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龔姐,副總真的要去芬蘭?”靜香撥了內線。
“我都在打拜訪信了,他是來真的。”龔茜倩用肩膀夾起電話。
“他很敢沖呢,我剛才整理報表,發現他來三個月,業績竟然成長了四成。”
“真的假的?剛好碰上旺季吧?”
“去年旺季也才成長一成,而且好幾家客戶的銷量都是他來之後才催出來的。”
“不錯,看來我們今年的獎金也會成長。”龔茜倩盯住熒幕,手指敲掉打錯的單字,一心二用。“但我還是有點擔心....”
“龔姐你擔心副總?”靜香語氣驚奇。
“噓!你給我小聲一點。”龔茜倩不覺壓低聲音說:“我在打信,不知不覺就擔心起諾莫這筆生意,不是擔心副總,OK?”
“知啦,就知道龔姐看不上副總。我都忘了正經事,大雄他表哥從國外回來,現在在竹科,嘿嘿....”
“比我小吧?”
“小你一歲,不過他長得糙老,呃,換句話說,就是成熟穩重。他不介意姐弟戀,更何況龔姐你漂亮又能幹,怎麼樣,見個面吧。”
“沒興趣。”
“龔姐啊,”靜香哀號着:“你年紀大的不要,小的不要,英俊的不要,有錢的不要,什麼都不要,連見個面看一眼也不要,我和艾咪每年為你提撥一筆紅包基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用上了。”
“捐給慈善機關吧。”
掛了電話,龔茜倩再將全副精神放在信件上,熟練地敲出商用書信慣用的truly,sincerely,hopefully這些正式且誠懇的用語。
雖說她拒絕了秘書的職銜,可瞧瞧,三個月來,副總大人不管大事小事,總是直接跳過林經理找她,外出就把電話轉到她分機,又將她負責的幾家公司分出去給其他同事,只要她專心做部門大方向的業務,以上種種,還能說她不是吳嘉凱的“御用秘書”嗎?
幸好到目前為止,他沒要她處理私人事務,她也沒接過女人找他的電話,看來他很有自知之明,讓那些女人全打到他個人專用的門號了。
她繼續敲呀敲的寫信,卻是越敲越不安。
雖然她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俾使副總能做出最佳的決策,以確保她的年終獎金;這也是三個月來,她對副總大人一貫的工作態度。
拿起卷宗夾,她走到副總經理辦公室。
入目所及,寬大的辦公桌上擺滿了各家廠牌的手機,圓的,方的,厚的,薄的,掀蓋的,滑蓋的,趴的,躺的,還有被拆解分屍的,五顏六色,琳琅滿目滿目,任君挑選,就像在為手機辦一場選美大會。
除了吳嘉凱外,辦公桌前還坐了三位“過來看看”兼“實習”和“了解業務”的第二任太子爺蕭昱飛;此人是沈董事長婚前在“外面”生的兒子,才剛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便讓沈董給火速召迴翔飛,目的就是讓他打退吳嘉凱,順理成章成為翔飛科技的接班人。
按理說,吳嘉凱和蕭昱飛應該是水火不容,誰知表兄弟們---連同頭殼壞掉的廢太子爺沈昱翔---三人和樂融融,相親相愛,每天中午就在餐廳一起吃飯聊天;公司里紛紛傳言,別看蕭太子和吳外戚表面相安無事,其實私底下勾心鬥角、集結勢力、互相攻擊可激烈了。
“這支手機好胖,造型真矬,是給小學生當玩具嗎?”蕭昱飛將手機當作火柴盒小汽車,輕輕滑用過桌面的玻璃墊,撞上了幾支手機。
“你拿我桌子當桌球台啊。”吳嘉凱坐在辦公桌后,也握着一支手機在研究,一瞧見龔茜倩進來,便笑咪咪地說:“龔專員,信寫好了?”
“還沒。”龔茜倩先跟蕭昱飛點頭為禮,再制式地轉向她的上司說:
“有事跟副總報告一下。去芬蘭的機位沒問題,可是諾莫那邊....”
