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院子裏一棵光禿禿的棗樹,倔犟地挺直黑黝黝的枝杈,在清晨寒冷的朔風中寂寞地瑟瑟招搖。“哇”的一聲一隻烏鴉飛過來棲息在棗樹上,一雙烏黑髮亮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菊娃,她把一件件衣服涼曬在一根繩子上。

“菊娃姐,菊娃姐,你的信。”蘇紅手舞足蹈地奔過來說,“我昨天去集鎮賣蔬菜,碰見蔬菜總公司經理王文龍,他錢掙得火紅啦!信拿着吧。”

高菊娃曬好最後一件衣服,雙手往褲子擦了擦接過信道:“蘇紅呀,辦廠的事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廠未辦廣播上都宣傳了,你叫我能不愁嗎?要辦一個廠起碼十幾萬元。”

蘇紅一臉惶恐地看着她說:“縣長不是要撥給我們三萬元嗎?”

高菊娃望着信封上熟識的字跡,眼裏浮起一層淡淡的憂傷道:“三萬元只佔四分之一呢。”她把目光轉向蘇紅淺淺地笑着,“大伙兒集資搞得怎麼樣?”

“我挨家挨戶逐個宣傳鼓動,強烈要求婦女們集資,可她們就是把錢捏在手裏死死的。”蘇紅響前地說,眼裏閃過一絲無奈。

“怎麼辦好呢?錢呀!”高菊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蘇紅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子,欣喜苦狂地跳起來拍着手道:“我看到錢啦,找信用社貸款去!”

“好主意!”高菊娃笑着親切地給了蘇紅一拳說,“我咋這麼不開竅呢。還是你聰明,你快去給我喊一聲王仙花,我請小李一起去”

“一刻鐘以後見。”蘇紅猛地轉過身像風卷似的出了院門。

高菊娃看着蘇紅飄然遠去的身影笑了笑,便坐在草坪上拆開信讀了起來:親愛的菊娃: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你,你永遠也不會理解這種愛,它彷彿遠遠超越了我的生命似的,我時時刻刻十分疼愛地把你端放在我的心尖上,誰也無法佔據我對你的一顆心。可是為了蔡老黑,為了你的孩子,為了你的名譽,我只好把對你的愛深深地埋在心靈深處,曾想娶一個美麗的妻子代替你,抹平你在我心裏留下的深刻記憶;或通過廢寢忘食地工作,指望能夠幫助我遺忘我們初戀時的情景,可怎麼也無濟於事,不能把你從我的心裏驅走。

我們倆的邂逅相逢,重新點燃了蘊藏在我心中的熊熊愛火。

我多麼希望跳動的脈膊就是你的心率,多麼希望眼睛就是你心靈的窗戶,多麼希望我用我有力的雙手,扶你走出貧困落後的村莊,過着快樂舒適的生活。菊娃,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孤獨地躺在床上,你彷彿在我的身旁晃來晃去,當我猛地伸開雙臂用力的擁抱你,結果只是一團失望的幻影,傷心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親愛的娃,沒有你。我彷彿失去生命支撐點,無論自然環境還是人文環境,似乎越來越離我遠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致使有人說我是個性無能者,要不一個腰纏萬貫的老闆既不娶妻育女又不沾花惹草。人們的無端猜疑傷透了我的心,孤苦伶仃的我,能向誰傾吐我心中的痛苦和煩惱?我心中的娃,你憂鬱的眼神告訴我,你絕不愛癱瘓的蔡老黑,但我多麼愛你,甘願把生命交在你手裏隨便你裁決,我都領認……

為了打發漫漫長夜,我每天給你寫一封信,抒發自己難以忘懷的思戀。我把這些信珍藏在一起,不敢寄給你。

今天,在郵局的門前徘徊了許久,碰到蘇紅才決定讓她帶去交給你。當你讀到此信,也許你能聽到我強烈的呼喚:菊娃,到我身邊來,哪怕讓我僅看上你一眼,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欣慰,親愛的,來吧!我在期等中忍受痛苦的煎熬。來吧,我一生一世愛你!來吧,我永遠等待着你!

祝你康樂王文龍1998年11月26日王文龍的信點燃起了高菊娃的愛火,如煙往事歷歷在目,她把臉埋進信紙里用嘴親吻着。此刻,她多麼希望自己張開翅膀飛到他的身旁,將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依在他魁梧的身上,將絞盡腦汁費神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甚至與他白頭偕老。

高菊娃心裏想當今是90年代,離婚的人越來越多,她也可以與蔡老黑離婚,斷絕與野漢子的不正當關係,跟着王文龍享清福。唉,想這些私事幹啥?最要緊的是把“三八丫辦好呀!

突然,她又想起了王文龍是個有錢的老闆,可以向他貸款嘛……

她痴獃呆地坐在院子裏,抬起頭望着天空。

天空上一隻山鷹在高空孤獨而高傲地盤旋着。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往高菊娃肩上一拍說:“你想啥呀?”

高菊娃轉過頭朝我一笑說:“我正想找你呢。小李子,我們請你一起去集鎮搞貸款。”

“我既沒有經濟頭腦,又沒啥熟人呀。”我的目光落在她那隻捏着信紙的手上,輕柔地一笑,“準是王文龍寫的求婚信吧。”

高菊娃用手暗暗地揉着已經泛紅的眼睛,淚水不知不覺地在她臉上流淌。“夢,一切都是飄逝而去的夢。”她緩緩地站起來拉着我的手說,“小李子,只要與你一起去搞貸款,我的膽子就大啦。”

“你這樣看重我,那我就當陪襯啦!”

“麻煩你與蔡老黑講一下,可能我們去集鎮一折騰就要一整天。”

我硬着頭皮走進蔡老黑的房間,把辦廠發家致富以及貸款之事向蔡老黑敘述了一遍。

蔡老黑笑着說:“我看在李同志的面上,才讓她像瘋狗似的在外奔跑。你們走吧!”

