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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拉我走?”

“因為你伸手想去摸那舞女,該處嚴禁觸摸。”

我剛想否認,腳底一滑,跌在地上。

酒吧後巷真是藏污納垢,老金拉起我,“小哥,我們走吧,別耽在這裏。”

回到家,他對我說:“王家列祖列宗掙扎了五代方傳到你這個讀書人,他們吃了多少咸苦才盼到今日,你要振作,像阮小姐那樣的女子本市是很多的,你要衡量輕重,勿叫家人痛心。”

我微笑,一手按着天旋地轉的太陽穴,“我以為你是一個混人,誰知道這樣明白事理。”

我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母親悄悄入夢來。

她坐在書桌前幫我做手工功課,初中時不論英語或生物老師都喜出刁鑽題目像“創造一個立體濾過性病原體模型”之類,老媽便整日坐桌前替我用布料鐵絲等原料做得唯妙唯肖,取得滿分。

“媽媽。”我輕輕叫她。

她轉過身子,“志一。”她朝我微笑。

這時,夢醒了。

原來天已大亮,春雨連綿,空氣清新無比,到處都鑽出綠油油樹葉。

我在窗前站一會,電話鈴響起,是長娟的聲音:“小志,驚天大消息。”

“你又懷孕了。”

“不不不,小志,爸告訴我,他要再婚。”

什麼?手一松,電話落在地上,我連忙拾起,心裏只想起無奈二字。

“聽着,志一,他在杭州結婚後將申請該名女子前來定居,屆時,洗衣店及父親所有積蓄都會歸那陌生女子。”

我靜一靜,“你與二姐一向不喜歡洗衣店。”

“可是雙手奉送給人又怎麼一樣。”

“爸仍然會守在店堂,如無意外,還有三十年要過。”

“小志,你會喪失所有承繼權。”

“大姐,我只想老父高興。”

長娟嘆氣,“我也那麼想,但又怕他被騙,那陌生女子——”

“父親有權追求幸福,你幾時得到這個消息?”

“父親今晨親口向我宣佈,我一時不能接受。”

“今年王家多事。”

“幼娟也這麼說。”

孩子在一旁不知為什麼哭了,長娟只得放下電話。

沒多久幼娟的電話也來了,我說我已經得到消息。

幼娟說:“對方近四十歲,是個教音樂的老小姐,樣子相當娟秀。”

我很平和地說:“老爸高攀了。”

“人家圖他什麼?”

“一個溫暖家庭,”我勸說:“你們別多心。”

“真沒想到老爹如此薄情寡義,一下子把老媽丟在腦後。”

我無奈,“活着的人總得活下去。”

“太快了,我昨夜夢見媽媽,整日挂念。”

“我也是,你看見媽媽在做什麼?”

“幫我的繪圖着色,記得嗎,小學老師喜歡叫我們自創歷史連環圖故事。”

我流淚,“母親的一生。”

幼娟也飲泣。

“要孝順還來得及,快恭喜老父。”

“我說不出來。”

“你們是女兒,這個差使我來做好了。”

“謝謝你,志一。”

“快別哭了。”

“我真沒想到老爸會丟下我們去結婚。”

我微笑,“我們也何嘗不是甩脫老父急結婚,彼此彼此。”

幼娟總算清朗了一點。

我鼓起勇氣與老父通話,他笑聲爽朗,略為靦腆,可是得到我們祝福,又開心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一件事,套一句老話:我們即使留得住父親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回到學校,講完了課,同學圍上來。

“王老師,建國時流血最少的國家是誰?”

“文法不對,‘哪個國家’,不是‘誰個國家’。”

“哪一個,王老師,幫幫我們。”

我沒好氣,“你們站在什麼國家的地上?”

“哎呀!”他們大叫一聲,歡喜地奔走找資料去了。

後邊有人說:“學生都叫你寵壞。”

我轉身,看見何教授。

我問:“暑假過後,何去何從?”

“迴轉賓大。”

“那裏有人在等你否?”

“沒有,”她遺憾,“去到哪裏都一個人。”

我與她散步到湖畔坐下,一群黑天鵝緩緩游近。

我說:“黑天鵝與白孔雀都是最漂亮鳥類。”

她說:“不知不覺,蹉跎到了這個年頭,志一,我已經三十八歲。”

我抬頭,“那正是人生當中最好的時刻。”

“真是鬼話,什麼人生七十才開始,輕鬆度過更年期,勇敢面對獨身生活……強顏歡笑,虛偽無比,全該打三十大板,為什麼不承認嚇得發抖?”

