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逢假日,龔茜倩的心情就很好;她向來從事有益身心的休閑活動。這天,她呆立在名為“囚籠里的女人”畫作前,差點感動落淚。
唉!這麼多年來,她總算看懂爸爸的作品了。瞧,那一豎又一豎的黑線條不就是囚籠嗎?而參雜其間的紅藍綠色塊,不就是人嗎?可是左看右看,人形卻不成人形,不如說是一大堆被切割開來的屍塊。
她不寒而慄,趕忙跳到下三幅潑了一大堆顏色、名為“跳舞”的畫作。
“這幅‘囚籠里的女人’是龔大師花了三年構思才完成的作品,女人躲在未上鎖的囚籠里,不願走出來,象徵現代人自我封閉....”
意境高深啊!﹒龔茜倩很佩服介紹作品的周曉韻,她是主辦這次畫展的銀行的公關處長,也是那家銀行的董事長千金,方才開幕茶會時,爸爸介紹她們認識過了。
“有畫女人嗎?我怎麼沒看到?”另一道熟悉的男人聲音傳來。
龔茜倩心臟悴抨跳,老天!不會這麼巧吧?吳嘉凱的假日不是排滿約會,怎會跑來看畫---還是跟女人一起過來提升藝術氣息?
“啊!龔專員也來看畫展?”吳嘉凱發現她了,露出驚喜的笑容。“你們認識?”周曉韻一雙眼睛在兩人臉上來回觀察。
“我們是同事。”吳嘉凱愉快地回答。
“副總好。”龔茜倩保持一貫的淡然禮貌。
“喔,是同事啊。”周曉韻立刻展露明媚的笑靨,左手像條蛇似地纏上吳嘉凱的右手臂。“龔小姐,這世界真小,原來你在翔飛科技上班,Kevin還是你的副總。呵,我和Kevin是老同學了,我們在美國就很熟,這回你父親開畫展,我還請吳氏企業贊助呢。”
喝!Kevin的第三個女人出現了!當然啦,他女友的數目絕對大於三。龔茜倩瞄了那條宣示主權的手臂,視線跳過趾高氣昂的周曉韻和總是掛着笑臉的吳嘉凱,再回到那幅一堆顏色在跳舞的畫作上。
“龔大師是龔專員的爸爸?”吳嘉凱倒是很詫異,移動腳步來到她身邊,很自然地擺脫那條手臂。“剛才Kevin介紹我是翔飛的副總,你爸爸好像沒什麼反應。”
“我爸爸很忙。”龔茜倩望着畫作,淡淡地說:“他不大清楚我在哪邊上班。副總您忙,不打擾您了。”
“是啊,Kevin,你總是這麼忙。”周曉韻期待地說:“既然出來了,晚上有空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今天沒機會陪老同學吃飯嘍。”吳嘉凱笑着搖頭說:“我待會兒還得回公司加班,你問龔專員就知道了,事情很多呢。”
迎向周曉韻詢問的目光,龔茜倩還能說什麼?誰知道吳嘉凱是不是這麼勤快,假日也跑回公司加班;但她總不成在美女面前拆了他的台,他是她的上司,她的生死考績還掌握在他手裏。
“是,我們業務很多、很忙。”她勉強說。
“我說龔小姐啊,”周曉韻一臉哀怨,又明顯流露出羨慕。“Kevin他以前在他家公司就很忙,現在到翔飛更忙了'你常在Kevin身邊,有空幫我叮嚀二Kevin,要他別那麼忙,身體健康最重要喔。”
“嗯。”龔茜倩隨便點個頭,純粹是禮貌性的回應。
吳嘉凱一向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完全不需要她的關心叮嚀。
“龔大師!”吳嘉凱見到大畫家過來,立刻熱絡地握手笑說:“原來你是小倩的爸爸,我跟你家小倩是同事,大家真是有緣啊。”
“這麼巧!”龔譽璽留着一把鬍子,二頭披肩長發,渾身充滿了浪漫不羈的氣息,也很熱絡地回握說:“吳副總跟我家小茜同公司?不好意思,小茜她換過好幾個工作,我老是搞不清楚她在哪裏上班,還請吳副總多多照顧我們小茜了。”
“當然當然。”吳嘉凱跟人家熟得像是老朋友似地。
“小茜'”跟她同年的“繼母”走過來,很“親切”、“慈祥”地笑說:“你好久沒跟爸爸聚聚,我們晚上吃個飯。”
“我晚上有事。”龔茜倩並不討厭爸爸的新太太,但也沒辦法裝熟。
“怎麼每次找你都有事?”龔譽璽臉色很不好看。“該不會是你媽知道我今天開畫展,故意找你....”
