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蕭仲宣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
他於鹿州案的干係不算大,因此月末具結,回到了靜園。卻發現,隔壁的顏珠已經搬走了。
蕭仲宣心裏便空蕩蕩地,作甚麼都有點不大得勁。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聽顏珠的去處,又無人知道,卻也無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紅袖。仔細問起來,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後,邯翊在城西吉祥街另給安排了住處。
顏珠起先並不想搬,一則不想多費事,二則也是因為蕭仲宣在鹿州未歸。然而未出兩日,就有幾撥人上門。都是帝都權貴,卻不過麻煩,便搬了。
紅袖也問了蕭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訴給顏珠,又說:“蕭老爺那裏,連個得用的人也沒有。”這是吟秋存心說給她聽得,也是實情,蕭仲宣身邊沒有丫鬟,只有一個書童和兩個打雜的小廝。
顏珠算算搬走已好幾個月,想來那些人早該碰壁死心,就搬了回來,好有個照料。
蕭仲宣心裏高興,臉上不肯顯。吟秋卻是喜笑顏開,當天便沒事找事,拿了兩件掛破的衣裳,過來“請顏大娘和紅袖姑娘幫忙縫縫”。
顏珠讓紅袖取來綵線,一根一根比對着顏色。紅袖在邊上看了一會,取笑着說:“有年頭沒動過這個了,行不行啊?”
顏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陣,終於挑出一根來,這才說:“有什麼行不行的?這些事但凡會了,就沒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說,一面用針輕輕撥破了的邊,等紋理鬆了,便一針一針補了起來。
縫了十幾針,忽然又停下手,獃獃地望着手裏的衣服。
“怎麼啦?”
顏珠不答,微微搖了搖頭,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頭縫補起來。
這心事連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風塵賣笑,過的是花紅酒綠的日子,學過一手好針線,可是除了偶爾替自己做兩件衣裳,也不大用。她總想自己命賤,但性情極傲,街頭巷尾人家那些尋常婦人的日子,她還不太瞧得上。所以,雖也不是沒想過姻緣的事,但想起來,倒是花前月下,飲酒彈琴的情形多,從來也沒想過,給誰做頓飯、縫件衣裳是什麼滋味?
那瞬間的感覺卻很奇怪。
也說不上是別的,只覺得那樣愜意、安寧、踏實。
兩件衣裳補得格外精心,對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無痕迹,自己也覺得得意。
紅袖問:“你自己送去,還是我送去?”
顏珠給問得一怔,留意看紅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說完,便顧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園才第三日,又有人來。
先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侍從打扮,言語間倒還客氣。帶着大大小小七八個禮盒,言明是替朱王長孫景暄送禮。
禮盒裏不外是錦緞首飾,富貴人家討妾的定禮,顏珠對此人的來意,已心下瞭然。這種情形她也應付得多了,不動聲色地將禮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子這麼重的禮。”
來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納顏姑娘,特命我來提親。”
顏珠笑得前仰後合,“什麼顏姑娘?公子可真會說笑。顏珠殘花敗柳之身,年歲也不小了,怎敢高攀?還請公子另擇賢淑為好。”
那人神情不變,“也罷,我把你的話轉告我家公子就是。”
說完便告辭了。
顏珠還在心中慶幸,覺得王府僕從,果然風範不同,沒有無賴糾纏,倒也省了許多麻煩。過了幾天,卻又來了人,這次是個婆子,口齒伶俐,坐着勸說了半天,被顏珠擋得滴水不漏。
婆子卻沒有上次那人客氣,說到最後,臉色沉了下來:“顏姑娘,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是好言好語,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說哪裏話?”顏珠依舊笑吟吟,“我顏珠是什麼身份,敢違逆公子的意思?只是這事情,實實在在是民女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貴,弄民女這麼個人回去,不傷體面么?”
婆子無言以對,陰着臉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別後悔!”
等她走了,顏珠臉上的笑也沒了,一個人獃獃地坐着。紅袖出主意,讓她告訴給六福,跟他討個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紅袖跟着愁眉苦臉。
剛巧吟秋來借針線,便跟他說了。
吟秋回去一說,蕭仲宣很果斷地說:“搬家!”