“雖然只安排公關部門的主管見我,我還是要去。”吳嘉凱抬起頭,目光炯炯,口氣極為堅定。
龔茜倩已經非常熟悉他這個神情了,仍是一張微笑的帥氣臉孔,還常被三個經理私下說他“小白臉”、“過度樂觀”、“不知人間疾苦”,但經過三個月的密切接觸,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只是習慣露出笑臉耍帥,但絕不容忽視他笑臉後面源源不絕的強烈企圖心。
不過,她必須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明白此去一路艱辛。
“報告副總,一直以來,諾莫並不大理會我們。最早是翔飛的品質不好,所以被他們列為黑名單,即使後來我們技術有所改進,過去沈特助也一再努力爭取,我們還是拿不到代工訂單。”
“那是因為我昱翔表哥沒去芬蘭找他們。”吳嘉凱依然笑容輕鬆。
“沈特助不是不想去芬蘭拜訪。”龔茜倩又解釋說:“是諾莫根本不肯排時間出來給翔飛。這三年來我跟他們打交道,得到的回函永遠是‘以後有機會再合作’的官樣文章。”
“見面三分情,我親自拜訪,讓他們知道翔飛已經有能力代工。”
“老外才不跟你講人情。”蕭昱飛插了嘴,一臉同情。
“我當然不認為一次拜訪就能拿到訂單,總得先去鋪一條路,展現我們的誠意。”吳嘉凱顯得十分有信心。
“很有膽識喔,阿凱你當開路先鋒,準備闖江湖嘍!”“嘿!阿飛表哥要不要一起陪我闖江湖?”
“不了,我當冗員已經很不好意思。”蕭昱飛哈哈笑說:“出國要吃、要住、要機票,就不要再浪費公司資源了。”
“冗員表哥很有自知之明,那你就留在公司幫我比較各家手機的優缺點,寫份報告吧。”吳嘉凱比向滿桌子的手機,又抬頭指示說:“龔專員,信里務必要向產品經理烏曼拉先生表達我想見他的心意。信打好了,再給我簽名。”
“好。”在尚未與對方關鍵人物敲定會面前就貿然出國,龔茜倩只能佩服吳嘉凱的“憨膽”;而身為一個想拿更多年終獎金的“貪婪”員工,她能做的就是幫副總大人達到目的。
“副總,雖然那邊說英語嘛會通,但到了人家的地盤,最好能說上幾句他們的話,自己也方便。”龔茜情從卷宗夾里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我這裏有一本英文芬蘭文對照的會話集,給副總做參考。”
“哇!”蕭昱飛倒是搶先拿走,翻了開來。“SayItInFlinnish。你怎買得到這種書?”
“龔專員,謝謝你。”吳嘉凱驚喜地說:“你想得很周到,謝謝。”
“副總不必客氣。”連續兩聲謝謝,龔茜倩還是保持冷臉。“我想我們隨時有機會和諾莫合作,有一回在Amazon看到這本書,我就買下來了,現在正好給副總帶在身邊。”
“原來Howdoyoudo要念嘻哇呸哇。”蕭昱飛舌頭打結。
“我得好好惡補了。”吳嘉凱從蕭昱飛手中拿回書。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蕭昱飛稱讚說:“阿凱,你有一個很好的秘書。”
“蕭專員,我不是副總的秘書。”龔茜倩立刻糾正第二任太子爺的說法,又說:“還有,要報告副總,芬蘭十一月平均溫度只有三點五度,請副總帶好禦寒衣物。”
“你真的很細心。”蕭昱飛再度稱讚。
“副總,我會根據諾莫的需求,整理好翔飛的手機生產相關資料,大概要花些時間,後天再請副總過目,看是否再做補足修正。”
“你都幫我想到了,好,麻煩你。”吳嘉凱點頭。
“喂,我問你,”蕭昱飛直指問題核心。“你準備得這麼充分,如果他們那位慢慢拉的產品經理還是不見你,不就白跑一趟?”
“那....”吳嘉凱翻過手上的會話書,露出難得的深思神情。
“那你就切腹以謝天下吧。”蕭昱飛很高興地幫他說出答案。
“還沒嘗試就認輸,太沒志氣了吧。未來是不確定,但我只管去做就是了。”吳嘉凱恢復慣有的笑容說:“你也別想撿現成的,你這冗員再不做出像樣的成績,小心被資遣。”
龔茜倩不去理會這兩個“死對頭”的虛虛實實,該報告的報告完了,正要離開副總辦公室,靜香沖了進來,神情極為興奮。
“副總!副總!史密斯剛剛來信,他要跟我們下訂單了!過兩天就會開信用狀過來,總共一千萬美元耶!”