“小茜大了。”年輕的龔夫人立刻打圓場,笑說:“她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就別打擾她了。”
“吳副總,我跟你說,”龔譽璽又說:“我們小茜的名字應該是龔茜茜,茜就是‘茜袖香裙積淚痕’的茜,也是‘茜紗窗下---|”
“譽璽,好了。”龔夫人笑着打斷他的話,說:“每回介紹小茜,你就要給人家上國文課,伯人家不知道你有深厚的國學素養嗎?”
“總是要講明白。”龔譽璽才不聽勸,又繼續當國文老師。“小茜的茜不是倩女幽魂的倩'這個倩太俗氣。倩女,不就是美女?但美女有必要放在嘴上嚷嚷嗎?真正的美女是看內涵的,就像我的畫,深含隱喻.....”
“啊?”吳嘉凱愣在原地,完全插不上話。
龔茜情任老爸去賣弄,周曉韻則是掩嘴偷笑,不大了解為何龔大師只要一介紹女兒,就得將“此茜非彼倩”說個明白不可。
畫展入口處突然燈光大亮,好幾個人拿相機、攝影機倒退着走了進來,銀光燈閃爍,朝即將進場的人物拍個不停。
“蔣琳來了,麻煩讓一下,我要拍照。”
“蔣琳?!”周曉韻臉色大變,下意識看了一眼吳嘉凱,立刻跑過去張望。“她怎麼會來?我沒寄她邀請函啊。”
十幾個記者忙着拍照、遞麥克風,全部圍攏住銀光燈的焦點人物---穿着曲線畢露貼身小禮服的蔣琳。
“看畫展是很好的心靈活動,”蔣琳對着鏡頭展現亮麗的笑容。“我修過藝術史,對現代藝術有深入的研究,以前也常去看畫展。”
“畫展很多,你怎會挑了這個畫家來看?”
“這次是一位贊助畫展的朋友介紹,主題剛好是我有興趣的現代藝術,畫作剖析人性,很有深度,請各位記者朋友也一起看吧。”
“蔣琳,你說的朋友,是不是吳氏家族的小開吳嘉凱?”記者的問題永遠八卦。“上回你的‘天堂情人’首映,有人看到他坐在觀眾席,也看到吳氏企業送的花籃,他是特地去幫你加油的嗎?”
“那天來參加首映會的朋友很多,我感謝他們對我的支持和鼓勵。”
“你上個月和吳嘉凱一起去香港玩,已經有結婚的計劃了嗎?”
“我們都很忙,還沒計劃結婚,謝謝各位。”蔣琳笑得十分優雅。
“蔣琳小姐,歡迎歡迎。”周曉韻聲勢洶洶地擠進記者群里,奪回主導權,稱職地扮演她公關處長的角色。“各位記者朋友,請不要推擠。蔣小姐,你好,我代表主辦單位介紹畫家龔大師和你認識....”
明星,美女,畫家,記者,當代畫壇大師龔譽璽的畫展開幕茶會熱鬧非凡;龔茜倩相信,有了蔣琳的加持,爸爸的名氣又更上一層樓了。
她站在人群後面觀看,發現蔣琳真的很漂亮,皮膚很好,眼睛很大,牙齒很白,頭髮很柔順,身材很棒,說話也很得體;也許是她多心,但她就是覺得蔣琳講話時似乎三且在搜尋吳嘉凱的蹤跡。
“哪裏有出口?”吳嘉凱突然問說。
“啊?不就前面”意識到他在閃避兩個女人,當然不可能讓他從前面入口出去,便說:“後面有個安全門。”
“哪邊?”
“這裏。”這個展場她來過幾次,熟門熟路的。
她帶路,被帶路的他腳步更快,一來到角落不起眼的安全門,立刻推開,走進樓梯間,同時轉頭看她。
樓梯間隱隱有風,空氣流動通暢,她沒有猶豫,也跟着走了進去。
安全門掩上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展場那一端燈光明亮,繼母挨在爸爸身邊一起和蔣琳合照,所有的人笑得光明又燦爛。
年輕時的媽媽也曾經渴望過這樣的光環,但媽媽“熬”了四年就宣告放棄,如今卻讓一位美術系助教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得到。
為何世上總是充滿了擺錯時間和空間的愛情呢?