商議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給安排的那處。
東西不多,齊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總算又清靜。晚間顏珠跟紅袖在燈下閑聊,紅袖便說:“還是蕭老爺有擔當。”
顏珠便不做聲。
紅袖像自言自語似的,說:“蕭老爺就是歲大了點,如今又沒了一條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們踏實。”
顏珠嘆口氣,抬頭看看她,無可奈何地笑說:“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知道你還想着徐大老爺。”紅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死心眼!”
“我沒想他。”顏珠語氣極淡,“我只想先救他出來,別的我什麼也沒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歸政。
嵇遠清被賜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羅織了很多罪名,聽起來死有餘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問,邯翊便也不問。
魯崢到底沉不住氣了,自己請見,商議這件事情。
“這案子審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蔣成南手裏,已經審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認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是齊夫人姜氏身邊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起先還想嘴硬,擰了兩堂,刑具往面前一丟,頓時變了臉色。
這一回終於把齊夫人供了出來。
齊夫人態度倒很從容,說:“罪我是不認的。不過大人們要是動刑,民婦自承吃不了那個苦頭,畫押就是。但畫押歸畫押,民婦還是那句話,罪我是不認的。”
諸人都很清楚她話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個本事,或者不如說,她有那個靠山。
靠山是身懷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麼也不能對姜氏有嚴厲的處置。所以,魯崢急着結案。
他急,邯翊卻不急。把玩着手裏的摺扇,似乎漫不經心地問起:“我記得還有證人沒到案?”
“是。”旁邊的司官立刻接口,“賣葯給那婆子的販子,是個要緊的證人,還須一段時日才能到案。”
“他現在哪裏?”
“聽說是去了并州一帶。”
“那為何還不去找?”
“已經去了,不過并州路遠,一個江湖小販,居無定所,找起來着實不易,請大公子明察。”
“嗯、嗯。”邯翊點點頭,又看魯崢,“再等等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魯崢聽着他們倆一搭一檔地說話,心裏大不是滋味。蔣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屬官多敬重他的為人,魯崢雖弄到了這個位置,底下人不買帳,旁人看着也不像回事,風光還不如輔卿董碩。
不過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顯什麼,只說:“那也好。”跟着話風一轉,“徐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該辦一辦了?”
這是要作甚麼?邯翊不由一愣。
當面含混幾句敷衍過去,轉回府找蕭仲宣來商量,很迷惑地說:“匡郢和徐繼洙二十幾年的交情,魯崢抓着徐淳不放,是為了什麼?”
蕭仲宣擰眉想了半天,問:“徐大人當初是經誰保薦啊?”
“喔!”邯翊以手拊額,笑道:“我竟沒有繞過這個彎來!當初保薦他的是孫直廉。”
孫直廉是現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裏當“本家”,不料孫直廉上台,卻不怎麼肯買帳,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擠他。無奈他的手段雖好,孫直廉卻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處。
“手好長啊。”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頂頭還有人呢,他這如意算盤怕不好打。”
說的是石長德。
蕭仲宣微微搖頭,“這件事說不上什麼如意算盤,只怕是有人心太熱了,自作主張。”
邯翊不言語,揚眉思忖着,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說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幾天就能看出來。”
但,事情卻急轉直下。
本來此事,蔣成南也曾審過,只傳了旁證,並沒有讓當事的徐淳和莫氏過堂。這是蔣成南的謹慎,因為其中諸多尷尬,沒有把握不便直問。
魯崢心熱,隔日便傳了莫氏來,詳問緣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詞,顯見得心虛。魯崢是問案老手,又有旁證在側,再三逼問之下,莫氏到底招認了。
畫供之後,魯崢上呈給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過便放到一邊,不說什麼。
匡郢語氣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還需得徐淳親供,否則不能議罪。”魯崢唯唯稱是。
邯翊暗笑,心想蕭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魯崢接着便傳徐淳。
然而,從徐淳那裏,聽到的卻是全然不同的話。他將所有的事,都推到嵇遠清身上,說這一切,都是嵇遠清的栽贓,連同旁證,都是嵇遠清的安排。
又傳旁證,話也變了,直承受嵇遠清指使,說的與徐淳的話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魯崢心知不妙,再傳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樣一番話。
兩日之內,何以有這樣的變故?魯崢大吃一驚。
驚疑莫定,問:“那當日你為何要畫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說:“當日不是大老爺說,若我不招,便要動刑?民婦曉得刑具厲害,怎敢不認?”
