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端州侯文烏,是天帝五公主最疼愛的孫兒,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時父母雙亡,曾在白帝府中住過一陣,跟邯翊是親如手足的玩伴。

年紀漸長,成了有名的紈絝,鎮日走狗鬥雞,遊手好閒。白帝便不大喜歡他。但他人聰明,脾氣也極隨和,帝都權貴公子,倒有多半,與他交好。

邯翊覺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適不過,便找了他來,說明原委。

文烏連連搖晃圓圓的腦袋,“我不去。”

“為什麼?”

回答只兩個字:“麻煩。”

“你閑着也是閑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費得了多少力氣?”

“你少唬我了,這些個是非,攪進去就像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文烏手在脖子周圍畫了個圈,佻撻地笑着,“你呀,還是另請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說話怎麼那麼像蘭王?”

“都這麼說。”文烏從果盤裏拿了一個蘋果,連皮帶肉咬了一口,很隨便地說:“蘭王么,早幾年是真愜意,我比不上他,這幾年我看他也愜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覺得這說法很新鮮,“怎麼講?”

文烏卻又不肯說了,眨眨眼睛,“聽不懂啊?那最好,當我沒有說。”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來的話,問:“真不肯替我跑這一趟?”

文烏沉吟片刻,也不說肯,也不說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說兩個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麼呢?”

文烏學着巷間俚俗小戲做派,雙手划個弧,一甩頭念道:“兩個月前,那色藝雙全的顏珠顏大娘,她、她、她,還在鹿州!”說完,咬了口蘋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聽說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動聲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裏?”

文烏搖頭,“不知道。聽說她琴、歌、舞俱絕,天下無雙,當年在樓中是紅透了的人物。原本隱居了幾年,已經不大肯見客了,不知為什麼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處,說什麼也要會一會她。”

邯翊悠然說道:“舞不清楚,琴雖好,未必天下無雙,只有那條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來。”

文烏眼睛倏地一亮,臉上似笑非笑,“看來,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次日文烏帶了他的手函,與蕭仲宣一同去了倉平。

這時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則月末,遲則臘月才會有消息來,便暫時擱開了這件事。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見窗紙亮得刺眼,推門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兩個下人縮手縮腳地掃雪。邯翊一時童心大起,悄悄地從闌幹上摟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兩個人丟了過去。

只聽“哎喲、哎喲”兩聲,一個給砸了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另一個身上,結果兩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樹椏,被風一吹,積雪紛紛揚揚地掉下來,掉了他一頭一臉。

唬得六福趕過來,用貂皮披風,將他裹了,擁進屋裏去。

邯翊依舊笑着,“沒事、沒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腳亂地伺候他換衣裳,忽然宮中來人傳報:“王爺請大公子即刻進宮。”

邯翊匆匆趕到天宮。

東璟門外,停着一乘軺車,烏漆輪轂,在雪地上分外顯眼。

是首輔石長德的車駕。

邯翊心微微一凜,朝中出了事。

東安堂四角,生着大火盆,然而依然擋不住一股陰冷的氣息。端坐下首的三輔相,神情肅然,連侍立的宮人,也都個個面無表情。

唯獨已三個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來異常平靜,手裏拿着一份摺子,只見目光慢慢移動。

“蕭仲宣是什麼人?”

邯翊一驚。隨即明白,是鹿州那邊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兒臣新近延請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語,依舊看着手上的奏摺。翻了一陣,將摺子合上,然後,出乎意料地,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說:“文烏的膽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驚。

“我朝八百年未出過這等事。”白帝將手中的摺子往案頭一推,便有內侍取過來,遞到邯翊手裏,“文烏帶人,抄了嵇遠清的家。”

就像頭頂陡然炸響驚雷,邯翊幾乎要呼出聲,在喉間轉了一圈,勉強咽下了。

展開奏摺細看,是申州督撫銜名。其實語焉不詳,大致看下來,似乎是說嵇遠清不知為了什麼事情,要害文烏他們,卻反被早有防備的文烏所制。文烏便又帶人,抄了嵇遠清的家。

疑竇重重,邯翊遲疑着,沒有說話。

“看起來,不是沒有情有可原之處。”匡郢婉轉陳述,“當時的情勢迫人,一觸即發,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應聲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還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結論。”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轉了一圈,看着石長德問:“你的意思呢?”

石長德沉聲說:“臣以為,無論情形如何,此例不可開。”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說話極有份量,將來文烏恐怕難逃嚴譴了。

他遲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斷他,“等過兩日,該有別的摺子來,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樣再說。”

輔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細細地追問了一遍,他讓文烏去鹿州做什麼?