高菊娃端着保暖電飯鍋走進蔡老黑的小房子,吩咐他怎樣用餐,交代完畢就與我一起走出房門。

“菊娃姐,菊娃姐,我們快走吧!”蘇紅喊叫着,手挽着王仙花站在院門外。

我和高菊娃走了出來,望着花枝招展的蘇紅,金項鏈金耳環閃閃發光,還露出潔白的酥胸。我問:“蘇紅,你打扮得這樣花梢幹啥?”

蘇紅笑了。她的聲音很輕柔,卻猶如雛菊般水凌凌的,她說:“我磨了一宿,實在不行耍個手腕搞到男人,讓他乖乖地貸款,啥叫婦女公關,就要公破男人。”

高菊娃心裏堵着的一塊什麼嘩地一聲碎了。她回味着蘇紅的話,沉吟了半天才皺着眉搖搖頭說:“你快拉倒吧,款沒貸,就把你搭進去了,現在正在打擊賣淫嫖娼。”她忽有所思地說,“我們靠嘴巴,不靠那個。”

王仙花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說:“我們靠送禮。”

高菊娃滿臉喜氣地點了點頭,樣子顯得很自豪。說:“對,我們先送兩大包茶葉,投石問路。你們等等,我回家去拿。”

蘇紅從衣袋裏取出一盒珍珠粉塗在臉上,一副恍然的樣子敲敲腦袋,說:“當村婦女主任難呀,既要浪費工夫,又要貼錢呢。”

我望着蘇紅那張隱藏在迷霧中似的臉,覺得恍恍惚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高菊娃提着兩大包茶葉,我們一行四人迤迤邐邐的走到村口。

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婦女——鄉計劃生育員,她提着黑皮包笑吟吟地叫道:“高菊娃,祝賀你呀,你村的計劃生育工作躍上了全鄉第一位啦!”

蘇紅像體內注入興奮劑似的拍手叫:“好啦,鄉里有沒有發獎金呢?”

鄉計劃生育員搖搖頭說:“年終評比呢。現把計劃生育押金退還給你們。”她扯開黑皮包上的拉鏈,取出三疊錢遞給高菊娃又說,“希望你們再接再勵,計劃生育工作邁上新台階。”

高菊娃心情在不停翻動,她心想計劃生育工作老大難終於被自己攻破了,還衝上前爭奪了第一枚紅旗,她信心十足地說;“我們一定能邁上去。計生員,到村委會坐一坐吧。”

“不,我還要去前村守着違反計劃生育的逃跑對象呢。”計生員說完款款地走了。

我凝望着高菊娃雙手端着幾疊錢愣在那裏便說:“錢帶走不方便,先發給大家吧。”

“我也這麼想呀。”高菊娃蹙了蹙眉頭。

蘇紅一雙閃爍着光芒的美目緊緊地盯着高菊娃手中的錢,她認真地說:“錢要捏着,乾脆把這些錢投入辦‘三八’木珠加工廠。”

我怔了一下,旋即浮上一絲淡淡的笑:“要搞民主呀,不能以手中的權力硬逼着大家集資辦廠!”

“我把錢先退給大家,后動員他們集資辦廠。”高菊娃立刻站在村頭喊了兩嗓子。

婦女們嘰嘰喳喳地奔上來,擠滿了村口,口口聲聲說:“菊娃,你這事辦得地道。”

高菊娃便有幾分得意,手摸着一摞子錢遲遲不分,嘴裏說。

“要是往後開個啥會的,也來這麼齊多好。”

虎娘手裏拿着繩子和農藥瓶說:“只要是發錢會,准差不了。”

其餘的人便起鬨着說:“還發老公,就怕你這個虎娘受不了!”

有人說:“‘三八’木珠加工廠嘛?各個婦女盯着辦廠呢。”

蘇紅驕傲地說:“我們正要去搞貸款啦。”

王仙花說:“今天大家把錢留下,合股辦廠吧。”

眾婦女全啞了,高菊娃看看大家像一具石磨壓在胸口似的喘不過氣來。她說:“怪我沒能耐,廣播叫啦,還沒辦起廠。要不這主任換人干吧……”

有人立即道:“可別,辦廠的事你向縣長要來了三萬,換個旁人不行,不曉得怎樣去搞錢辦廠呢?”

有人安慰說:“你只要上心,這件事不算啥,先宣傳后辦廠,虛實結合貸款容易呀!”

有人喊:“快把計劃生育押金退還給我們吧,我們沒空乾等着,還要燒飯洗衣啦。”

婦女們大都叫起來,伸手要自己的那一份錢。

高菊娃想想說:“按現在的精神,我們不如用這錢辦點啥,像籌集資金辦廠……。”

婦女們說:“莫籌集莫籌集,弄不好虧了本,本兒也沒有,還是錢握在手裏牢。”

此刻,我和高菊娃一樣說不出個甜酸來,半晌無語,我失望地看着眾婦心裏咕嘰:農民意識,全是農民意識。眼光短淺,毫無出息——中國的貧困落後山村想發展,全讓農民意識斷送了。我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催促道:“高菊娃,快退錢,我們走吧。”

高菊娃只好把錢分下去眾人拿錢后,又嫌錢少了,還有人說些不中聽的話,三三兩兩地走了。

我望着一個個遠去的背影,心頭不僅泛起一陣惆悵而且還湧起一股濃濃的怨恨。

天空白茫茫一片,山上白霧騰騰,我們四人若隱若現地沿着山邊,踏過在秋風中抖擻着的蒿草,滿目荒寂冷落。偶爾一隻野兔在荒野酸棗刺下跳過,從我們腳邊滑過;而一隻田鼠站在崖石上,發出兩聲尖脆的鳴叫——不知是嘲弄還是祝願,我們懷着不知貸款能否成功的忐忑心情挪向信用社。

信用社是兩間平頂屋,一間是營業廳,一間是辦公室。王仙花和蘇紅待在外面,我和高菊娃便去探一下主任在哪?我們倆走進營業廳。

女營業員笑盈盈地問:“你們是存錢來的吧?”