我輕輕說:“遲婚肯定是你的選擇。”

“命運大神雙手推着我往這條路走。”

“我的同事史密士先生對你十分有意,你看不出來?”

她微笑。

“你不喜歡他。”

她說:“喜歡我的人我沒看上,我看中的人卻不喜歡我。”

“你看中誰?我幫你奔走。”

“我看中王志一。”

我惻然,“不可能,我全無優點,人人都知道我疲懶任性,一輩子不會有出息。”

何旭笑:“我卻很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女生喜歡你:你真摯待人。”

我攤攤手。

她忽然告訴我:“我的生理時鐘將屆,這段日子不生孩子,永遠不會再有子女。”

她竟與我說到這樣私人問題,我無言。

“這確是女性一個關口:要不要女子,結不結婚,有否能力做單身母親,又對孩子可是公平……”

“你想得太多,思想太過前衛。”

“有時真渴望有個孩子,那天到你大姐家……”

“你若與長娟詳談,就知道懦弱之人不宜養孩子。”

“一些朋友還說根本不值得,但誰都看得出他們言若有百憾,心實喜之。”

“許多家庭領養兒童。”

“這當然也是一項選擇。”

我輕輕說:“我一直喜歡比較成熟的女子,三十多歲剛剛好,但我心卻仍然深愛着另一個人。”

她惆悵地垂頭。

“我很感激你欣賞我。”

她剎那間恢復幽默感,“別客氣。”

我說:“我們兩人均有心事。”

“你呢,你可願說一說?”

我答:“我說不出口,大抵講得出來的尚未算心事,而可以傾訴的苦衷還不算苦澀。”

“你說得很對。”

我也回問:“你有什麼話想對一個朋友說?”

她也搖頭,“是這明媚的春光引發許多遐思。”

這時史密士的聲音傳來:“你們在這裏。”

他走近看着何旭,“巴黎將慶祝巴斯可日,我們結伴去觀光如何?”

何旭微笑,“那是恐怖的流血大革命前奏,有什麼值得慶祝。”

我說:“可是,法國人民終於擺脫君主獨裁而自主。”

何旭說:“今日巴黎真的成為光輝城市,鐵塔上安裝探照燈及霓虹光管,惡俗無比,我懷念夢納畫筆下的花都。”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老史,你陪何教授論巴黎。”

我順水推舟,離開人工湖畔。

經過小食攤,我要一個雪糕,可是發覺身邊沒有零錢,店東認得我,“王老師,我請你”,我連忙說:“那怎麼可以,下次一定歸還”。

回到自己的公寓,孑然一人,不禁大聲吼叫:“寂寞寂寞——”

這時才看到電腦上有郵件,找我的人叫邵容,我忽然想起她曾是古律師的助手。

我連忙回覆:“邵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將於下周到富利沙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可否請你做一日嚮導?”

我答:“義不容辭,請把日期時間詳細告訴我,我來飛機場接你。”

我很佩服她進取精神:有機會不斷學習,精益求精。

這個女生幫過我,禮尚往來。

我準時到飛機場去接她,可是沒有在人群中把她認出來,正張望,她先叫我:“王志一。”

我一怔,看到一張真誠笑臉,勉強認出是她,“邵容,好久不見。”

她只帶着簡單行李,“天氣比我想像中涼得多。”

我連忙把外套脫下搭在她肩上。

她把外衣抓緊:“王志一,多謝你來接我。”

“該送你往何處?”

“市中心青年會。”

我意外:“你不是住宿舍?”

“宿舍一早客滿。”

“噫。”我決定先去看看青年會環境。

車上有我事先準備放暖壺裏熱豆漿,我遞給她喝,一路往市中心駛去。

到了青年會,一推開房門,我搖頭,太委屈了,只得走廊底才有公眾衛生間。

“你沒有親友家可暫住?”

邵容搖頭。

我想一想,“跟我來。”挽起她行李。

她問:“去何處?”

“我家。”

洗衣鋪三層樓都空置,老金住二樓一間房,邵容大可住三樓我以前的單位。

“那怎麼好意思?”她躊躇。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邵容感動,“王志一,你是好人。”

“你別見外,我家住洗衣店樓上,上居下鋪,但是交通方便,你可有駕駛執照?我可借車給你。”

我替她把行李挽上三樓,打開門,一室光亮,比起青年會孤室,勝上十倍。

助人為快樂之本,我說:“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這時有人探頭進來,“有客人?”