“終於來了!”吳嘉凱按住桌面,激動地站了起來。“太好了!”龔茜倩也很激動,雙掌用力拍了一下。
打勝仗了!果然有耕耘就有收穫。在吳嘉凱誠心誠意陪伴逛夜市,之後又數度電話、卡片問候和視訊會議,這位曾經是心手上極為難纏又挑剔的客戶,終於肯定了翔飛。
她感覺自己在笑,笑容好大、好大,大到她想將她的快樂渲染到整棟大樓,大家都在笑,吳嘉凱也在笑,笑得好開心啊!
人帥真好,會笑的帥哥更好,隨時都能提供女同事免費欣賞帥哥的福利,若能常常有大訂單進來,還能看到咱帥帥又痞痞的副總大人露出更明亮、更開朗的英俊笑容啊。
她很少仔細看吳嘉凱,他身上常有煙味,所以她總是很“敬畏”地避開他三步以上的距離,可為什麼此刻她能將他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直宜的鼻子、翹翹的嘴角,甚至鬢邊的頭髮看得那麼清楚呢?
猛一回神,她和他仍隔了一張大辦公桌,距離至少五步以上,她之所以覺得他越看越帥,越看越清楚,就是因為她和他四目相對,直直衝着彼此開懷大笑,也不知這樣和他對看笑多久了。
嗚!起笑了!她真想撕掉自己這張一下子扭不回來的笑臉,她努力維持三個月的冷麵專業形象全破功了。
“辛苦了。”吳嘉凱朝她點頭,隨即走出辦公室,向全體同仁宣佈說:“為了慶祝拿到史密斯的訂單,今天我請大家吃披薩!”
“哇哈!萬歲!”歡呼聲四起。
龔茜倩揉了揉笑酸了的臉頰,欣喜之餘,心裏卻不怎麼踏實,為的就是諾莫仍未敲定的拜訪行程。
她需要喝一杯咖啡提神,藉以排解不必要的雜思。
走出事業發展部的大辦公室,轉過電梯間,還沒進茶水間,就聽到林錦順經理難得的高亢聲音。
“總有一天,我會被吳嘉凱幹掉!”
“我還能怎麼辦啊?”黃經理愁眉苦臉地說:“我都快六十了,我不像老趙你人面廣,轉過朝陽集團好幾間公司,隨時都可以調走。”
“我再幫你問問職缺。”趙經理一副情義比天高的表情,再重重地一嘆。“吳嘉凱不是省油的燈,他表面跟你笑咪咪的,暗中卻捕你一刀,他對蕭昱飛沈昱翔也是這樣....啊!小倩,你來啦。”
“我倒咖啡。”龔茜倩不想多嘴,直接走到咖啡機前面,已然發現三位抱怨吳嘉凱的經理皆是人手一杯咖啡,而咖啡就是從吳嘉凱自掏腰包買的咖啡機和咖啡豆煮出來的。
“小倩,我看你做白工了。”林錦順口氣輕蔑。“莫諾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們老總的固執是世界第一等的,吳嘉凱沒事先探聽嗎?”
“總是去試試。”龔茜倩忍不住回話:“剛才收到通知,史密斯下一千萬的訂單了。”
“哦?”三個經理沒有開心的表情,林錦順更是義憤填膺地說:“那也是我們努力出來的,吳嘉凱只是接收成果。”
“呵!你們女孩子就是這樣,看到帥哥就倒過去,他說什麼你們也跟着盲從,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打拚。”趙經理搖頭說:“小倩,本來我看你夠成熟,沒想到你還是跟那些小女生一樣。”
“如果拿到諾莫的訂單,翔飛增加五千萬美元的業績,還能打響國際代工的名號,合作順利的話,他們還會繼續下單,為什麼不努力爭取?”龔茜倩倒了咖啡,口氣還是一樣地淡然無波:“對不起,我去忙了。”
走出茶水間,猶聽到後面林錦順咳聲嘆氣地說:“副總很重用她,啊哼,小倩得意了....”
她有什麼好得意的?所謂被重用,就是比別人多做苦工啦。
三個男人,她倒覺得有三十張嘴;若她哪天真的得意了'她絕不會讓他們躲在茶水間干譙,而是揪他們出來想想如何減少運輸成本啦、多賣幾貨櫃的主機板啦、去學習更厲害的賀易談判技巧啦....