高菊娃憨然一笑答道:“不是來存款。”

營業員滿臉不悅嚷道:“不來存錢,東張西望的幹啥?”

我看着營業員變色的臉,腦子一激靈就說:“我找表哥主任。”

營業員立即笑眯眯,說:“主任在打電話,你們進去吧。”

我們朝王仙花和蘇紅招招手,四人朝主任辦公室走去,門半敞着。胖子主任還站着在打電話,他把話筒換到另一隻手上高叫:“咋搞的,人跑啦。屋裏有啥值錢的東西。”他皺着眉頭聽了對方一會兒,伸出一隻手叉在桌上,一屁股蹲在桌子上說,“咋好,房子和家什抵不上貸款的零頭,還是想法子把人抓回來再說。”胖子擱下話筒。

我們四人推進門去。高菊娃說:“主任,您好呀。”

胖子瞥了我們一眼說:“好不了啦,又是搞貸款的吧。”

我憤然地站着直言不諱地說:“是搞貸款的呀!”心有餘悸的我不敢得罪這位財神爺,擠出笑臉又說,“主任,你的腦子怪靈,一猜就中我們來槁貸款的。”

胖子從桌上跳下來坐到椅子上擺擺手說:“社裏搞整頓,不貸啦。”

我直瞪瞪地望着胖子半晌才笑道:“縣長都撥給高老莊村婦女辦廠三萬元。”

高菊娃狡黠地閃動了一下眼珠,隨即臉上堆滿笑容,說:“鄉長他們也說過要優先貸款。”

“那你們就找鄉長他們貸去。”胖子點上煙,長長地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地吐出一圈煙霧來,便悠閑自得地低頭翻看着報紙。

蘇紅叫道:“這叫啥信用社,還掛着啥牌子?”

胖子忽地站起來,拍桌子抬着蘇紅喊:“你是幹啥的?你敢來到這裏來搗亂?我叫派出所。”他拿起話筒。

蘇紅驚慌失色地蹦起來喊道:“壞了,電棍子來啦。”叫着就丟下茶葉拉起王仙花就跑。

胖子沒按電話號碼就把話筒一擱。

“主任,您別生氣,您別生氣,這囡頭是死白蟹,不會說話亂鉗人。”高菊娃點頭哈腰焦急地向胖子解釋。

胖子狠狠瞪着我們不高興地說:“太不像話,敢罵我們。”

高菊娃手提兩包茶葉往胖子面前一送說:“不是不是。您拿,拿着茶葉。您看白朦朦的,毛尖茶呢。”

胖子說:“我不喜歡喝茶,快走吧,這正忙着呢。”

我望着滿臉怒容的胖子,剋制住自己往上涌的怒火,歉然一笑說:“主任,婦女幹事業比男人困難得多呀!你就想法子撥款吧,這也是對婦女工作的大力支持。縣長也貸給她們三萬元。”

胖子望着我笑了笑說:“以後再說吧,我正忙着呢,等一會兒要向法院彙報案子,你們走吧!”

我和高菊娃就被胖子攆出來了。高菊娃兩手提着茶葉,我沉思着剛才的事,默默無語地拐過彎朝鄉政府走去。突然,王仙花宛如一個幽靈從廁所里鑽出來,拉住我的胳膊縮緊身子問:“派出所警察追來沒有?”

我一臉不悅地說:“電話沒打呢。”

“不夠姐妹情義的,真的有啥事只顧自己逃命。”高菊娃揚起臉瞪了瞪王仙花又說,“蘇紅呢?”

蘇紅提着褲子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高菊娃急了:“短命鬼蘇紅,有你那麼說話的嗎?這回要是貸不到款,你得想法子。”

蘇紅把褲子往上一拉,舉目細細地打量着高菊娃說:“那麼把死老公的保險費墊上,我也看不慣信用社主任那個態度。”她伸手接過高菊娃手中的一包茶葉說,“賣掉吧,省得礙事。”

“不能賣,茶葉是你的嗎?你們都給我提着。”高菊娃把手裏的另一包又遞給王仙花說,“往下還得用呢!”

我們四個人合計合計,熟人好辦事,鄉長還喝過村裏的酒水。我們小跑似的朝鄉政府跑去,跑到鄉門口,高菊娃與鄉長撞了個滿懷。

鄉長望着高菊娃笑着說:“搶劫犯追來啦。”

高菊娃抬頭一看是鄉長,便把剛才的事一吐為快。

“豈有此理,我們當鄉長的是抓大事干大事業。”鄉長不愧是位具有極強克制力和理智的中年男人,聽了高菊娃這一番話后,沒有憤恨和惱火,坦然朝我笑了笑:“小李子,我們一定儘力幫她們辦好廠。”

我說:“謝謝鄉長支持婦女工作啦。”

鄉長看着蘇紅嚴肅說:“你嘴巴要擦乾淨一點。”

我們不吭聲。這時,大老警提着三條鰻鯗走進來,眼尖的鄉長往大老警肩上一拍說:“大老警,來得正好,你同信用社主任既是老鄉又是哥兒們,你帶她們去搞貸款,有人在等着我。”

鄉長說完走過來與我握了握手說,“失陪啦,對不起,再見!”他說完就往外走。

大老警先把我們帶到辦公室。

高菊娃笑着向大老警鞠了一躬后說:“我給你弄來了兩包茶葉,拿着。”

王仙花和蘇紅把茶葉放在大老警的跟前。大老警瞅瞅茶葉說:“我最喜歡喝茶葉。”

“愛喝茶葉,下次我給你送來。”蘇紅憤怒未消地坐在大老警身邊,憤憤地給他講起了去信用社的一幕。

大老警猛抽了幾口煙說:“你們鄉下人看不出火色來,主任正糟呢,有筆款追不回來,上面追究責任。”

“你幫我另找他人貨款吧。”高菊娃耷拉着腦袋好半天才說。

大老警搖搖頭:“找旁人不行。”

“那就沒法貸款啦。”高菊娃心頭不覺湧起一片驚慌。

大老警想想說:“你還是找主任。”

王仙花低垂着眼帘喃喃地說:“剛才弄成那樣,不能找人家了。”

大老警撓撓頭說:“肯定是不能到辦公室找他了。還是老法子,先擺一桌謝罪酒吧,誰叫你們罵人。”大老警把目光投向我說,“小李,你看如何?”