心情有如一圈又一圈無限迴旋的樓梯,她不為父母感傷,倒慶幸自己夠理智、夠獨立,從不陷入需得依賴他人才能找到自我價值的窘境。
走出陰暗的樓梯間,來到溫暖的冬陽里,人群來來去去,悠哉游哉。
“副總,沒事的話,那我走了。”她說完就走。
“抱歉,”吳嘉凱忙跟在她身後。“打擾你看畫的興緻了。”“無所謂,反正看不懂,我本來就要走了。”
“哈!你爸爸的畫,你也看不懂?!”吳嘉凱很高興地說:“就說嘛,難怪我們家沒人要來畫展,看不懂還得裝懂,假裝自己很有氣質。”
“唔。”
“吳氏企業贊助你爸爸畫展,家族總得有人出面,我伯伯叔叔堂哥堂弟忙着趕場做選民服務,沒人要來,推來推去,只好我來了。”吳嘉凱很克制地壓下一個呵欠。“唉,好不容易有個放假日,可以睡個長長的午覺,卻得出來做公關....咦,你背背包去哪兒玩?”
龔茜情實在很佩服他總是自說自話、拿自己開玩笑的本事,平日在公司,他也是如此帶動氣氛、與人為善、鼓舞士氣、談笑用兵,她真的很喜歡現在活潑有勁的工作環境。
然而在樓梯間抽煙的他,卻是灰暗的、模糊的、陌生的....
“副總要回家休息了?”還是趕快擺脫他吧。
“差不多。”吳嘉凱看了表,指向他停車場的賓士跑車。“謝謝你的幫忙,你要去哪裏,我載你一程。”
“謝謝,不用了。”
“就當作我賠罪。”嗶一聲,吳嘉凱按下遙控鎖,來到車邊,拉開車門,禮貌地邀請她。“不管你去哪裏,再遠我都送。”
龔茜情看着他打開的右前方車門,人家副總大人都當泊車小弟幫她開門了,她若識相,好歹給他一個面子,隨意讓他載一程吧。
“再遠都去?我要去大屯山耶。”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是她單身女郎的美好假日,無論如何,她都不該多跟他相處片刻的。
“大屯山?陽明山再上去而己,當然去了。”吳嘉凱堆滿了笑容。
***
他有多久沒上山看雲、看樹、看看好近好近、彷彿伸手可及的天空?吳嘉凱站在停車場,燃起香煙,深深地吸入,再緩緩地吐出。
山上空氣這麼好,讓他深感抽煙是一種罪過,但一察覺剛從另一部車下來的歐巴桑的瞪視,他還是皮皮地轉個身,繼續吞雲吐霧。
沒救了,不管走到哪裏都被人討厭。他知道翔飛很多人都在忍耐,再怎麼討厭他也得擺出謙卑笑臉,而在他卸下“吳嘉凱”這個身分時,沒有利害關係的陌生人就“敢”肆無忌陣地討厭他了。
煙霧團團鎖住他的雜思,他懶得再想;今天他“意外”上山,就不想山下的事了。
他只是很好奇,小倩----或是小茜專員一個人跑到大屯山來做什麼?按熄香煙,他脫掉西裝外套,解下領帶,鬆開扣住脖子的鈕鈕,讓自己更像個放鬆心情來山上走走的無聊男子。
鎖上車子,他沿着綠蔭盎然的步道來到大屯自然公園。
遠遠地就看到龔茜倩站在木棧橋上,舉起雙筒望遠鏡不知在看什麼;在望遠鏡和手臂之間,他見到了她四分之一的臉蛋和一抹歡喜笑容。
感嘆啊!為什麼女同事一見他就笑,她卻老是擺上一張撲克牌的皇后冷臉呢?
不能怪她,誰叫他剛到翔飛就打她的主意,剛才又打壞她的興緻,難怪要被討厭了。
但,眼前到底有什麼好看的,竟能讓她一個人如此自得其樂?