不過在那之前,就讓她打完那封既正式又誠懇的信函,然後祝副總大人一路順風拿到大訂單,翔飛科技才能賺錢,那麼她就可以心滿意足地看着存款簿上增加的數字,露出得意的笑了。
***
“結論就是,這趟諾莫破冰之旅,失敗了。”
雖說吳嘉凱終於見到了產品經理烏曼拉先生,也談到了試單,但因過去諾莫曾經來翔飛看廠,台灣記者知道吳嘉凱拜訪諾莫之事,便加油添醋揣測翔飛可能拿到訂單,消息曝了光,隔日烏曼拉不願再談,只派公關人員陪同吳嘉凱參觀諾莫很人性化的科技空間。
吳嘉凱沒有隱瞞,就在事業發展部例行會議中講述他的拜訪經過。
龔茜情瞄向三位經理的表惰,他們坐在吳嘉凱的左右,一個比一個肅穆凝重,如喪考批,趙經理還悲價地握起拳頭,好像要一拳打過去芬蘭,幫咱吳副總出一口氣。
“至少已經讓他們了解翔飛的誠意了,這次不成,沒關係,還有下次。”相較之下,吳嘉凱的神情還是跟平常一樣。
“研發部門三且在精益求精,技術有了,更要有知名度,我們業務單位的功能就是將翔飛的好產品推銷出去,創造利潤,希望大家一起努力,為事業發展部加油!”“加油加油!”黃經理立刻舉起右手揮舞,大聲呼喊。
“噗!”有同事低頭偷笑。
“謝謝黃經理鼓舞士氣。”吳嘉凱笑說:“其實我也打算每天早上集合大家喊喊口號,像是翔飛萬歲、業績破億啦、事業發展部明天會更好,這樣才能提振同仁們的精神,更加努力工作。”
“不要啊!”同事們慘叫連連。
“不過照目前的業績成長情況來看,喝咖啡應該很夠了。”
在副總大人的帥氣笑容和輕鬆語氣帶動下,緩和了他失敗報告的低迷氣氛,原本正襟危坐的同事們也轉轉頭,扭扭肩膀,扳扳指頭。
“好,接下來是針對上個月的業績,我要請各位注意的事項。”吳嘉凱繼續會議,也不看報表,就能說出每樣產品的銷售數字。
龔茜倩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具有領導者的特質,聰明、專業、宏觀、幽默、健談、該正經的時候正經、該輕鬆的時候輕鬆;五個月來,新整合的事業發展部展現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和新活力,若說過去三位經理是三棵濃蔭蔽天的老樹,那麼吳嘉凱就是一個新園丁,撥開僵硬的老枝,讓新鮮的空氣和陽光流入這片森林。
“韓國流血制價面板,我們完全搶不過,以致銷售率跌了百分之二十五;不過,韓國這樣做,就像獅子咬老虎,自己也會重傷。我相信削價競爭的行為沒辦法持久,同時,在這段期間,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我們做行銷的,腦筋要轉得快,韓國殺電腦面板,我們就改攻家電面板,並着眼未來行動辦公室小筆電的趨勢,全面開發小型面板的市場。”
“哇!”同事們恍然大悟,個個露出佩服的目光。
“請問副總,你了解生產線嗎?”
那略帶挑釁的發問聲音將事業發展部全體同仁打到無聲無息,有正在恭錄副總“嘉言”的,有抓癢的,有喝水的,全部停下動作,轉頭望向大會議桌的男一端。
說話的是外號老鄭的課長鄭能源,此人四十來歲,跟他同齡的趙經理都爬到他頭上了,他還只是一個小課長。
“生產線我了解。”吳嘉凱點頭說:“請鄭課長說說你的看法。”
“我們去找訂單,客戶會間,你們什麼什麼東西做得出來嗎?我說可以;可是回頭跟工廠說,他們又怪我們太快承諾客戶,不然就是趕不出貨,讓客戶不高興,老是這樣,難怪訂單越來越少。現在副總又幫我們畫大餅,但工廠那邊真的能配合嗎?”