“那你今日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爺是好人,民婦回去想了又想,不該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魯崢臉色由紅泛青,忍了又忍,還是按捺不住,“好你個刁婦!出爾反爾,將這理法司大堂當成了什麼?”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來人,拉下去打!”
也不說打多少,差役不能不應,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卻極慢,好讓堂上喊停。
打到十幾下,魯崢怒氣稍平。司官見機,湊上去低聲說:“大人,差不多了吧?”
魯崢也省悟過來,當堂用刑不妥,便順勢叫停。
可是莫氏挨這頓打,回到牢中卻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獄卒見她彷彿熬不過去,忙來報。魯崢也慌了手腳,延請名醫,卻已來不及,莫氏死在了獄中。
這一來,朝中嘩然。
白帝震怒,命輔相會議查辦。因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與聞此事。
輔相持重,都思慮不語。一時的沉默中,邯翊先開了口:“怎麼蔣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亂了套?”
聽來少不更事,話里的意思極刁。匡郢微微皺眉,卻不言語。
陸敏毓向來率直,看看他說:“大公子,一事論一事,據臣看,此事跟蔣成南走,談不上有甚麼關礙。”
邯翊不以為憮地一笑,“陸相說的是。我不過是想起來,感慨一句罷了。蔣成南在,不曾有過這樣的事,陸相你在的時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帶着幾分年少輕佻,陸敏毓拙於詞令,叫他這樣一堵,也就不便說下去了。
然而他話里的意思,卻是誰都聽得明白的。
匡郢緩緩開口:“臣以為,理法司不妨先由輔卿董碩署理。”
邯翊眼波一閃,很快地接口:“不是長久之計吧?”
“的確不是長久之計,但眼下還是該以魯崢的事為先。”
邯翊還要再說,石長德在他之前說話了:“臣也以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碩擔起來。”
聽來像是附和匡郢,其實大有分別。
“董碩……”匡郢沉吟片刻,說:“資歷怕是差了一點?”
“比當初之蔣成南如何?”
這就無話可說了。
石長德又說:“大公子說的也不錯,理法司似乎是有點‘亂了套’,正好借這個機會整一整!”
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話,諸人不由都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誰也沒有說話。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會議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蕭仲宣來,議論起來,邯翊說:“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兩日之內,莫氏、徐淳、還有那幾個旁證,如何能夠一起翻供?”
蕭仲宣一哂,“這沒什麼難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頭不語,思慮良久,微微搖了搖頭,“徐繼洙為人一向安分。”
“再怎麼老實,親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說他不想,是說他沒有那個能耐!”
“哦?”蕭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麼,大公子覺得誰有這個能耐,而且會這麼做呢?”
“這個么——”邯翊掰着手指數:“匡郢最有這個能耐,可是他大約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陸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這個能耐,可是他不是這路人。石長德……”
說到這裏,停頓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蕭仲宣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還有呢?”
邯翊手指輕扣太陽穴,遲疑片刻,說:“一時想不起來了。”
蕭仲宣“哧”地笑了,“難怪大公子想不起來,大公子想來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幾個人。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你是說……”
“譬方說那些司官、或者書辦、甚至是一個牢頭?”
“他們?”
“不錯,這些人要辦這些事情,比面上那些人更容易。‘縣官不如現管’,這話大公子沒聽說過么?”
邯翊還真沒聽說過,將信將疑地眨着眼睛。
“就算如此,他們怎麼敢?不怕王法了么?”
蕭仲宣不語,忽而淡淡一笑,說了四個字:“上行下效。”
邯翊怔怔地看着他,默然不語。
蕭仲宣和顏珠各住一個院子,中間隔一道月門。
這天走過園子,見假山石旁,青煙裊裊,顏珠正對天祝禱,紅袖在邊上燒些紙錢,一臉凄然。蕭仲宣掐指算了算,才記起是莫氏頭七。
那女子的死對他,本無所謂,可是這時候看看顏珠的神情,他卻也忍不住有些難過。
他便走過去,想要安慰她幾句。
然而,她身形凝然,好像全無覺察,他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就獃獃地站在她身後。
直到她轉過身來看着他,眼光中也看不出多少悲傷,卻像兩道冰冷的清泉。
他脫口而出:“你放心。”
她抬起頭,天上片片白雲,悠閑自在地飄着,金色的陽光從雲層後面灑下來,這是很平靜的一個夏日。她輕輕地問:“放心什麼?”