邯翊實說是為了查明齊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卻有些飄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問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為什麼也好,事情已經鬧得這樣大了,總要有個收場。怎麼做,你心裏可有底?”

邯翊沒有時間細想,倉促之間,只得說:“兒臣想,派欽差馳驛查審,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點點頭,又問:“打算叫誰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會,說:“刑律上,是陸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過來,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後面的話。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適么?”他小心地問。

白帝收斂了目光,緩緩搖頭,“他很合適,就是他好了。”

又兩日,現任倉平郡守的奏摺遞到,說得詳細了些。原來蕭仲宣在倉平,也認得些人,找了他們幫忙,明查暗訪,終於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過壽,將兩人偷了出來。本打算立刻帶人回帝都,哪知未出倉平,便遭伏擊。幸好早有防備,一場爭鬥,佔了上風,只是蕭仲宣受了重傷。因對方口稱是鹿州督撫所遣,文烏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趕往汾陽郡,抄了嵇遠清的家。

文烏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監朝用璽,等同欽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員,不敢攔他,只得連夜上奏。

“可是他哪裏來的人?”陸敏毓指着奏摺問:“這上面說他帶了五百餘眾,哪裏來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開口,也看不出他想什麼。

片刻沉默之後,石長德說:“‘鹿州數門楣,嵇齊楊柳姜’,哪家都拿得出這些人來。嵇楊兩家在汾陽,想來文烏是找了倉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撫丞的奏報遞到,與石長德所說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議,讓陸敏毓去鹿州,查審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問了幾句,忽然說:“看來你那個‘蕭先生’,頗有膽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遲疑着沒有說話。

白帝又說:“文烏我知道,小聰明他是綽綽有餘,這麼大的事情,他沒有這個決斷。倘使我料得不錯,這大約是那個姓蕭的主意。”

邯翊依舊摸不透這話是褒是貶,猶豫片刻,答了聲:“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溫和地笑了笑,說:“這事體雖然出人意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該怎麼辦怎麼辦,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遲疑片刻,伏地叩首說:“茲事體大,兒臣怕自己擔不起來,想請父王歸政。”

白帝不言語,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來,不由得低垂下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說,“難道你弄亂了這一攤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顫,忙說:“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複雜,“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看在別人眼裏,就是這個意思。所以這個擔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翊兒,你不必過慮。其實……”

他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他又說:“反正,只要懂得識大體,就絕不會出大的錯。你明白么?”

邯翊說:“兒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階上,站了一會。

六福見他仰着臉,獃獃望着天邊,便試探地叫了聲:“公子?”

邯翊恍若未聞,良久,彷彿喃喃自語地說:“今天還是這樣的好天氣,可說不定明天又是一場風雪,誰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聲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聽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說:“公子的話我每個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這麼說,就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說,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貧!”

轉瞬,卻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話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就一點兒也不明白”?

蕭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與聞,邯翊獨自思量,毫無頭緒。

正在書房悶坐,門上來報:“蘭王來了。”

迎到庭中,就見蘭王搖搖擺擺地進來,手裏提了只精緻鳥籠,裏面的小鳥兒,毛色金黃,頸上一圈翠綠。

邯翊笑問:“天寒地凍,小叔公怎捨得帶寶貝出來?”

蘭王一哂,說:“你還不如瑤英那個小丫頭。玉環鶯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說著,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斷地講起鶯兒的來龍去脈。

邯翊卻有些神思不屬,蘭王說些什麼,漸漸充耳不聞。

忽聽他提高了聲音叫:“邯翊!”

方才驚醒過來,報歉地笑笑:“小叔公,說了什麼?”

蘭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認,然而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樁大事,小叔公只怕還不知道。”

蘭王淡淡地說:“文烏的事情,對吧?”

“正是!小叔公你……”

蘭王擺手,“別提這檔事,我不愛理。聽說你府里臘梅不錯?帶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閃,微笑說:“好。”

便引蘭王進了花園。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臘梅樹下,蘭王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他仰着臉,望着枝頭嬌黃的花朵,眼神飄忽不定,彷彿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說話。

好半天,聽見蘭王問:“在想什麼?”

邯翊說:“我在想,小叔公今天來,是要跟我說什麼話?”

蘭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轉過臉來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無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氣,“你的聰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時候,我覺得說你們兩個不是親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動,低頭不語。

“我是有話要跟你說。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何況是在你府中,掉根針你老子都會知道的地方。可是這話,我還是得來跟你說。”

蘭王的語氣異常陰沉,“從子晟踏進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這些年他待你,確實如待親生,可是邯翊,你要記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還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問:“我做了什麼?”