“有這方面的問題,請鄭課長隨時跟趙經理....或是跟我報告。各位同仁要是遇上跨部門的問題,也不用客氣,務必讓我知道癥結所在。我當各位的副總沒有其它本事,就是抬頭大、臉皮厚,被人家討厭了還是笑嘻嘻的,這樣最適合出面溝通協調了。”
同事們都笑了,副總很了解自己,還真的說到重點了呢。
“還有其它意見嗎?”吳嘉凱環視整個會議室,拿起桌上的報表和筆記,手一揚,宣佈說:“好,散會。”
三位經理恭送副總大人出去,同事們也紛紛離開座位。
“好帥。”好幾個女同事猶一臉陶醉。
“帥也沒用。”艾咪哀怨地收拾筆記。“我聽吳氏企業的人說,咱副總絕對不談辦公室戀情,好幾個大美女天天穿低胸的都勾引不了他。”
“麥憨了啦,還有什麼美女比得上超級大美人蔣琳?”靜香早就覺悟了,還是她不帥也不多金的大雄比較可靠。
“哼!說是去芬蘭考察,其實是跟蔣琳出國度假。”
“喂,老鄭!”眾女立刻圍攻造謠的鄭能源。“副總給我們看諾莫的照片是假的嗎?而且記者也寫了,蔣琳從大陸拍戲回來,在香港轉機,剛好跟副總坐同一班機回台灣,你倒是比記者還會編八卦。”
“就是嘛,你不要被趙經理K了,然後來K副總,是你自己愛跟工廠吵架,又做不出業績,還要副總幫你收拾爛攤子、擔責任!”
一群人走出十六樓的大會議室,前一批同事才坐電梯下樓,還有的直接走樓梯,其他的就擠在電梯前面嘰嘰喳喳講話。
“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擔得了什麼責任!”一肚子氣的鄭能源繼續開炮:“你們心知肚明啦,他只是來咱部門過過水,混個資歷,然後就高升十七樓去當總經理了。”他說著,便用力指向天花板。
“你與其跟副總生氣,怎麼不去吼你們趙經理?”另一同事笑間。“我吼了兩年,連續兩年考績乙等,你說我怎麼吼?”
“啊你跟副總擺臉色,就不怕考績乙等?”
“反正我活該倒霉'剛好賣面板,又碰上韓國搞怪,業績這麼難看,本來就乙等還是丙等丁等了。”鄭能源好怨嘆,兇惡的氣勢都沒了。
“欸,老鄭,我跟你一起賣面板耶,咱副總都指引一條明路了,我們就給他用力拚下去!”患難夥伴用力拍拍他的肩頭。
“他講得很空洞,到底小筆電趨勢是怎樣?也不說明白。”
“活該你考績乙等,不知道就去問副總啊!”艾咪替老鄭搖頭。“他不會空口說白話,他都有在搜集資料,我常常看龔姐在幫他整理一堆有的沒的,還有一回我瞄到副總的筆電,桌面上一個資料夾就是一項產品,他一點開,裏面又是資料夾,他還找得到我要的數據呢。龔姐,你說是不是呀....咦?龔姐呢?”
這時的龔茜倩已經輕輕掩上電梯間後面的安全門,當她聽到艾咪提到龔姐時,直覺就是閃人,實在是她再也不想被歸類為吳嘉凱的人馬了。
雖然他頗有贏得總經理寶座的氣勢,但她還是不喜歡在公司里被分門別類,尤其和他的交集越深,她就越有拘束感。
這不只是工作上相互依存的風覺,還包括一種不知不覺產生的同事“情誼”;通常,同事相處久了,大家一起為公司付出,彼此就會有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無關男女,也無關牽絆。
可是,當吳嘉凱提及烏曼拉拒絕試單、以忙碌為由離開后,他一個人坐在諾莫的會客室,想着下一步該怎麼辦時,她怎覺得替他難受?
她想,或許她也為他的芬蘭之行盡一份心力的緣故吧,努力卻沒有成果,總是會有一絲絲遺憾的。
真討厭!她就是不喜歡這種因他而起的情緒拘束感。
站在安全門後面一會兒,電梯隆隆轉動,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音消失,她也準備走下樓,忽地“叮”一聲從上面的樓梯間傳來。
她踏出一步往上看,就迎上了吳嘉凱聽到她腳步聲而往下看的目光。他正點燃嘴裏叮着的香煙,左手掩住半張臉藉以擋風,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暗黑瞳眸,他就這樣直直地啾了過來,表情和動作充滿了全然屬於男性的性格粗擴魅力,連她這個熟女看了也不禁心頭一跳。
然而,那雙眼太黑、太深、太靜,沒有她熟悉的笑意,就像是深山裏的湖水,流淌着一抹令人難以理解的神秘。
“咦?!”龔茜倩還是很訝異會碰到他。