我連忙介紹,“這是我好友老金,喂老金我們今晚在家招待邵容,你去辦些菜肴做火鍋。”

老金大聲應着就去了。

邵容笑說:“打擾你們,怎麼好意思,應由我動手。”

“這裏民風較純,注重人情,你會喜歡。”

邵容點頭,“你說得對,我覺察到分別。”

“你休息一下,我就在樓下店裏。”

老金買了菜回來,向我打探:“邵小姐是你新女友?”

“才不是,我也希望天下女子都看中我。”

“她來讀碩士?小哥,我才讀到中三。”

“你想追求她,你對她有意?”

老金用刀如飛,“我哪敢。”

“老金,不要妄自菲薄。”

“程度差太遠,我不敢開口。”

“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老金唉聲嘆氣。

我只覺好笑,這個憨漢十分多情。

傍晚,我上去叫邵容吃飯。

她同我說:“王志一,有件事同你說。”

我看到她眼神,立刻凜然,我問:“你有阮津消息。”

她點點頭:“她回來了,住在香港,找過我。”

我一時沒聽懂,“從新加坡回香港?”

“是,一個人,帶着女兒。”

“古律師呢?”

“她沒提,我沒問,猜想已經分開,她有點狼狽,一大一小沒地方住,我幫她找到間公寓,又替孩子找國際學校,那小女孩叫蘇可喜,那麼小,才六七歲,已經是個美人胚子,乖巧文靜,老師看見了拉住她手不放。”

我不出聲。

“不過你別擔心,她手上好似有點錢,很快雇了傭人安頓下來。”

我張開嘴,又合攏。

可是,邵容十分聰敏,立刻知道我想說什麼,輕輕回答:“沒有問起你,她不知我們是朋友。”

我想一想,又再抬頭,邵容立刻說:“這裏有照片。”

她把手提電話遞過來,我一看,呵,正是她,捲髮剪得極短,貼着頭,更顯得下巴尖尖,她身邊有一個小小女孩,相貌與她一模一樣,只是鼻樑更高,母女正為對方耳畔簪花。

我贊道:“照片拍得好極了。”

邵容頗為安慰,“看得出你心情是平復得多了。”

我抬起頭,哈哈苦笑,百無一用是書生,小小邵容,都比我聰明勇敢。

這時樓下叫:“請來用飯。”

邵容一看桌面,“這麼豐富!”

老金舉起杯子,“祝新朋友前途似錦。”

老金洗刷過了,精神奕奕,不愧是名鬚眉男子。

邵容說:“我真的餓了。”

我替她斟出半杯啤酒,老金說:“女孩子都愛喝貝利。”他去取來酒瓶。

兩種酒混合,邵容不勝酒力,她靠在沙發上與老金聊起來,這老金福至心靈,忽然唱起家鄉山東歌:“妹妹可看見那紅月亮呵……”聲音粗獷純真,叫人鼻酸。

邵容問:“為什麼不回去看看?”

老金黯然,“憑什麼,近親如父母已經不在,表兄弟們都比我好,回去笑死他們。”

“為什麼說這樣的氣餒話?”

我把桌上剩酒統統喝完。

我說:“大家都該休息了,明日才收拾碗筷。”

我一手關掉燈。

自己比誰都先醉,倒在長沙發上盹着。

夢中聽到細碎腳步聲,像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終於靜下,有人叫我:“志哥,志哥”,我睜開雙眼,看到阮津,我撐起,“津,你來了。”

她坐到我身邊,“志哥,你可記得我本名蘇佳,我介紹給你認識,這是我女兒可喜,因怕喜字俗氣,今日叫她蘇可,你說怎樣?”

我笑答:“只有俗氣的人,哪有俗氣的字。”

我伸手過去想撫摸小女孩的臉,忽覺唐突,立刻縮手,十分尷尬。

小女孩差些就是我的女兒,倘若母親在生,一定反對這種想法,她是老式人,親子與繼子或養子大不相同,講也講不清。

我看到她們母女耳畔都簪着白蘭花,清香撲鼻。

“王志一,王志一。”聲音非常強大。

我睜開眼睛,看到邵容站我面前,我惺忪問:“天亮了?”