蘭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聲虎頭蛇尾地消散在一聲嘆息當中。“所以我非得來跟你說這話。”他說,“我不說,只怕沒有別人能說。文烏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還是誤打誤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驚,“我不明白。”

“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不能動嵇遠清,誰都能動他,唯獨你,絕對不能動他。”

“為什麼?”

“你真不知道嵇遠清的來歷?”

邯翊想了想,說:“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蘭王說:“錯也不能算錯,他跟鹿州嵇家,是親戚。只是他家原在東府,還是先儲在的那次東亂,他家就倒了。可是沒過多少年,他又發跡,你知道是為什麼?”

邯翊搖了搖頭。

蘭王卻又不說話了。過了會,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歷,就明白了。”

官員的履歷,吏部都有存檔。送走蘭王,邯翊便命人取了來。

從后往前,一頁一頁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頁,寫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魯安郡守。”

彷彿屋裏的火盆同時熄滅了,寒意襲來,身子一點一點地凍住。連思緒也像是同時僵了,只是獃獃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頁履歷,悄無聲息地飄落。

那年大概是七歲,和栗王家的孫子吵嘴。

堂兄說:“你神氣什麼?你又不是你爹的親兒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時栗王的孫子或許以為他是驚住了,然而不過是下一瞬間,邯翊便撲到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堂兄身上,不顧一切地拳打腳踢。

大約是事起倉猝,栗王的孫子給嚇呆了,周圍的侍從們也嚇呆了,毫無反應地看着他被痛毆。直到邯翊抓着他的頭髮往地上撞,他驚惶失措地哭喊起來,宮人們才一擁而上,分開了兩個孩子。

事後白帝追問緣由,沒有人敢說出實話。

那件事,就當成兩個孩子的胡鬧,不了了之。

可是七歲的孩子,已經懂很多事。那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裏,他偷偷地問過乳娘,乳娘當然不敢說。可是她越是閃爍其辭,他越明白,那句話是真的。

那時起,他覺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虞妃進府的時候,帶來一個孩子,叫小禩,聽說是揀來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禩一塊玩,他總不大樂意,覺得他是個野孩子。這時他卻覺得,自己也一樣。

他很留意周圍人的隻言片語。雖然都瞞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沒出幾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貶到江州魯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難之情,也就顧不上什麼身份懸殊,他的生父世子闔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雙雙暴亡了。

據說,是食了壞掉的魚。

算起來,那時他娘懷他,不過五個月。料理喪事的時候,他娘不見了。都道她是卷財跑了,哪知過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曉得她這一路如何行來,到帝都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氣,要說最後幾句話。

“聖上,幼兒無罪。他爺爺和他父親,有再大的過錯,畢竟與他無關。求聖上看在他過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脈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條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後只剩下這一脈骨血。

天帝動容,當即應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絕無人敢虧待他!”

他娘強撐到此刻,就為了這一句承諾,因此話一入耳,身子搖晃兩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醫治,但是太遲了,勉強拖延數日,就咽了氣。

事關天家血統,便藉助神器,滴血認親。確認下來,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邁,這個小小孤兒,該交給誰撫養?

結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剛剛傷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喪一子為由,奏請收養這個孩子。

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親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裏的。

所以他將信將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內廷司的存檔,才知道傳聞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離開帝都,去了東府。

現在想來,若不是虞妃的臨終遺言,和瑤英一病,他也許一世不會再回帝都。

偶爾,他會想,為何他娘顛沛流離幾千里,非要將他交給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誰?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內,雙雙暴死?

這些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給壓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願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願也好,該來的還是會來。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魯安郡守是嵇遠清。這句話如影隨形地在他耳邊,不斷轟響,揮也揮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該喝,他怕喝醉了,會憋不住把什麼話都說出來。可是他心裏像窩着一把火,滾燙滾燙地,煎熬着他,好像整個人都疼得要縮成一團。

他用酒澆那把火,可是火越燒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後的一絲理智克制着他。

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有一隻手伸過來,奪走了他手裏的酒壺。他抬起頭,看見妻子秀菱,略帶憂慮的眼睛。

他想奪回酒壺,可是他的手也不大聽使喚了。

他惱起來,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掙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邊撕扯她的衣服,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你去告訴他好了,你告訴我這些年如何虧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為你聽他話?你聽話所以你幫着他來盯着我的,對不對?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說了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聽清。他顧自不停地說著,似乎要把心裏那團火,全都發泄出去……

醒來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見床角,縮成一團的秀菱。

她滿臉的淚痕,可是她已經不在哭了,只是靜靜地望着他。她眼裏的悲傷,讓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後,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臉色變得像月色一樣蒼白。

“秀菱,我……”

他想說點什麼,被秀菱輕聲打斷了。

“方才的事,我絕不會告訴王爺的,公子的話,也沒有第三個人聽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見她眼裏淚光一閃,然後又乾涸了,便不由嘆了口氣。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覺得心裏空蕩蕩地,末了,他只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靜如常。

散朝之後,容華宮的一個內侍,跑來叫住了他,說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瑤英不知昨日種種,見了他,依然有說有笑,講了好些瑣事。

邯翊打斷她:“到底有什麼事啊?”