“你在看什麼?”他走到她身邊。“嚇?!”龔茜倩差點滑下望遠鏡。
見到鬼了,不是跟他說“謝謝,再見”了嗎?也看他準備開車走了。
“這邊空氣好,走一走好像不錯。”吳嘉凱自己說出答案。“是不錯。”龔茜倩望向橋下的淡綠池水。
“待會兒你怎麼回去?”
“我出去坐遊園公車。”
“好像還要走很遠,還是我載你下山?”
“副總,我想今天是假日....”她用力捏住望遠鏡。
“嘿,有什麼好看的?”他露出無害的笑容,指了她的望遠鏡。
“鳥!”她沒辦法壓抑了,沒有好口氣。
“鳥?”他思想十分不純潔,差點往下面看他的褲檔。
“那邊楓香上有一群山紅頭。”她賭氣地拿下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背帶,遞了過去。“副總有興趣的話,自己看。”
“謝謝。”他接過望遠鏡湊到眼睛前,上下左右搜尋了下,只見滿眼的綠樹青山。“在哪邊?哈,對面山坡樹下有一對情侶....”
“不是那邊啦!”她相信姓吳的已經完完全全揭開她深藏不露的暴力傾向了。“右邊一點,沒那麼高。再下面,有沒有看到?哎哎....哎呀!飛走了....”
吳嘉凱的視線從望遠鏡挪開,一群小鳥振翅飛出樹梢,發出“救急、救急”的哨音,低低掠過林木,很快隱沒到對面山頭的樹葉里。
“它們為什麼要換一棵樹?”他好奇地問。
“因為有人太吵。”
他啞然失笑,剛才好像是她說話比較大聲、語氣比較激動吧?
轉頭看去,她目光仍盯住山紅頭消失的樹叢,嘴角微微抿住,一臉的懊惱與不悅。
唉,他這回被討厭得很徹底了。他很識相地不再說話,舉起望遠鏡,隨意尋找藏身枝葉之間的鳥類。
一隻黑鳥高高地站在柳杉枝上,紅色的嘴,紅色的腳,黑紅對比,格外鮮明,再昂起一頭衝冠怒發,那驕傲的神態,其像是睥睨山林的帝王。
“哇,這隻鳥羽毛黑得發亮啊。”他輕聲讚美,忍不住開口說:“沒想到望遠鏡可以看得這麼細微,這隻鳥真的很漂亮,叫什麼名字?”
“紅嘴黑鵯。”
“什麼杯?”他又轉頭問:“你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
龔茜倩是很想靠杯給他聽,伯二望見眼前的青山白雲,她今天看畫展以來的所有情緒忽然都不見了。
厭煩也好,鬱悶也好,全是因為他人所引起的情緒,既然是放假日,就是她盡情放鬆身心的時候,她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再說,將諸多屬於自己最深層的隱晦情緒轉嫁到他身上也不公平。
往往她賞鳥時,常會遇到好奇的路人問她鳥事'她本着分享的心情,都很樂意解說的;能否能不當身邊這男人是“吳嘉凱副總經理”呢?剝掉他的頭銜,甩開對他的成見,他就是路人甲而已。
“用耳朵聽。”她放鬆肩膀肌肉,微伸兩臂,閉起眼,學起鳥叫聲:
“喵!喵!像貓叫。”
“咦?”他看她的動作,也放下望遠鏡,學她閉起眼睛。
陽光透射他的眼皮,將他的視野染成一片亮紅,眼前彷彿飛來了那隻黑鳥。“喵!喵!”的叫聲清晰地響在耳際,此外,他也聽到了小孩在木橋奔跑,男人女人在說話,外頭的車道有不耐煩的喇叭聲和煞車聲,然後又是不絕於耳的“喵!喵!”,還有“啾!嘎!”'“哇!霍!”
“嘟!嘟!”各種他說不出來的鳥叫聲,輕風拂過耳畔,帶來樹葉沙沙的摩擦聲;再仔細聽,耳膜輕輕震動着,是風呢?還是雲朵移動的聲音?