她笑說:“是中午十二時三十五分,王志一,我已去學校報到,並且去購買日用品如肥皂洗頭水等。”

“這麼晚了。”

邵容斟普洱濃茶給我。

“出外靠朋友這句話說得沒錯,從沒見過那樣好的男生,誰說世上已經沒有好男人……”

我咳嗽一聲,一心以為邵容在說我,麵皮老老,打算謙虛承認,誰知她說下去。

“一手做那麼好吃的火鍋,一手收拾碗筷洗凈,又回到店裏看門口,多麼勤快。”

原來說的不是我,我倒怔住。

“做人又憨直坦率,一句假話也無。”

我忍不住笑,“真的那麼好,老金有無告訴你,他愛流連酒吧?”

邵容笑嘻嘻,“獨身男子難道去上女紅班?”

我說:“他也很喜歡你。”

“是嗎,有這種事?”

“有緣千里來相會。”

“金叫我想起一首叫‘拳手’的歌,歌詞說一個男子離家時不比孩子更大,流落異鄉,陰雨中苦不堪言,有時吃不飽穿不暖又孤苦,故此,也試圖在紅燈區尋找溫暖……”

我有點妒忌,為什麼沒有人那樣同情我與了解我。

老金交上好運。

“他到這裏來當中菜館學徒時才十五歲。”

“我們都是那樣長大。”

“你不一樣,我看到你儲物室那塊特別定製的滑雪板,夠我半年生活費用。”

我申辯:“我亦有正當工作。”

她拍拍我肩膀,“當然,毋須交房租水電的人份處逍遙。”

我佯裝生氣,“我要回家淋浴。”

她輕輕說:“我有阮津地址。”

我別過頭,心中微微牽動,找上門去?

“你若要見她,現在已無障礙,再試一次,愛里並無自尊。”

我輕輕回答:“你說得對,我的自尊已叫她踐踏得一絲不剩。”

“完了?”邵容像是比我還要失望。

我點點頭,“我想是。”

“你們幾乎已經到達終點。”

“幾乎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字句。”

邵容看着我,“你仍有太多自尊。”

我聽到腳步聲,“金礦找你來了。”

邵容一怔,“他叫金廣?”

“不,”我猙獰地笑,“他真叫金礦,護照上名字。”

邵容哈哈大笑,“多麼可愛。”

你要是喜歡一個人,那人無論怎樣,都可愛無比。

他們結伴去吃午飯。

梳洗后我回到學校,才走進大堂,一個人在我不遠之處奔來,卻忽然腳底一滑,摔倒在地,我見義勇為,急步上前扶她,可是地板新打蠟,滑溜如冰,我也一起跌地上,且壓在那不幸人身上,手中紙筆撒了整地。

“救命,”我喊叫,雪雪呼痛,那人反而比我先站起,拍拍身子,再來拉我,兩人在長凳上坐下喘氣,忍不住都笑起來。

“幸虧沒人看見這種丑相。”

我問:“可有受傷,扭到腿嗎?”

“沒有,一切完整。”

她一邊整理頭髮把飛脫的帽子戴回頭上,我看到一頭紅髮與一臉雀斑。

她伸出手來,“趙頌棋,你呢?”

我十分意外,“有紅頭髮的趙氏嗎,怪不得碧眼兒會得叫孫權。”

“家曾祖是華人,我有中華血統。”

“我叫王志一。”

“呵,原來你就是英俊敏感的歷史系王志一講師。”

我揉揉酸痛的膝蓋,一邊把地上跌散的雜物拾起,是嗎,我真的如斯著名?

我問:“你是學生?”

“我是數學系教授,前來代替崔教授。”

我吃一驚:“數學系!一個年輕女子好端端怎麼會走進數學系,我看過你們的試卷,題目刁鑽古怪:‘三夾板上有一個圓形洞直徑四十公分,一隻直徑五十公分圓球置於洞上,試問球下端可伸入洞若干公分?’這種數題幾時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有幾個女子因懂得解答這種難題而被愛?”

紅髮女看着我半晌,忽然大笑,“王先生你名不虛傳。”

我吁出一口氣,心中鬱氣略散。

趙教授對我說:“你所提的那道題,屬應用初級幾何,十分實用,工業與建築上都用得着,與我教的純數不一樣。”

“啊,”我更加害怕,“純數還要虛無飄渺。”

趙教授興緻來了,“你猜大學中最浪漫的科目是什麼?”

我猜:“梵文、星際物理、純美術……”

“全部實用,大學不管讀什麼科目,都是培養氣質,做一個有文化的人。”

我微笑,“是,將來在工作崗位受了什麼氣,想發作的時候,忽然想起寒窗三年,就再度忍氣吞聲幹下去,你真是理想派。”

“哈哈哈。”她笑得更加清脆。

“趙家幹什麼?”