瑤英這才說明原委。還是顏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這迴避不過去了,瑤英只得找他。

“你答應過我的。這回你替我辦了,改天我好好謝你!”

邯翊無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謝,只要你往後別再替我惹這些事來。”

“咦?這是什麼話?”瑤英強詞奪理,“你做兒子的,請父王過府玩一天,怎麼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過隔夜,見面不免尷尬。

秀菱低了頭說:“只要有半個月籌措,總能辦得下來。”

邯翊也覺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說聲:“那你先預備起來。”便找個託詞去了。

過兩日進宮奏請,白帝一聽就笑了:“瑤英到底是把你擾出來了。”沉吟片刻,又問:“你現在不比從前了,為這點小事,忙得過來么?”

那樣慈愛溫和的語氣,是裝也裝不來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頭一熱,百感交集,幾乎失去從容。定了定神,才說:“父王放心,兒臣還不至於忙得連盡一天孝心的時間都沒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臘月中,趕着年前,正好與節下的事情一起操辦。

秀菱領着闔府上下,大忙起來。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當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駕,算是輕車熟路。

即便如此,隔幾日再見,邯翊便吃了一驚,“你怎麼瘦得這樣厲害?”

秀菱溫婉地一笑,“沒有什麼,只是這幾天累了些。等忙過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嚀幾句“累了就多歇息”之類的話,去了。

秀菱獃獃地坐了一會,剛要起身,便覺頭暈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幾個丫鬟一擁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葯的取葯,就在這一陣忙亂當中,她恢復了常態。

“把前一陣托潘太醫開的安神丸拿一封來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幾個侍女:“別告訴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當不甘心地問:“為什麼?”

秀菱不答,良久,平靜地笑一笑,從丫鬟手裏接過葯服了,然後依舊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車駕從天宮,迤邐而出。特意從簡的儀仗,仍是不見首尾,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駕完,略敘一敘家常,傳過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說:“開演吧。”

邯翊退到後堂,見顏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說:“不要緊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顏珠恍若未聞,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側門,看不見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裏。十多年前,就是這個人一紙詔書,自己一個千金小姐就淪入了青樓。本以為早就忘懷的往事陡然清晰,耳邊儘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嘩、叫喊哭嚎的迴響,幾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時,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說:“公子放心,我明白。”

孫五捧着曲冊匆匆進來,劈頭就道:“點下來了,是‘掃花’、‘春曉’兩支,顏大娘,你快預備。”

平日極熟的曲子,其實不用準備。等到得堂上,撫琴引吭,唱得珠圓玉潤,果然是四座皆驚。

邯翊站着聽了一會,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經意間有個小丫鬟的身影,晃過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驚,身子顫了顫,低頭站住了。

邯翊走過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問:“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搖搖頭。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臉色發白,像是緊張得話也不會說了。

“她跟我來的。”冷不丁地,身後有人插話。回頭一看,是領了賞下來的顏珠。

邯翊問:“我怎麼不記得你有這麼個丫鬟?”

顏珠說:“是前幾天才買的。她家裏出了事,急等着錢用,我看她可憐,所以……”想想又說:“她還不十分懂規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語,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說:“原來,你還藏着這樣的寶貝。”

顏珠愣了愣,正想說什麼,孫五又趕着過來說:“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顏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頷首,“你先去吧,有話日後再說。”

直唱到天色將晚,白帝啟駕回宮。

瑤英拖在後面,跟邯翊說悄悄話:“你趕緊讓顏大娘搬家吧。”

“為什麼?”

“你沒看見景暄他們幾個,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孫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沒留心。”

瑤英好像有心事,沒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門,邯翊得趕上前了,卻又說:“等等,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邯翊轉回身來,看着她。

“這話……”瑤英很猶豫,“本不該我說。”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瑤英,你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緊話等我過兩天進宮聽你說?”

瑤英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員,幾乎就想甩手而去的當兒,瑤英終於低聲地、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

“鳳秀宮的那位,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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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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