喀嚓!喀嚓!身邊傳來按快門的響聲,他睜開眼,就見到小情專員捧裝上長鏡頭的相機,正在專心捕捉影像。
鏡頭後面的她,又露出專註而愉快的神情了。有一句廣告詞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那麼,此刻他算是看到她的另一種美麗了。
工作時的她,認真、負責、敏捷、面面俱到,他相信,沒有男同事不“臣服”於這種美麗而對她心生“敬畏”;然而不同於上班時的嚴肅之美,現在的她,眉眼舒緩,笑靨輕盈,簡便的牛仔褲裝,紮起高高的馬尾,就如鄰家女孩一樣和善可人....。
“看什麼?”可人兒收起笑意,轉頭瞪他一眼。
“我看你這是哪個牌子的單眼相機。”
“給你看鳥書。”她沒給他看相機,而是從背包里掏出一本小書。
“原來是紅嘴黑鵯。”他仔細讀完她攤開的那頁說明和圖示,恍然大悟,笑說:“一個卑加一個鳥,是這個鵯啊。我小時候就去美國念書,國文程度不是很好,你爸爸講‘茜’的詩詞,我真的聽不懂。”
“我的名字很簡單,副總不用想得太複雜。”
龔茜倩正在檢視相機的畫面,頭也不抬,繼續一張張看下去。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兩個字音一樣,字卻不一樣。”
“第一個茜是爸爸取的,第二個倩是媽媽取的,兩個人爭吵不休,乾脆各用一個,誰也不輸誰或者說,兩個都贏了。”
“我看過龔大師的簡歷,他好像一直在國外,紐約啦,巴黎啦,這幾年才回來,你沒跟他一起去流浪吧?”
“沒,我跟我媽媽。”她盯住相機。
他明白她父母已經離異,再問下去就是挖人私隱了,便指着她的相機,很愉快地問說:“我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嗎?”
“只是一些鳥照片。”
“應該不怎麼鳥吧。”
她不知是否該配合他的幽默製造笑聲,乾脆取下鏡頭,將相機遞給他,省得他又來裝熟,沒話找話說。
“來,望遠鏡和書還你。”吳嘉凱笑咪咪地拿了相機。
找到播放鈕,他按了下去,跳出來的就是剛才他見到的紅嘴黑鵯,淡綠的背景里,黑色羽毛片片分明,抓住樹枝的紅色爪子很有張力,比他方才肉眼所看的清晰多了。
再往下看,是一張又一張不同的鳥類,有的拍模糊了,有的角度沒抓好,但她似乎設定了目標,就連續拍下去,沒有中斷。
“哇!”他驚訝地說:“我以為只有鸚鵡是彩色的,原來其他鳥類也有那麼多顏色。這隻更厲害,所有顏色都上身了。”
“五色鳥。”她探過去一瞧,。“啯啰嚕,啯啰嚕,常常見到的。”
“你啯啯是它的叫聲?”他笑看她撮嘴捲舌的模樣。
“啯啯是蛙叫,是啯啰嚕。”她又學了一遍。“你下回在公園,還是郊區的行道樹下,聽到這聲音,抬起頭仔細找一下就有了。”
“真的有?”
“公司後面那個小公園就有,不過要看運氣。都市比較少五色鳥,大部分時候還是麻雀和白頭翁比較多。”
“公司後面有小公園?”他更驚奇了。
“副總!”她該說他是溫室里的花朵,只會在公司吹冷氣嗎?“你來這麼久了,地下樓停車場到頂樓跑透透,就是沒到附近走走?”
“每天開車來、開車走,中午在公司餐廳吃飯,好像沒機會出去。”
“副總有空去看看吧,那邊有一棵很多鬚鬚的老榕樹,還有花園,有溜滑梯;中午吃完飯,我就帶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也不用午睡,看着看着,精神就來了。”
“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笑說:“上回你說心情不好可以出去走走,就是這個小公園?”
“都可以啦。”她有些惱,怎麼說出自己的秘密花園了?下回她上班時間溜出去看麻雀,不就一下子就被他逮着了?
“我去過很多國家,倒是沒注意自家的後花園,太忙了。”
他笑着還她相機,放眼看去,是青山絡水藍天;耳朵所聽,是他今天新學會接收的各式鳥啼。在這天然的交響樂舞台里'他明明該心曠神怡的,可一想到“忙”'心中怎麼好像長滿了雜草,莫名其妙地亂糟糟呢?