我悠閑地喝着茶,很久沒有回答大老警提出的問題。不過我的心裏泛起憤怒,沉吟片刻后說:“擺一桌吧!”

“這個好辦,就去醉仙樓吧。”大老警笑着指着街對面那座富麗堂皇,門前站着一個招攬生意的嬌艷美女的酒樓。

高菊娃恍惚地笑了笑問:“那我們就去鬧一桌吧?鬧多少錢的?有一百元錢夠嗎?”

大老警一聽撇了一下嘴:“一百?那你這筆款就別貸啦。起碼得四五百元,酒水另外。”

“這麼貴?”王仙花惶惶不安地問。

高菊娃冷冷地一笑,“你先墊上,回去向蘇紅借去。”

“為啥要問我借?”蘇紅臉色不覺一沉說。

“誰叫你罵人。”我睨了一眼蘇紅答。

“早知道這麼貴,我多罵他幾句。”蘇紅暗暗克制和壓抑着心頭的怒火,憤憤不平地說。

高菊娃瞪蘇紅一眼:“少說廢話。記着,人家來了,我們當海蜇,他當蝦。”

王仙花一下還明白不過來:“他還是比我們大。”

“臭死魚的,海蜇望蝦做眼,就是說像對眼珠一樣對他。”蘇紅忿然地吼了起來。

高菊娃拍了拍蘇紅的肩笑道:“你這囡頭挺聰明的,咋到時候就辦蠢事!”

到了中午,大老警真把胖子主任請來了,我們畢恭畢敬。主任的臉色從陰到暗,但也沒有啥笑容,我們邊喝邊看電視。

大老警為了活躍氣氛,指着電視說:“咋有這麼長親嘴的,累死人啦。”

胖子火辣辣地盯着電視,兩眼放射出淫光,伸出豐厚濕潤的舌頭舔舔嘴唇“男人的口氣直往女人的肚子裏灌,女人的口氣直往男人的肚子裏灌。”蘇紅定定地看着胖子,眼裏漾起春潮一樣的柔情。

我湊着熱鬧吃吃笑:“這叫陰陽兩氣相剋。”

“怪不得城裏人生病多,還說鄉下人空氣新鮮,粗茶淡飯使人長壽。我們鄉下人學着城裏人這樣亂折騰,生起病來沒錢醫,保准成了短命人。”王仙花表情似乎有些憂鬱和陰沉,喉嚨一下子噎住了,慢悠悠地舉起杯呷了一口酒。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大家哈哈地大笑了。這時,引來了漂亮的女服務員,她春風滿面地推門進來說:“以為啥?是看電視呢。”

胖子色迷迷地看着女服務員說:“小姐,代我喝一杯。”

服務員臉上緋紅四溢,閃動着春情波動之輝緩緩走到胖子身邊,自己倒了一杯酒,給了胖子一個媚眼。

胖子騰地站起來舉起酒杯。

女服務員與胖子對稅一番后,暢懷大笑說:“歡迎主任光臨指導,乾杯!”

胖子和服務員重重一碰,酒從林里蹦出來濺在胖子的前胸。

服務員連忙放下酒杯,拿起餐巾挪過身子給胖子擦,胖子乘機在她腰身上一捏說:“沒關係,沒關係,用不着擦了。”

胖子和服務員重新幹了一杯,服務員笑嘻嘻地說:“你上次說陪我跳舞,咋啦?”

“我老婆把我看得死死的呢。”胖子望着酒杯,他的語氣沉下來,淡淡的憂傷在他的語氣下緩緩地流淌開來。

我看着目光黯然下來的胖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主任,等男子權益保障法制定出來吧。”

服務員嘴一撇說:“那邊還等着我呀。”她扭着腰肢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大家又喝了一會兒酒,胖子笑着說:“上午的事也不怪你們。

我心裏煩着,得啦,過去啦。”

“我敬你一杯,主任。”高菊娃與胖子乾杯后,放下酒杯瞼上頓時綻開紅暈來,此時她顯得年輕多了,嫣然一笑說,“主任,我早知道您是菩薩。”

我抖了抖精神臉上擠出勉強的笑容來,顯示自己寬容大量似的說:“老百姓都這麼說您。”

胖子驚訝地問:“真有這麼回事了”

“比菩薩還菩薩呢……”蘇紅飛給胖子一個媚眼。

我伸手捅了蘇紅一下,幸好胖子也沒在意。喝了一陣子,個個臉上都有些幌子,彼此間親熱了。

我見時機已到說:“主任,不管咋說,縣長都支持,你也得貸款呀。”

胖子搔了搔頭臉露難色道:“好說話,不過社裏正在整頓,晚些吧”

大老警把酒杯一放說:“晚不得,她們的情況特殊,鄉長出門前交代過我。”

胖子沉吟了片刻后呷了一口酒說:“鄉長交代了,就想法子貸吧。可你們是大筆頭貸款,非得找擔保單位。你們就找摩托車廠,洪廠長好說話,他是全國優秀企業家,又是帶頭致富的好心人”

我心裏不覺暗暗欣喜忙給胖子斟酒,一個勁地表示感謝,又喝了一會兒,都喝得差不多了就散了。

散了結賬是五百八十元。

蘇紅拿過某單瞅着問:“咋亂記。啥叫捏一巴呢?我們沒吃呀。”

漂亮服務員沒好氣地說:“你們沒吃,可主任吃啦。”

我們瞅瞅胖子,胖子手一揮說:“算啦,不差這五十元。”

我們走在大街上,望着百貸商店琳琅滿目的寬大裝飾櫥窗,還有五顏六色的街心花壇,一樁柱玉蘭花型的路燈。我們邊走邊輕聲議論著大老警已疏通貸款渠道,心裏美滋滋的。

王仙花說:“我咋沒看見胖子吃了啥捏一把呢?”