“我上去找陳總,他剛好不在。”吳嘉凱收起打火機,深深吸了一口煙,轉頭往打開的小氣窗噴出煙霧,這才朝她露出微笑說:“我走樓梯下來,正巧聽到老鄭在罵我,我怕他們走樓梯碰到我,大家都尷尬,只好躲到這裏來了。”
被罵的還要自己躲起來,聽起來實在有點委屈。
龔茜倩不自在地拿手掌壓了壓旁邊的安全門說:“他們先下去的,沒有隨手關上安全門,真是不好的習慣。”
“回頭得請總務課在門上貼標語,消防安全要注意啊。”
吳嘉凱繼續吞雲吐霧,愛笑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復平時的明亮有一神,高大的身形斜倚着牆壁,這又讓他顯得有些頹廢。
這是龔茜情第一次當面看他抽煙,只見他一口又一口,不斷朝小氣窗外頭吐煙,指頭還不斷地輕輕叩着鋁門窗的下沿。
他急躁嗎?還是在想事情?她解讀不出他的表情。此人就算不笑、不說話,他的眉眼嘴角線條組合起來,還是一張討人喜歡的帶笑俊臉---也就是這張看似不在乎、沒有煩惱的笑臉掩蓋了他所有真正的情緒。
跟他一段時間了,她知道他抽煙抽得凶'早上上班一定有煙昧,中午吃完飯就到頂樓哈煙,有時上班空檔會離開一下,回來就帶着滿身煙味。
同事們工作不爽或挫折時,彼此吐個槽就好了,而身為副總的他,要跟誰發牢騷?遇上跨部門的問題時,除了對所有部屬都很和氣的陳總,他又要如何應付各有脾氣、甚至排斥他、虛應故事的其他部門主管?
茫茫迷霧裏,她看不清吳嘉凱的面目;隔了半層樓的高度,他就像是位居雲端的天之驕子,他的世界是她所不能企及的,她也不知道他在那個世界是如何生活,但在“遙遙相望”的此刻,她只覺得,他一個人站得那麼高,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龔專員還沒要下去?”吳嘉凱微笑說:“跟我在這邊偷懶了?”
“赫爾辛基很冷嗎?”
他一愣,低下頭彈了彈煙灰,過了幾秒,才抬起頭回答說:“冷,很冷。雖然沒下雪,也有太陽,但就是凍到身體裏面去了。”
“副總,其實你可以不必親自跑這趟的。”
“應該跑的。我要求大家做業績,自己也該以身作則....嘿,這聽起來挺八股的,其實是我想累積爬上總經理的實力啦,呵呵,讓你知道我的野心了。”
吳嘉凱笑容輕淡,又望向小小氣窗外的局限風景,抽起了香煙。
龔茜情倒很欣賞他的野心;他有自知之明,從而鞭策自己,對他好,對公司也好,對她的年終獎金更好---對啦,她就是在意獎金罷了。
“副總辛苦了。”她沒什麼話好“安慰”他,只是見他狂抽煙,不禁要替他的肺部擔心,脫口就說:“心情不好不一定要抽煙。”
“我心情不好?”他揚起眉毛,笑意盎然。
“我隨便說說的。”她話說得太快了,所謂他“抽悶煙”純粹是她自己的想像罷了。
“煙味嗆到你了。”吳嘉凱順應民情,在窗框按熄了香煙,笑問說:
“那我問你'被部下K了,心情不好該怎麼辦?”
“副總,我想鄭課長最近真的很悶,他不是有意嗆你的。”
“我看得出來,他悶很久了。其實他這人很敢沖,趙經理卻三且壓他,他怎麼做都不對,就變得消極了,我會再找他談談的。”
龔茜情不免擔心,他越深入主導部門的人事決策權,三位被架空的經理很可能會展開反撲'說不定就去聯合蕭昱飛“干”掉他。
天高皇帝遠的鬥爭啊,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
不對!怎不關她的事!萬一他被攆走了,也帶走他出錢買的咖啡機,那她每天早上不就喝不到香濃的咖啡了?
“嘿,你還沒跟我說,心情不好該怎麼辦?”吳嘉凱又追問。“喔。”她回過一神,忙說:“就有空出去走走啊。”
“去哪兒走?”
“爬爬山,逛逛街....”龔茜倩忽然覺得自己好蠢,他的休閑活動輪不到她來建議,他要約會、吃飯、從事他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啊。
她今天話說太多了,他也不過是應付她,隨便聊聊而已,她還當真呀。
“副總,樓下忙,我下去了。”她立刻走下樓梯。
怎麼話說到一半就走了?吳嘉凱正期待着,卻只能看她踩着高跟鞋叩叩叩地跑下樓,她走這麼快,好怕她會摔倒。
他緩緩地收起笑意,凝目望向窄小氣窗外的天空,又掏出第二根煙,點起打火機,悠悠地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