“她不會白死的。”
顏珠不響,過了會,忽然笑了笑,說:“不管是因為什麼死的,反正死也死了,白死也好、不白死也好,又有什麼關係?”
她的聲音空洞得出奇,彷彿她也已經不是一個活物。
蕭仲宣嚇了一跳,顧不上回答,仔細地審視着她。
顏珠覺察到了,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又抬起頭,她說:“我們這些人,本來就像草籽一樣,風吹到哪裏就是哪裏,落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大老爺們都是做大事的人,眼裏怎麼會有我們呢?”
“顏大娘……”蕭仲宣想勸解,卻記起自己也不曾念起那女子的生死,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其實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也早就死心了。”顏珠的聲音越來越平靜,“只是莫家妹子這一死,心裏有點難過,就把什麼話都想起來了。說過也就說過了,蕭老爺你放心好了。”
她嫵媚地一笑,彷彿在陡然間恢復了常態。
蕭仲宣卻怔住了,只覺得那個笑容,像針一樣刺進眼睛裏。他想起一年來發生的種種,忍不住自問,到底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石長德的態度很快就傳了開去,又見匡郢也沒有有力的回護,便都有了共識——魯崢完了。
朝中的事,向來是牆倒眾人推。
魯崢以往太熱中,人緣便一般,此時藉機參他的人多,替他說話的寥寥。議罪的結果,是革職候用,一下成了散秩大臣。
私議也有同情的聲音,認為處分過重,然而迅即消寂。
並不是因為這話題已沒有什麼可談,而是因為又傳出一個聽來可信的傳言,說石長德表示,此事還要深查。這既要牽連到魯崢之外的人,便不由人不矚目。
尤其那些平時跟魯崢走得近的,更忙着打聽,到底石相話里所指是哪些人?
打聽的結果,除卻董碩在追查莫氏翻供一事有無幕後之外,別無動靜。
這一來,反倒疑惑起來。略帶詭異的沉默中,終於有個叫李路的正言,上奏彈劾輔相匡郢。
所指的事,是帝懋五十七年、帝懋五十八年,魯崢兩次以重資行賄匡郢,言之鑿鑿,彷彿確有實據的樣子。
白帝看后,下發交刑部審。
此舉頗不尋常。言官參匡郢不是一次兩次,無奈一無實據,加以白帝的有心回護,留中的次數多,交議的次數少。聯繫前面的種種傳聞,便有人窺出幾分苗頭,特別是那班與匡郢不對的言官,都有些躍躍欲試起來。
種種情形,匡郢自然都心中有數。然而他十分沉得住氣,只問:“我是不是應該規避?”
事情沒有查實,自然不必,何況他的位子,倉促之間也找不出合適的人來替。
於是他便依舊每天入直廬,該做什麼做什麼,從容自若。
白帝並未叫邯翊過問這件事,但他自然很留意。冷眼旁觀,倒有些佩服匡郢,心想他多少年不倒,畢竟也有他的長處。
刑部正卿錢德康,是補了魯崢的位上來的,不過他倒不是魯崢一路,自覺可以不偏不倚。然而接了案子才知道棘手。
受賄一事,匡郢自然不承認,這是可想而知的,麻煩的是,李路提出的幾個證人,也都一概不認。而李路又一口咬定,是在何時何地聽聞,且提出了一樣證據,說是魯崢送了一對玉獅子,獅子頜下的紅纓純出天然,十分罕見。
“這對玉獅子必還在匡郢府中,找到了就是證據。”
找到了自然是證據,問題是如何找到?除非抄家。想要抄家,必得白帝首肯,這就是一道難題,何況難保不走漏消息,一旦轉移或者銷毀,還是一樣。
白帝催問甚緊,錢德康考慮再三,決定如實上奏。
白帝聽后,不置可否,錢德康便知道他仍有回護之意。回來勸解李路:“沒有實據,只能算是風聞。該怎麼辦,老兄可要想好。”
李路知道他這是好意,再堅持下去,反被坐成誣告也說不定。考慮再三,便承認了沒有實據,只是風聞。
刑部將案情上奏,自然有人覺得不滿,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面見白帝時,匡郢顯得很欣慰,說:“臣雖自認清白,卻也難防小人,好在自有公道。”
邯翊聽他話裏有話,頓生反感,忍不住插了句:“公道不公道,自然還得看匡相的意思。”
“大公子,此話怎講?”