“敲竹杠。”我毫不遲疑地答道。

蘇紅咯咯大笑起來說:“我看見胖子吃啦,就是捏了女服務員一把。”

高菊娃瞪了蘇紅一眼沒好氣地說:“就你想得出,捏一把就這麼貴。”

蘇紅一本正經地說:“親嘴和睡覺還貴呢。”

王仙花竊笑着捏了一把蘇紅說:“你這囡頭一想老公,就犯邪。”

高菊娃細細地打量着蘇紅,彷彿透過她如花似玉的外貌到達心靈深處地說:“你打扮得這樣好看,當心人家吃你一捏把。”

“你快把我的老公招進來吧。”蘇紅毫無靦腆,滿臉嬌笑地望着高菊娃。

高菊娃說:“辦好公家事再說。”

我忽然想起來說:“公家事難辦,鬧了半天胖子還把此事播給旁人。”

“我們同洪廠長不生不熟,他也不會擔保貸款。”蘇紅吐出了憋在心裏的一股怨氣。

高菊娃晃晃腦袋苦澀地笑了笑:“剛才挺高興的,我也沒細忖,洪廠長不同意但保,我們咋辦?”

“胖子喜歡吃一捏把,讓我公破他,你們瞧我的。”蘇紅胸有成竹地往高聳的胸部上一拍,得意地笑着,激奮不已地抓住我的一隻手說,“走,去信用社。”

我們又往信用社走,王仙花忽地叫了一聲:“我家太監來存款啦。”只見四川佬把紅小本的存摺裝進衣袋裏,邁出營業廳。

“四川佬,我們一起回去吧。”高菊娃熱情洋溢地迎上去握住四川佬的手關切地說。

“你來得真是火候。四川佬,你就假裝是我的哥哥,我一出事,你就狠猛些。”蘇紅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輕輕地拍拍四川佬的手背。

四川佬愣着,王仙花就悄悄地告訴他關於貸款的事。

我們來到了信用社辦公室門口,只見胖子酒氣衝天滿臉通紅,耷拉着腦袋靠在藤椅上。我和高菊娃、王仙花、四川佬他們躲在門外。

蘇紅輕盈盈地跨進門,甜甜地喊了一聲:“主任,您閉目養神啦。”

胖子主任睜開血紅的醉眼,看着蘇紅臉色紅潤泛彩流艷,宛如一朵含苞的荷花在緩緩開放,撩起他的激情,熱情地給蘇紅讓坐倒茶。

蘇紅兩隻丹鳳眼閃爍着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胖子,嘴角流露出非常甜蜜的笑意,伸出玉手摸着胖子的手說:“您別客氣,讓我自己來倒茶吧,您待人真好。”

胖子兩眼直愣得地盯着蘇紅的白嫩酥胸說:“蘇紅,不是我酒後說酒話,你比影視演員還好看。”

蘇紅笑吟吟地把胖子的手拉到前胸柔情蜜意地說:“大主任,您過獎了,我太想您啦!”

胖子的手猛地捏了一把蘇紅的奶說:“元氣袋,想……想死我啦。”他彷彿感到自己的心身已趟入滾滾的情潮愛浪之中,激動得喘着粗氣。

蘇紅踮起腳尖,把紅嘴唇往胖子臉上一貼,紅嘴白牙笑吟吟地說:“我愛你鐵打的身材。”

胖子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情猛然抓住蘇紅纖細的玉手吻起來。“寶貝兒,你今晚留下吧。”

蘇紅妖媚地說:“好吧。”便伸手解開胖子的褲帶。

胖子忸怩不安起來,他說:“別,別,這是辦公室。”

突然,王仙花和四川佬沖了進去,胖子一吃驚,褲子開了口。

蘇紅勃然變色說:“哥呀嫂呀,他……他想……”

胖子提着褲子下意識地叫起來:“是她,解開我的褲子,是……是陰謀。”

四川佬蹦了起來,一把抓住了胖子的胸膛嚷:“啥陰謀?我們親眼看見你抱住她。走,跟我去法院。”

我和高菊娃走進門。高菊娃故作驚詫地說:“你們這是幹啥?

四川佬,你住手。主任是我的表哥,你們有什麼事跟我講是了,嚷嚷影響不好。”

蘇紅向高菊娃哭訴說胖子捏她奶。

胖子頓時驚愕地望着蘇紅半天說不出話來,沉默了片刻后喃喃地說:“要我看,是陰謀,就是我們沒貸款……”

我故意板著臉說:“陰謀陰謀的,捏奶子解褲帶是真的,到時候說不清,打起官司來告你個強姦未遂。”

高菊娃說:“真的打起官司來,到時我管不了啦,反正蘇紅有兩個證人。”

胖子心裏忐忑不安臉色煞白他說:“這,這……讓我老婆曉得又啰嗦了。”

高菊娃很為難地說:“算啦,主任是我表哥,我給你們了了吧,你回頭給蘇紅買一塊手錶就好了。”

胖子掏出紙巾沾了沾額頭上沁出來的汗,萬分感激地望着高菊娃說:“那就全靠你啦!對啦,你們明天一早就來貸款。”

高菊娃抬起頭看了看胖子,擠出一絲勉強的笑說:“那都是小事,保住你不進牢獄要緊。”

高菊娃轉過頭對蘇紅他們說:“此事到此結束,要是你們跟他沒完,我就跟你們沒完。”高菊娃暗地裏捏了一把蘇紅的大腿。

蘇紅的心沉下去又浮上來,浮上來又沉下去,眼裏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感情,恍惚地看着胖子說:“主任,那你就把貸款單子給我簽上字。”

胖子望着四川佬緊捏着的兩隻鐵拳頭,哆嗦着從抽屜里拿出貸款單,簽上了字交給蘇紅。

蘇紅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驚慌了,坦然自若地接過單子說:“主任,手錶不要啦。”

我們走出信用社,我心裏想我丈夫是稅務官,繳納稅收有實權,他可能也會像胖子主任利用職權調戲女人吧,十個男子九個油呀!說不定他把年輕美貌的女人擁抱上床呢。我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噤,接着就拉着高菊娃找廁所。

我們走進廁所,只見虎娘掀起衣襟,露出兩隻豐滿的大白奶和鮮紅的大肚皮,一隻粗手扔着棉絮蘸着紅藥水拚命地往肚子上擦。

高菊娃喊了一聲:“虎娘,你摔倒碰傷啦?”

