淚水不斷地滑落。漸漸地,他覺得那些水珠彷彿滲過了他的肌膚,一直滲進了血脈、骨肉。冰涼,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摟住她,輕撫她的頭髮,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樣。
他想起他最後一次抱着瑤英,那是他從去東府的路上匆匆趕回。他想不到瑤英會在宮門等着他,她的病還沒有痊癒,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懷裏,像只伶仃的小貓兒。瞬間他全然忘記了她是權傾天下的白帝最疼愛的女兒,忘記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着她,心無雜念,就如同抱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頭時,他看見不遠處的石階上,白帝彷彿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離她一分的地方僵凝,為記憶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終也沒有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瑤英終於止住哭泣。她從他懷裏離開,依舊低垂着眼睛,用塊手絹捂着臉。
邯翊問:“為什麼這麼傷心?難道父王說是你做的?”
瑤英正在擦拭的手勢頓了頓,她賭氣地說:“他雖沒那麼說,可就是那個意思。”
“既然是沒說,你怎麼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還會看不出來?”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會說你半句。下回再為沒影的事這樣,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這樣東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聲了。
過了會,她赧然地笑笑,低聲說:“多謝你。”
話音里有種陌生而令他心驚的意味,他愣了會,才說:“作甚麼這樣客氣起來?我是你哥哥啊。”
瑤英抬眼看看他,譏誚地微微笑笑,“這麼說,你來看我,只因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說:“是。”
“你騙人,”瑤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騙人,邯翊!”
“別這麼叫。”他鎮定地打斷她,“讓人聽見了,會說你不懂規矩。”
她執拗地擰開臉,“你又不是我親哥哥。”
彷彿是衝口而出的話,然而說出來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里說了多少遍的話,一直想說,一直不敢說。
到底說破了。
實在多少年都是這樣想着的,可是說破了,感覺還是不一樣,好像多少年的時間,其實都只是為了說這句話。
心定了,便轉回臉來,看着他。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不消說什麼,彼此離得那樣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能看見對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這次他終於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阻礙,輕輕地、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
“瑤英!”他看着她的眼睛,動作,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從未有過的冷靜:“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瑤英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她冷靜地回視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會是我哥哥。”
邯翊看着她,想要說什麼,然而她眼裏的固執打消了他的念頭。他輕嘆了一聲,轉身離去了。
在他的身後,夕陽靜悄悄地透過紗窗,映着瑤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