邯翊向上看看父王,“哼”了聲不響。
匡郢向來懂得見機,然而此時卻逼問了一句:“大公子有什麼話,何妨明說?”
邯翊忽地抬頭:“明說就明說——”
“翊兒!”
白帝終於開口,語氣和緩,然而不容置疑:“不準對匡卿無禮!”
邯翊的臉一下漲得通紅,然後一點一點地褪盡血色。
殿裏鴉雀無聲,人人面無表情,彷彿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靜默中,邯翊慢慢地垂下頭,低聲答:“是。”
蕭仲宣聽說經過,只說了句:“大公子何必心急?”
邯翊苦笑。
回想當時情形,似乎是自己太過莽撞,然而心裏終究像是堵了塊石頭,不上不下地悶着。
理法司的風波已經漸漸平息,董碩有些什麼舉動,也懶得再問。
鬱郁中,府里也出了事。
秀菱病了。
然而,卻連她是何時病的,也不知道。
有陣子她胃口不好,人越發瘦,也越發安靜,常常一個人呆坐一下午。問她,她只說:“不要緊。”
她原本性子就是這樣,所以也沒人在意。
不想有天她忽然便起不來床,然後就一直沒有起來過。
太醫全都束手無措,連病因也說不上來。問起:“到底還有沒有辦法?”都答些“夫人洪福”之類的話,臉上的神情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六福跟蕭仲宣說:“夫人就是不吃東西,吃什麼吐什麼,如今連水也喝不下去了。蕭老爺你想,人不吃不喝,那還能好么?”
蕭仲宣沉吟着,“我也略通醫術,要不……”
六福一聽就跳了起來,“蕭老爺,還等什麼?趕緊去吧。”
到府中的時候,邯翊正獨自在秀菱床前發獃。
橫陳床上的軀體,幾乎已看不出人形,乾瘦得如同一具枯骨,令人觸目驚心。
其實從她病倒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有了預感。
他從來沒有覺得她像虞妃過,可是她的病,卻讓他想起了虞妃。想起那個凄涼的春天,他不由黯然,那個女子便是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死去。
蕭仲宣過來說:“容我給夫人把把脈。”
便伸出三指,搭在秀菱如枯柴搬的手腕上。
靜默的片刻,漫長得像是不會過去。邯翊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麼滋味,他始終沒有真正在意過這個女子,在他的眼裏,她從來就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卻發覺,如果她真的死去,他還是會難過。
蕭仲宣緩緩地放下手,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間,細問幾句病情,蕭仲宣說:“我聽老師秦先生說過有這麼一種病症,只是這還是第一次遇見。據秦先生說,這其實是種心病,起先或是遇上什麼心煩、不順心的事情,不想吃飯,只當胃口不開。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就真的什麼也吃不下了,再往後,是想吃也吃不了,因為腸胃都已經壞死。我看夫人的病症,大約正像是如此。”
蕭仲宣越說,邯翊的臉色越蒼白。
“蕭先生!”他捉住蕭仲宣的手,像暗夜裏的人捉住最後一絲光亮,“你告訴我,還有什麼法子沒有?不管是什麼,我都一定做到!”
蕭仲宣嘆口氣,“太遲了!”
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邊的廊柱,才勉強站穩。良久,聽見蕭仲宣輕聲說:“生死有命,大公子請多保重。”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一語不發地回到屋裏。
其實即便守在她床前,也是一樣什麼都不能做,但彷彿非得如此,才能略為減輕一點愧疚。
床頭的瓷瓶中,插着一把筮草,已經蒙上了灰。他想起,久已不見她擺弄它們。
記憶一點一點地前移,他記起那個醉酒的夜晚。好像從那天起,她就沒有再動這些筮草?