虎娘猛吃了一驚,慌忙拉下衣襟,額頭上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說:“一點兒皮傷。你們來貸款啦!”她一手提着農藥瓶,一手拿着繩子,身後還掛着大張黑乎乎的照相底板,興沖沖地往外走。

“虎娘,你找到致富路啦!”我斯文地笑着問,自然是顯得非常高興。

虎娘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停下腳步朝我點點頭,笑着說:“找到了一點點,我還想發展到縣城、省城和北京。”

高菊娃脫着褲子急忙問:“你找到啥致富路啦?”

虎娘詭譎地一笑:“現在保密,等我致富了,我會帶領全村婦女致富的。主任,你們放心,我先走啦!”

高菊娃坐在糞坑上困惑不解地望着我問:“怪了,虎娘一手拿繩子,一手拿農藥瓶,走什麼致富路呀,三天兩頭往鄉里跑,掙錢倒是不少,昨天還買了一台電視機。”

我滿腹狐疑地望着虎娘遠去的身影,心裏有一點涼意。眼前忽然一片昏暗,四周是空洞而凄厲的風聲。我一下子陰沉下去了,我對高菊娃說:“虎娘到底是怎樣發家致富的?要麼我們跟在她的身後窺視一下。”

高菊娃勒緊褲帶激動萬分地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說:“好呀。

我們跟去看看。”

我往門外一瞧,虎娘已無影無蹤,我掃興地說:“虎狼兩腳生風,不知道跑到哪裏去啦。”

“李同志,李同志!”蘇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蹦過來驚慌地拉着我說,“虎娘一隻手拿着導火線,一隻手拿着手榴彈,前胸吊著一塊防彈布,像大將軍似的走進鄉政府了。是不是要把鄉政府炸啦?”

“蘇紅,你看錯了。虎娘拿着的是繩子和農藥,身上掛着的是照相底板。”我緩慢地說道,語氣平靜,然而高音里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奇異的緊張,忽然產生了一陣莫名其妙的冷。

蘇紅頓時鬆口氣說:“我們去看看吧,虎狼咋發家致富的?”

高菊娃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人家的秘密。蘇紅,我和小李還有點事要辦,你和王仙花,四川佬他們先回家。”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兩隻眼睛幽幽的凝視着街道,彷彿捕捉着虎娘的身影。

蘇紅的目光刮刀般在我臉上察巡着,不由自主笑起來說:“我得馬上買一隻生日蛋糕回去,我公公今晚做生日呢。”

“蘇紅,代我和高菊娃向你公公問好,祝他老人家生日愉快!”我舒心地笑着說。

雲幕愈來愈低,也愈來愈濃厚,淺色的雲朵漸漸聚成大團大團黑黑的烏雲。雲塊中間,有幾處彷彿驟然被撕裂了,露出一線線明亮的天空。

我和高菊娃偷偷地來到了鄉政府,躲在院外牆頭上窺視着虎娘。虎娘一手提繩子,一手拿農藥瓶,胸前掛着黑乎乎的底片,到了鄉政府門口,剛一隻粗腳跨進去,看門老頭子嚇道:“你咋又來胡攪啦,回去!”

虎娘瞪了老頭子一眼,便像紅頭蒼蠅一樣毫無顧忌地往裏鑽,老頭子眼明手快忙堵住虎狼。

虎娘鼓脹的胸部往老頭子阻攔的雙手一撞,罵道:“老不正經的,還捏我的大奶子!”

“胡說!不許你進來,鄉里領導特地通知的。”老頭子怒不可遏地咆哮着。

“你這老流氓,放我進去,管他領導通知不通知的。你捏我奶是事實,我要控告你利用看門職權,調戲婦女。”

“你犯了誣告罪,你告吧。今天有香港客戶與領導談項目,上訪者誰也不許進來。”

“那我就去法院控告你!”

“去吧,去吧!我老伴在法院工作,你最好找她告去。”

虎狼揚揚粗濃的兩眉挑逗地笑着,開始認真打量他,“老頭子,聽你的話音與老伴很恩愛呢?”

老頭子的眼神在虎娘臉上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長地笑道:“我與老伴青梅竹馬,夫妻互相信任,誰胡說我們之間的男女關係,我們都不會理睬的。”老頭子的眼神兒又活泛起來。“你呀,天天往這裏鬧事不好。出去!”

“我要進去,進去!”虎娘打開農藥瓶喊,“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喝農藥死在門口。”她身體向後仰把農藥瓶送往嘴邊。

老頭子膽戰心驚地說:“別,別別,你進來吧。”老頭子目不轉眼地盯着虎娘,只見虎娘猛地蓋上農藥瓶子,風風火火地朝洪副鄉長辦公室走去,老頭子發黃的眸子上矇著凝霧,忽地高嚷了一聲:“別上會議室。”

有人驚慌地說:“虎娘又來纏啦!真是搞得我們不安寧。”

鄉政府里幾個男女幹部,一看見專橫跋扈的虎狼,已經有點兒底虛了,關門閉窗躲了起來。

虎娘熟門熟路上了樓,敲敲緊關着的第二個房間的門叫:“洪副鄉長,洪明亮同志。”

隔壁房間探出一張端莊的中年婦女的臉,一瞧是虎娘驚慌地縮了回去,哆哆嗦嗦地關了半扇門。

虎娘瞥見那個女人半張臉,快速地走過去一腳踢開她的門,氣洶洶地高嚷:“你怕什麼怕什麼,怕我吃你吞你啦!洪副鄉長呢?”