在這種時候,他本能的就是伸手往褲袋摸出香煙'才昀在嘴裏,還沒點起打火機,站在左邊的小倩專員忽然移形換位,來到他右手邊,而且距離由原來的兩步擴大為....嗯,以他目測,絕對超過十步。
她又捧起了相機,似乎是因為找到更好的拍攝地點而移動;涼風吹來,拂動她的馬尾,她呼出一口氣,帶着提防的神情往他這邊看來。
他也不知道看過她多少次這樣吐氣了,他總以為女孩子氣淺,動不動就要吸氣吐氣,但在這個時候,他忽然頓悟,她是先閉氣,然後吐氣。
閉氣是因他的煙味,吐氣是....呵,閉太久,呼吸困難了;而此刻她移到上風處,為的就是避免被他的煙薰到。
被排斥了!他笑笑地拿出煙盒,將香煙丟了回去,再舉起雙臂,大大地伸個懶腰,大大地吸進一口山野間的清新空氣。
龔茜倩將他的動作收進眼底,她放下背包的一邊肩帶,往裏頭摸了摸,拿出一顆糖。“副總,給你吃咖啡糖。”
“這麼好康?謝謝。”他笑着接過來,打開包裝紙。
“當我很想喝咖啡,卻沒有咖啡可以喝時,我就吃咖啡糖。”
“如果也沒有咖啡糖呢?”
“那就不想了。”
“不想了?”他頗感興昧地看她,又追問:“如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了。”
“不想啊....”他雙手撐在木橋欄杆上,視線移向清朗的天空。
龔茜倩微感懊惱。她又跟他說太多話了,再說下去的話,大概會變成什麼回歸自我之類的心靈小品了。
她偷偷看他,側面的他還是一樣帥氣,臉頰鼓鼓的正在吃糖果,看似輕鬆自在,右手指頭卻是不斷地輕叩橋欄,發出急躁單調的聲音;仰看天空的瞳眸垂了下來,微微眯起凝視橋下池水,微笑的線條也逐漸拉平。
他的安靜總是帶着幽沉,令她難以捉摸,即便這次他不是站在高高的樓梯間上,她還是無法探測近在咫尺的他。
他正值衝刺事業、實現理想的年紀,又是個擅長跟女人約會聊天的富家公子,他那顆忙碌的腦袋很難不去想很多事吧。
他又在想什麼呢?工作?女人?想哈卻哈不到的煙?
算了,何必去探究他?想知道他的事,隨便抓個愛八卦的同事問間就行了'她再看他看上一萬年,吳嘉凱還是另一個銀河系的外星人。
她只希望副總大人懂得籽解壓力,身心平衡,好能政躬康泰,為公司創造利潤,讓她年年拿到可觀的分紅......以及每天都有好咖啡可以喝。
“等我整理好鳥照片,副總有沒有興趣看?我燒片光碟給你。”
“好呀!”他拉開笑臉看她。
“我還有幾片鳥CD,順便給你聽。”希望他不會覺得她多事。
“是配有鳥叫啦、流水啊、海浪那種心靈音樂?”
“不是,是單純的鳥聲錄音。”雖說聽不聽是他的事,她盡到心意就好,但她還是抱着分享的心情說:“我們上班講話,吃飯講話,打開電視也在講話,大家都在講話,每一句話都有它的意思和情緒,讓聽到的人去思考、去反應;可鳥聲就不一樣了,它們唱它們的,我們不是研究鳥類的專家,不必去分析說:啊,它是在生氣準備打架、還是很高興在求偶、或是肚子餓了;我們只要閉起眼睛,隨意去聽,什麼都不用想,就好像回到了山上的森林,有樹,有雲,空氣很好,腦袋放空,就不會煩惱了。”
“你認為我在煩惱?!”他目光灼灼地看她。“沒有。”她避開他的視線。
“哈哈!”他直起倚靠在橋欄的歪斜身子,神情轉為開朗。“龔專員,其實你很有趣耶。”
“哪有?”她最死板了,才不像他會搞笑。
“你很懂得生活,心靈很豐富。”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還好。”她一再警告自己,言多必失。
“歹勢,可以再借你的望遠鏡嗎?”
“喔。”她從背包里掏了出來。
“我剛看到那邊樹枝搖來搖去,好像有鳥藏在裏面。”
“是風吧。副總,天快黑了....”
“沒關係,我有車。”他瞄了眼天色,不以為意,拿瞭望遠鏡朝她笑說:“待會見差不多該吃晚飯了,你想吃什麼,先想好,我請你。”
“我”她只能獃獃地看着他舉起望遠鏡,興緻勃勃地找鳥。
嗚嗚,她單身女郎自由自在的美好假日,全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