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他渾身一顫。
秀菱似乎動了一動,然後,像奇迹般,她竟然慢慢地睜開眼睛。兩道遲鈍的眼光,左右逡巡着,終於,投到了邯翊的臉上。
“大公子……”
他儘力地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從她唇邊辨認出這三個字。
她喘息着說:“我……我捨不得你……”
他怔了怔,他曾以為這樣的話永遠也不會他的妻子口中說出來。然而她望着他,眼裏有清晰的不舍。他極力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你別說話,好好養病,沒事的。”
她恍若未聞,“我……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不管是什麼,我都答應你。”
秀菱久久不語,她的雙頰竟飛起兩朵異樣的緋紅,在已削如枯骨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
邯翊小心翼翼地問:“你到底要說什麼?說吧。”
她似乎在鼓足自己的力氣,“大公子,你……你……抱一抱我吧……”
邯翊沒有說話,他坐進床里,將那個已經感覺不到多少份量的身子摟進了懷中。
秀菱像是滿足地舒了口氣,再也不說什麼。
他感覺到生命正從懷裏的軀殼中流逝,然而他還是緊緊地抱住她,彷彿這樣徒勞的舉動,就能夠將她再多挽留片刻。
丫鬟侍從們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邯翊這樣緊緊地抱着一動不動的秀菱。
如意大着膽子上前探了探,才發覺秀菱的身子已經僵硬了。
她放聲大哭,別人也都跟着放聲大哭,闔府上下便哭成了一片。
震天的哭聲中,唯獨邯翊始終安靜,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彷彿一座石像。
六福哭着上前,“公子,夫人已經去了。”
邯翊毫無反應。
六福想掰開他的手,卻掰不動,只好又說:“公子,你心裏難過,就哭吧,不要這樣憋着,會傷身子的。”
邯翊依舊獃獃的。
如意走過來說:“公子,你就讓夫人安心去吧。”
邯翊這才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似的,抬頭看了看他們。
六福透了口氣,因為他的眼光不再那樣的空洞。
“公子,夫人該換衣裳了。”
邯翊木然地放開了秀菱,然後,他面無表情地從一屋子哭天搶地的僕從間走過。
六福追着問:“公子,你要去哪裏?”
他一語不發地向前走,他的袍袖帶倒了案頭的花瓶,“碰”地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然而他依然毫不理會。
六福緊張地跟着他,看他走進了後園,坐在了荷花池畔。
一連兩個時辰,他不曾動過。
陽光慢慢地從他的側面移到了正前方,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被抽空了的軀殼。只有偶爾一抹微風,撩動他鬢邊的髮絲,才讓人覺得那還是一個活物。
六福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他只怕不會聽任何人的勸。
不,六福忽然想,也許還有一個人。
他騎着馬衝出府門,剛到路口,就迎面遇上了他想見的人。
“大公主!”
素車停了下來,車簾後傳出瑤英的聲音:“哥哥怎樣了?”
六福語無倫次地說著邯翊的情形,瑤英聽了幾句,便打斷他:“行了,我知道了。”
瑤英走進後園的時候,邯翊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甚至瑤英走到他身邊,他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直到她挨着他坐下,他才嘆口氣說:“你讓我清靜一會行不行?”
“好奇怪的話,我安安靜靜地,哪裏吵着你了?”
邯翊不理她了。
瑤英沒話找話:“你猜我此刻心裏面在想什麼?”邯翊不作聲,她便自問自答:“我在想,你此刻心裏在想什麼?”
邯翊仍不說話,她自己接著說:“我猜,你想的是小禩哥哥!”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你還記得他?”
“娘過世那年,他不是回來過?我自然記得。”
“我是說再早,他還在我們府里的時候。”
“那可不記得了。”
“那時候你還太小。”邯翊眼望着荷塘,隱約幾朵粉紅的荷花,點綴在荷葉中間,“我跟小禩,常在這裏彈琴吹簫……”
瑤英忽然站起來。
邯翊問:“你要作甚麼?”
她已經往六福那邊走過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副琴簫。
邯翊淡淡地掃了一眼,說:“別胡鬧了,你怎麼還能有心思彈琴?”
“就一個曲子,彈完我就走,還不成?”瑤英硬把簫塞進他手裏。
邯翊看看她,嘆口氣,“哪一支?”
瑤英說:“‘秋江月’。”
說著,不等他回答,手一撫,琴聲便“琤”然揚起。邯翊怔了一會,猶猶豫豫地將簫舉到唇邊,才吹幾聲,便又放下,停一會,再拿起來吹幾聲。
終於,斷斷續續的簫聲,變成了輕輕的啜泣聲。
而琴音,則始終未停地響過了整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