女文書看着虎娘凶神惡煞的臉孔,吃了一驚。轉眼望見陽台上幾株開着白色小花花的茉莉,感到一縷縷的芳香沁人肺腑,抹平了她狂跳的心。她沉着地應忖道:“洪副鄉長已經帶工作隊,下鄉搞計劃生育去啦!”

“工作隊工作隊的,研究落實了我的保險金嗎?”

“正在研究,你隔日再來吧,昨天你剛剛拿去醫藥費。你偏頭痛,不是絕育留下的後遺症。若是沒有工作隊提出你肚子裏的毒瘤,也許你要住院花費上萬元,或許生命危險。你應該感謝政府才對,咋下理反上理呢。”

“文書呀,那你錯了,身體裏的每個筋骨都連着的,取了我肚子裏瘤,疼死了我的頭,準是轉移到頭上啦。我寧可腫瘤發病而死,也不願活活地讓腦袋疼死。”

“那你等着吧,我要造報表啦。”文書冷漠地說著,便坐在辦必桌前聚精會神地造報表。

虎娘站在走廊上瞧着樓下的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又轉過身來,驚喜地笑着說:“洪副鄉長的自行車停在下面呢,我上三樓會議室瞅瞅。”

女文書抬起頭來,驚愕地睜大眼睛,臉上的皮肉緊縮着。忽地從辦公室里躥出來,並熱情地邀請虎狼進屋等候洪副鄉長。

虎娘靈機一動,清了清喉嚨,仰着臉帶有挑戰性的意味說:“我不等啦,副鄉長不在可以找正鄉長。我要上三樓會議室。”

“糟啦!她一上樓鬧到會議室,影響香港客戶投資項目。”文書心裏嘀咕着,焦急得額頭冒汗,兩隻手交叉扭攪在一起,想不出以哪種措施阻攔虎娘。

虎狼得意地放聲大笑說:“我要抓住機會大鬧一場,領導就能拍板撥給我的保險金啦!”她說完就往樓上跑。

“虎娘,你千萬別上樓,我一定把洪副鄉長喊來。大姐。屋裏坐,喝開水。”文書拉住虎娘的胳膊親熱地說,“我陪你去計生辦走走,晚上我再加夜班造表格。”

“計生辦我熟識着呢,閉着眼睛也能飛走。她們該賠償的醫藥費全部賠啦,現在只剩下人身保險費,要分管計劃生育的領導拍板。我只得盯住洪副鄉長,這是最後一關啦。我非得上樓不可,你別矇騙我。我聽見他講話的聲音啦。”虎娘掙扎着用力把緊拉住她的文書一推,文書的頭“啪”的一下撞在門框上。虎狼像箭一樣地朝樓上射去。

文書摸着疼痛的頭道:“糟啦,影響奔小康的項目啦。”她立即打電話給洪副鄉長。

滋副鄉長正在向港商介紹全鄉經濟的發展情況,接到文書的電話,聽到“虎娘”兩字,忙剎住話頭說:“各位稍待一下,我下樓去拿幾張開發區的照片。”洪副鄉長急匆匆地下樓一眼瞧見虎娘就厲聲道:“虎狼,據調查你偏頭痛,不是絕育造成的,計生辦補給你三千元醫藥費,已足夠了。”

“啥?你說啥呀!”虎娘瞪着眼睛道,“你政府不動我的肚子,我身體患百病也不找你們。洪副鄉長,你不敢拍板給我保險金,自有拍板的人,找鄉長,港商他們去。”虎娘怒氣衝天地要往會議室沖。

洪副鄉長怕影響會議輕言細語地笑着說:“虎娘,今天我忙,明天再說吧?”

“我做家務比你們還忙呢。今天你不拍板給我保險費,我要弔死在鄉政府。”虎娘將繩子往門框上頭一拋。

“我拍板,我拍板。你要多少錢?”洪副鄉長急忙拉回繩子。

“每年保險費三百元,保險到六十歲。”

洪副鄉長從衣袋裏掏出錢說:“你先拿着,明天我給你簽字。”

“你們等港商一走,就板著臉孔不給我簽字啦。”虎娘接過錢仔細數百一遍說,“還少九十三元呢。”

洪副鄉長被虎娘纏得沒法。便帶她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向文書借了九十三元錢。

文書問:“洪副鄉長,你咋自己填錢?”

“沒法兒,讓她鬧到港商那裏就糟啦。”洪副鄉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嗯,虎娘太有精力了,白天盯住你沒完沒了地談,讓你什麼事也幹不了,晚上跟着我回家去。每次離開我家時,我都小心翼翼送她下樓。文書呀,我被她攪得夠慘的了,自己填上再說吧。”

洪副鄉長惜了錢遞給虎娘說:“你走好。”

“報告上簽字吧,洪副鄉長。”虎娘從衣袋裏取出一張保險報告單說,“那是保險到我六十歲!”

“虎娘,等我們鄉領導統一意見再簽吧!”

“你不簽字,我就要喝農藥啦!”虎娘打開農藥瓶送往嘴邊說,“洪副鄉長,我的死是計劃生育逼死的,你一定要給我申冤呀!望你鄉長大人,照顧好我嗷嗷待哺的三個女兒。洪副鄉長,給你添麻煩啦!”虎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嗚咽起來。

滋副鄉長聽到她這樣的哭訴已經二十多遍了,他麻木地呆望着她。突然,他想到樓上會議室的客人便說:“我急着要去開會,我讓文書陪陪你。”洪副鄉長找到文書吩咐了一下就往樓上走。

虎娘躥出去咬着牙立着馬步堵住他說:“你不簽字,我要上會議室當著港商面上訪啦!”