“他們在香港做銀行生意。”

啊,像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翡冷翠麥迪西家族,先賺錢,才教子孫學文化。

“有趣,哪一家?”

“嘉寶銀行。”

“啊,”我說:“你大可不必工作。”

“我喜歡工作。”

“佩服佩服,”我這才想起,“你剛才急急要奔到什麼地方去?”

她張大嘴,“哎呀,他們等我開會——”

她站起來往會議室奔去。

這人,竟忘記要事,與我一見如故,聊了十五分鐘。

我忍不住也笑。

那天回到店裏,我聽見老金在吹口哨,邵容在一邊和唱,兩人在洗衣店裏忙。

邵容像是極之熟悉店內工作,揮灑自如,她是管理科碩士生,委屈了。

她忽然叫:“哎唷,這一搭漬子是什麼,好噁心,又臭又臟。”

我過去一看,聞一聞,“這污漬在肩上,是嬰兒吐出的牛奶,遇水即溶沒問題。”

邵容聳然動容,“呵,可愛的他們竟這麼臟。”

許多世事不可思議。

老金忽然問:“這會否影響你對養兒育女的觀點?”

邵容連忙回答:“不不不。”

我身邊電話響起,是大姐的聲音:“小志,爸明天回來與我們商量大事。”

“還有什麼事?”

“他說與我們三人見面再說。”

“大不了告訴我們:你們三人不孝,家當沒份。”

“幼娟也如是想,她不在乎,好女不論嫁妝衣,幼娟說,她不參與會議,叫我們做代表,我倆如果通過建議,她沒有意見。”

“嗯,少數服從多數。”

“你去接飛機吧,明晨十一時到。”

“一人還是兩人?”

長娟說:“我也這樣問?他說一人,那又好些。”

我說:“似乎我們不應對父親的新妻有偏見。”

長娟嘆氣,“我只是感慨,你想想,母親才去了多久,志一,我也不在乎家產,你同意,我亦同意,我也不來了。”

“什麼?”就剩我一人?

“我有家有幼兒,走不開,小志,你說了算,你是男丁,就算全給你也是應該的。”

我跺腳。

老金看着我,“像你們如此禮讓的姐弟倒也少有,我讀報,許多人為爭產鬧得雞犬不寧。”

邵容說:“我一向敬重王志一就是這個原因。”

那夜我沒睡好,輾轉間叫媽媽。

幼時被頑劣兒推倒泥沼里,雙膝擦破流血不止大哭,媽媽將我抱起,回家洗得乾乾淨淨,傷口黏好,並且向對方家長投訴,叫他們向我道歉。

媽媽處理這些事,妥當無比,對客人也如此,所以小店會得做出招牌來。

如今小店要換女主人了。

在飛機場看到父親,我大吃一驚,這是爸爸?年輕了十年不止,他染黑了鬢腳,臉頰上壽斑也消除大半,瘦了也英挺得多,衣褲合身,精神奕奕,簡直可與我稱兄道弟。

他問:“志一,你兩個姐姐呢?”

“爸,”我驚愕,“你氣色好極了。”

他笑,“他們都那麼說。”

我載他回家。

進門坐下他便說:“志一,我決定賣掉潔如新,所得與你們姐弟對分,即我佔百分之五十,你們三人分其餘半數。”

我聽了只覺無比荒涼,一時說不出話。

老金在一邊也愕然。

他說下去:“許多人都覺得有人願意嫁我,是因為護照與這爿小店,其實不然,她並無離鄉別井之意,她也不打算管理洗衣店。”

我怔怔地說:“百年老店……”

“志一,天下無不散宴席,這小店給你你會要嗎?”爸爸說:“我會把整幢三樓房子出售。”

老金開口:“王先生,請轉售給我。”

父親微笑,“你們三姐弟無異議的話,我交給律師及仲介出售。”

我心酸,“媽媽回來,會認不得路……”

父親看着我,“志一,這話是大學講師說的嗎?”

我垂頭。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你媽媽也會鼓勵我們這麼做,你們三人自小對小店毫無興趣,我又不耐煩再坐店堂,賣掉它也是很理智做法,老金,你如果有興趣重做業主,請與地產仲介公司聯絡。”

講完了,爸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志一,你要為我高興才是。”

“是,爸,我代你開心。”

“她入籍後會來探訪你們。”

“明白。”

“你們會喜歡她,她並不貪財。”

“那是一定的。”

只要父親高興,成年子女沒理由自私,他有他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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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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