洪副鄉長聽到樓上有人喊他,要他立即上樓。他伸手輕輕地一推堵在他前面的虎娘。

虎狼一個趄趔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着:“惡鄉長,我要與你拼啦!洪副鄉長要殺人,殺人啦!”

“轟”的一聲樓上的會議室的港商和鄉鎮幹部三十多人都蜂擁地下樓來,擠滿走廊看熱鬧。

虎娘猛地從地上躍起來,掀起衣襟露出血紅的大肚皮,用一雙粗手拍打着肚子說:“你們看看,鄉長把我一推摔倒在地。

哎,鮮血直流疼痛哎。“她便倒在地上劇痛似的打起滾來。

油光滿臉五十開外的港商,驚恐萬狀地說:“送醫院吧,用我的車!滿肚子血,生命危險呀!”

港商和鄉鎮幹部十多人抓住虎娘,扶起她要送醫院。

虎娘兩手抓搔着兩腳蹬彈着說:“放開我,放開我,只要給我保險金,我啥也不痛啦!”

“要多少錢?”港商放開虎娘,看着自已被她鮮血染紅的手指問。

虎娘站起來,兩眼閃光,全身的胖肉一抖搶着說:“我絕育留下的後遺症,要政府負責我的養老保險金,每年三百元要養十年。”

“沒問題,我給你辦。”港商爽快地回答,微笑着向虎娘伸出溫暖的手說,“拿表格來,我簽字。”

虎娘驚喜地看看鄉長又看看滋副鄉長和文書,手捏着表格遲遲不敢遞過去。

港商緩緩地走近虎娘,從她手裏拿過表格簽上字,抬起頭來望着大家說:“鄉幹部們,為了實行計劃生育,消除人們重男輕女的思想,我決定與鄉政府聯營辦公司,解決像虎娘類似的保險費。”

虎娘向港商連連磕頭:“港商老總,你早歸來,為我們鄉發展經濟,家家戶戶過上富裕的好日子,我虎娘一個孩子也不生。

說不定不嫁人呀!”

洪副鄉長笑着說:“你還要衝到縣城、省城、北京去胡鬧嘛?”

虎娘說:“不去鬧啦!”她熱淚盈眶地從港商手裏接過保險單,“港商老總,謝謝你,謝謝你!香港早回歸來,我虎娘也少生兩個啦!”

港商豪爽地舉起兩手說:“虎娘的保險費,由我們合作的宏大發展有限公司負責,”

“虎娘,你下次別三天兩頭糾纏我們吧。”鄉長親切地拍着虎娘的背說。

虎娘雞啄米似的向港商和鄉政府領導連連磕頭說:“好,好好!我不鬧啦。”

滋副鄉長說:“虎娘,我對不起你。你肚子摔傷流血太多,去醫院檢查一下。”

女文書滿腹狐疑地走過去,摸了一把虎娘血紅的肚子。她的手指被染紅了,往電燈下仔細地一瞧說:“塗的是紅藥水呀!”

大家面面相覷。

虎娘半嗔怪半認真地笑道:“誰讓政府動我的肚子。這一下有了人身保險金,覺得生兒生囹一個樣,謝謝港商,我走啦。”

女文書恍然大悟地叫道:“虎娘,你把三百元錢還給鄉長。”

虎娘轉過身咧嘴一笑:“誰叫他帶領計劃生育工作隊動我的肚子,當領導的錢含金量多,我們平民百姓十元錢比不上你們當領導的一角錢。”

港商睜大眼睛驚異地問:“買東西是認錢不認人的呀,你咋十元錢比不上鄉長他們一角錢呢?”

“他們有人送東西啥的,還有白吃飯。”虎娘興高采烈地往外走。

女文書對港商說:“別聽她胡言。”

洪副鄉長提醒大家說:“上樓繼續開會吧!”

女文書朝虎狼大叫:“虎狼,你的繩子和農藥瓶。還有底板呢?”

虎娘轉身說:“留給你們作個紀念吧!”

站在院外偷看的我和高菊娃,本想教訓虎娘一頓,但又想到她是最後一次。我心裏想世間什麼弄虛作假的都有,金銀財寶可以摻假,畢業文憑可以偽造,電影上的夫妻可以假扮,司空見慣了許多許多……唯獨沒有見過虎狼敲政府部門的竹杠,我和高菊娃商量對虎娘之事,閉一隻眼開一隻眼算了。突然,我想起劉小麗,她和誰生下女兒呢?

天已經暗下來了,暮色籠罩着田野,遠處的樹林黑糊糊一片靜悄悄的。我們兩腿酸痛地回到了高老莊,炊煙花村莊上下流動着,空氣中瀰漫著粥飯味。

我們剛踏進院子,大黃狗“汪”的一聲躥過來,叼住高菊娃的衣襟。此時,傳來了蔡老黑嘶叫聲:“菊娃,你表妹彩姑與虎娘小叔子林阿狗今晚結婚呢,剛才他們喊你去喝酒,你去嘛?”

“我要去祝賀他們新婚快樂。”高菊娃爽快地回答。

“你真是軟骨頭兒,你舅母是咋待你的。”

“不管咋說,是舅母一手把我扯扯大的,沒有舅母我早化成一堆白骨啦。”高菊娃望着空電飯堡又說,“老黑,你吃飽了沒有?”

蔡老黑摸着肚子答:“肚子吃得比枯牛還大呢。”

“那我走啦!”高菊娃把蔡老黑的臟衣服拿了出來,沉入滿滿的水盆里,抬頭一瞧我說,“小李子,我們去參加林阿狗的婚禮吧,走!”她站起來忙拉着我的胳膊。

“我太困了,你去喝酒吧?”我乞求的目光看着她。

“那好吧。我給你燒一碗雞蛋湯。”高菊娃就迅速地給我燒了一碗雞蛋花蛋伴白糖,端給我說:“我去喝喜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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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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